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唐品谦拎着公事箱,快步跟在展司漠后头,步入空旷的地下停车场。
  老天,司漠这家伙的毅力真是惊人,当年连拄着拐杖走路都成问题的人,不过三年光景居然能健步如飞了。唐品谦啧啧称奇,并加快脚步追上他。
  那年司漠闪电结婚的消息传出,他人正好在国外。婚礼当天因班机延误,他抵达宴会现场时,刚好听到司漠宣布取消婚礼。
  乍听好友要娶老婆那一刻,他确实是大吃一惊。可能是余悸犹存吧!因此在听到司漠无故取消婚礼时,他并没有太讶异,心中只当它是一场闹剧,哪知事后他还是狠狠地被一个全新的展司漠吓得目瞪口呆。
  “你……你今天就开这辆车来?”见好友停在一辆积满尘垢的吉普车前,唐品谦微愕的脸色显得怀疑。
  “去度假当然是开吉普车比较过瘾。”展司漠怪异地撇撇嘴,轻松揶揄道:“品谦,你越来越容易大惊小敝了。”他懒散地打开后车箱,拿出黑色针织衫当场替换掉深紫色丝衬衫。
  服了他了,这里是展氏企业的总部大楼,他这位少东居然敢明目张胆在停车场换衣服。唐品谦失笑承认,他的确不如蜕变后的司漠落拓。
  “我之所以越来越焦躁,全都是被你压榨的。”温文的笑容里有几许自嘲的意味。唐品谦有些认命又不甘心,将公事箱扔进后座,终于忍不住抱怨道:“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优游的度他几天假啊?”
  “等我将展氏集团拿到手。”展司漠卷好袖子,半开玩笑地坐进驾驶座。“国铁工程得标了吗?”他让品谦从美国回来可不是为了重叙旧情。
  “到手了,预计明年动工,日本股市那边最近会交割,将有一大笔利润进帐。”随老板跨进车内,唐品谦卸下精明干练的企业家形象,回复斯文本色。
  “还不错,别人花十年时间才做到的梦,我们只花了一年半。”侵略性强的展司漠并不满意,若有所思地沉吟道:“比我预定的多浪费了半年时间,幸好这种小错误是经验的淬取之道,勉强可以容忍。我们会从中得到成长,迅速茁壮,等着瞧好了。”他可以忍受失去,但最低限度是不能没有收获,即使是教训也好。
  “别不满足,你已经很优秀了,更何况赌场的生意听说也日渐兴隆不是吗?”他钦羡展司漠的行动力与好运道,他所做的投资到目前为止没一项是赔钱的。
  “才听说而已?”飞扬的发梢掩不住得意之色,展司漠佯怒道:“这表示那边的经理人员不够好,应该撤换掉。”
  唐品谦笑着靠向椅背,忙不迭举手投降,“算我说错话,实际上赌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设在蒙地卡罗的第二家赌场年底就可以加入营运行列了。”
  “别担心,你这个总经理的宝座是用钢骨建造成的,跑不掉。”一手搭在车门上,展司漠心不在焉地将车子驶上马路,疾风一路卷起夹道的落叶,纷纷扬扬的叶子在秋阳下闪动,煞是美丽。
  唐品谦嗤之以鼻地吹开脸上的叶子,认命道:“算了吧!我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反而是你,明年初就要召开董车会了,有几成把握?”
  一个快转,漂亮的迥转到对面车道,午后的秋阳已显得刺眼,展司漠淡漠地拿出墨镜戴上,飞扬的黑发顺风跳跃,完全释放出黝黑刚毅的脸庞。
  沉思数秒,展司漠慢吞吞开口:“没任何把握。”
  “真的假的?”
