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乔晖这些天来,出奇地甚多应酬,直至接近凌晨时分,他才回家来,推门见我端坐着,微微骇异。
  多少天来,我已没有回到睡房来了。
  “有话要跟我说吗?”
  乔晖出奇地镇静,完完全全一副有备而战的模样。
  骇异的是我。
  乔晖从来不是深谋远虑的角色,我难道走了眼,看扁了乔家的人了?
  乔正天是何许人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况乔晖体内流着乔正天的血!
  “是。”
  我清清楚楚地答了一句。
  乔晖松了领带,用脚踢着一张小圆垫脚沙发,跟我面对面地坐着。
  谈判终于开始了。
  我竟有一点点的难为情,微垂着头。
  咬紧牙关,再扬起脸,迎接着乔晖的眼光,一种但然无惧、大义凛然、从容就义的眼光。
  我的天!犯得着把我踩到地下去,以我的卑微去抬举他的高洁,以我的无义去成全他的伟大!
  我完完全全地不能接受乔晖那副表情!
  “乔雪跟你谈过?”我问。
  “谈过。”
  “你为什么一直保持缄默?”
  “没有什么值得喧哗吵闹的!”
  “是怕让你父母以致乔园的人说长道短?”我旨在试探究竟有多少人已予闻底事。
  “乔园之内,除了乔雪和我,无人知道你和文若儒的关系!”
  “乔晖!”我冲动地咆哮:“我希望你弄清楚一件事,我和若儒并无你们想像的不堪的关系!我们……我们……并没有……”
  我急得说不下去,眼泪快要忍不住挤出眼眶。
  “你的意思是,你们发乎情,止乎礼!”
  乔晖竟滋油淡定地替我圆句,还轻轻地叹一口气!
  我气急败坏地问:
  “你信么?乔晖,答我,你信么?”
  乔晖用双手抱住头,突然地一份气馁涌现,教他震栗。
  他点了点头。再扬起脸来时,双眼通红。
  我蓦地有如许的不忍心,想扑过去抱住乔晖,叫他别哭。
  “长基!别流泪,问题既已存在,终究需要解决。”
  我吓一跳,原来泪流满面的竟也是自己。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乔园?”
  我愕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乔雪告诉我,文若儒书房内放置的全是旧照,很难得有如此情长义长的一个人,代替养园照顾你!”
  我想怪叫,我忍受不了,乔晖耍什么手段?故作量大,抑或根本视我如敝屣!
  我顾长基可以如此轻易地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六年恩爱夫妻,一下子就恩尽义绝得干干净净!
  我惶恐得不能自己!
  然,我要乔晖怎样?跪在自己跟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我会看得起摇尾乞怜的人?
  乔晖太清楚我的心!
  他不要在故事结束时,输得面目无光,故而强作镇定,发挥一种回光返照的从容与潇洒!
  何必在这最后关头,跟他争这表面风光?
  他势必要捏造宰相腹内可划船的假象,我也只好俯首称降,自承重罪!
  “你还没告诉我,打算什么时候到英国去?”
  “过一阵子吧!乔氏仍有很多事待办。”
  “我和你的关系既然告终,就无须再为乔氏兴亡担忧了!”
  “哦!”我明白过来了,要走快走,免得看着更觉难受。“总有些事,需要交代清楚!”
  “只有一件事,诚恳地请你帮忙,办妥了你就可以安心启程,我们两不拖欠!”
  “什么事?”
  乔晖望住我,眼内有种莫可明言的迷惘,似有哀痛。
  “我能办得到的,定必尽力!”
  “替我摆平我的秘书杜芳华!”
