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车过碧潭,直上华城路。方惟刚瞄瞄腕表,五时一刻,还比预定的时间早。
  深坑印刷厂的状况尚好,他逗留了个把小时,即直接驱车回策轩探望叔父。
  叔父也没有要求他需得在百忙之中,兼程回去看他。尽管来去匆匆,惟刚仍然尽量抽时间,不过是不想让叔父失望。
  人生容不下太多失望,对叔父,对他自己都一样。
  山上微雨,雨丝穿过车窗缝隙,从他粗毛线衣的领口钻入,凉凉的,带一丝令人保持警觉的寒意。
  一幢欧式丽宅巍立在山巅,黑色吉普车驶入车道。屋廊前一方碧茵的草地,有个瘦条人影狗趴式匍伏在一角。
  惟刚莞尔。是罗庸,不知又在种些什么,好入神,都不知道他来了。他迈上花阶。
  “脚下小心。”
  突如其来的一声警告,使得惟刚猛地顿住,一脚悬着空,愕然低下头。雨后潮湿的石板上,有只蠕行的蜗牛。
  “你怎么知道?”惟刚小心跨过蜗牛,回头望着它,稀奇地问。
  罗庸铲他的土,头也没抬。“你当我是聋子,小子?我听见你的车声啦?”
  惟刚走向罗庸。“不是这个,你怎么知道阶上有只蜗牛?”
  “十分钟前,那小不点儿挨在花床边,照牠的速度来算,这会儿正好爬到你脚下的位置。”
  罗庸说着,把一簇暗绿底子画着白纹的草叶,移入一只红陶小钵里。绿叶红钵,煞是好看。
  惟刚好奇地凑向前。“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姑且称之心字兰,马兜铃科的,我还得查书才能确定。”
  “这不是一般园子买回来的吧?”
  罗庸朝绿荫的后山努努下巴。“下午在山坳发现的,一大片,我采了一株小的回来。”
  罗庸是个奇人,身上的本事说也说不尽。信手拈来,不是一幅好字,便是一件精巧的手工艺品。惟刚小时候凡碰上问题,头一个找的就是罗庸。因为世界上大概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而且在惟刚心目中,罗庸的厨艺比哪家馆子的大师傅都要好,在国外那几年,他想念罗庸的炒饭和焖鸭,想得齿颊和一颗心都酸沁沁的。
  算来罗庸也有六旬的岁数了,他是怎么到方家的?惟刚彷佛听说是叔父方绍东对他有过笔恩。打从十年年婶婶过世后,加上惟刚三口人的生活,变一律由罗庸打点照料。
  “你上山去了?”惟刚问,看看宅子。“这表示老先生今天情况不错?”
  “一早起来就拿手杖擂地板,嚷着要吃辣酱面。”
  惟刚大笑。叔叔常说,不是身强力壮的人,咽不下罗庸那锅教人五脏六腑都要滚烫起来的辣酱。
  他朝大门走去,却又打住。“罗庸,别给他吃太辣。”他提醒道。
  “我没做辣酱,我做了麻酱。”
  “他吃了?”叔父的坚持是出名的,连口味也不例外。
  罗庸回头去种花。“吃了,他到厨房偷了一碟子辣椒和面吃。”
  惟刚又笑了,推开大门,从玄关的锻铁屏风往里面看,书房的门虚掩着。
  他走了过去。
  老人家坐在窗前一张仿古胡桃木椅上,肩披了件苍灰色,薄软的羊毛外套。
  这阵子,他的身躯似乎有些松塌,不比往日的魁梧挺拔,就一头花白簇亮的浓发,还是那么醒目。他们叔侄俩,别的不提,就这一头浓发,根根刚直,最是肖似,所不同的是一黑一白罢了。
  惟刚在门口迟疑不前,老人阖着双目,却不知是在假寐,或是冥想,惟刚不敢轻易打扰他,正想悄悄退下,老人却出了声。
  “惟刚?进来呀,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老人的语气是急躁了点,可不失威严。
  惟刚赶紧入内。他自小在叔父家长大,叔叔待他的态度一向峻厉,惟刚对叔父始终是极敬畏的心理。
  方绍东看着惟刚,蹙额质问:“我刚打电话到公司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他那口吻,像在训斥贪玩忘事的孩子。他不是不知道惟刚到哪里,秘书告诉了他,他还是要质问。
  方绍东是躁急易怒的性子,兼之极端挑剔,任何问题,追根究柢,咄咄逼人。他屡在公司毫不留情地把几名高级主管训得落下泪来,但是惟刚打小在叔父面前,是从来也不落泪的。
  他知道只要他表现得软弱,叔父会更加嫌弃他。
  “我巡了一趟印刷厂。”他回道。
  方绍东指了一张缎面椅子,示意他坐下。“厂里情形怎么样?”他问。
  惟刚坐下来。“厂务暂交给老林负责,过两天受损的机器就可以愎工,两个工人的抚恤事宜都办理好了──,我特别交代厂方注意安全,这种出人命的事,不能再发生。”
  方绍东颔首。“我听成经理说,老郭上午到公司找你闹去了?”