  像要惩罚他的怀疑一样,展司漠狂加车速,心血来潮的连连变换车道。吉普车以高超的蛇行技巧灵活穿梭于车阵中,展司漠狂猛的开车技术冻结了唐品谦犹带笑意的脸庞。
  “我曾骗过你吗?”由眼角余光瞥见好友发青的脸色,展司漠大乐。
  这家伙简直在玩命!唐品谦紧紧抓住车门,心里直叫苦。以司漠的行车速度和台湾可观的路面,再这样一路摇摆下去,等会儿他可能会破自己的纪录,吐得东倒西歪。
  “请问你准备怎么打赢这场战役?”呼啸的狂风强行灌入他嘴里,唐品谦从后视镜看到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差点喷笑出声。
  “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做?”展司漠感兴趣地反问。
  这可难倒唐品谦了。他撑起下巴,认真思索。
  展爸计划从明年起慢慢交出经营棒子,根据中国家天下的传统,向来是重嫡轻庶,所以董事会里少数几位重量级大老属意由听话的展司澈接任,并希望借此打击作风激进的司漠。幸好司漠有意无意打下的人脉基础太惊人,对展氏的运作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聪明的展爸于是隔山观虎斗,不愿表明态度,无形中增大了司漠继任的机会。
  展家兄弟个性不合由来已久,亦人尽皆知;为了争夺春秋霸业,近几年来两人的关系更降至冰点,形同水火。展司澈色厉内佳,虽有生意头脑,却因父亲处处设限,以至于施展不开,只能守成,比较起来外柔内测的司漠则更胜一筹,性好阳奉阴违,以先斩后奏的行事风格为傲。
  日前展司澈出线的机会虽然大,但变数太多,这场牌局能不能重新洗牌,端看握有变数的人对展氏的野心强不强。从司漠深沉难忖的面容上,已难看到年少时对权位的执著与热爱,以前觉得他盛气凌人的神态太过骄傲、咄咄逼人,到如今才深深明白那种傲态中流露的狂热让司漠像个人。
  口头上司漠虽然以行动力积极展现对家业的企图心,其实在暗地里他早已转移目标,根本不把展氏放在眼里,才会善用公司资源开拓自己的事业,以美国为事业发展重心,光明正大成立了个人的投资公司与展伯伯最为痛恨的投机事业。
  撇开其他负面因素不谈,光以司漠我行我素、桀骜不驯的顽劣性格,他就能断言到最后得到展爸支持的人绝对会是展司澈。不幸的,这正是司漠加入角力所需要的诱因。
  展司漠见他出神了大半天,不可思议地讪笑道:“老天,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居然要活络到所有的脑细胞?”
  “楚楚近来好吗?”不着边际地唐突开口,唐品谦期望杀他个措手不及,可惜却失望了。
  展司漠轻松的神色丝毫未变,仅是云淡风清地笑笑,“想知道的话,自己去问她。”
  他居然有脸回这种话?“你是要带她去度假吗?”明知道这是个傻问题,偏偏为温楚不平的唐品谦越挫越勇。
  “她?”侮辱人的错愕一怔,展司漠随即爆出大笑,“你在说什么笑话!”
