第一章


  孙拂儿坐在自家的楼阁上,心烦意乱的望着古筝,纤纤玉指动也不动地按在弦上。唉!原想弹首曲子自娱,岂知古筝摆了大半天了,她却是无心弹奏,实在不晓得自己抚筝的目的是为了自娱或是娱人?
  发愣了半晌,她方才抬头幽幽地眺望远方,但见远山叠翠,碧空如洗,教人心旷神怡。在望向屋前的翠湖边,只见杨柳摇曳,波心荡漾,春风徐徐送爽。湖面上,有一渔夫驾着扁舟,缓缓泛至湖心,一派优游自在的样子,彷佛只为享受人间好风光而来,不为名也不求利。
  唉!爹爹若有那渔人一半得清心寡欲就好了。孙拂儿倚着楼栏,兀自叹息。
  远远地,一名年约十一、二岁的女娃疾疾行至,并像在寻找什么人似的,脸上略带焦虑的左右张望,直至无意中瞥见被大岩石高高拱在上方的楼阁内、似笑非笑的瞅着她瞧的孙拂儿,方如释重负的舒展了笑颜。
  “拂儿姊,总算找到你了。”
  赵青青料事如神,算准拂儿心情不好时,定会跑到这别庄的后院来观山赏景,舒解不快,因而派赵绵绵至此找她。谁知这别庄可真大,一园又一园,一院又一院的,找得赵绵绵满头大汗。
  “时辰将至,青青姊请你回府梳妆打理。”她有些担忧的瞧着楼阁上的人。
  “绵绵,今天要出阁的人又不是我,何须费事?”孙拂儿微微板起脸孔,漫不经心的望向远山,一点也没发现楼下的娃儿正露出为难的表情。
  赵绵绵眨着可爱的凤眼,仰望着她,执意完成使命,“青青姊说,如果你不肯回去,她就要亲自来请你了。”
  孙拂儿闻言,只是浅敛眉心,双眸犹望向远方,任轻风吹拂着脸庞,不为所动的斥道:“不回!”
  可是今天是你及笄之日……”赵绵绵一迳听命行事,丝毫不懂得察言观色。
  “绵绵,到底是及笄重要,还是出阁重要?”孙拂儿不甚愉悦的扁着嘴,回过神瞧她。
  “而且你不在房里帮青青忙,跑到这儿来干嘛?”就因为孙家和赵家相隔不过三条街,所以她才会跑到离家少说有十里远的别庄躲避,谁知还是被青青给逮个正着。
  “这……”赵纯绵左思右想,秤不出个轻重来,只得好生为难的答道:“两……两样都很重要。“说完,赵绵绵心惊胆跳的等着她答话,就怕自己说得不妥,惹拂儿生气,回头挨姊姊骂。
  原本不甚欢喜的孙拂儿听她这么一说,又见她左右为难的模样,不觉好笑,“绵绵,我本无意刁难你,只是心里头有些不痛快,你别怪拂儿姊闹脾气。”她起了身,莲步轻移地朝绵绵走去。
  “是因为青青姊要嫁给你爹,所以……你不痛快吗?”赵绵绵从出生到现在都是跟着青青和拂儿玩耍、刺绣的,经过了十几年的相处,多少能猜出拂儿的心事。
  赵绵绵仍嫌稚气的音调敲痛了孙拂儿的心,她佯装不在意的笑道:“不是。反正娘去世多年了,爹是名满洛阳的商贾,娶三妻讨四妾本是常情,为人子女的又怎能不高兴?”她说得咬牙切齿,怒意形于脸上,连年纪尚小的赵绵绵都看得出她的不情不愿。
  “是吗?”孙千手从隔壁的园子走了进来,斯文俊朗的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找了女儿好些个时辰了,总算在这儿找到,多亏青青托人送信给他,不然孙家散落在洛阳、汴京一带的别庄少说有三十处以上,真不知从何找起。
  战战兢兢的走近掌上明珠,孙千手搂着心肝宝贝,低下身子,陪笑的温和问道:“拂儿,你还在生爹的气吗?”
