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圆明圆与动物园


  在北京的日子,我虽然十分忙碌,但是,几乎该去的地方,我都去了。连北京的著名的琉璃厂,我也去了。
  去琉璃厂那天,天气突变,风沙满天,而气温陡降。我自从到北京,对气温就非常不适应,我带足了冬衣,使行装非常累赘,但北京气温始终有27、28度。所以,当有便人回香港时,我把一箱子冬衣,全托人带回香港去了。等我送走了冬衣,这下可好,天气忽然就冷了下来,全街的人,都穿着大衣,用纱巾蒙着头和脸。只有我和鑫涛,还穿着薄薄的衣衫,迎着扑面的寒风和滚滚黄沙,瑟缩在琉璃厂的街头。
  琉璃厂确实是北京的一景,因为它太有特色。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儿为什么要叫“琉璃厂”?实际了,它是两条纯中国式建筑的街,家家商店,都极富典雅的中国色彩。里面卖的,也全是中国的古玩、字画、纸笔、砚台、图章、画册等。著名的荣宝斋就在这条街上。鑫涛爱画,爱古建筑,这儿对他当然颇具吸引力。可惜,这条街已经太商业化了,而许多商店的对象,都是外国人而不是中国人,里面的字画古董,都缺少精品。即使如此,我们仍然把琉璃厂的每一家店,都逛完了,所有字画,也都细细浏览过了!
  逛完琉璃厂,我想,北京该玩该看的地方,都已经差不多了。谁知道,那天晚上,有位记者打电话给我,我们在电话里谈到我所去过的地方,那位记者忽然问我:
  “你有没有去圆明园呢?”
  “圆明园,”我一怔:“它不是被英法联军烧掉了吗?现在还有什么可看呢?”“你该去圆明园!”那记者热心地说:“你现在看到的地方,故宫也好,北海也好,颐和园也好,天坛也好,雍和宫也好……都是完整无缺,金碧辉煌的。只有圆明园,被毁过,被烧过,现在剩下的是遗址!你站在遗址上,才能感觉出这个民族曾经受过的耻辱和灾难!一个像你这样的作者,来了北京,不能不去圆明园,因为那里有诗,有散文,有壮烈感!”
  好一篇说辞,带着太大的说服力!所以,第二天,虽然北京的风沙仍然狂猛,我们却冒着风沙,到了圆明园的遗址。
  圆明园不是观光区,参观的人不多。我们从大门而入,走进了一座废园。是的,圆明园早已被毁,但是花园的规模仍在,曲径小巷边,迎春花正盛放着。一片片黄色的花朵,开在断垣残壁中,别有一种怆恻的味道。刹那间,我了解那位记者所说的散文、诗、和壮烈感了!
  深入了圆明园,就看到那倾圮的柱子,断裂的围墙,和那倒塌的残砖废瓦。我徘徊在那些断柱回廊边,在遗址的上面,找寻着当日的光彩。是的,那些地基,那些石柱,那些横梁,那些石墩……上面仍精工雕刻着花朵和图画。每朵刻花都在述说一个故事;往日的繁华,往日的血泪。
  我和鑫涛,在风沙中流连着。我站在倾圮的大石梯边,站在荒烟蔓草中,不忍遽去。心中浮起的,是元曲中的句子:
  “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圆明园,带给我无限感慨与怆恻。但是,动物园却全然不同了。会去动物园,并不是很偶然的,从到北京,我就闹着想看“熊猫”!我生来喜欢小动物,家中养了狗、养了鸟、养了鱼,还养了一只松鼠猴。我对中国所特有的熊猫,早就兴致勃勃。到北京后,每次车子经过动物园,园门上画的两只熊猫就对我遥遥招手,我总会大叫一声:
  “哦,熊猫!”虽然想看熊猫,但是,我的日程实在排得太满,始终抽不出时间来。那天早上,史蜀君和辜朗辉,和我谈到正投机,立刻表示要陪我去看熊猫。于是,我们又是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北京的动物园。一走进动物园,我就发现,动物园跟我的年龄已经脱节了。那天的天气,和去圆明园那天正相反,炎热无比,烈日高照。动物园中挤满了大人孩子,大的叫,小的跳,我简直站都站不稳。动物园中当然有“动物”,有“动物”的地方必然有动物的特殊“气味”,“这种特殊气味”加上“人味”加上“暑气”,对我扑面而来,我立即“醺然欲醉”,快晕倒了。
  史蜀君到底是当导演的,一眼就看出我的脸色不大对,她立刻说:“我们去找熊猫吧!别的动物也没什么稀奇,主要就是要看看熊猫!”但是,熊猫在哪里?这动物园已经十分破旧,又大而无当,加上没有明确的指标,实在不容易找到要看的动物。杨洁一马当先,到处冲锋陷阵找熊猫,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回头对我咧嘴哈哈一笑:“怎么晓得你琼瑶要逛动物园?早知道我就先来勘察地形。你必须知道,我上次来动物园,是我儿子扬扬三岁的时候!”“现在扬扬多少岁?”我慌忙问。
  “十八岁!”我愣了愣,非常困惑。
  “难道你们不看熊猫?”我问。
  “哈哈!”杨洁冲着我笑:“咱们北京人不看这个,咱们看京戏!”言下之意,我闹着要看熊猫,实在有点儿“土”。初霞和承赉,早已经热得直冒汗,大家逼着杨洁,赶快把熊猫找出来,好结束这一趟又累又苦的节目。
  “不管怎样,熊猫是一定很有趣的。”承赉安慰我,“那是国宝啊!”“是呀!”我也振振有词:“国宝不能不看呀!”
  好不容易,大家找到了“熊猫区”。
  因为我是闹着要看熊猫的“主角”,大家又吼又叫又欢呼的嚷着:“熊猫在这儿!熊猫在这儿!”
  一面嚷,一面簇拥着我,把我往栅栏边推去,史蜀君和辜郎辉非常热情,硬把人群给挤出一条缝来,把我和鑫涛塞了进去。鑫涛拿着他的照相机,蓄势以待,要给熊猫拍几张好照片。我踮着脚尖,拼命往栅栏里看,看了半天,总算看到两只灰不溜秋的动物。(我总以为熊猫是白色黑眼眶的,但北京的熊猫,一定没人给它洗澡,再加上北京风沙大,这两只熊猫已无白毛,全是灰毛,脏得不得了。)我心里好生失望,但是,仍然希望这两只“国宝”出来迈迈方步,让我好好欣赏一番。可是,一只懒洋洋的,就是躺着不动,另一只在我们大家又嘘又叫又嚷又拍手鼓励之下,终于站起身子,走出栅栏,史蜀君慌忙喊:“平先生,快照相!”鑫涛前后左右的对距离,那只熊猫摇头摆尾,抓耳挠腮的,非常不安静,似乎烦躁得很。后来,那天晚上,在我们的日记本上,关于“熊猎”,鑫涛写了这样一段:
  “今天北京的天气,烈日高照,炎热不堪,动物园又挤又旧,实在没有多大游兴。更不可思议的——动物园的国宝熊猫——一只在午睡,怎样也叫不醒。另一只在散步,两只都有共同特征:十分脏。散步的那只熊猫,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当我好不容易对准焦距拍照时,它却用屁股对着我——
  原来是当从出恭也!”这就是我们看“熊猫”的经过。
  那天回旅馆时,史蜀君拍着我的肩,热烈地说:
  “下次你来上海,我再陪你去看熊猫,我们上海的熊猫不脏!很好看!”我笑了。事实上,不管熊猫脏不脏,不管它正在办“大事”“小事”,它仍然是难得一见的熊猫。只是,对我而言,“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的俗语,却在熊猫身上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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