  要不是坐在高速奔驰的吉普车上,唐品谦已经出手狠揍他一顿。
  “有必要弄到这种地步吗?人家是女孩子,又是名门望族的后代,现在谣言传得这么难听,你救她以后怎么在台湾立足?”他咬牙切齿愤慨道,“别说是台湾了,甚至连远在美国的小雁也听到风声,成天以泪洗面。”自从知道温楚之所以绊倒展司漠的事实真相后,小雁对好友一直怀着一份愧疚,心情闷郁得要求放洋去,打算整饬好心情后再回来面对温楚。
  小雁的神经原就敏感纤细,再加上风闻展司漠的任性妄为,自然难过得将所有过错一肩承担。或许温楚无端卷入这场风波里,她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然而没有司漠刻意搅局,这场戏也唱不起来,小雁实在不必过分自责。
  “嚼舌根是社交圈存在的唯一日的,回美国后记得转告小雁,安心读她的书,台北的是是非非轮不到她操心。”展司漠淡淡地打马虎眼,漂亮的将车子停在唐品谦的寓所前,等他下车。
  唐品谦忿忿地下车,将身子半靠在车门上,眼带警告,“别做得太过分,司漠。”
  “什么时候和小雁结婚?”无心理会他的挑鲎,展司漠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男人一旦对女人生了保护欲,爱上她只是早晚的问题,小雁很爱品谦,他可不希望他俩的感情因为温楚介入而变质。
  “你什么时候和楚楚结婚,我们就什么时候。”稍嫌瘦弱的身子越过车门,从后座捞起公事箱,转身前唐品谦严肃地推推眼镜,“我是认真的。”
  “假如没有那一天呢?”唐品谦成功撩起展司漠的怒气,他全身僵得又直又挺。
  “我说过了,这随你。”潇洒地扬扬手道别,唐品谦临入公寓而被展司漠冷声唤住。
  “品谦,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怒色已从深邃的黑眸解放出,展司漠再也掩不住心中的郁气。
  很高兴他还会有被他惹怒的一刻。唐品谦但笑不语,只学他皮皮的一耸肩。
  下巴克制不住一抽,展司漠愠恼地踩下油门,吉普车在尖锐的轮胎打滑声中怒吼驰远。
  好心情重回唐品谦心底,他伫立原地悠悠哉哉眺望远去的黑点,嘴巴咧得老大。
  自三年前跌那一蛟后,司漠以惊人的毅力重拾复健堡作。能在旦夕之间将颓丧厌世的悲观心性剧变成全然的积极进取,唯有遭逢重大打击的人才能做到,然而司漠这种强迫性转变正是他的怀忧之处。
  虫类由卵、幼虫、蛹一路蜕变到成虫这个过程叫“完全变态”,他以为司漠也算是一例吧!
  唉,温楚啊温楚,好心救命反被螫,无端端的,你怎么会惹上一身腥呢?
  司漠能有今日的成就是你一手促成,可是你也因而造就出一个偏执、难测的男人来,到底该说你是他灰色人生的觉醒还是终结啊……
         ※        ※         ※
  好快,凉秋已经过去大半。
  “喂……喂……楚楚!”
  随手将捡拾的落叶放进外套口袋,温楚纳闷地回头,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小脸已经整个没入娇蕴初绽的花束里。
  “双十国庆&二十一岁生日快乐!”好像不刻意强调出她的年龄就不够体贴似的,邵子强从花束后露出戴着墨镜的热情脸孔。“你的生日最好记了,普天同庆,YA!”
  “谢谢。”温楚接下花,恬静一笑,意带调侃的揶揄,“是班联会的公费吗?”
  “啊!”邵子强故意踩不稳排轮,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佯装心碎地打诨道:“你这薄幸女子怎能如此刺伤我的心?”
  “怎么会呢,我们排轮社社长的心怎么也轮不到我伤呀!”她漾大笑容拉起他。活宝一个!
  “是你不肯,不是轮不到。”邵子强嘻皮笑脸搔搔她一头削薄服贴的短发。“这束花的确是大伙的一点心意,感谢你两年来义务帮忙。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谢谢,往后还请多多指教。”热诚地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上下摇摆,又用力地强调一次,“请多多指教哦!”
  “哦!我懂了,原来这束花是用来贿赂我的。”车转身朝铺满银杏的归途踏去,温楚抿嘴偷笑,边将滑下肩头的单肩背带移回,“下个月好像有场校园演唱会的海报和文宣要制作嘛!”