  孙拂儿生气的将头一扭,不愿瞧他,“爹不该在今日成亲,也不该抢走女儿的闺中密友。”她委屈的指控着,俏丽、可人的脸庞怎么看都是不甘心。
  赵青青虽长拂儿三岁,却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及好友。她虽知青青对爹早已倾心,却不相信爹竟然真的将青青给娶了进门,并且就在她及笄之日。
  难怪人家会说:“酒日醉,由日饱,便是风流称智巧。”男人真没一个好样的,她爹爹也不例外,老以经商为由,出入烟花酒肆,歌妓、舞妓、京城名花无一不识。老爹的花名在外,她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只因他不仅能玩,更是洛阳一带无人匹敌的商贾,交易手腕之灵活,方圆百里之内尚无人能及,只是这回……
  “乖女儿,爹没有抢走她呀!爹知道青青和你交好,为免你奔波于两家之间,爹赶紧将她给娶了回来,这全都是为了你呀!我的小心肝。”孙千手低声下气的哄着女儿,唯恐她不高兴,来个翻脸不认爹。
  唉!谁让他就这么个爱女呢?妻子早逝,他又常年在外经商,几年奔波下来,虽然“孙氏商行”的商品远近驰名,却是少了与女儿共聚的天伦之乐。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三年前他便将女儿带在身边,走遍大江南北、游历各国,就因他对女儿的管教并不似一般人严格,也不赞成“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更不喜欢将女儿禁锢于家中,所以除了琴、棋、书、画外,他几乎倾其所有,将营生的本能都授予女儿,盼她能传承衣钵。
  奈何拂儿虽聪明,却对他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兴趣缺缺,甚至言明不愿承继,要他另觅人才。唉!这孩子才情虽好,却倔强得很,说一不二,丝毫没有商议的余地。为了不让自己辛苦攒来的财富落入他人之手,孙千手只得续弦了,盼能在有生之年得个一儿半子,好传承家业。
  “还说没有,你甚至选在我的及笄之日成亲,这不是摆明了我在你心中根本不重要吗?”不是她无理取闹,实在是他太伤人了!“及笄”好歹是她人生中的大事,而爹和青青居然罔愿她的心,教她焉能不气恼?
  “原来你在生这个气啊!”孙千手若有所悟的笑开了,“你这孩子真是的,明明知道爹没时间再另寻黄道吉日,后天便要起程去高丽了,还在计较这些。”奇怪,这孩子一向落落大方,不似寻常千金小姐般小器小量的,再说她也早知他将迎娶青青进门啊!怎么今儿个与他闹起扭来了?
  “是啊!拂儿姊,我也觉得伯伯说得是。”一旁的赵绵绵出声应和,只求拂儿别再闹扭,赶紧跟她回去,好让她交差了事。
  “绵绵,你先回去,我一会就到。”倔归倔,孙拂儿却是不愿难为人,她柔柔的允诺道:“等我和爹谈妥后,一定到。”
  “真的吗?”赵绵绵迟疑地望了她一眼,继而转头瞥向一脸苦楚的孙千手,寻求保证。
  谈妥?孙千手无言的望向女儿,但见她眼底升起一抹诡谲的光彩,红的嘴唇勾起了淡淡的笑意,彷佛囚想起了什么事而心生得意。
  “绵绵,我让管家先送你回去,待会儿我会带拂儿回去的,你叫青儿别担心了,一会儿花轿就会过府迎娶她。”孙千手喜上眉梢,温文的笑道。一想起他未过门的妻子,不免眉飞色舞。
  “好。那么我先告辞了。”赵绵绵轻轻颔首,留下一喜一怒的父女,乖乖的走了。
  如果拂儿能如绵绵这般听话就好了,都怪自己宠坏了她。孙千手无可奈何的调回日光,等待女儿发落。“说吧!你想要什么?”
