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贾仁,有什么事,非得约到这方壶山上来说不可?”夏侯猛不解的问一起划船过来的小霜说。
  “自然是除了你我之外,不能被第三者听去的事。”她回头看了夏侯猛一眼,一股酸意立即从心头直窜鼻端,差点就催下她委屈的泪水。“还有,这里既然只有你我两人,便请你唤回我原来的名字。”
  “小霜?”夏侯猛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了。“你怎么啦?为什么——”
  “我好得很,”小霜一口打断他的关切说:“应该回答那个问题的人,是你自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望着他俊逸脸上渐渐浮现的不满,小霜心中的怒火愈炽。
  “你说,三月初时,你要我离开元菟郡,用的是什么借口?”
  “那不是借口,而是我真的需要有人为我跑一趟许县,回一趟阳泉,你说除了你外,这里还有谁能为我做这件事?”
  “菇娘呀!”
  “菇娘已经告老还乡,与我在此重逢,亦纯属偶然,到现在他都还相信着我之所以会来元菟郡,单纯只为城池与美人,我如何找他帮忙?”
  “你真以为在宫中当过内侍的他,会如此单纯?对于你编造出来的理由,会照单全收,毫无疑心?”
  “如果我那样想,单纯的人就是我了。”他一口否认道:“正因为他久经世故、深谙人情,所以才懂得相信他应该相信的,也因此我绝对不能再拖他下水,毕竟他什么都没说、没问,已经算帮了我天大的忙了。”
  “哦?”小霜讥剌道:“镇潭将军原来只知感恩图报,不晓得恩怨分明。”
  “你这话太过分了!”
  小霜毫不畏怯的迎上他朝她瞪来的眼神说:“过分的不是我说的话,而是你做的行为。”
  “我做了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他们两个自小斗惯了嘴,但夏侯猛却很少像这次这样为之语塞。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小霜仗着两人身在一池三山园最左侧的方壶山孤岛上,肆无忌惮的拔高声量叫道:“那我就说给你明白,你曾经亲口对我说,参加比武招亲,主要目的并非为了要得到元菟郡,但现在呢?你戮力建设它,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曹公,我不是让你到许县去向曹公面禀我已得到元菟郡的事?我不是要你为我带去一封信?在那封信中,我已把自己到此地来的经过与目前的情形,以及元菟郡的林林总总资料,包括资源、人力、物产、军防、战力等等,全部都向他做了最详细的报告。”
  “是,你是让我带去了那样一封信,曹公读了信,也的确乐不可支,还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对伯父和叔父说:‘操得沉潭一将,其力真不下二十万大军。’令我们夏侯家大大露了脸,都说夏侯猛自官渡一役以来,便屡建奇功,气势夺人,简直不输其伯父夏侯惇与叔父夏侯渊,尤其难得的是,他行事从来低调,经常功成不居,几年下来,除了真正交过手的人之外,知道曹公身边的夏侯族人中,有这一位小猛将在的人,还真是不多。”
  “那不就得了,你也知道曹公有一统天下的壮志,我们为他攻城陷地,要的是百姓和乐的城、物产丰饶的地,而非尸骨遍野、草木不生的郡县。”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甚至要叔父将我留在许县盘桓一段时日,做些回来后,可以辅助你的特别训练。”
  “不是吗?你不是一直吵着要为我的计划尽些力。”
  “但我咬牙接受训练,可不是为了要让你与桑迎桐双宿双飞,”听起来夏侯猛似乎仍真心要把元菟郡献予曹公,但他与桑迎桐成为恩爱夫妻一事,却仍令小霜说什么也咽不下那口怨气。“曹公获得你的通报,故意放任元菟郡自任新太守,佯装无心闻问,也不是为了要让你沉醉在温柔乡中。”
  “小霜……”
  “这才是你支开我的真正理由,对不对?”小霜眼见他的闪烁其词、左右为难,不禁更加痛心说:“你怕我在这里会坏了你的事;你怕那个桑迎桐会发现成亲后一直与你单独住在飞阁中的,并非贾仁,而是一个‘假男人’,你怕她会识破我俩之间的秘密,搞清楚原来三楼卧房中的衣服全是我的。”
  “是的,”想不到夏侯猛竟坦承道:“我是怕你会沉不住气,提早揭发所有的事,因为让她误以为我住在飞阁三楼、误以为菇娘是姑娘,全是你刻意安排的错误,所以我才不得不在从汤岗子回来的那天下午,就请你暂时离开一阵子,帮我回去向曹公及父亲报告行踪及现况。”
  “你!”小霜举起手来,就想往他脸上挥去。“小霜!”夏侯猛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叫道:“你疯了?”
