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最后两天的“乡愁”


  真不敢相信,我的大陆行,已经只剩下最后两天了。回忆初抵北京的种种,一切情景,恍如昨日。那时,对自己这趟长达四十天的旅程,还充满了不安和怯意。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到底。没料到,转眼间,三十八天都匆匆而过!
  这最后两天,我仍然过得非常忙碌。自从大理回到昆明,我的感冒,已变得相当严重。所以,一大早就请了医生来打针开药。医生刚走,有人敲门,鑫涛打开房门一看,欧阳手捧了好大好大的一束鲜花,站在门外。我走过去看了究竟,欧阳对着我就一躬到地。我惊愕极了,因为,在大陆要买鲜花是件极其困难,也极其奢侈的事,大陆并不流行这个。我再仔细定睛一看,不得了,整个柜台小姐,都忙着集了各种大小的花瓶,还在那儿插花呢!插了花,就一瓶瓶往我房间里送。我愕然地瞪着欧阳说:
  “你去什么地方买的花?怎么买了这么多?”
  “我把人家整车的花都买下来了!”他说。
  “哎呀!”我懊恼地喊着:“我后天就走了,这些花岂不可惜!你为什么要这样浪费呢?”
  “一点心意而已,祝你马上痊愈!”他说,把花束交给了我,转身就走。“不打扰你休息,明天我再送花来!”
  “欧阳!”我叫住了他,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有放弃给我做录影访问,是不是?你看看我,你认为我这副狼狈的样子,适合上电视吗?”他看了我一会儿。“你今天精神不好,但是,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在你上飞机之前,我都不会放弃希望!”
  这个湖南骡子,简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欧阳送花之后没多久,小王送来了一本照相簿。
  哎呀!实在让人太感动了!小王一路开车,一路帮我们摄影,此时离别在即,他把我们的照片,经过放大剪裁编辑,贴了一大本。首页就是我和鑫涛欢度结婚纪念日所摄,然后沿途种种,从石林、石洞,乃古石林,都一一在目,最后一页,是一张放大的“石莲花”!
  我们感动,初霞、承赉、李惠也感动,邬湘、小冯、小张、老鲁也感动。这“云南四王”和我们朝夕相处,大家已经热得不分彼此,如今,就要面对分手的时刻,不知怎的,大家就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的叮咛。小张一再对我说:
  “好遗憾,没有陪你上莲花峰!”
  小张,你放心!我说:“我会再访石林,二上莲花峰!”
  “真的吗?真的吗?一言为定吗?”一时间,满屋子的云南人都追问我,好几只手伸给我,要和我“握手为定”,我心中一酸,握紧了他们四个,我大声说:
  “岂止石林!别忘了你们还要陪我去西双版纳!”
  “岂止西双版纳!”小冯喊,“还有丽江呢!还有保山呢!还有腾冲呢!还有高黎贡山和澜沧江呢……”
  我慌忙阻止他们说下去。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云南有大好河山,有边陲古道,但是,我却是个湖南人啊!”
  真的,此时此刻,我已快飞离大陆,我却对我的故乡湖南,浮漾着满怀乡愁。从玻璃窗望出去,云南的山峦,在雨雾中依稀可见(那天下着雨),湖南的山峦,却在何方?这时,心中闪过的,都是古人的诗句:“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来人,从故乡来的人,是欧阳吧!那时我还不知道,另外还有个人,正风尘仆仆,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向我兼程赶来!这个消息,是那天晚上,初霞告诉我的。她冲进我房间来,就激动得不得了地对我说:
  “我告诉你一件事!欧阳刚刚在我房里,对我说,他来昆明的那一天,曾经和你谈过一篇话,你说这次没有去祖父的坟前磕头,非常遗憾。又不知道家乡兰芝堂的状况,祖父的坟修建得如何等等。所以,他当晚就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回湖南,让他的一个朋友,带著录影机和工作人员,连夜开车去你湖南乡下,为你拍摄祖父的坟,和家乡的录影带,再要他的朋友坐火车夜送来!现在,录影带已经拍到了,人也动身来昆明了,大概明天晚上会把录影带送到你面前来,放给你看!”我目瞪口呆,半晌才说:
  “不可能的!”“怎么不可能?”初霞问。
  “他们电视台在长沙,我的老家在衡阳乡下,离衡阳还有好几十里,他们怎么可能在短短四、五天内,从长沙到衡阳,从衡阳到渣江,再到兰芝堂和坟地去拍摄,还要把带子送到昆明来!”“反正他们做到了!”初霞对我大声嚷着,接着,就清清喉咙说:“如果你再不答应给欧阳做电视访问,我用推的、拉的、拖的、抱的……也要把你弄到摄影机前面去!”她吸口气,瞪大眼睛:“我真的会这样做,不骗你!”