  “冤枉啊!青天大人。”轻巧地滑近她,邵子强推推墨镜,喊冤的同时身子像蛇一样扭动个不停。
  “你当这里是舞厅,还是癫痫发作?”她好气又好笑。开放的大学校园里,其实多得是像邵子强这种热衷于社团和玩乐的男孩子,或许是社会历练不足、教育环境使然,大家的气质多是营养不良中带些青涩,一张活力十足的笑脸常是热情有劲得几近毛躁,有时甚至连好好站个几分钟都像会要了他们的命一样。
  不能怪她将他们当成未发育完全的毛头小子,在她眼中,太过活跃的男孩子实在是不够成熟稳重,如果他们能有他……猛然煞住驰骋过头的思绪,温楚的眸子倏地黯淡下来。
  一直偷觑她的邵子强瞥视到地脸上的变化,脚跟俐落一拐,漂亮的横在她面前。
  “喂喂喂,你又来了哦!”他不苟同地指责道。
  “什么又来了?”忧郁地兜紧花束,温楚意兴阑珊绕过他,邵子强紧追在后。
  “人家说少女情怀总是诗。诗呢,不是风花雪月,就是悲春伤秋,再不扯上国仇家恨就更伤感,根本是悲得一塌涂地了。”绕着她打转的那张笑脸,不仅年轻奔放,更是英俊而无害的。“所以呢,看开点,没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
  “胡说八道。”温楚嗔笑地白他一眼,拉拢薄丝外套,不疾不徐踱离他。
  馥郁的花香引她眷恋低顾,无形中勾引出另一个难解的轻愁,她莫名的有感而发。这种日子怎么会让她觉得好烦,又舍不得放开呢!温楚轻叹着将小脸埋进花间磨蹭,心神一下子跳脱好远。
  啧!女孩子就喜欢多愁善感。邵子强一个快步与她并行,侧身研究她异常的行径。
  “喂,楚楚。”他拍拍她,试图唤回她的注意力。“为什么有时候你一副像扛了庞大的债务,一辈子也还不完的样子?你是不是有困难啊?如果有就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解决。”
  温楚抬起头,颇为好奇地放缓脚步,“怎么解决?”
  “缺钱的话,没问题,我一定替你铛到锒。”他江湖兄弟似的海派口吻惹笑了她。
  “我可没唆使你犯罪哪。”温楚轻笑。
  “放心,我当然是去……去找老爸那里铛银啦!”他难为情地摸摸头,哈哈大笑,骄气纵横的脸庞闪过一抹带有孩子气的见腆。
  “净说些傻话。”包容的笑意妩媚了温楚纯净的容颜,不禁看怔了邵子强。从不知烦恼为何物的大男孩竟无端叹起气来,令温楚颇觉诧异。
  他有什么好叹气的?高大的身材、俊逸的脸孔,再加上年少不知愁的洒脱,邵子强一生注定了当发光体,迷惑别人的眼,更何况他那好得惊人的背景她还没算上呢,这种天之骄子有什么好叹气的?
  “校际比赛成绩不理想吗?”举凡天之骄子,自尊心一定比常人强上数百倍,邵子强不可能是例外吧!
  “别开玩笑了,有我出马怎么可能。让我叹气的……是你。”邵子强欲言又止地偷觑了她好几眼,“楚楚……你是不是在暗恋谁?”
  近来他常会发现自己下意识寻找这抹柔媚的倩影,更糟糕的是,这样的注视竟让他对这个朝夕相处的同学萌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他不是不喜欢爱菁,只是变得更喜欢温楚而已。思来想去,邵子强脱罪地下了结论,心虚的眼珠子克制不住又往温楚姣美的小脸飘去。
  温楚真的不美,顶多是秀美可人,根本比不上美丽解语的爱菁。那么到底是从何时起,他开始沉沦并留恋于她身上那股柔媚与成熟风韵?应该是在他觉得她明明不美,但顾盼之间眉目含笑的模样却令人疯狂的那一刻吧!
  若说爱菁是最浓最烈的醇酒,温楚就是清淡爽口的薄酿。浓酒往往是一口就醉,后劲很强,然而醉人容易醉心难;薄酿初尝时感觉不出劲道,齿颊只留淡淡清香,引人不设防的一杯杯豪饮,待饮酒人发现不对劲时,心已醉了大半。
  难得看他一脸凝重,温楚微偏头,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发呆呀!邵子强,我问你如果是呢?”
  “是什么?”薄酿……醉人又醉心……温楚这种嗔中带俏的神态最易醉人心。邵子强勉强撇开眼,逃避她慑人的媚态。
  他在干嘛呀?时而沉思、时而无措,精神好恍惚。温楚微笑,“你问我是不是有暗恋的人,我回答你如果是呢?”