  “没有,但是我还真希望自己疯了,因为如果我真的疯了,至少现在就不必面对你竟已将义毋忘得一乾二净的事实。”
  “你胡说,猛无时无刻,未曾忘怀过慈母。”他咬牙切齿的说。
  “是吗?那么你就是忘了桑迎桐是桑忠的女儿,而桑忠那禽兽,正是害惨了你我母亲的罪魁祸首。”
  “我没有,”夏侯猛痛心疾首的否认道:“刚刚你说许县的诸将百官,都赞我行事低调,那背后的原因呢?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懂?”
  “不欲扬名,是为了方便追查桑忠下落,”这是他们五年多来共同怀抱的秘密,一起努力的目标,小霜自然比谁都还要来得清楚,也唯有提起此事,才能让此刻满心不甘的她,觉得自己与夏侯猛之间,至少还保有一分桑迎桐所永远无法加以取代的连系。“因为义母留下的线索已经不多,如果在追查的过程中,又让对方得知你是曹营猛将镇潭将军的话,岂非有如打草惊蛇,是会让工作进行起来难上加难的。”
  “你既然全都明白,又怎能诬指我忘了谁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夏侯猛眼底有着教之鼻酸的伤恸。“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三十多年前,若非桑忠对我母亲步氏始乱终弃,她又何必接受家中的安排,匆匆嫁进夏侯家做三夫人,并且受尽委屈、抑郁而终。”
  小霜被夏侯猛随着回溯往事,越扣越紧的手腕痛不可支,但倔强的她却只顾着反问:“若你果真什么都没忘,没有忘记义母是因为怀有身孕,才不得不嫁给当时担任县令主簿的义父;没有忘记在发现纳她为妾前,她即有孕在身后,原本极为疼惜义母的义父,态度立刻有了强烈的改变,忽而爱她、忽而恨她,终于将她逼至流产;没有忘记非但那个孩子的死,没有为义母带来好运,连她后来终于率先为夏侯家产下你这位全家盼望已久的长子,也没有母以子贵,反而被义父从此打人冷宫;没有忘记义父虽然惜你若命,却再也不理不睬义母,让她一直郁郁寡欢到离开人世为止;”她紧盯住夏侯猛看,两人的脸色几乎一样的惨白。“那你为什么还要违背对我的承诺,和桑迎桐成为真正的夫妻,为什么?!”
  面对小霜的质问,再意识到自己心中迸现的答案竟是什么时,夏侯猛几近崩溃,但他毕竟是名闻曹营的镇潭将军,有其极为深沉的一面,于是在咬了咬牙后,终于爆出了一个明知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因为犯错的人是桑忠,而非桑迎桐,迎桐是无辜的。”
  这回夏侯猛没有再闪过小霜反手用左掌挥向他的耳光,而他也终于松开了她已经肿起一圈的右手腕,两人甚至都各踉跄了一步。
  “夏侯猛,这一巴掌,是为我们也同样无辜的母亲打的,我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白白爱了你这么多年!”
  对峙的两人都不知道,其实方壶山上并非只有他们在,另一个将他们俩的对话,从头到尾,听到全身僵硬、恍若木雕的人,脸上正悄悄滑落恸至无声的泪水。
         ※        ※         ※
  “为什么会突然邀我至玉堂来?”夏侯猛边跨过元菟郡祠的门槛,边问道:
  “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或今日本来就是个特别的日子?”
