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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伦整整在医院的病床上趴了四天。 单独一个人在纽约待了四年,“报喜不报忧”已经成了她的第二天性。所以这回她被徐庆家威胁、恐吓、乃至于攻击的事,远在台中的父母通通都不知道。到而今事情已经成为历史,就更没有必要去说它了。 刚送进医院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神智一直昏昏沉沈地,大约是止痛剂的关系罢!等到药力退了以后,背上那道伤口便毫不留情地啃咬起她的神经来,疼得月伦直冒冷汗,只好又吞了两颗止痛剂。 那四天她过得极不安稳。惊吓的后续反应,长期紧张后的骤然松弛,还有,徐庆家的死亡对她造成的冲击……更别提那道足足缝了十七针的伤口了。而且还有警察来问她一箩筐的问题。幸亏他们早早报了案,事情发生当天的目击证人又太多,所以警方的询问只是一个公式而已。 这些天来她睡得很浅,不断地受恶梦的侵扰,清醒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暴躁易怒,就是沉入那些冲击带来的思绪里去,变得沉默而安静。 这种沉默使思亚紧张,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旧有的疑虑开始冒出头来啃噬着他:会不会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便“发现”她不再爱我了呢?然而他不敢问她。一来是因为她还太苍白,太虚弱,二来是他怕问了只有更糟。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加倍待她好,同时乐观地期望: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终有能得胜过徐庆国的一天。 问题是,他陪伴她的时间太少了——远比他所能期望的更少。为了应付徐庆家,他已经请了够多的假,再请下去可要被炒鱿鱼了;晚上的时间里,医院又不许探病的人停留得太晚。更何况月伦的身边总是有人陪着她——朱雪德是在月伦送医的那个晚上起,就自愿了担任她的特别护士,而高珅维他们白天要上班,也只有晚上才能来看她。思亚只好很嫉妒地看着:月伦把仅有的清醒时间拿来和他的好友们说话,只在空档之间对着他投来温柔的笑容。那笑容使他心安,使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联系还在,可是——可是,老天哪,那不够啊! 好不容易,月伦出院了。由于朱雪德的坚持,月伦出院后先住进了唐家。“背上带了那么长一道伤,你怎么活动嘛?不谈其他,光洗澡换衣服都有问题了!”而月伦必须承认唐妈妈的话十分有理。六月的溽暑时节,一天不洗澡可是要人命的事,别说一个星期了! 住进唐家的日子,使她享受到了多年未有的纵宠。为了养伤,她大半时候都是趴在床上的,有精神的时候就看点书,没精神的时候就听音乐。不过最多的时候,她只是趴在那个地方发呆。伤口渐形愈合的时候,她的神智也渐渐地清明起来。几年以来的第一次,过往岁月开始一幕一幕地在她脑中重现,与思亚不断交叠,不断比较。 这样的回忆对她而言,不可否认地带着痛苦,但是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这是一个非有不可的过程。徐庆国在她的记忆中埋藏得太久,是她以崭新的眼光和心情重新检视他的时候了。 在这样的心情底下,她和思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谈到徐庆国。而这种谈论使思亚紧张。他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诉他说:月伦肯谈论过往是个好现象,可是他的感情拒绝听从他的头脑。月伦出院之后的第四天,思亚终于忍不住发作了。 那是在晚餐过后,月伦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思亚很自然地跟了进去,坐在床上和她聊天。唐大汪在旁边绕来绕去,唐小汪则跳到床上和她玩。这几天下来,小哈巴狗已经很习惯她的存在了,成天和唐大汪争取她的注意。月伦试着左拥右抱,可是背上的刀伤使她难以如愿。 “伤口又痛了吗?”