  邵子强立刻热血沸腾地许下然诺,“是的话,你只要告诉我是哪个系的幸运小子,我立刻去替你抓来。谁叫咱们是同窗,你又这么照顾我。”
  放肆的青春允许如此狂妄的口气,因此温楚没去分神留意他闪烁着奇特光芒的眼,迳自摇头晒笑。
  人家说同龄的男孩比女孩在思想上晚熟了三岁,而三岁是一代沟,难怪她总觉得邵子强的心性孩子气得可爱。
  “这些日子你专注于校际比赛和演唱会,冷落了爱菁,当心她移情别恋。”她好意将花束塞给他,“女孩子心思缜密、神经纤细,适时表现殷勤,才能牢牢抓住她的心。”
  “真的吗?”一向粗心惯了,他很少去留意别人的心情。“对所有的女孩子都管用吗?”邵子强别具深意地凝视她姣美的侧影。
  “如果那个女孩对你深具信心,那就另当别论了。”温楚挤眉弄眼取笑道。
  “你损我!”他拿起花束作势轻砸她头。“放心,她没那个胆子,向来只有我移情别恋,没人舍得抛弃我这位美男子的。”将花束推回给她,俊逸的脸庞突然下压,飞快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下一吻,并轻声低语:“生日快乐,献上我个人的祝福。”吻完,不让她有发怒的机会,他迅速转身滑进校园里。
  怔忡地搬着额头,温楚着实被他心血来潮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知道邵子强是个大而化之的男孩千,神经粗大没心眼,行事一向随兴,任意胡为,但……但这是校门口,他怎能这样?
  小脸浅浅恼红,她紧张的东张西望,庆幸校园内稀稀落落的人影没一个是面善的。
  爱菁自从和邵子强配成班对后,对她就颇为感冒,若被爱菁知道这事,她的太平岁月就难过了。自身的烦恼已经够多,她不愿再招惹事端。
  冥思中不经意瞥向校门口,温楚的注意力马上被斜倚在门旁的颀长身影吸引了去。远远地看不真切,只觉十分眼熟,她眨眼细瞧,同时逐渐拉近两端的距离。
  是……是他!
  乍来的惊喜火速将绯红的小脸妆点得更为瑰丽动人。极不愿意展司漠看见她这副不争气的蠢相,温楚停下脚步希望能稍稍冷却浮动的心绪。
  意态阑珊的男人见她驻足不前,懒洋洋的亦文风不动。
  还是别让他等太久了,这是两年来他头一次主动到学校找她。想想不妥,温楚拾步趋前。芳心狂乱蹦动中,她思及片刻前邵子强任性骇人的举动。
  他……看到了吗?忐忑不安的忖度莫名地使温楚感到娇羞。她低垂螓首,谁知顶在花问的鼻尖竟嗅不进一丝芬芳,心中充塞的全是苦不溜丢的涩咪,她心底明白这些涩味便是答案本身。
  对于一个没有心且恨她的男人,她能期许、寄望些什么?温楚自怜。
  亭亭玉立于距大门约三公尺处与男人对望,这个安全距离恰好足够让温楚看清楚男人眼中的嘲弄与阴郁,不致使自己被那股致命的气息缠绕得喘不过气来。