  着一身粉蓝色大袖衣,梳起百合髻的迎桐展现出另一种清新之美,今夏侯猛顿觉眼前一亮。
  “我大概还没有告诉过你,幼时我曾经走失过一次的往事吧,”她垂首敛目,唇边始终飘浮着一抹难分悲喜的笑容。“今天是我被寻获的纪念日,所以每年今日,我都会做一些当年保住性命的窝窝头,到玉堂来供奉神明、祭祀租先,然后再将窝窝头分送给园中的每一个人。”
  “你差人通告我在日落后来这里,是想要告诉我那个故事。”夏侯猛伸出手臂去想要揽她的肩膀,却被她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的给闪掉了。
  “不,祭祀已毕,你没看窝窝头已仅余一枚。”她首度抬头正视他道:“夏侯将军,我找你来玉堂,是想要让你相信,在我桑家列祖列宗,”她手一挥,便指向一排牌位说:“尤其是在我新丧未及半年的父亲桑忠面前,我桑迎桐讲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字,绝对都是实话。”
  “迎桐……”是他唯一能吐出的两个字。
  她却没有理会他,径自往下讲。“我父亲临终前,要我答应的事,除了赴凉州寻亲之外,还有一件。在他生命走到尽头时,他最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两件事,可见对他而言,两件事一样重要。
  “他说在他还一无所有的年少时代,曾经拥有过最美好的三日,因为在那三日当中,他得到、也付出了这一生最初也最诚挚的感情。”
  “感情?”夏侯猛的口气中饱含讥讽。
  “是的,感情。”迎桐自然知道他是在讽刺她的父亲根本毫无感情,但是她并没有因而退缩。“当时尚在各地奔波、乞求功名的他某日在路经扬州庐江郡山区时,突遇豪雨,滚石不断,眼见一颗巨石就要砸中一名女子了,我的父亲立即挺身相救,虽然从此以后,每逢天气变换时,他便常为背疾所苦,但他却从来没有为当时舍身救下那名女子的决定后悔过。”
  夏侯猛的双眉渐渐拢聚:怎么母亲并没有跟他提到先前还有这么一段。
  “后来雨下得实在太大了,不得已,他们只好就近在山洞内避雨,不料那雨一下便是三日,一对邂逅于乱世中的年轻男女,思及动荡的社会,再面对彷佛破了个大洞,因而滂沱大雨尽下个不停的天,终于……终于……”
  “为什么说不下去了?”夏侯猛的声音冷冷的往她扫来。
  迎桐心头一惊:不,我不是来跟他争执的,也不要与他争执,因为我已经——
  “你说不下去,便换我来说,”夏侯猛锐利的眼神,几乎比任何匕首都还要来得慑人。“我母步氏当时正值荳蔻年华,而且明亮照人,于是你父亲顿起色心,以不知是否还能活着出洞为由,半哄半骗、半诱半逼,终于让我涉世未深的母亲委身于他,并相约若能重见天日,一定结为夫妻。”
  “当时他确有这份心意,并曾起誓——”
  “以什么起誓?迎桐,桑忠以什么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起誓?”
  “以对他的爱……”迎桐想起老父临终前的一段话,不禁潸然泪下。
  但夏侯猛这时满心想的,尽是他那自嫁入夏侯家后,几乎就没昂首遇过一天好日子的母亲,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来疼惜妻子的眼泪?“以对她的爱!”他突然仰首大笑,但那笑声中却满怀悲鸣。“等雨终于停了,在山洞前一别后,你父亲便再无音讯,而我的母亲却赫然发现她自己怀孕了,未婚怀孕,而且令她怀孕的那个人还杳无踪迹,你能不能体会她当时的惊恐?能不能设想她当时的处境?”