  初霞激动,她以为我就不激动。事实上,这消息真的震撼了我!可能吗?可能有人为我这样大费周章,来传递给我故乡的消息吗?再见到欧阳,我不敢追问什么,只是说:
  “明天下午,我接受你的电视访问!”
  欧阳眼睛一亮,立刻跑出去安排机器了。
  所以,第二天,我们从西山龙门回来以后——对了,毕竟在离开昆明的最后一天里,去了西山龙门,也在这最后一天,接受了欧阳的电视访问。
  那天下午,欧阳从云南电视台,调来了一部一寸带的电视摄影机,在我房间里,架起机器,打起灯光,来了摄影师和灯光师,大张旗鼓地为我录影。短短几句访问,却整整录了两小时。当录影“终于”录完,我看着欧阳,不胜佩服地说:“你总算达到了目的!”
  欧阳看了我一会儿。“你知道吗?”他说:“从去武汉第一次访问你,然后,上隆中,溯长江,到沙市,回长沙,再来昆明,去大理……我这一路,足足走了四千里!”
  我沉吟片刻,笑了。“不稀奇!”我说,“人家‘八千里路云和月’,你才走了一半!”欧阳深思地看着我,带着莫测高深的表情,也笑了。
  那晚,金龙饭店董事长为我饯别,“云南四王”全部列席,一餐饭吃到晚上十点多钟。宴会结束后,我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欧阳带着个年轻人,拎着一大袋东西,站在我房门口等我。“这是黄子林!”欧阳为我介绍:“他刚从你的家乡兰芝堂赶来!因为买不到飞机票,他和我一样,在火车上站了两天两夜,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休息了!但是,他拍到了兰芝堂,也拍到了你祖父的墓!”“真的吗?”我激动地看着黄子林。
  “真的!”黄子林一口乡音,满脸恳切地说,“只是时间太紧张了,我来不及做剪接整理的工作,可能会杂乱了一点!”
  我注视着黄子林,我怎会在乎杂乱与不杂乱呢?黄子林,面貌清秀,温文尔雅,虽然风尘仆仆,亲切的脸孔上却只有兴奋,没有疲倦。我急忙把他们两个让进房间。因为鑫涛还有好多事要办,云南出版社的几位先生也来话别,金涛就把客人带到初霞房间去,让我和我的两位同乡,一起看录影带。
  欧阳借了一部录影机来,当他在弄机器的时候,我已经等不及,殷殷询问黄子林,有关家乡的一切。以及他怎样去到兰芝堂的?是公路?还是铁路?黄子林说:
  “从衡阳到渣江镇,是乘吉普车去的,路况非常坏,走得很慢,到了渣江县,再去兰芝堂,还要步行四华里。你的祖父葬在猫形山,也要走路上去。”
  “哦?”我愣愣地看着黄子林,原来还要步行啊!
  欧阳把机器架好了,抬起头来,他对我微微一笑说:
  “现在,我走的路,加上黄子林走的路,总有‘八千里路云和月’了吧!”真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我心存感动,默然无语。
  然后,他们就放起录影带来了,一面放,黄子林在一边解释。我真惊奇极了,因为一上来,拍的是衡阳市,然后转入一条街,进入一个小学校,黄子林说:
  “这是你的母校,刚直小学!我们找了半天,还找到一块旧的牌子,上面有刚直小学的名字!”