  惟刚点头,老人沉吟道:“老郭过去也是个人才。”
  看老人的神气,竟像有袒护的意思,这也难怪,老郭是方老一手带出来的人。惟刚不敢忤逆叔父,但他和叔父也有那么一点相似,该坚持的,必得坚持到底。
  “老郭失职情节严重,他必须为这个事件负责。”惟刚说得温和,但言语间蕴有一股强硬。
  绍东凝着面色,沉默一会,终于说道:“给他一笔安家费,他家有个智障的孩子。”
  惟刚早知道叔父会这么吩咐。“已经照办。”
  老人这才点了头,改问道:“你的新杂志进行得怎么样?”
  提到新杂志,惟刚的脸色一亮,跃然兴奋起来。这本综合性刊物,早两年前就开始筹画,投下心血无数,所有对文化与传播的理想,尽见于此。
  “很顺利,”他回道:“头三期的内容都已经敲定──下个月我带创刊号的彩样回来给您过目。”
  老人立刻回道:“这两天我就可以回公司了。”
  过两天可以回公司这句话,个把月来,他反覆的提。绍东从今年初,一再出现头昏眼花的情形,惟刚只要开口劝他就医,他马上就翻脸,听不得别人的“婆婆妈妈”。
  直到上个月一天,绍东的座车如常在七点五十分到达见飞大门,门警上前为老先生开车门时,却发现他坐在后座,手脚不住抖索,竟无法挪身。惟刚甘冒不讳,替叔父延医,大夫做了初步诊察,要绍东入院彻底检查,绍东悍然拒绝。
  “我是这阵子忙过头了,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没事。”
  他对苦口婆心的惟刚这么说,脸上不知有多少不耐烦的表情。
  这会儿,老人双眉一竖,重重看着惟刚说:“可别指望我回公司后,就可以闲着,也该是你们年轻人学学挑大梁的时候了──”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顿。“对了,你联络上惟则没有?”