  “当然可以,因为我现今就——”
  夏侯猛却再度打断她的话:“不,你不能,你这个自小被桑忠捧在手心上宠溺到大的千金小姐,哪能体会我那虽然家境小康,但因长相艳丽,求亲说媒之人,向来就比任何一门大户人家还多,所以极为心高气傲的母亲之心情?你这个可以凭借自己的相貌与家世,挑选自己丈夫的太守之女,又怎能设想为了保住腹中胎儿,也为保住自己一条命,而不得不舍弃骄傲,让人纳为小妾的她,当时的处境有多难堪?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不,事情并非如你所以为的那般丑陋,我的父亲当时没有办法提供完整的家世背景给你母亲,是因为他之前不久才因杀伤一位贪官,而不得不四处逃窜,后来他也曾多次想要回庐江郡去找你母亲,但战事频仍,委实分不了身,等他终于得空赶去时,却已遍寻不着昔日佳人,她音讯全无,却令我父牵挂到死。”
  “可也没有妨碍他一路娶妻纳妾、升官发财,甚至还能留下一座元菟郡城来让你诱骗一批英才上门,若非我技艺实在过人,又怎能在好不容易才追查到桑忠下落后,一偿为母复仇的心愿!”他一口气说到这里,话中已几乎毫无理性,却不料后头还要再加上一段:“桑思曾辜负了他以所谓的爱对我母亲所起的誓,但五年前在她临终前告知我此事之时,我以自身的爱对她所起的誓,却终于——”
  这回换迎桐抢下他的话:“却终于完成了,是不是?你的确该挨小霜那一巴掌,夏侯猛,也唯有你这种狼虎心性的人,才肯为曹贼作践自己一身的才华。”
  “小霜?”夏侯猛乍然明白了一切说:“今早与她在方壶山上的一席话……”
  “全让我听见了。”即便在盛怒之中,迎桐仍力图扭转情势说:“但我仍想先向你传达父亲的遗愿,他说他这一辈子最忘怀不了的女人,便是你的母亲;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女人,也是你的母亲,如果他生前知道她曾怀有他的孩子……”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的一无所知是幸或不幸,如果晓得山洞内的三日情,曾留下一个后来早夭的生命,又会让你原本受尽宠爱的母亲饱受委屈的话,我想无论如何,他都会去将她给找回来。”“你所说的这一切,毕竟都只是假设,我看他根本就毫无悔意。”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知不知道当我向临终的父亲保证,说我愿以对他的尊敬与爱起誓时,他却立刻阻止了我吗?他说他使曾以自身的爱对你母亲起誓,结果却仍是负尽深恩,所以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信任任何以爱所起的誓,要我改以自身做保;相对于令堂至死仍愿相信你以爱所起的誓,你觉得谁心中的疚恨较深?谁的悔意较重?又是谁所受的伤害较大?”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反过来说你那害死我母亲的父亲也受了伤害!”
  因为他的逼近,让感受到他熟悉的阳刚气息的迎桐一阵晕眩,再想起自己今早究竟是为何事上方壶山去,不禁试图再做努力道:“沉潭,”她甚至伸出手去拉住了他恳求。“你母亲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我父亲他真的从没忘记过年少时爱过的步氏,难道你就不能看在他所受的心灵折磨,委实不下放令堂的份上,接受我们的道歉,让上一代的恩恩怨怨随风而逝?你今早不是才亲口说过,我是无辜的吗?”
  望着她、听着她、想着她,夏侯猛心中那个要求他依从心意答应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是至今仍隐隐作痛的左颊,却提醒了他小霜说过的话:“我们也同样无辜的母亲。”
  我们也同样无辜的母亲。
  他答应过母亲,她的仇人,就是他的仇人;他答应过母亲,一定为她洗雪耻辱,讨回公道。
  他答应过——“迎桐,你可听过母债子索,父债女偿?”
  迎桐霎时松开了手,也才意识到除了爱情,他们之间还存在着多少问题;而那些说成“国仇家佷”亦不为过的阻隔,此刻便正以排山倒海之势,一波接一波的朝她席卷而来。
  把元菟郡交给曹贼、再建一功的镇潭将军,立意雪耻的步氏之子,还有那赏了他一巴掌、直陈爱意的小霜……迎桐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揪成一团,既乱且痛。
  “要怎么样,你才肯让我父安息?”最后迎桐问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唯有如此,方足以告慰我母亲在天之灵。”
  迎桐脸上血色尽失,惨白如纸。“换句话说,要让我爱上你,然后再让我饱受遗弃背叛之苦,所以一开始便将青梅竹马带到身边,安顿在飞阁内金屋藏娇。”
  “小霜和我并非那样的关系,你别胡说。”
  “我胡说?那想将元菟郡献给曹贼的事,也是我听错了吗?”
  “元菟郡城的印信尚未在我手中,请问你,我该如何献出城池?”
  “在知道你有窃夺我元菟郡的意图后,你想我还会将太守之印交给你吗?”