  “什么?”我莫明所以。
  “她一直吵嚷,要我跟你离婚,吵足三年!我都拒绝了。她当然不是乔园大少奶奶的角色。如今你走了,我的挡箭牌没有了,她不会放过我。”
  我没法子相信自己的耳朵。
  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的,甩甩荡荡,轻如断线纸鸢,瞬息之间,可以随风而逝。
  “长基,只消你替我串演一出戏便成。杜芳华亦非真心爱我,本城太多人存有嫁入豪门的梦想。替我送她一大笔钱,作个了断!然后,人前人后,你就可以顺理成章,怪罪于我,忍无可忍,离我而去。”
  世情变幻,如此可笑,如此不测。
  我错愕得无以复加。
  “长基,求你!最低限度为我,为乔园留一点面子!就是乔雪,也只她一人会认为我和你不相伯仲而已!”
  这才是正题呢!
  乔家长媳仿效红拂岂会是现代美谈?
  如果不是思前想后,还是乔家声望放在第一位,乔晖不至于自暴其丑。
  三年!我竟以为枕边人是个忠心汉,谁知是只吃尽塘边野味的馋嘴猫。
  唉!顾长基缘何天真若此?富家子弟学养平庸有如乔晖,会誓无返顾地忠于一个女人,香江之内,未知有也。
  我不是不觉得屈辱的。一千个日子跟别个女人分享丈夫,断断不会是件光彩兴奋的事。
  然,事出突然,我无暇慢慢细味这满杯的苦酒。一饮而尽,也只觉喉间刹那苦涩,转瞬即逝。
  我和乔晖,正如他说的,两不拖欠!还有乔园,一直待我不薄,真能以此下场,挽回翁姑体面,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终于对乔晖首肯。
  清晨,急于回到乔氏去。
  老实说,乔晖的秘书杜芳华,我是认识的。一个完全不起眼的女孩子。一般样貌的少男少女,乔氏集团之内说多少有多少,乔晖会看上她,拿她跟我比,真真笑话,莫名其妙,荒谬绝伦。
  乔晖不至于饥不择食,也许这边厢是日久生情,那边厢则是近水楼台吧。
  我把敏慧叫进来,说:
  “替我取消今日的一切约会和会议!还有,请乔晖先生的秘书杜芳华小姐到我这儿来!”
  敏慧是个好秘书。好秘书的条件之一是好奇心可以有,却不宜查根问底。
  敏慧应命而去。
  我又叫住了她:
  “你跟乔先生的秘书熟络吗?”
  “不。”答得十分爽快。
  “怎么,话不投机?你们看似年纪相若。”
  “对。年龄、身分、背景尽皆相似,且性别相同,只是思想迥异。”
  “我想多一点有关她的资料。”有备而战是应该的。
  “好高骛远的一个人,一天到晚想着自己有日能成为姜喜宝!”敏慧很不屑。
  “什么?谁是姜喜宝?”
  “名女作家亦舒笔下的人物。”
  “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一个被巨富收买下来,过穷奢极侈生活的女人。”
  我点点头,满意了,资料已然足够。
  杜芳华走进我办公室来时,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人有一份难得的气质。她并不美丽,然而一颦一笑,都洒脱,教人看得舒服。如此满不在乎的面相与动静,为何会苦缠不息,拖泥带水整整三年?
  我不是一点醋意也没有的,故而我开口就不大友善:
  “你想过为什么我请你到我办公室来吗?”
  “期之经年,苦无机会而已。”
  我小瞧对方了,现今的少女,才不过二十来岁,何止入世已深,竟还道行非凡,太惊人了。
  “你竟无惧色?”
  “何致于此?我又不犯法。今日世界,男欢女爱,尽是合则留,不合则去,等闲之事,何必矫情,大惊小怪!”
  “你与乔晖是应该告一段落了。”
  我强作镇静,从没想到此女如斯张牙舞爪。
  “是你的要求,抑或是乔晖的要求?”
  “没有分别,我们是夫妻,一个共同体!”我情虚,又额外地补充一句:“最低限度,直至今天今时,仍然如此。”
  “如果乔晖三年都甩不了我,你认为今日,可以由你下令一句,我就得退避三舍?”
  “很好!你事必要无名无分地继续关系,我们无奈其何!”