  提到自己的儿子,绍东的眉头蹙得越紧,但语气明显缓和下来。
  惟刚据实回答:“他在答录机上留话,说他到纽约去了,下周才回洛杉矶。”
  “他混到纽约做什么?”老人喃喃嘀咕。
  惟刚摇头着表示不知。绍东对任何人都是不假辞色,唯独对自己的儿子却甚宽爱,众所周知这是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的缘故。
  “他几时可以把书念完?”老人又问。父子俩却向来不亲,惟刚总是当传声筒。
  “上回他说今年夏天可以拿到学位。”惟刚挪挪身,不太自在地回道。
  “告诉他,我要他最迟十月回来。”绍东命令。“我没想到他在国外耗这么久,三年前你回国,我料他不久会跟着回来──我都打算好了,纸厂、印刷厂交给你,玩具和文具礼品部门交给惟则……”
  他猛地咳起来,惟刚立刻起身,把雕花几上一盅药汁捧过来给叔父。绍东饮一口,苦着脸。
  “罗庸这阵子老弄些可怕的玩意儿,硬要我咽下。”
  说人人到,罗庸手捧着黑色描金花托盘来到书房,他卸下工作服,换了件干净的藏青色西裤。
  “方老,这是刚起炉的药茶──凉了的就撤了吧。”
  绍东对他大蹙其眉。“罗庸,你没说这东西这么难喝。”
  “我也没说这东西可口。”罗庸回道。
  老人猛翻白眼,惟刚偷笑。绍东身边这么多人,罗庸是唯一不怕拂逆他,甚至能和他顶嘴的人。
  老人勉强接过去一盅热腾腾的药茶,罗庸掉头问惟刚。
  “晚上有鱼翅烧鸡,你留下来吃晚饭吗?”
  惟刚来不及回答,他叔叔说话了,“惟刚还得赶回公司开会,没空留下来吃饭。”他没看惟刚,兀自啜一口苦涩的茶汤,眉头攒成一团。
  惟刚附合似的点点头,望着脚下色调森严的黑蓝织花地毯,没有吭声。叔叔岂不知等他赶回公司,业务部的会议早结束了,再说那个会议根本不需要他参加。叔叔这是在藉故支退他。除非必要,叔叔一向不喜欢和他多做相处。惟刚一直到十五岁以后才明白,这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错事的缘故。
  叔叔只不过和婶婶一样,没兴趣把更多心思放在他身上罢了。
  惟刚向叔父告辞而去,不知怎地,步履竟有些沉重。
  罗庸在客厅喊住他。“到走廊那头等我一会。”说完,他即进了厨房那道拱门。
  惟刚拉高衣领,跨出寒冷的室外。初春的暮色,已经暗了。
  他冒风站在廊下,看一只灰蛾贴在晶亮的窗玻璃上,拚命鼓翅想飞入灯火暖明的室内。他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玻璃无形,却是穿不透的?如此想来,惟刚忽感到一阵悲哀。
  “小子,”罗庸从后门踅出来,把一只保温食盒交给他。
  “白饭,烧鸡和干扁四季豆,回去趁热吃,这是晚饭,不是消夜。”他板着脸说。
  惟刚咧嘴一笑,掀开盒盖子,那股鲜醇的汤气,熏得他心头都暖和了。“谢了,罗庸。”
  他在雨中驾车离去,不知道目送他走的,不单廊下的罗庸一人,还有坐在窗后的绍东。
         ※        ※         ※
  七时许,惟刚回到车水马龙的市区。外面是浪头似的尘嚣,见飞大楼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到办公室拿了一叠人事资料,一份玩具部门的行销表和杂志社的文稿,然后直接上十楼。
  下了班的大楼,像一座空城,他走在空旷的廊上,足音听来特别寂寥,似乎单调得很无奈。但是,外面的世界越热闹,一个人就越能在自己的城堡找到安宁,他总这么想。
  平时工作一忙碌,惟刚就留宿公司,这阵子叔叔不能视事,他身兼数职,几乎是以公司为家了。
  十楼有间十坪大的套房,陈设再简单不过了;色泽温暖的枫木地板,造型粗犷的原木家具,一切以实用为主,谈不上享受,但在这里,反而比在叔叔华丽的宅邸来得舒服自在。