  孙拂儿滴溜溜的娇眸染着算计,她等的便是这一刻。“托爹的福,女儿衣食无缺,也知道爹将送我的及笄之礼是娘遗留下来、举世罕见的那颗七彩夜明珠。”
  “别告诉我你不希罕我这番心意。”他慈蔼的瞅着拂儿,不挺在意她的不领情,反正拂儿对金银珠宝本就不热中,这颗夜明珠若不是她娘的遗物,她恐怕也不会收,只怕还会嫌碍事。
  “爹,我又没说不要。”她脸色一整,忽而撒娇的倚着他,“只不过希望爹能答应女儿一件事。”
  “一件事?!”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一件事”孙拂儿肯定的点头,不在乎的露出编贝美齿及浅浅的梨涡,笑得煞是迷人。
  “哪一件?”他得提防些,免得招架不住。拂儿不爱金银,不爱绫罗,又挑在这种日子向他要求,这不就表示……
  孙拂儿抓起两边的发丝踱着方步,美眸滴溜溜的直转,自有一股掩不住的喜悦,与方才愁苦哀怨的她判若两人。
  “是不是什么事爹都答应?”她轻咬着下唇,笑道。
  “只要不违悖礼教。”孙千手岂不知女儿的灵精,表面上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私底下却是活泼、好动得令他头痛;尤其她经常有些惊人之举,教他防不胜防,光是前几年闹着要上山拜师学艺,求得一门好功夫,就吵得他一整年不得安宁,最后还是请了个功夫了得的总管教她用剑、练轻功,此事才告平息。
  “那么……加入舞坊算不算是违悖礼教?”她迫不及待的问道,一想到那些舞妓美妙的舞姿,便向往不已。
  “拂儿!”他厉斥,不敢相信女儿真的有此念头。出入舞坊的人都是些不务正事的市井无赖,不然就是寻花问柳之客,她怎能有这等荒唐的想法?“你若敢动这个歪脑筋,爹定重责你三十大板,并将你囚禁于闺阁中,三年不得出大门一步。”
  孙拂儿着实被他的吼声给吓了一跳,“爹,人家只是打个比喻而已,你又何必动怒?”
  她当然知道不可能入舞坊学舞,只不过好奇的问一问向已,再说他自己不也常出入舞坊?
  “你连想都不准去想!”他沉着脸喝令道,孙家在洛阳好歹是有头有脸的望族,拂儿怎么净想些奇怪的事来恼他?
  “是你自己要人家说的,怎能说翻脸就翻脸?”她低声咕哝,被孙千手生气的模样给吓着了。
  “拂儿,不准你再胡闹,随爹回府去,准备行及笄之礼。”他拍拍手,很快地,从拱门后方走出了一位年约二十出头、脸色沉郁的黑衣男子。
  “老爷。”男子拱手作揖。
  “天仰,把小姐押回去。”再这么耗下去,绝对会错过吉时良辰的,青儿还在等他呢!
  “是!”这名唤作天仰的男子依吩咐就要出手去拉孙拂儿了,谁知一晃眼,孙拂儿却已轻松的跃上屋顶,相当得意的望着底下的人。
  “爹啊,你忘了女儿的轻功有多好吗?”
  幸好这座别庄地处偏僻,不然被人瞧见他家女儿居然能飞檐走壁,拂儿这辈子准别想找到好郎君了。
  孙千手望着高高在上的女儿,叹道:“爹没忘,所以才会叫你的师父来押你回去啊!”
  说完,他悄悄的丢了个眼神给一旁的男子,只见那男子双足一点便要跳上屋顶,孙拂儿见状,赶紧跳至与市井相接的屋檐上,故意摆出摇摇欲坠的样子吓唬孙千手。
  “爹,你若再苦苦相逼,女儿就往下跳了。”还好这里人烟罕至,没有无聊的街坊邻居凑热闹,不然她好不容易维持的好名声可就毁于一旦了。表面上,她还得顾及爹爹的颜面,做个端庄得体的千金小姐呢!唉,这种身分着实累人。
  “天仰,住手!”孙千手被她给恫喝住了,只得出声阻止黑衣男子。
  乔天仰站在屋顶中间,略带忧虑的望着前方的人儿,不得不出声警告:“小姐,请你小心点。”
  孙拂儿万万没想到一向静默的乔天仰也会有慌张的时刻,由于太专注于探索他的表情,没注意到自己有多接近屋檐,也没发现她一只脚已悬空,直到整个人不小心的往下栽,她才发现到危险,可惜已经太迟,而且也来不及施展轻功了……
           ※        ※         ※
  春风春日兢春华,春水春山春影佳。
  嗯……这风拂得人舒服极了,雷廷昭骑着马悠悠哉哉的正欲打道回府,想起片刻前李寡妇那软玉温香的躯体,及两人共赴巫山时的美妙情境,便恨不得策马回头,与她再缠绵一回。若非押镖在即,他又怎会离开那个美的小寡妇,急急打道回府?