  “是你无奈我何!”她竟然连一个字都不肯放松,不肯吃亏。
  我纵然不爱乔晖,亦有权盛怒。
  “口舌之争,除了伤神之外,只显学养之不足。我实在不明白乔晖的品味,缘何会高下皆宜!”
  贼喊捉贼,我又何尝大方了?
  “有气在心头,言语自然无状。你既指我无名无分,四大皆空之余,口舌上赢一仗也足以大快我心!”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沦落如此,也不是不凄凉的。
  “何苦呢?”我问。“你不是跟乔晖讲爱情吧?”
  “未得温饱,枉谈情爱!”
  “你还抱怨?”
  “为什么不?乔氏之内,我轮第几了?本港六百万人大竞赛,我排名更后。得着一份跟个人智慧能力不相称的名位与家当,我有理由抱怨,我有权利向上爬!从某方面而言,我并不比董础础逊色。她跟乔夕谈恋爱吗?当年,乔夕爱她更甚!”
  “乔晖并不爱你。”
  “乔晖不爱任何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枝利箭,虽未中要害,伤着身体任何皮肉,都会皮破血流,不是不痛楚的。
  “乔太,乔晖骗我三年,也骗你六年!”
  那六年,我真不信乔晖有任何违心之论。然而,事实摆在目前,夫复何言?
  我蓦地低头无语。
  真窝囊,我和杜芳华似换了角色来演。她才是来轰我走的。
  “怎么样?你是无辞以对了!”杜芳华看我接不上去,竟然乘机取笑我。
  “废话何用多说了!乔晖既在我跟前坦白了,我断不能坐视不理。我和他算的是一笔账,跟你算的又是另一笔!”我坐直了身子,把心一横,且把这宗事当作公事来办,自然会迎刃而解,我从无工作上的败绩。
  “杜芳华,你不是日夜盼望乔晖跟我玉帛相见吗?如今你盼着了,可惜得很,我并不如你所想像的,打算逊位让贤,甚或一拍两散。我只觉得有责任为乔晖收拾残局!”
  “你原谅乔晖?”
  “我重复,我跟他,且容秋后算帐!目前,只请你让路!”
  “不让又如何?”
  “一,从今以后,乔晖不见得再跟你纠缠下去。二,最有权利谅解他的人是我,我尚且支持他,旁人休得妄议。三,劳工署规定,解雇员工,只须补足薪金,无须解释理由。四,”我微,微笑:“乔家不怕任何人召开记者招待会,要闹上法庭,谁个财雄势大,谁就占上风!”
  我看着杜芳华色变。心上有无比的惊恐,人为了自卫,可以如此冷静,无情无义;为求自解,我竟令另一个女人如此难堪,然,势成骑虎。
  “杜小姐,还需要向你痛陈其余种种利害吗?”
  软硬兼施,我先使出上乘的硬桥硬马手段。。
  “不论你个人动机如何,乔晖当然有错。我们其实不至于绝对无情无义!你要什么条件?”
  “二百万!”她直言不讳。
  到底是个未认真经历世面的女人。千万以下都未必没有商量余地。太多呢,可不成。有钱人尤其紧张钱。
  “五折!”我答。
  既是看做商场交易,能把价钱压到最低,最为理想。
  “不愧乔家本色!”杜芳华冷笑。
  我把支票簿取出来,签好了,递给她。
  从前粤语片的情节,断断不是这样的。杜芳华那个角色只会撕掉支票,夺门而出。
  如今眼前这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接过支票,欢天喜地地放进口袋里,徐徐站起来,对着我盈盈浅笑道谢。
  在拉开我办公室的房门前,杜芳华郑重地说:
  “乔太太,你忠于乔家整六年,已经很足够了。乔晖并不值得你爱六年。今日我走了,明天另外一个我也许会回来,永无休止!纨绔子弟,有何灵气傲骨之可言?”