思亚关心地问,注意到她很不舒服地狞着眉头。 “光是痛的话倒还好,问题是它开始愈合,又刺又痒的讨厌极了。” “忍耐点吧,过几天就好了。”他只好这样安慰她:“幸亏只是皮肉之伤。要是伤到脊椎可就糟了!你都不知道我那天吓成什么样子!” 想到那千钧一发的情状,月伦还忍不住要颤抖。“幸亏大鸟他们都没受伤,否则我——” “嘿,嘿,不是说不要再去想了吗?”思亚连忙打断了她:“事情反正都过去了!徐庆家再也没有办法伤害任何人,” 月伦紧紧闭了一下眼睛,抗拒着记忆中那具了无生气的尸体。“我并不——希望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她低低地说:“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呀!徐庆国的死亡或者和我并不相干,但徐庆家……” “月伦!”思亚怒喝,唐小汪吓得从床上跳了下去:“不要再说了啦!你这种罪恶感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根本是那小子咎由自取,不要这样乱用你的同情心好不好?” “你说我乱用同情心?”月伦的脾气也来了:“你自己才是冷血动物呢!不管怎么说,徐庆家只是杀人未遂,法律上——” “我管他什么见鬼的法律不法律!”思亚吼道:“那小子已经疯掉了你不知道吗?难道你宁可他关上几年再出来找你算账啊?谢谢!大鸟说他要是再去陪你上一堂托福,他就要尖叫了!我也一样!所以省省你那见鬼的人道主义精神吧!神经错乱了就是神经错乱,对别人有威胁就是对别人有威胁,那小子跌断了脖子我他妈的高兴极了!他那个神经病的哥哥死在外岛我也高兴极了!我才不管他们有什么地方值得同情,只要他们离你远远地再碰不到你一根汗毛,他们是怎么死的我他妈的才不在乎!冷血就冷血,他妈的我就是这么冷血你要怎么样?”他旋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月伦惊愕地伸出了双手,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房间的门已经“砰”一声在她眼前关了起来,而后她听到客厅的门开了又关,显然思亚已经冲出去了。这是什么跟什么嘛?打从他们认识以来,思亚什么时候跟她发过这么大的火,还发得——完全莫名其妙!月伦又生气,又委屈,忍不住鸣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朱雪德听到吵架的声音赶过来,却被月伦给挡回去了。“没什么,唐妈妈,我和小五有一点——意见不合,”她抽噎着说:“您让我静一静好吗?” 朱雪德很明显地还想说些什么,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莫可奈何地摊了摊手,便叹着气走出去了。 月伦哭了个天昏地黑,也不知道那来的这么多眼泪。或者是想将这么多日子以来累积的委屈、愤怒和恐惧一次哭完罢?唐大汪和唐小汪很着急地在一旁探头探脑,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安慰起,最后只好缩在房间一角去垂头丧气地蹲着。 乱七八糟哭它一顿之后,月伦觉得心情好得多了,这才开始擤鼻涕,擦眼睛,将心思调回思亚发的脾气上头去。她的心思在沉思中渐渐透明,思亚细微的言谈和反应也逐渐在她脑中积聚成形,使得月伦懊丧地叹了口气。真是的,她怎么会早没看出来呢?小五是在吃徐庆国的醋。她实在应该更细心一些的。只是小五一向那么乐观,那么自信,而她也以为自己已经将自己的感情表达得够清楚了,以至于忽略了小五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 话说回来,她能怪思亚有这种感觉么?这些日子里,她确实谈徐庆国谈得太多了。也许,他在她的心中确实已经盘桓得太久了?但这应该是结束一切的时候了罢?为了她自己已经成长的内在,也为了她而今深爱的男人。徐庆国属于过去——也应该永远只属于过去了。无论是她对他的情感,还是他留给她的记忆。 但是,在她将过往岁月抛开之前,有一件事她必须先做:那是她欠自己的,也是她欠徐庆国的。而,这个债已经拖欠得太久了。 她静静地站起身来,想着该如何向唐伯伯和唐妈妈开口,最后终于决定留一张简短的纸条子。她不想面对朱雪德善意的询问和安慰——还不想。 静静地将她写妥的纸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月伦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唐家。