  情欲得足,雷廷昭正想舒展四肢,怎知才抬头,却被那从天而降的莫名物体狠狠地给撞下了马,跌得他全身发疼,手脚发麻。
  不痛,一点都不痛!孙拂儿原以为她这一摔,没有断手,少不了也得骨折,哪知自己居然安然无恙的……趴在一名男子的身上?!老天,她竟然在光大化日之下与男子……孙拂儿手忙脚乱的挪开身子,俏脸泛着火红,羞答答地瞥望着那一脸错愕的男子,这一望,她才发现他长得相当俊俏,而且仪表堂堂。
  “这位公子,你……你不要紧吧?”顾不得礼教了,她伸出手就要扶起他。
  雷廷昭忍着痛楚望着她的小手。这位小姑娘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吧?看她着锦戴金的应是错不了,可是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天而降,又不合乎礼教的伸手要扶他?他真的有些迷惑了。
  “姑娘为何……”雷廷昭也真抓住她的柔荑,就要起身。
  “小姐!”紧跟着跳下来的乔天仰,脸色苍白的拉起蹲在地上的孙拂儿,当他看到雷延昭紧握住她的手后,脸色倏地变得相当阴沉,“雷少爷,请别污了小姐的名声。”说完,用力一拍,便挥去了雷延昭的手。
  “天仰哥,你认识这位公子吗?”孙拂儿目不转睛的望着雷廷昭,但见他含笑的朝她撇嘴,对乔天仰无礼的举动似乎并不介意,只是自顾自的爬了起来,拍拍他深蓝色的长袍,俐落且优雅的跃上身旁的赤色骏马。
  “在下雷廷昭,见过小姐。”他拱手为礼,心想,乔天仰是孙家的总管,唤这位小姑娘为“小姐”,这么说,她一定就是千手兄常说的宝贝心肝了。
  “拂儿,拂儿,你不要紧吧?”孙千手只恨自己没有总管的好身手,不能飞天遁地、来去自如,只能急急忙忙的从后院绕了一大圈跑出来。
  “爹,对不起,女儿让你担心了。”孙拂儿见他脸色灰败,一副吓坏了的模样,不禁愧疚鸡当。“是这位公子救了女儿。”她的眼神调向马上器宇轩昂、笑得十分邪恶的雷廷昭。
  待孙千手审视完女儿,知道她并无大碍后,这才安心的转向雷廷昭,打算道谢。哪知一看到女儿的救命恩人,嘴巴竟咧得大大的,笑得可开心了。
  “廷昭老弟,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不通知一声?”他高兴的走近雷廷昭。
  雷廷明带着风流倜傥的笑容跳下马来,“昨儿回来的。我听说千手兄将娶得美娇娘了,恭喜!”