  杜芳华说得并不过态。
  我环视这个跟我共度了二千个日子的办公室,一台一椅,一笔一墨,是要说再见的时候了。
  踏出乔氏大厦,有种豁然开朗,雨过天晴的快意。
  我以为自己会恋恋不舍,欲去还休,谁知并不如此。因为正如乔晖所言,我俩互不拖欠。于我,这是很大的解脱,迟迟未能下定决心,重拾旧欢,远走高飞,原是抱有那种宁可天下人负我,不要我负天下人的迂腐思想吧?
  都过去了。我回乔园去,收拾行装。当夜,就赴英伦去。
  候至九时多,乔晖仍然没有回家来。
  我连道别一声也不能跟他讲了。
  从杜芳华出现的那一分钟,我对乔晖,宛如一个相处经年、彼此熟悉的老朋友!
  从此天涯海角,一句话别也没有机会说,我心怅然。
  把行李放进计程车的车厢之后,我仍站在乔园的大门前,细细凝望,眼中不期然地温热。
  会不会乔晖在此时此际出现了,喊我一声:“长基,我仍爱你!”我就会扑倒在他怀里,不再离开乔园了?
  我和乔晖毕竟在此共度多少个清晨与黄昏!共看无数的日出与日落!
  我们曾经以为是今生今世!
  乔晖,乔晖,再见了!你好好保重,好好做人!
  三婶慌忙地追赶出来,叫嚷:
  “大少奶奶,你到哪儿去呢?”
  我呆了一呆,答:
  “我出门公干!”
  “怎么没有听你说起?唉!大少奶奶,辛苦你了!”
  我拍拍三婶的肩膊。
  “早些办妥事就回来。你知道奶奶尤其疼你!你不知道呀!”三婶拿嘴向正屋乔正天的睡房窗口嘟一嘟。“奶奶不见你几天也舍不得,刚刚躲在窗帘后头,看着你搬行李,管自流眼泪!”
  我赫然望上正屋二楼,家姑睡房的窗门打开,风吹动着轻纱窗帘,我望不见人,却意识到窗帘后头,有位默默垂泪的老年人。
  我差点咬破嘴唇,才把一声“妈妈再见”压了下去。
  她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乔园吗?
  是否知道原因底蕴并不要紧,她如肯定我再不会回乔园来,才最痛心。
  于我,事已至此,乔园之内,谁最痛心,也是次要的了。我终究要离开的。
  忍住了泪,我一头钻进汽车去。
  六年,过尽了这二千个日子之后,重回旧地。
  谁又想得到?
  我踏在希复机场的月台上时,恍如隔世。
  走进电话亭内,拨电话给若儒。
  电话铃声才响了一下,就有人接听。可见他真的日夜守候在电话机旁边。
  “若儒吗?”
  “长基,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希复机场!”
  对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长基,你且候在那儿,我这就来接你!”
  “不,反正已经到了。我坐地铁到芬士巴利来,你到车站去接我!”
  若儒回英后,立即搬回该区,静候时光倒流。
  坐在地铁里头,车子跟六年前朝相反方向走,同样长如一个世纪。
  曾几何时,我以为跟若儒缘尽今生。
  我想着想着,竟流一脸的泪。
  女人真是水造的,哪能憾事喜事,到头来都付诸一哭?
  我不期然又笑起来,嘴角一裂开,就尝到咸味,真是的!
  地下车缓缓慢下来,停站了,停在久违了的芬士巴利站上。
  我第一个跳下车去。
  若儒,魂牵梦萦的人,就正正站在我的面前。
  缘来之时,连这细节都像精心炮制,安排得恰到好处。
  人群在我们身边擦过。
  地车开走了。
  月台上只余我俩。
  “一切就像以前一样,长基,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也许唯一不同的是屋顶上那几窝老鼠,长得更肥更壮了!”