  毕竟是自己的天地,思考和工作,都更能专注。
  他把皮夹克往黑色沙发一扔,脱去粗毛线衣和牛仔裤,这几日常跑工厂,衣着特别得轻便。他进浴室淋了个澡,换上褪了色的T恤短裤,一行用毛巾擦拭湿发,一行踱到窗前。
  台北的灯景,比织锦更繁华,抬头往雾蓝的夜空看,却只有一颗星星独自亮着,格外是孤冷的滋味──让他想到那女孩的眼睛,那对明艳冷冽的眼睛。
  他从没看过那样的眼睛,火腾腾的,却又冷冰冰,两种感情,在黑幽幽的瞳心里冲突、交迸。
  梁约露。温柔似水的名字,火爆十足的女孩。
  惟刚把毛巾披挂上肩,回想上午那一幕,依然感到好笑又纳闷。
  搞不清楚是他认识她,还是她认识他?女孩的态度委实启人疑宝。在办公室用那种几近放肆的口气,显然不识得他,她却又诘问他是否姓方,根本是知道他的。
  惟刚晓得慕华找了个临时编译,只一直不曾打过照面,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岂知是这种场面。
  那副姣好的明眸皓齿,给惟刚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那张俏脸飞红起来的当儿,更是让他心念动荡──在什么地方见识过女孩的?他想。
  搜索记忆是一片空白,惟刚否定的摇摇头。这女孩与人不同,如果他曾经见过她,断不可能没有一点印象。
  她的怒气像个谜,教人费解,惟刚甚至不肯定她是不是冲着他来的。他只知道,谁把那样一副明媚的眸子变成了两团火球,一定是个混球,罪大恶极。
  惟刚对天上的星星作讽刺的微笑,回头把毛巾扔进衣篓子里。他拉过一张椅子,打开罗庸的餐盒。是混球,也有享受片刻温饱的权利吧──他还不见得是哩。
  餐后,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人事实料开始研究新任印刷厂长的人选。工作直到深夜。
  这一宵,他无端梦到另一对孤星般的眼睛,哀哀怨怨,悲悲切切……
         ※        ※         ※
  一股浓香侵入他的梦境,诡谲的,在他的意识间袅绕,星光淡去,他睁开眼来。蓝枕上有另一对眼睛觑着他,果子狸的眼睛,机灵灵靠得极近。那股浓郁带着兽性的麝香,阵阵窜入他的鼻腔,挑动,拨弄,让他再也按捺不住,鼻翼颤动,张开嘴巴猛地打了个喷嚏,顿时涕泪纷飞。
  只听到一声惊叫,那对眼睛从枕上掠开,一条曼妙的人影,像颗珠子玲珑地投入浴室,窸窣窣抽动纸巾,过了好半天才摇曳而出,回到床边。
  “这就是你今天给的见面礼?”光听那口尖嫩的噪音,谁都会以为那是个十二岁大的女童。但她不是女童,就像惟刚不是侏儒一样。
  惟刚乎躺在被褥上,瞇眼看着床前这个极娇俏的女郎;一头花花鬈发梳向一侧,掩住左耳,而露出的右耳佩戴了一串又是琉璃,又是水晶,珠珠粒粒,教人眼花撩乱的耳环,她身上穿了套蓝紫相间的美艳套装,裙下一双蓝色织花丝袜,在台北可能找不出几件雷同。
  “怎么这么早到?”他问,兀自吸着鼻子。
  “不早啦,社长先生,九点多啦。”女郎往床边一坐,嗔着声音。
  “真的?”惟刚惊讶地偏头瞄瞄几上的时钟。梅嘉说的没错,果真九点多了。
  “早起的鸟儿昨晚做什么去了,今天成了睡美人?”
  他伸伸懒腰,光裸的上身展出匀称的肌理。“昨天看公事,三点多才睡。”
  梅嘉不顾身上那袭昂贵的套装,随意往他身边一躺。“白天搞公事,晚上也搞公事,好乏味的日子。”她呢声道,一只小孩子似的手移到惟刚的小腹上,挑他的裤带子,那小结轻易就给拉开。
  惟刚躺在那儿,半晌没动,然后像拍苍蝇似的出手,一把按住梅嘉的手,坚定地把它移开。他重新系好裤带,从床上坐起,双脚一踩到地板,便踢到搁在床脚的一只价值不菲的软皮行囊。
  他回头看梅嘉。“怎么?又离家出走了?”