不知道唐小汪好奇地跳上了桌子,对着纸条又闻又嗅,猛然间打了个喷嚏;白纸被吹得飘离了桌面,飘呀飘地飘到沙发底下去了。 半个小时之内,月伦已经上了往新竹的中兴号。背上的伤又开始发痒了,月伦只得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肩。窗外夜色漆黑,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到了新竹之后要住那里呢?她没有概念。只知道收束过往的意念强烈得她无法再等待,无法再延宕…… 而她有多久不曾再到新竹来了呢?月伦屈指算了一算,而后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六年半!真的有那么久了么?她还清楚记得她上一次到新竹来——也是她最后一次到新竹来,是大二的那个寒假,应徐庆国的邀请到他家去玩的;也就是在她住在他家的那两天里,她见识到了:人世夫妻并不都是相互扶助、相互爱惜的;而,对某些人而言,悲惨的婚姻生活并不仅止是相敬如冰而已,简直只能用炼狱来形容…… 车身的停伫告诉她:新竹已经到了。月伦在车站犹豫了一阵,思索着要不要等到明天。并不是说她有什么忌讳,只是她不想空着手去看他。而时候已经这么晚了,要她到什么地方买花去呢?更别说金纸和香烛了。 二十分钟后她住进了一家简陋的旅馆里,对着惨白的日光灯发呆。这个城市里有着太多令她不快的回忆,她尤其无法忘怀;徐庆国那喝醉的父亲不顾家里有客人在,抓过他母亲来就拳打脚踢的事实。一直到了现在她都还无法确定,那真的是遗传性的暴力倾向么,抑或只是耳濡目染出来的一种理所当然呢? 月伦摇了摇头,很快地否决掉自己的怀疑。那当然是遗传性精神病,不可能会有其他的。她还记得徐庆国曾经是如何地温文儒雅,如何地浪漫多情…… 多情!是的,这一点她从来不曾怀疑过。她一直知道徐庆国是爱她的——以他自己的方式。有时她会假想:如果他没有那种要命的遗传,如果他没有暴力的倾向…… 然而这些“如果”事实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徐庆国已经死去,残存下来、努力成长的石月伦,再也不可能是当年那天真童稚的少女了。如果徐庆国仍然活着,并且出现在她面前……月伦微微地笑了起来,清楚分明地知道:自己仍然会倾向唐思亚,而不会选择徐庆国——更有可能的是:徐庆国也不会再爱而今的这个石月伦了。 这个想法使月伦微笑起来。如果一定要她解释的话,她只能说:生命的脚步是不会止歇的,每个阶段所会欣赏的东西都不尽相同。对五岁的孩子而言,一筒冰淇淋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大奖赏,十五岁的少女或者宁可要一件新衣…… 思亚如果知道她把他比喻成新衣一类的东西,只怕要吹胡子瞪眼睛了。月伦亦喜亦忧地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看看腕表,已经是夜里一点钟了。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发了这许久的呆,只不知道他上床了么? 在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之前,她已经拿起了话筒,直直地拨进了思亚的房间。 “月伦?”他一认出她的声音来就大吼,几乎震坏了她的耳膜:“你跑到哪里去了?要出门怎么不说一声?我找你找得天都快翻了!你存心气我是不是?你——” 她本能地将话筒拿远了些,等他放完炮了再来和他讲理:“我留了一张纸条在桌上的啊!” “纸条?什么纸条?我根本没看到什么纸条!”他还在吼,但是声音已经小得多了:“你到底在那里?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快点回来——不不,时间太晚了,我去接你!” “可是我在新竹耶!” “新竹?”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连忙咳嗽两声将它压下去:“你跑到新竹去作什么?” “我……”月伦抿了一下嘴唇,考虑着该怎么说。唔,不,她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再提徐庆国这个人会是一个好主意。“我回去再慢慢跟你说好了。