  我娇嗔地笑起来,躲进若儒的怀抱里。
  我们并不再住同一间房子了。在奥本尼路的另一头租了整间平房。两层高,楼下是客饭厅与厨房,楼上是三间睡房,我们把其中一间布置成若儒的书房,另一间是客房。
  电视机安装在主人房内,每晚,若儒和我都坐在床上看新闻,忽闻报导由纽约交易所带动,股票狂泻,全球无一地幸免于难,金融业内人士称之为黑色星期日。
  我忽然地极之担挂乔氏,德丰刚好在此时公开认购,全球股份跌掉一半,一定无人肯买,那岂非要总包销承担五十亿集资款项?乔氏又得面临一重难关了。
  我还是记挂着乔氏、甚而乔园、乔晖的。
  生命中一旦出现多一份情爱,永远是折磨。
  我还爱乔晖吗?
  也许凡是得不着的人和物,就倍觉可爱。
  好几天,我趁若儒跑到外头去洗车,就想摇个电话回乔氏去,找敏慧问个究竟。然而,每当伸手触着电话,就有种小偷似的猥琐感。为什么呢?在乔园,一心想着私奔英国。到了若儒身边,又老想着乔晖安好!我是人不是人了?最低限度算不得是个好女人?
  每念至此,惊出一身冷汗。
  夜深人静,当若儒累极熟睡之时,我望着天花板发呆、
  乔园之内,也有高高的天花板。
  乔晖如何了?
  乔氏要履行五十亿元德丰企业上市发行股票的总包销责任。我想着,也有一点晕眩。
  如果各分包销肯共赴时艰,也许问题不大,只恐怕有一半是乘机落井下石,又一半是有心无力。一场滔天巨祸,震撼心弦,首当其冲的必是股市和地产,金融行业之内受损者比比皆是。谁个忧柴忧米的人家还有余情剩力辅助落难的亲友?
  再说,要采取法律行动控告分包销不负责任,官司未排期审讯,乔氏就要先典当变卖,以抵消五十亿之数!
  我当然知道乔氏的活动现金有多少。
  眼光望着天花板,手是冰冷。
  乔正天是有担待的,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期望他一柱擎天,撑得住!
  乔晖,也应学习如何应变,如何安度危机了。
  曾几何时,顾长基也是孤军作战,用尽全身法宝,力挽狂澜,甚而把婚姻都赔上了,才会有今日。
  我心蓦地释然。
  若儒假期完了,要回诊所去。
  我闲着无事,打理家头细务。
  才过了几天,就有一点点的发闷。
  若儒笑我:
  “当惯了女强人,不喜欢无所事事,你为什么不到外头走走?”
  回英国的这几个星期,只在黄昏,若儒携了我在区内散步,也到那芬士巴利小公园中去,静静地坐看看松鼠。除此之外,都不愿现身人前。
  “单有我,生活并不足够!”
  若儒鼓励我。
  于是,我跟他出动,他把我放在大英博物馆门前,才开牟回诊所去。
  大英博物馆有太多太多值得钻研的学问、留恋的文化。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会视之如天上官阙。
  我绝对可以留连一整天,待若儒下班了,再来接我回家去。
  正如若儒所说,让我好好地休息一段日子,才定夺自己的生活,或继续念书,或找事做,过些时,还得携了若儒到加拿大去探望母亲。
  我相信老人家只管后生安乐,也不会过分责难的吧?我刚在飞往英伦的机上,写了一封短柬给她,说要到英国小住,一切平安,容后见面再详谈。
  自从顾家蒙难,母亲已很能照顾自己,也极端放心我。
  我在细意地观看青铜时代的器皿,中国五千年文化,源远流长,谁不敬重?
  情不自禁,唏嘘太息。
  才昂起头来,隔着玻璃橱窗,有一对眼睛望着我,紧紧地盯住我。
  我微微地战栗。谁?
  这么面熟的一个女孩子!
  灵光一闪,我当真吓一大跳,竟是杜劳华,乔晖的杜芳华!
  她怎么会在这里?
  挟巨款,且自逍遥,故而来英国游埠?
  我犯不着鬼鬼祟祟地不跟她打招呼,过去的已成过去。
  我微笑着说:
  “杜小姐,你好!”