  不过才三年,展司漠已完全不是她当初所遇见的那个极度愤世者了。她不能断然的说自己不喜欢他这种积极的转变,可是事情全然出了轨也不见得有益健康。
  “你以为我有时间陪你玩这种含情脉脉的把戏吗?”展司漠毫不留情地嘲弄她脸上明显可见的迷恋。
  尚学不来对他的冷嘲热讽处之泰然,温楚脸色苍白、表情脆弱地瑟缩身子。
  “有事吗?”话声才落,她终于分辨出窝在展司漠怀里那团蠕动的毛球是弃儿。
  弃儿是一只长毛迷你猫,说不出血统,高傲如主人,现在它正趾高气扬窝在主人宽适的怀中,瞧也不瞧她一眼。
  “我要外出。”简洁俐落的口吻,公事化得就像两人是雇佣关系。
  迅速武装好自己,温楚淡淡点头,不再逾分地过问他归期与落脚处。为免在这个残酷的男人面前暴露过多情感,她不得不强迫自己长大,抑止且沉淀属于青春的活跃因子,非必要时不多言,否则这场按仇游戏玩下来,她必定尸骨无存。
  花了三年才能略略收敛外放的迷恋,与展司漠的老成比起来,她的道行自然是微不足道,可是她已心满意足。这场游戏她不打算永远玩下去,一旦时候到了,该结束就得结束。
  折射霞光的金属从展司漠曲起的指中弹出,划出一道平线落在温楚前方地面。她暗叹一声,正要蹲下身捡起钥匙,接着他又将猫随手掷出。
  “把房子和弃儿打理好。”他冷淡地转身,一个箭步跳上停在路边的吉普车,动作简洁而优雅,挑不出任何瑕疵。
  弃儿在空中小飞了一圈,吓得凶性大发,非但不感激温楚拚命迎救的拙态,撒泼的它反而伸出利爪一掌划破她的脸。温楚惊呼一声,脸颊一片烧灼。
  “弃儿,乖,是我呀!你又忘了吗?”没时间检视脸上的伤痕,她忙着安抚凶猫的坏情绪,偏偏她无法控制心之所向,眼珠子老不自觉地溜向展司漠。
  如她所料,展司漠身边依旧不乏女人相伴,而且个个是绝色,车上那位小姐又是位令人销魂的大美人,她是相形见绌了。温楚既羡慕又觉得难受。
  莲达仲出指甲,慵懒地来回描划展司漠蓄满力量的下颚,丰盈的娇躯半挂在他身上磨蹭着。
  “她就是你的小甜心啊!”用下巴努努斜前方那抹娇影,她不以为意地娇嗔道。
  “你不也是。”眉心间的郁恨丕转成诱惑,展司漠狠狠吻住她红艳的唇,两人的热情一触即发,以成人的情欲相厮磨,当街拥吻起来,看得过路学子一愣一愣的。
  他喜欢用这种方式折磨她。温楚痛苦的闭上眼睛,遗忘了花束,快步冲出校门,往另一头跑去。奋力挥爪想挣脱她箝制的弃儿,仿佛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深沉的悲伤,竟奇迹似的静了下来。
  踉踉跄跄拐进不知名的小巷里,温楚才崩溃地背贴墙面慢慢下滑。
  “弃儿,你也在同情我爱上一个残酷的男人吗?”蹲在暗巷里,她难受得埋进母猫柔软的皮毛里寻求安慰,内心怕极与展司漠越理越乱的牵扯,更怕面对爷爷的关怀。
  如果爷爷知道自己的乖孙女已然出轨,偷尝了两年禁果,而且持续与展司漠纠缠中,爷爷会因此勃然大怒,和她断绝祖孙情分吗?