  他拍了我念过的小学,又拍了我在衡阳住过的那条街和巷。“这是陕西巷,你曾经和你的表姐王代训,住在这儿。这里是你祖父住过的地方,只是老房子都拆了,我们只能拍一个大概。”从衡阳市转往乡下,老家出现。我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兰芝堂”。在童年的印象里,兰芝堂是一幢深宅巨院,虽然是乡下房子,建造得也十分考究。但是,现在出现在灾光幕上的,是一幢非常残破的陋室。墙壁完全斑驳了,露出里面的泥。部分的围墙已经倾圮了,小院中杂乱地晾晒着衣物,没有一扇门窗是完整的。镜头推向一座有雕花的石墩,黄子林说:“兰芝堂里住了二十几家人,现在只剩下一家姓陈,算辈分,那是你的堂兄,他们仍然务农,”他说,“你小时候,喜欢站在这个石墩上玩,你的祖父陪着你玩!”
  我心中一紧,低下头去。非常不愿意让欧阳的和黄子林看到我如此脆弱的一面,但是,眼泪水却已夺眶而出。我拿了化妆纸拭泪,黄子林的声音变得又不安又抱歉:
  “这房子确实已经很破旧了,陈家人也都离散了,但是,但是……但是他们都是很忠厚老实的老百姓!你堂兄也是的!”我点点头,哽塞难言。竭力想咽下我的眼泪。然后,镜头离开了兰芝堂,转向了猫形山的山下,祖父的坟出现了。我再度睁大眼睛,看到我的堂兄带着子女,为我祖父上坟烧香。那坟墓,只是一个黄土堆,一个最最简单的黄土堆,土堆前,有一块简单的墓碑,写着:“陈墨西之墓”
  我的头再一低,泪珠又泉涌而出,脑子里忽然涌现出三十九年前的画面:我们离开湖南去台湾,祖父依依不舍地送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那时并没有料到,从此一别,竟成永诀!总以为过两三年就会团聚。我们行前,曾给祖父多少允诺。我们走后,祖父对我们又有多少期待!而现在,我看着祖父的一杯黄土,心中深深地痛楚着:我们走了,却“独留青冢向黄沙!”不,祖父没有“青冢”,他的坟上,连一棵青草都没有!我用手遮着眼睛,不忍再看。
  录影带放完了。一时间,房子里静悄悄,我们三个人都默然不语。那种悲怆的气息,已经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是怎样也挥之不去了。好半天,欧阳才嗫嗫嚅嚅地说了一句:
  “没想到,会让你这么难过!”
  黄子林更是抱歉极了: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剪接整理一下,就不至于看起来这么残破!”我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正视着我面前的两个人,两个为我奔波了八千里的故乡人!我哑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们,让我在离开大陆的最后一个晚上,看到了家乡的一切。事实上,这种情景,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欧阳,”我盯着他,“你现在应该懂了,为什么我一直告诉你,我‘不敢’回去!今晚,我看到的只是录影带,我已经够伤心了,假若我一回大陆,就去故乡,这趟旅程,将情何以堪?”“我懂了!我真的懂了!”欧阳终于一叠连声地说。
  “我做得不好,”黄子林还在那儿自怨自艾,“我应该多访问一点你的亲人,多拍一点你家乡的山水……”
  我转眼看黄子林,我眼中又湿了。
  “你做得很好!”我喉中哽着,“其实,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见我的家园……不管它破旧不破旧!谢谢你把它带到我面前来!除了你们两个,我想任何人都不会为我做这件事!”
  那夜,当黄子林和欧阳告辞以后,我仍然呆怔怔地坐在沙发中。鑫涛回房来收拾行装,我也不曾帮忙,我只是坐着不动,脑子里全是录影带里的画面。我想起一首歌,一首从小就会唱的歌: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
  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
  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
  树底迷藏捉。商枝啼乌,小川游鱼,
  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我坐在那儿,想着这首歌,追掉着逝世的祖父,追掉着逝去的童年。整夜,我未曾阖眼。这就是我在大陆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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