  “你还能笑?”
  此话怎解?
  “杜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芳华呆了一呆,道:
  “你来英国多久了?”
  “为什么有此一问?”
  “乔家的事……”
  我无辞以对,刹那间有种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恐惧。
  “乔家怎样了?”
  杜芳华整个呆住了。
  “你真不知道?”
  “请告诉我!我抵达英伦约半个月,差不多是足不出户,今天,是头一次正式上街来!”
  “天!”
  杜芳华轻轻一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乔夕……死了!”
  “什么?”
  “汽车失事,我意思是说,表面上是汽车失事,在浅水湾道上,连人带车冲落山坡,车毁人亡。市场中人都传他自杀。”
  耳畔嗡嗡作响。
  “我不信!为什么自杀?乔夕自杀?”
  “一败涂地!”
  “德丰企业的总包销出了事?”这是意料中事。
  杜芳华神情落寞地点了点头:
  “无人认账,乔氏要把五十亿揽上身。”
  “支持者竟无一人?”
  杜芳华摇摇头。
  “也不至于轻生?”
  “乔夕罪不只此!”
  “什么?”
  我摇摇欲坠,委实无法承受过多的刺激。
  “可怜了乔晖!”
  “乔晖怎么样了?”
  我吓得魂不附体,声浪显然地提高了,整个中国文物馆内的人都拿眼看我。
  杜芳华紧握着我的手,把我带到角落的一张长凳子上坐下。
  “你还关心乔晖?”
  “为什么不呢?他是我的丈夫!”
  “我以为……”
  杜芳华欲言又止。
  “杜小姐……”
  “乔晖真的值得你永志不忘!”
  “乔晖怎么样了?”我急不可待。“他还好吗?”
  “乔夕累了他!”
  杜芳华深深叹息。
  “乔夕化名控制的一家公司,向乔氏借贷极巨,不但重押在港股上头,且在恒生指数期货上下重注,一个全球股灾,血本无归,还要欠亿元以上的债。”
  “他握重港股?孖展直上?”我差点吓破胆。
  再惊问:
  “可是,乔晖从来不如此放肆!”
  “乔晖坏在心肠软,乔夕的私人公司毫无抵押向乔氏借贷,开了个天文数字的孖展户口,乔晖有分签批!”
  蓦地天旋地转,我扶着杜芳华的臂弯,久久不能安定下来。
  “乔太,你镇静一点!”
  我当然知道,乔氏需要起码两位董事签名,才能批准孖展限额。他们兄弟二人一起犯上讹骗股东的商业罪行!
  太平盛世,有什么不妥当,也还有遮掩与转圜余地。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江湖上一有巨大风险,正是铲除异己的好时机,事情定必败露。
  天!乔夕畏罪自杀了,余下来,只一个乔晖担当!
  我呆呆地望住芳华,一额的冷汗。
  “乔晖,他怎好算了?”
  “乔太!”芳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欲言又止:“乔太,你信我一句真心话吧!此时此刻,求你信我!”
  我看着芳华的脸,顿转颜色,情急而尴尬:
  “乔太,你回去吧!乔氏需要你,乔晖更需要你!”
  “我,回去?”
  “是的!只有你回去了,乔氏才能有救,乔晖有你在身边,事可转圜!乔太太,请听清楚我这句话,乔晖从没有对你不起!”
  我很有点混沌,神志迷糊,要很慢很慢才能思考、分析。
  “过去的事,我并不打算追究,甚而放在心上!”
  “不,乔太,事情的真相,你并不知道!”
  “真相?”
  “对。你看轻了乔晖。全世界的人瞧不起他也还罢了,只你一人不能待薄他。也许他在所有的公事上都得过且过,然,在爱你的上头,半点不含糊。自乔雪向他哭诉,落实了你多月来心神恍惚的理由之后,乔晖的痛苦,在乔氏之内,只我一人知道,在乔园抚慰他的,也只有乔正天夫人而已。”
  家姑?她知晓一切,还在我离开乔园的一天,凄然垂泪?