  不,她不能失去爷爷奶奶!温楚又惊又惧,不敢继续想下去。
  “喵呜……”弃儿不快的喵喵呜咽声唤回温楚邈远的思绪。低头审视,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劲远超过弃儿所能负荷,勒得小家伙快喘不过气来了。
  喘不过气的也许不上是弃儿吧!她哀伤地振作起精神,步出窄巷,也试图一步步走出心中的黑暗角落。
  是物极必反导致展司漠性格大变吗?这些年她不断地在想。
         ※        ※         ※
  推开缀饰茶花的玻璃门,温楚先探头入内查看,几乎在同时,俊秀的温韩也扬眼瞟向她。
  “进来啊,楚楚。”他笑着招手。
  轻柔的招呼声使人心旷神怡,温楚舒展愁容步入整洁雅致的花坊,怀中紧抱着弃儿不敢放。
  一看到那只前科累累的恶猫再现,温韩的笑脸当即垮掉。
  “你那位好朋友又出去玩了吗?”温吞吞的话中潜藏着担心,温韩的视线自她迈入后,没敢稍离弃儿半寸。
  “嗯。”随口漫应,但觉罪孽深重,温楚信步踱到置放向日葵的角落,双颊羞愧得泛起瑰红。
  编造谎言骗家人,她心有不安,尤其在面对他们全然信任的眼神时,那股不安会如毒针戳心,顺着血液刺向她沉沦的心。
  “楚楚……”
  “嗯?”颊上的红霞使她只敢半回眸。
  温韩不好意思的用花剪指指眼带凶光的黑猫,“别让弃儿吃掉我的花,拜托。”共处了两年多时光,这双猫的劣根性有多顽强,他知之甚详。
  “对不起。”温楚颔首道歉,这声道歉里包含了浓浓的自责与其他歉疚。
  “你知道我不在乎损失,只是心疼无辜的花朵,你千万不可以自贵哦!”温韩细声细气叮嘱道。
  “嗯。”
  “楚楚,你有把明天空出来吧?你已经连续两年没在家庆祝生日,害爷爷和奶奶好失望。”他抬头温柔地微笑,“我和哥哥也一样失望。今年你不会又临时帮同学接下家教或工作而缺席吧?”
  “不会。”觊觎花儿多时的弃儿倏地探爪扑向花,温楚机伶的后退一步,思及缺席的真正原因不由得双颊着火,赶紧转移话题,“齐哥又上山礼佛了吗?”
  “昨晚回来了,下午他代爷爷和奶奶去参加一个故友筹备的关怀早产儿爱心晚会,大概等一下就回来了。”温韩想到什么,突然从花堆中抬头看向时钟,“才六点半,楚楚,你还没吃饭对不对?我去买。”说着已经起身。
  “阿韩,不用了,我吃不……”回头想阻止他,身形修长的温韩一个快步已走出门。温楚听着清越的风铃声,不由得幽幽叹息,转身帮忙收拾凌乱的桌面。
  斑中毕业后,阿韩坚决不再升学,因为他已经找到人生目标,文凭对他来说不如一粒花籽重要。强迫不来孙儿,又见他小小年纪经营起花坊竟是有板有眼,压根不马虎,爷爷和奶奶只好随他去,唯一条件是必须以照顾堂姊为第一优先,所以阿韩选择在她就读的大学附近开分店,以为条件交换。
  事实上,不必爷爷奶奶吩咐,温家的男人自她父母去世后,便自动担负起照顾孤雏的责任,上至爷爷、叔叔,下至齐哥、阿韩个个如此。三年前,在爷爷一声令下,这种情形更是变本加厉,她简直成了易碎的水晶娃娃,被众人小心地捧在手心呵护着。
  一向采开放式教育的爷爷突下此诏,个中缘由也只有爷孙俩清楚,无非是畏惧展司漠的报复。他老人家哪里知道,报复其实已在暗中展开,他那没用的乖孙女如同飞蛾扑火般,正耽溺于复仇的怒焰之中不可自拔。
  突来的疼痛自指心刺向神经末端,低头一看,才知手指不小心被花剪划破皮,一条血痕已然形成。温楚不甚在意,越过桌面俯身捞着面纸……
  花坊的门忽然被用力推开,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吓了温楚一大跳。还来不及抽出面纸,弃儿已趁她怔忡之际逃脱,朝绽放幽香的玫瑰花桶兴奋地纵扑了去。
  “楚楚!”温齐铁青着脸出现在门口,凶猛地瞪视正追着弃儿跑的堂妹。
  从没看过堂兄大发雷霆的模样,温楚不明所以地愣住了。
  反手将门甩上,温齐扯下领带朝工作台使劲一扔,开口咆哮:“你和展司漠到底是怎么回事?”