  梅嘉翻过身,把脸埋入臂间,声音含糊地传出来。“我哥哥出国啦,我不想在家里看嫂嫂那张脸。”
  梅嘉自小丧母,长兄对她宠爱异常,她偏和嫂子不和,年前父亲病故后,她在家的处境变得孤立,时与嫂子发生言语龃龉,一赌气便拎着行李出走。
  “你不能三天两头到我这里来呀,梅嘉。”惟刚道。她上月已经来过一次,怎么也赶不定。“你哥哥不是在丽昂大厦买了一栋房给你?为什么不过去?”
  “我不喜欢一个人嘛,孤单单的怪可怕。”
  “你要是怕孤单,就该学习如何和家人好好相处。”
  “是他们讨厌,老是挑剔我,找我麻烦,昨天哥哥前脚一走,嫂嫂就给我脸色看!”她抬头嚷道。
  惟刚蹙额,他对梅嘉的性情可清楚了。“你一定又做了什么。”
  “我又做了什么──”她嚷一声,顿下来,不想扯这个,改口哭丧道:“别再唠叨我啦,我现在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了,你就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吗?”
  她这一喊,让惟刚噤了声。她在臂间偷觑他,就知道搬出这套,准教他没辙。他承受不住“孤儿”两字──孤儿自然是最能够了解孤儿的心情。
  惟刚伸展四肢,开始在地板上做起伏地挺身,肩背上的肌肉曲张分明,梅嘉看着,慢慢昂起头,一瞬不瞬瞅着他的动作……他忽地打住,双掌撑在地板上,抬头对她说:“我带你到策轩住几天吧,等你哥回来──”梅嘉一吓,从床上翻身起来。“到策轩去?!我才不要,方伯伯……方伯伯……”
  惟刚回头继续做他的伏地挺身。她要说方伯伯什么,惟刚不知道,不过他晓得梅嘉对他叔父颇有几分忌惮,一向不喜与他亲近。
  梅嘉的父亲和绍东是好友,惟刚念大一那年的寒假,绍东开了个家庭酒会,梅嘉随父到场;念专校的少女,生得是活泼可爱,在会场上十分吸引人。一整晚她跟着惟刚问东问西,一步也不走开,他堂兄惟则三番两次尝试引开她,都不得要领。
  一周之后,她挂电话给惟刚,邀他上她生日派对,他虚应了几句,没放在心上。开了学,梅嘉找上学校来,笑吟吟站在课堂外等他,对他派对缺席事,一句不提,只嚷着要请他到“金属圈”去喝很棒的蓝山咖啡。
  他们是在那时起有了往来的。
  “去不去随你,”例行的百二十伏地挺身之后,惟刚徐徐吐纳,做缓和动作。“我不勉强,不过我只能帮这个忙,不去策轩,你得另外找个地方安顿──这地方不能留你,上回讲清楚了。”他话说得委婉,仍有着不容违逆的坚决。
  梅嘉垂头半晌不吭,然后抬头喊一声“惟刚”,眼泪迸了出来,像受多大的委屈似的。
  “你对我这样?你就真的不顾我的生死?这么多年,我怎么对你的?陪你到美国念书,洗衣烧饭跑腿,让你心无旁骛,你能在两年内捧个传播硕士回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你忘了这些,你变这样!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反过来赶我──”她越说越激动,在床上闹了起来,踹了棉被,又扔枕头,还一把抓过几上的闹钟,要往地上掼去。
  “住手!”惟刚喝道,往前一扑,把梅嘉按倒在床上。“东西放下,不许乱来!”