  “你一直跟其他人一样,认为乔晖老土,是不是?也许是吧。他用了个最原始、最陈旧、最老土的方法去成全你!他知道你把持不定,对乔家那份浓不可破的恩情挥之不去;对传统道德的桎梏,无法突围。他不希望你委屈、难堪、左右为难下去,况且他自知错帮了乔夕一事,早晚会被揭发,他越发希望你早早离开乔园,万一乔氏有难,他太知道你的性格了!于是他诚恳地跟我谈条件,由我去串演一出帮你心安理得地离开乔园的戏!”
  整个人如被扔至万丈深渊,周围黑墨墨、冷冰冰、孤独、无助、凄凉!
  “我是个最适合的人选!乔晖并不爱我,他爱的人只有一个。那天,乔晖喝醉了,跟我说:作为乔正天的儿子,生活上他已得着太多,何必斤斤计较,何必争权夺利,何不得过且过,何不事事忍让?他要珍惜、要维护的只是顾长基一人,这六年,乔晖自言得着额外的恩赐,如今你要回去了,就让你回去吧!……”
  说着,流下泪来的是芳华,而不是我。
  我太错愕了。
  “信我,乔太太!”
  “杜小姐,那天,你台辞演技都一流!”
  “是的!”杜芳华低下头去:“因为我确是个贪财的女人,那一百万元,是乔晖给我的报酬,如今仍安全地放在我名下的户口里。你听过姜喜宝的故事吗?我现今报读了伦敦大学,暑假后便开学。”
  “杜小姐,你跟乔晖有没有真的亲密在一起过?”我问了个一般情况下不应该问、也不得体的问题,可是,我忍不住。
  “乔太大,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上有谁?请恕我直言的鲁莽,你离开乔园之前,口口声声不但承有过,是最令人伤心的,实则你心上太渴望有一个成全自己的方式出现,才会如此轻易相信我和乔晖的故事,精神与肉体孰轻孰重,明慧如你,竟也轻重倒置,乔晖的情操并不比你低!”
  我突然地自惭形秽。
  “乔太太,我重复,乔晖并不爱我,他只爱你一人!一个女人没有比如此被爱更幸福了!”芳华轻轻叹息:“如果乔家无此巨变,我又不偏偏在今时今日遇上了你,这个谜,永远不会揭破!请不要怪乔晖想出了个粤语残片的桥段,去表达他对你的关爱。太阳底下何来新鲜事?还不都是旧酒新瓶,更改包装而已。”
  乔晖为什么不爱杜芳华,她光明磊落,气度逼人,我之于她,何其渺小!
  那个小说中的姜喜宝,一定不是掘金娘子,自有真性真情在。
  我必须买一本叫《喜宝》的小说,伴我归航。
  英航之上的十多小时,我果真把亦舒小姐所写的这本现代小说名著念毕了。
  谁说世上没有姜喜宝呢?
  杜芳华只不过是其中一人。
  她的故事一定也会精彩绝伦,灵慧若此的女子,匹配一个美丽的故事,乔晖会否占她生命中的一席位?
  那是她的故事,我毋庸深究了。
  至于我的生命篇章,又一次地改写。
  这次的再分离,若儒和我都没有流泪。
  哭不出来的沉痛,更辛苦!
  我们谈了一整夜,炉火仍是红艳艳,决不比六年之前逊色。
  外头又必是星光灿烂。
  待至黎明。再一次,若儒送我踏上归程。
  希复机场月台上,再无难舍难分的拥抱,我望着若儒远去。
  此别将成永诀!
  再无奇迹会把我俩连系在一起了。
  要问我,现今没有任何一个欲望比较但愿航机就此失事更炽热。
  当然,机上并非只我一人。人就是为了不能牺牲别人的安全与幸福,就只好牺牲自己。
  顾长基,命生不长,何其多难,要再摧残我至何地步,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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