  惊愕的直起腰身,温楚可以感觉自己的脸色苍白似鬼,体温更是急遽下降至冰点。噢,她最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说话啊!”楚楚知不知道外面传得多难听?温齐,想起好友略带忧虑的询问,胸口便会掀起滔天巨浪,淹没他修持已久的自制力。
  “你希望我说什么?”她不闪不躲,灿亮的眼直勾勾望进怒眸里。
  “否认啊!懊死!楚楚,你的样子好像外面谣传的真有其事。”修道之人不该口出秽言,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楚楚到底知不知道展司漠在外面的名声有多差?他订婚三次,也解除了三次婚约,这人根本把婚约当游戏在玩,把女人当成调剂品在看。展司漠在上流社会的风评毁誉参半,而毁的那面几乎全与女人有关,就是再长个十岁,楚楚也斗不过展司漠的。
  也好,他知道了也好。“齐哥,我掩饰得很累。”她等于承认地说。
  温楚不怀疑堂哥在盛怒之下有可能失去理智重掴她一掌,然而温齐没有,他只是紧握拳头,以惊人的自制力怒咒一声后侧过身去,仿佛她全身沾满污秽,不值他一顾。
  温楚挨近他,扯扯他衣袖,“齐哥,对不起……”她不会为与展司漠之间的纠葛向谁道歉,但欺瞒爱她、疼她多年的手足,她于心有愧。
  温齐黑着脸旋身面对她,“既然知道做错了,以前的种种我不计较,可是以后我不许你再和他有任何牵扯。”他就这么个堂妹,不能眼睁睁任人欺负、玩弄。
  “现在我还没办法做到。”如果感情那么容易斩得断,她早在三年前就断干净了,何用苦恼至今。
  “楚楚!”温齐震怒咆哮。
  屋内的花桶紧接着吼声之后,像骨牌效应一个个被弃儿玩倒,叮叮咚咚一片吵杂声,响亮得直接敲在温楚备受煎熬的心版上。
  “什么叫没有办法?!”她执迷不悟的模样令人生气,温齐愤慨激昂地拍住她双臂,恨不能抓痛她,激回她该有的理智。
  温楚抬脸让他瞧清脸上的无悔,轻柔且坚定地低嚷:“我爱他呀!”
  “这么说你要继续作践自己,当他众多的情妇之一,随时适分的静待他的临幸,然后成天担心自己会被打进冷宫?”
  他鄙夷的嘲讽凌厉地刺穿温楚隐隐作痛的心,她脸色死白,忽然痛苦的一个箭步上前紧揪住他衣襟。
  “单纯的爱一个人难道有错?”她埋首在他胸前,不干的失声问着。
  “当然没错,错的是对象的选择,你懂不懂?”缓和了语气,温齐痛心开导,“展司漠这种人是笑面虎,只适合在生意上往来,绝不适合当成恋爱对象。他和女人在一起绝对不像其他人,纯粹是被吸引或者喜欢那人,而是别具用心。你不可能没看过那此三流的报章杂志所刊载的花边新闻,说难听点他根本是在发泄性欲而已,不会对你这种青涩的小女生感兴趣,更遑论是回报你的真情了。拜托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温楚已经无法理性思考,小小的脑子全被一张阴郁、嘴角噙着讽笑的俊脸占满。
  老天,她知不知道自己脸上明白为了“迷恋”两字?“就算你真无法自拔,也该替年迈的爷爷奶奶着想。他们明天怀着兴奋的心情回国替你庆生,一住就是两个月,你想他们会不会听到风声?奶奶的心脏不好,爷爷有高血压,希望你没连这些也给遗忘了。”温齐恐吓完,悻悻然拂袖而去,留下面色如土的温楚。
  “哥,你怎么了,怎么气成那副样子?”与温齐擦肩而过,温韩纳闷地镀进门,一看到里面满目疮痍,又见罪魁祸首正邪恶地撕咬他可怜的花儿,他呆愕地微张嘴,想叫却叫不出声。
  温楚勉强回神,一见屋内东倒西歪的残花与倾圮,不禁失声惊呼:“弃儿!”
  情绪一发泄,心中的挫败跟着失控,哀哀的她瘫坐在地无言啜泣,哭得让不明所以的温韩差点心碎,就连弃儿也心虚地扔下花朵呜呜瞄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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