  “谢谢你救了小女。”孙千手搭着他结实的肩膀,不胜感激的说。
  “此事绝非在下意愿,千手兄不必言谢。”雷廷昭可不想讨这个人情。“事实上我还在怀疑,她真是千手兄口中那温柔典雅的秀气千金吗?”他调侃的笑着。
  “公子还真是有眼无珠。”孙拂儿冷冷的瞪着他。
  “多谢姑娘夸奖。”雷廷昭嘻皮笑脸的欠身。
  “你!”孙拂儿杏眼圆瞪,怒火中烧。
  “拂儿,不得无礼!”唉,廷昭老弟这直来直往的性子是永远不会改了。孙千手轻斥女儿后,又带着笑意转向雷廷昭,“延昭老弟,请务必赏脸到寒舍喝为兄的这杯喜酒。”
  “那是当然,想来千手兄还有家事待办,没事的话我先行告退。”雷宙廷昭轻轻的朝他点了个头,又饶富兴味的看了眼孙拂儿后,才再度跨上马,悠然离去。
  “爹,你和他是熟识?”孙拂儿望着马背上的人,久久无法回神。
  “什么他,人家有名有姓的,是‘扬音镖局’的大公子,咱们家的商品大都是雷家押送的,爹和雷家人当然熟。”何止熟,雷廷昭的花名不下于他,也许正因英雄相惜,所以他俩才会日渐交好。
  “老爷,迎亲的时辰已至,请回府。”乔天仰脸色黯淡的望着发愣的孙拂儿,不懂她怎会对雷廷昭那个风流公子感兴趣。
  “爹,咱们回去吧!”孙拂儿心情大好,领先前行,继而像想起了什么,又回首盯着孙千手说道:“爹,别忘了,你欠女儿一件事。”
  “爹没忘,一辈子也不会忘的。”
  孙拂儿这才满意的嫣然一笑,“你不会等太久的。”
  结果孙千手一等,就等了五年。
           ※        ※         ※
  历经五年的变迁,洛阳的繁华依旧,只是小孩大了些,大人老了些,美丽的姑娘出落得更为迷人,俊俏的少年郎变得更为潇。
  洛阳城内的“扬音镖局”数十年如一日;永远有接不完的镖和收不尽的银两,不仅押送的镖不曾出过差错,就是货物也不曾延迟送达过,且镖金公道。就因为如此,所以大至朝廷,小至百姓,大家都乐于和“扬音镖局”合作,因此才会有接不完的镖,收不尽的银两,也才会在洛阳一带占有一席之地。
  “就这么说定了,这趟盐镖,我‘扬音镖局’一定如期送达汴京,方师爷请不必挂心。”雷士扬随着客人起身,拍胸脯保证道。
  “雷老爷客气了,咱们合作多年,难道我会信不过你吗?”方头大耳的师爷笑呵呵的握手道别,“这趟镖就请老爷费心了。”
  “一定,一定。”雷士扬打着官腔。
  待客人走后,曹竹音方气冲冲的从屋后冲了出来。“老爷,你看到昭儿了吗?”
  “你又在市坊听到什么流言了?”雷士扬走向他最喜爱的太师椅坐着,沉着的品茗。
  “都怪你太放纵他了。”曹竹音双手插腰,气呼呼的责怪他。
  对于妻子的怒气,雷士扬不得不习惯。竹音不是小家子气的女子,她豪爽、开朗,鲜少生气,可是自从廷昭十六岁以后,她几乎每天与怒气为伍,对于这个爱拈花惹草的长子,再豁达的人也会受不了的,可是在他漫不经心的外表下,却偏偏有颗精明能干的心,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镇日流连胭脂粉阵的他,竟有一身了得的身手。唉!对于这样一个儿子,他实在是又爱又恨。
  “夫人,你不也常称他为爱子?”雷士扬浓眉一挑,揶揄的啜着茶。
  “老爷!”曹竹音生气的抢手他手中的瓷杯,用力将它放在茶几上,震得杯盘喀喀作响。“你若再不想想办法,我早晚会被他给气死。爱子、爱子,我看我会早死。”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想太多,街坊那些三姑六婆以讹传讹的无聊流言,别去理它就是了。”雷士扬在江湖上打滚多年,对于一般的礼俗根本不在意,只认为那是虚伪的道德规范。
  她早该知道夫婿会这么答的,可她就是看不过去,也听不进耳。“老爷是一家之主,你的话昭儿和旭儿或许会忌惮三分,可是我的话他们却都不理不睬。”说着说着,她忽然觉得伤心,眼眶含泪。
  “夫人,你又说到哪儿去了,来来来,坐下。”他拉着竹音的手,硬要她坐,“廷昭就这性子,一向玩世不恭,表面上和你打哈哈,实际上这孩子想得比谁都多。”
  “你又在替他说话了。”她怒目横视,忽又感力不从心,脑中不经意的浮现另一个孩子的脸庞。“唉!若昭儿有旭儿的一半就好了。”
  雷士扬闻言,又拍拍她放在椅背上的手,安慰道:“廷旭这孩子太沉郁,教人猜不出他的心思。”对于次子他一样疼爱,只是和廷昭谈话似乎容易了些。