电话里头讲不清楚。” 思亚没说话,老半天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他问,月伦将旅舍的名称告诉了他。 “你一个女孩子家住旅馆里安全吗?”他的声音里满是怀疑:“那附近的环境长什么样子?” 喔,我的天,月伦对着自己作了个鬼脸。都怪徐庆家那个混蛋,使得小五把她当成了一个脆弱的磁娃娃!“不会有事的啦!我一定把门锁得牢牢的,这样可以了吧?”她加了一句:“而且喷雾瓦斯和哨子都在我包包里。” 挂了电话之后她走进浴室里头去,无限艰难地洗了个澡,而后窝到床上去睡觉。这并不是一桩容易的工作,因为她心里头事情太多了。偏偏背上的伤又害得她没法子在床上翻来翻去,真教她趴得瞥扭极了。 仿佛才刚刚阖眼,便听到一阵阵噪音在耳边吵她。月伦挣扎了好一阵子,才弄清那原来是电话的声响。有那么一两秒钟,被人骚扰的记忆使她全身僵直,直到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为止。然而——天只怕都还没亮吧?怎么会有人打电话给她呢?只一想到这可能是嫖客醉鬼打来的无聊电话,月伦就觉得不接也罢。然而那电话非常坚持地响个不停。噢,好吧,看来不接一下是得不到安宁了?月伦摸索着拎起了话筒,眼皮仍然沉重地闭着,声音也因了渴睡而黯哑:“喂?” “月伦?是我小五。” “小五?”她立时清醒了三分:“你怎么这时候打电话给我?现在几点你知道吗?” “清晨三点啊!”思亚简单地说:“下来接我好不好?我就在旅馆大厅里。” “什么?”月伦这会子全醒了:“你在旅馆大厅里?你怎么来的?” “骑车来的啊!”思亚得意地道,月伦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骑车来的?”她不敢置信地重复:“骑你那辆破摩托车?” “嘿,不要侮辱我的摩托车好不好?”他抗议道:“你是下来还是不下来?” 两分钟后她已经在大厅里了。见到她完好无恙地出现,思亚放心地吐了一口大气,走向前来拥抱她。 “对不起,月伦,我不应该对着你大吼大叫的,”他抱歉地说:“不要生气好吗?我只是——我只是——” 她伸出了一根小指头,轻轻地按在他的嘴唇上。“别说了,我明白的。”她温柔地说,只觉得一波一波的柔情自心底不断地泛了开来。甜蜜的、体贴的小五呵!应该道歉的其实是她呀!“是我不好。我保证明天以后,再也不谈那兄弟两人了,好不好?” 他笑得好开心,而后困惑地皱了皱眉。“为什么是明天以后?” “贪心鬼!”她笑着拉起了他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一路思索着要如何向他解释;她本来是想自己一个人到这里来挥别过去的,绝没想到小五会追着她到新竹来。但……这样或者也没有什么不好。“我是到这里来和过去道别的。”她告诉他:“人死之后,入土为安;可是我……从来不曾祭过徐庆国的坟。连一次都没有。” 思亚定定地看着她,清晰的了悟泉水一般地注入了他的心底,使他全身都充满了幸福的水声。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在这一句简单的话语中化去。她知道,她懂,她了解,她并且——采取了行动来安慰他,说服他,让他知道他的恐惧有多不必要,他的愤怒有多么无稽。他无限感激地将她拉进怀里,以一记深情的吻封缄他的感情。 “我爱你。”他说:“我已经等了你一辈子了。” 月伦微笑着以一记婉转缠绵的亲吻回答了他的话,将其他的言语都留给了自己。思亚相信真爱只有一回,但月伦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的。爱可以有不同的方式,也可以有不同的面貌。只有在感情上经历过风波的人才能明白这些,而她绝不希望小五去经历她曾经经历过的,去感觉她曾有的感觉。让黑暗的记忆只属于她的过往罢!眼前这男孩是属于阳光的—— 她生命里的阳光。 ——全文完 注:有关李苑明和范学耕的故事,请参看“莫让蝴蝶飞去”。《剧场出版》 有关康尔祥的故事,请参看“猎豹的男人”。《剧场出版》 ------------------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 Cat 扫描, 火凤凰 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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