  梅嘉仰卧在那儿,喘气看他,狼藉着一张脸。她一闹起来,都不怕脱妆。
  惟刚的表情缓和下来,但还是沉声,“你不觉得自己太任性了吗?在家和家人不合,在公司和同事吵架,来我这儿又胡闹,把人都得罪光了,最后没人理你,只剩佣人和你说话。”
  梅嘉戚戚促促吸了一会鼻气,缓缓放手,那只闹钟掉落在床榻。她呢声道:“我到策轩,但是……你得陪我回去住那儿,好不好?方伯伯不苟言笑,我怕。”
  惟刚把那只伴他长大的旧闹钟放在几上,没有作声。
  “好不好,惟刚,好不好嘛?”她就有这一面,恳求人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可怜。
  “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过两星期吧。”
  他沉默片刻。“他一回来,你就回家。”他说。他每次都会心软,他堂兄说心软是他的要害,做人如此。这是因为从小寄人篱下,那种卑弱的滋味,体会得格外深刻。“不过你记得,下不为例。”
  梅嘉好乖巧的点头,转眼变得温驯如家猫。她伸手攀住他的肩头。“惟刚……”
  他低头看她,她两眼起一层暖暖的雾,嘴唇抿红了,微微启开来。“吻我,惟刚,吻我……”
  渴爱地说。
  红红的嘴渐渐迎上来,惟刚还没来得及移动,梅嘉突然把他的脖子勾下去,引颈吻他,舌尖趁隙钻入他口里。
  他挣脱开来,往后一退,站回地板。
  “先到编辑部吧,”他命令道。“十点开会,讨论下一季流行专辑,你和小桥都得参加。”
  梅嘉又泥了一会儿,这才踏了柳条一般的步子,摇出房间。惟刚在她撒下的浓香中,吁一口气。她陪他到美国念书,洗衣烧饭跑腿?惟刚才怀疑呢,他和梅嘉及惟则同住洛城那两年,这两个人到底知不知道每天早上那壶热咖啡是哪里来的,每天晚上的一袋子垃圾又是哪里去了?他们两人的生活都过得太精釆了,恐怕不会注意到这些家常琐事吧。
         ※        ※         ※
  贾梅嘉脸上带着满意的轻笑,乘电梯下楼,外表是有点乱,一路还是吸引见飞员工惊艳的目光。
  她一向深谙妆扮之道,知道自己个头娇小,又生了一张五官不甚突出的苹果脸,必得仰赖夸张的饰物和强烈的色彩来营造抢眼的效果。
  赴美学了一趟服装设计回来,更练就一套精雕细琢的好身手,粉妆艳扮,所到之处,无不形成众目的焦点。
  起先她哪里兴过出国念书的念头?还不是惟刚带的头。他退伍回来,立刻赴美就学,进了洛杉矶的南加大。不久,他堂兄也整装待发,梅嘉于是趁便和惟则同行,一起飞到洛杉矶,三人同住在市区一幢颇舒适的公寓。后来梅嘉挑了一家私人服装设计学校入学,惟则也进了管理学院……惟刚一拿到学位,即束装返国。少了他,梅嘉待在美国自然无趣,也就跟了回来。
  这个怪胎,梅嘉心里嘀咕,当初方伯伯有意把见飞重要部门交给他,他却说什么钟情文化事业,坚持要从杂志社做起,一做三年,这回还是方伯伯病倒,惟刚才开始接手公司其他部门。
  至于她自己,这两年一边在“风华”兼服装企画,一边在外头接些造型的案子,随兴得很,其实工作对她来说,只是玩票,她最期待的还是……她看了看指上那支自己戴上的晶黄美钻,有些困扰地蹙起一双精心描过的眉。惟刚把太多时间投注在工作上了,她得想点法子才行。
  梅嘉转到洗手间补妆整发,忙了好半天,这才踏入编辑部。只见赵小桥和办公室一伙人,团团围在另一头,不知在起些什么哄。
  她出声喊:“你们这又是在闹什么?”
  赵小桥回头,兴奋地向她挥手。“过来,过来,看看这一位──我可找到了诠释我下一季新装的大好人选!”