  “昭儿的心思你就猜得出吗?”她不服气的反问。
  被她这么一问,雷士扬再仔细一想,竟然哑口无言,答不上话。
  是呀!廷昭虽滑舌,却也不是个让人一眼就看得透、摸得透的孩子;话多的孩子就已经摸不着心思了,那么话少的就更不用说了。
  就在他沉思的当儿,那个总是飘忽不定且油嘴滑舌的儿子,已潇自如的走进宅院。
  雷廷昭本想直接进厢房休息片刻,再出门找他的知己谈心去。谁知无意间瞥见花厅内有两双阴郁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自己,不禁无限悔恨于他的眼尖了,瞧娘那种哀怨的鄙视,他就知道又有苦头吃了。于是在曹竹音无言的召唤下,他只得乖乖的打消逃进厢房的念头。
  雷廷昭挺直腰,举止泰然,甚至可以称之毫不在意的走进厅堂。反正逃得了一时,绝逃不了一世,该来的一定会来。
  “看娘今儿个红光脸面,莫非有喜事?”雷廷昭随意的靠着桌子,俊朗的笑道,态度依旧吊儿郎当。
  雷士扬听得放声大笑,曹竹音则气得咬牙切齿,老脸沁出红彩。
  “我会被你这不肖子气死。”曹竹音真服了他,凡事对他而言好像都不挺重要似的,这孩子到底在乎过什么呀?
  “好吧!这回我这不肖子又怎么惹娘生气了?”他不在意的端起桌上的茶饮茗,顺便自省一番。想想最近他挺安分的,也少去寻花问柳了,顶多找些红颜知己叙旧,这该不为过吧?“是我去‘戏花阁’的事?”他扬一扬眉,坦然的接受母亲的瞪视。
  雷士扬抚着髭须,摇头笑笑。延昭做事一向我行我素,不理会世俗异样的眼光,对于自己做过的事也总觉得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很少在意别人怎么想:即使众人认为是错的,他说对就是对,始终不受人影响。
  他能接受这样的廷昭,竹音却是无法全然接受,老是想改变他。唉!廷昭若能这么好说话,就不叫雷廷昭了。
  “你……你又去那种烟花柳巷了?”曹竹音不敢相信他居然全无愧色。
  “而且还赊帐。”他朝她点头,“等会请仆人送去就好了,没什么了不得的,娘别担心。”
  “廷……廷昭……”雷士扬实在忍不住笑,瞧夫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紫的,廷昭竟还理直气壮的安慰她。“你别气你娘了。”
  “是呀!娘,可别气坏了身子。”他老神在在的喝着茶,说得了无诚意。“气坏了身子,以后可就听不到孩儿的蜚短流长了。”
  “以……以后?还有以后?!”曹竹音气得浑身发烫,犹如置身于烈焰之中。
  “娘说这话可真奇怪,孩儿不过二十又七,又非古来稀之的垂垂老翁,况且孩儿自认福星高照,定可长命百岁,怎会没有以后呢?”他十分怪异的望着她,好像曹竹音的头上突然长了两只角般。
  “老爷,我不行了,快扶我回房歇会。”曹竹音一手抓着雷士扬,一手抚着额头,状似痛苦不堪。
  雷廷昭见状,哪敢迟疑,赶紧放下杯子,伸手就要扶她,“娘,你不要紧吧?孩儿请大夫帮你有看看可好?”
  “免了!”她一拂袖,本想进房休息,可是回头一想,又怕便宜了他。这个不肖子绝不能再纵容,今天得好好的训示他。“坐下,娘有话问你。”
  “娘不是身子不适吗?”雷廷昭诧异的看她坐回椅子,“依孩儿之见,娘身子这般荏弱,还是多多休息的好。”
  “闭嘴!”曹竹音面红耳赤的低吼。这孩子明知她身体硬朗,难得风寒,偏拿话来气她。
  “廷昭,你就依你娘一次,别再开口了。”缄默了好一会的雷士扬也看不过眼了。
  “是。”雷廷昭长叹一声,依言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听训。
  “城东那位小寡妇钱银绣,和你是什么关系?”他怎么老是搭上寡妇?曹竹音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是红颜知己。”钱银绣也算是位温柔雅致的大美人了,想起她那如黄莺般悦耳的呢哝,雷廷昭不觉心头一阵酥软。
  “又是红颜知己!从南到北,你哪里没红颜,何处无知己?”全交些不正经的姑娘,酒朋肉友之类的,莫怪乎城内好人家的女儿对他避之如蛇魅,就恐和他搭上了边,名声尽毁。
  “孩儿知交满天下,娘应该替我高兴才对呀!怎么反而绷了个脸?”