  “这么说,成亲近半年以来,你便都只是在利用我而已啰。”明知道越往下讲,情况会越失控,但从今早到现在,就被小霜和迎桐接二连三弄得心烦意乱,发现对所有事情皆快失去掌握的夏侯猛,却偏偏停不了口,或许唯有借着反击,才能免于挨打吧。
  夏侯猛忽略掉的是,如此一来,他便完全没有注意到迎桐先前曾三番两次的想要说些什么,但都被他所打断,更遑论有机会静下心来想一想,为什么在听到他与小霜的对谈后,理应震怒的迎桐却仍愿意捺着性子向他解释、为父道歉,而不是一开头就逼问他参加比武招亲的原始动机与用意了。
  “你我之间,谁利用谁多些?谁又为谁付出多些?镇潭将军,恐怕你不会比我不明白吧;”她惨然笑道:“可怜愚昧的我,在议郎为我指出你只重民生、轻忽战备的疑点时,仍拚命为你辩解。”
  “森映博!”夏侯猛却反过来指责道:“我就晓得那小子出尽法宝留下来,定然不安好心。”
  “与你正好相反的是,我非但庆幸当初有将森映博留了下来,也庆幸你身边早有一位小霜姑娘,若不是有他们两位的暗示与直陈,我又怎能及早觉醒。”
  “都怪小霜坏事。”
  “不,是幸好有她的妒意帮我,其实她很早就差点说溜了嘴,是不是?在我们成亲的那一天,她曾差点说出你即为‘镇潭将军’;”迎桐苦笑道:“洞房花烛夜,对于我所提出的那个何以你未曾谋得一官半职的疑问,你也曾答以我元菟地处偏僻,当时我以为那是你的谦逊之词,以为你的意思是说能够得胜,全拜我们这边能人不多所赐,现在才明白原来你是在讥讽,也或许是在庆幸我孤陋寡闻,方能让你顺利掩藏自己那赫赫的身分。”
  夏侯猛的一径默然,已经等于承认她说的都对了。
  “其实你错了,我们或许不知你即镇潭,却都晓得曹营里有位骁勇善战的‘镇潭将军’,打从官渡一役后,便为曹操身边最勇猛的年轻将领。”当年父亲曾提一半的少年英雄,也就是他吧,但谁会想得到他竟然就是桑忠念念不忘的步氏之子?
  “那么与我成亲,应该也不算委屈你了。”
  “如果没有上一代的恩怨,没有你背后卑劣的窃城想法,能嫁与将军,确实是迎桐之幸。”
  有那么一剎那,夏侯猛几乎就要冲口而出说:不,能娶你为妻,才是猛之万幸,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深深——
  可是迎桐却再度出声,让夏侯猛没有机会开口,同时也令他心中掠过一阵不知是放松或失望的情绪。
  “沉潭,”她心中怀抱最后一丝希望,眼底晃漾着最殷切的情意,叫回一贯的称呼说:“沉潭,我已嫁你为妻,在知道小霜姑娘与你感情匪浅时,也已经饱尝妒嫉之苦了,但你今早至少仍说了一句对我显然并非完全无情的话,你说我是无辜的,不是吗?那你是不是可以念在我已成为夏侯家妇,我已经必须一生一世陪侍在你身旁的份上,将过往的一切一笔勾销?并脱离曹贼的阵营呢?沉潭,我不愿与你为敌,真的不愿意啊!”
  夏侯猛本已伸出手去,差点就要碰到她轻颤的肩膀了,但在触碰前的最后瞬间,却将手硬生生打住问道:“迎桐,你想给元菟郡的百姓什么样的生活?”
  朝他瞥来的眼中虽满怀疑问,但迎桐仍答道:“安定、丰饶、富足、公正的生活。”“曹公自投身乱世以来,便以兼并豪强求安定、压抑贵族求公正、大兴水利求丰饶、始创屯田求富足,猛能得此明主启发,始有今日,我想要给元菟郡百姓的,也是安定、丰饶、富足与公正的生活。”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他或许可以淡忘上一代的恩怨,却绝对无法脱离曹营?
  “沈潭,曹贼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会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呀!”