  小桥是近年崛起的服装设计师,和梅嘉颇有私交,“风华”透过梅嘉延揽他做顾问,合作一向愉快。
  “是吗?”梅嘉怀疑地走向前,众人为她让开一个缺口。
  梅嘉看到前头站了个年轻女孩,长发像波浪一样披下肩来,那张薄施脂粉,或者根本脂粉不施的脸,让梅嘉霍地一惊。那张脸异常地明艳;明艳之色,梅嘉在她这圈子可见多了,但这女孩在明艳中却又蕴着一派的清丽,如此秀色,自然天成,分外地不同,几乎合梅嘉嫉妒得要为之气绝。
  一股窒息,她张嘴暗暗倒吸一口气,用一种淡漠,但又格外权威的口气道:“她不行吧,个子不够高,没有那个架势。”
  这是实话,那女孩的高度估计是一六○多一点。
  小桥却猛摇头说:“不,不,高度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均衡和比例。
  看看她,这体型,这颈子和肩膀,完全恰到好处,还有这双腿,笔直而且结实,噢──
  小腿上有道疤,像片小小的相思叶子,这不是缺点,这是特点;这是一双走过、跑过、跳过的腿,这是我的草原短裤和迷你裙需要的腿!”
  他绕着女孩比手划脚,众人观摩得津津有味。“太完美了!
  她浑身是一种自然的自我气息,我的反流行意识设计姿表达的,正是这种格调,”他对女孩热切地说:
  “你简直让我爱不释手!”
  约露站在那儿,则是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说他是超市的推销员,那么她一定就是那块澳洲牛肉了!
  约露二十分钟前来到编辑部,就看见这个推算不出年纪的高瘦男子,他足登露趾凉鞋,穿一袭印度式麻布罩衫和长裤,一把长发用丝绳系在脑后,站在后头和慕华说话,嗓门奇大无比。
  他一转身,瞥见约露,眼睛一下瞠开,大剌剌走了过来,拉住她开始评头论足,引得办公室一伙人全部围过来凑热闹。
  要她去做服装模特儿?约露这辈子没听过这种天大的笑话──她是个最最呆若木鸡的人,凯悦饭店广场上那排旗杆子,都要比她来得婀娜多姿,但她说烂了嘴,服装设计师硬是不信。
  然后这位衣着入时的女郎姗姗来了,一口童音听得人脖子发酸,可是约露把她的反对当做是解围,只为什么她的态度似乎特别不友善?
  “小桥,你在浪费时间,你看不出来她毫无兴趣吗?没有兴趣就没有企图心,没有企图心就不会有表现。”
  “我可以启发她,她是可造之材──”女郎不屑地手一挥。“没有用的,有人就是不适合吃这行饭,”梅嘉尖锐的目光瞟向女孩,寻找她的弱点,她发现只要照她表演学老师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就足以贬抑这个女孩了。
  “有人就是没办法面对群众,往人前一站,集众人的眼光于一身,她表现出来的是忸怩、慌张、恨不得赶快逃走,”梅嘉对着大家说,一根食指却像指挥棒一样指向约露。“这种人不喜欢人群,这种人用封闭的心态面对大众,这种人根本站不出来。”
  约露的背部蓦然冒起寒意,好像那层屏障的外衣,教人无情的揭去。这女郎逼人的口舌,令人心惊气馁,她或许能为约露解围,但约露却不堪任人如此分析解剖──不管对方说对说错。
  她设法掩蔽不自在的神情,衷心对设计师说:“您最好接受这位小姐的意见,我想她是专家──在有关‘站’的这方面!”
  小小的讽刺,惹得大家笑了。小桥不管,仍对梅嘉辩道:“你没看出她蕴藏的特质,她有种潜在的爆发力……”
  这下约露不再觉得自己是块澳洲牛肉了,她是一刀刀被削开来的牛肉片,都嗅到血的味道了!很好,这位时髦的女孩好歹说对了一点,她是恨不得赶快逃走─她现在就要逃走!
  约露趁着设计师与那女郎唇枪舌剑,而众人熙攘之际,偷偷钻出重围,一口气还未喘过来,又感到一阵悚然,未卜先知似的。她猛一扬头,两道熟悉的眼神赫然飞来,像黑暗中的雷光一样,把她一惊。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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