  “你……”曹竹音气极了,“你净交些不正经的女子,丢尽了我们的脸,还像光宗耀祖般洋洋自得?”
  “她们只不过刚好很不幸的死了个丈夫,且这种事本非她们所愿,又怎能算是不正经?”雷延昭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丢出个迷死人的笑容。
  “你怎么老是故意扭曲我的话?”她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痛揍儿子一顿。
  “廷昭……”雷士扬轻轻拍着夫人的背,朝他丢了个眼神,要他别再忤逆母亲。
  “是,全是孩儿不对。”爹都说话了,他又怎能不照办?只好忍一忍了。“孩儿全听娘的吩咐。”
  “真的?”曹竹音气虽气,但一听闻他这话,如获至宝般地展露笑颜了。
  “真的。”他点头又道:“只要孩儿能接受。”
  “那不是废话!”跟这种孩子说话,简直是在斗智嘛!
  “这不就结了?”雷廷昭起身欲回房。
  “给我站住!”今天她一定要拿出做娘的威严来。
  雷延昭侧着身子站在门框边,双臂环胸,奸笑的瞅着她,“娘,你今天真的不太一样。”
  你的结拜兄弟尹傲飞已经娶了绯儿,你和他同年,到底想何时娶妻?”讨房媳妇来收收他的玩心,已是下策中的下下策了。
  雷士扬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爹在你这年纪已经有廷旭了,你也该打算、打算了。”
  “孩儿也想啊!”他好为难的看着双亲,“无奈知己太多,难舍其一啊!唉!孩儿也挺难做人的。”
  “昭儿,你再这么不正经,就别怪娘擅自作主了。”死性不改,多说也无益了。
  “你的意思是……打算替孩儿说媒了?”他无所谓的耸耸肩,体态轻松,表情无辜。
  他越是平静,曹竹音就越是生气,“你总算开窍了。”
  “孩儿生性聪颖,才气纵横,娘生的孩子怎会驽钝?”他不卑不亢,说得彷佛天经地义,一点也不觉得有啥不对。
  曹竹音好气又好笑,他实在自负得可以。“好,娘定会找个门当户对、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千金来配你这个英才的。”她当真在心底盘算了起来。
  “还要端庄秀美,最好能倾国倾城,貌胜西施、王嫱。”这城里的大家闺秀,该看的他都已看过,要找和他家门当户对的,自然是富家千金;既是富家千金,则免不了琴、棋、书、画样样通;既是样样通,自然就会被归为才高学广。殊不知这样的千金小姐,洛阳城内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根本不希罕。可是若找个国色天香又才华洋溢的,可就难上加难了,那些有才情的小姐之所以有才情,怕是因为貌不如人的关系吧!
  “貌胜西施,还要赛王嫱!”这下子,雷士扬也傻眼了,敢情他以为自己是天子?
  “孩儿这么要求难道过分?”雷廷昭看双亲那瞠目结舌的模样,不禁淡淡的勾起嘴角轻笑。
  “当然过分!”曹竹音激昂的声音伴着雷士扬无可奈何的低吟声,虽不怎么协调,却默契十足。
  “会吗?”他摸着下巴认真思索,左思右想的结果,还是不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过分。
  “老爷,这回我真的支持不住了,你快扶我进房歇息。”为了长命百岁的看到孙子出世,她不想再折损寿命,和这个孽子周旋了。
  雷士扬扶起夫人,两人一路长吁短叹,缓缓步入位于花厅后的厢房,恨只恨他们生了个不肖子。
  “娘,真的不用我帮你请大夫吗?”雷廷昭看着两老的背影,好心好意地喊道。
  “老爷,你说他是装蒜还是真的不懂?”曹竹音抚着心口,十分悲哀的问。
  “装蒜。”雷士扬大大的、连连地叹了好几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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