  “是吗?倘若没有曹公镇压了黄巾之乱,并将原本即几乎全为农民出身的黄巾士兵组织化,实行屯田,使其能生活下去,饥荒处处的景象至今必定仍时时可见;倘若没有曹公征服了乌桓及鲜卑族,确保了边境安全,别说是元菟了,便连公孙氏一族长年独霸的东北诸郡,亦均难求偏安一隅;迎桐,昧于事实的是你。”
  “不!”她已忍不住冲上前来,拉住他袍服的襟领道:“沉潭,元菟郡是我父、我兄的,怎能在我手中沦落?你又怎能背着我秘密进行陷我于如此不义的事?”
  其实让小霜送信回去,一是为了支开她,二是为了替迎桐争取时间,延缓曹公派新任太守过来,引起战端,但在眼前激辩的情况下,却教夏侯猛要如何开口坦承他的穜种作为,其实均是为了爱妻考量?
  是的,他终于弄清楚了自己心烦意乱的主要缘由,那就是他已经爱上了迎桐,早在他仍一心想要复仇的最初,便已受她吸引,对她情有独钟了。
  在这个事事都讲求权谋的时代里,像他这般身分的贵族将军,娶妻成亲之事,原应脱离不了政治势力平衡的安排,想不到,因缘际会,他却娶到了心爱的女人。
  他爱她、不能失去她,上一代的恩怨或许真能够靠时光的流逝,以及彼此的努力来冲淡,但政治理念的冲突,乃至于对立呢?
  “迎桐,你好执迷不悟。”说的是她未曾体察他已然转变的心意。
  可是迎桐哪听得懂这种哑谜,霎时面色如纸,并马上摇起头来。“不,我可以把自己输给了你,却不能连累元菟郡的百姓。”
  “你可以不用连累他们,只要你不再视曹公为敌。”说到底,仍是这一点,可是要她弃守,岂有可能?
  “沉潭,”她抬起的眸中,有令他心疼的泪光,但她却拚命隐忍着,不让它夺眶而出。“曹操之敌,即为你夏侯之敌?”
  “是的,而你别忘了你已为夏侯之妇。”
  岂止,迎桐无限悲凄的在心底狂喊着:岂止啊,沉潭,我岂止已为夏侯之妇,在尚未确定的今日之前,我还已经做了两个月的夏侯之……
  “你既已成为猛的妻子,就该事事听从于我,你父及我母之言,似有矛盾出入之处,但如今我们既然已成夫妇,那件事我便可以答应不再继续深入追究,可是元菟郡的去向,却终归必须做出决定。”
  他所谓的决定,便是要她把整座郡城献给曹操吧,想当初自己不惜拋头露面举办比武招亲,为的是什么呢?不过是为了想要替百姓找一位能够守住城池、捍卫家园、不容许曹操动染指念头的豪杰,结果呢?
  她真的为元菟郡招来一位名副其实的英雄,但这位英雄效忠的对象,却竟然是他们所最忌惮的曹操。
  造化弄人,难道还不够残酷?冥冥之中,老天何尝不已为步氏达成了让桑忠痛苦的目的?两位已逝之人的过往,却影响了他们儿女的现况,想来又想不令人浩叹?
  “我这么爱你,”或许坦露心声,已成为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了。“这么爱你,我们怎么会是敌人?”
  夏侯猛原本一直僵忍在腿侧握成拳头的双手,终于忍不住伸展,将她猛然带入怀中。
  “当年我的母亲曾盲目的信任你的父亲,如今你是否也能做同样的回报?”
  原本因骤回他宽阔胸膛而滚滚落下的悸动泪水,霎时冻结在冰冷的脸上。
  “你说什么?”
  “我说缺乏信任的爱,对我而言是不够的。”迎桐再没有比这一刻更了解小霜朝他挥去一巴掌时的心情,他到底要令多少女人为他心碎,方才甘心?
  于是她往后使力,硬是抽开了身子。
  “迎桐?”
  “我父及我所欠你的,迎桐自会设法一并全还给你,可是要我交出元菟郡,却绝无可能!”
  说完她便转身朝外奔去,夏侯猛初始一愣,按着便想到她可能弄错了他的意思,可是这能怪她吗?要怪也该怪他自己完全没有把话给说清楚。
  夏侯猛回过神以后,立刻朝玉堂外追出去,可是连“迎桐”之名都尚未叫出,便看到了一幅令他五内俱丧的书面:迅速朝七十七级石阶下滚落的粉蓝身影。
  “迎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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