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汪梦婷决计不当季海平手中的棋子。她的事要由她自己面对、自己解决。
  隔天晚上七点多,她来到季风华的书房前,轻轻敌了敲门。
  “请进。”
  她应声进门,一边反手带上门。季风华对她的出现似乎感到十分讶异,一对锐利的黑眸盯着她,“有什么事吗?”她深吸一口气,“我想与您商量一件事,爸爸。”
  季风华微微蹙眉,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
  汪梦婷以最端整的姿势坐下,黑眸直直望向他,并试着平稳有些急促的呼吸。
  季风华看出了她的紧张,“和平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的。”
  “那究竟是什么事?”
  她终于鼓起勇气,“我想找份事做,爸爸。”
  季风华先是怔了一会儿,接着唇边泛起一抹微笑,“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你在家里一定无聊死了,我早该叫阿惠带你去妇联会帮忙才是。”
  “不是的,爸爸,我并不想去妇联会。”
  “或者你想参加盛威名下的儿童基金会?这阵子是基金会草创时期,你风笛姑姑一直想多找点人帮忙——”
  她摇头,“我想到我朋友的服装公司工作。”
  “什么?”
  她解释道:“我的朋友在台北开了一家服装公司,邀我帮她。”
  “别开玩笑了!”季风华终于搞懂了她话中含义,原本温和的面容一阵强烈地抽搐,“你的意思是要到外头替别人工作?”
  “是的。”“该死的!你要让外头的人看笑话吗?季家不缺钱,不需要你到外头拋头露面!”
  “不是因为钱的关系——”
  “我知道,是想打发时间吧?”他截断她的话,“打发时间的方法多得是,办办慈善活动,参加社交联谊嘛。”
  “但我想要一份真正的工作。”
  “不然我替你在盛威安插一个职位好了。季家的长媳在外头替人工作,传出去像什么话!”季风华怒气腾腾。
  “可是我对服装设计很有兴趣——”
  “总之,我不许你出去工作!”他面色与口气同样森冷,“我让平儿娶你是希望你成为他的贤内助,可不是让你来扯他后腿,替他添麻烦的!”
  是,当季家的装饰品,用来光耀季家的门面!汪梦婷在心中吶喊。
  她早明白自己在季家、在季风华心中的地位,但他非说得那么清楚不可吗?
  她一阵气苦,终于忍不住提高音调,“可是海平答应我了!”
  “什么?”
  “海平答应我可以去帮我朋友。”
  “别胡说!”季风华厉声斥责,“平儿怎么可能这么做?他怎么可能答应你这种可笑的要求!”
  “我是答应她了,爸爸。”
  季海平沉静的语音忽然在门口响起,两人同时将眸光调向他。
  他像是刚刚才回到家,手中还提着公文包,深蓝色三件式西装依旧整整齐齐。季风华猛然起身,“平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季海平轻轻颔首。
  “我反对!”季风华的怒气更盛,太阳穴旁的肌肉不停抽动着,“你神智不清了才会答应她这么做!你给我好好仔细想想,想清楚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这件事我已经想清楚了。”季海平毫不退缩地迎向父亲的眼神。
  “你答应让这女人出去工作?”
  这女人!
  汪梦婷的心脏一阵强烈抽痛,他说话的语气彷佛她是不值一顾的物品。
  季海平注意到她脸色微变,“你先出去吧,梦婷。”他语气温和,“让我单独跟爸爸谈谈。”
  汪梦婷犹豫数秒,望着面色凝重的两个男人,她只能点点头。
  她尽力保持平稳的步伐走出书房,反身带上门。一旋身,便望入一对充满好奇的狂放黑眸中。
  “里头似乎发生了很有趣的事。”
  是李海奇。他一身花俏的公子哥儿打扮,狂放不羁的俊挺面容上挂着一抹奇异的微笑。
  汪梦婷默默地响应他的注视。
  “在里面的是海平吗?”
  “嗯。”
  李海奇两道浓眉挑得老高,仔细聆听着自书房门后隐隐传出的怒吼声。
  “海平跟爸爸吵架?”他的语气满是不敢置信,“究竟怎么回事?”汪梦婷简单地解释事情的经过。
  “海平因为你工作的事和老头争论?那个总是对老头言听计从的海平?”季海奇突然纵声大笑,笑声是狂放而高昂的,“没想到海平也有和老头意见不合的时候!”
  他的笑声让汪梦婷感到强烈的不舒服,“别那样笑!”她蹙眉低斥。
  李海奇蓦然止住笑,幽深的黑眸闪着难解的光芒,“看来我低估你了,嫂子。
  没想到你对海平竟有如此的影响力。”
  “什么意思?”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不晓得吗?季风华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浪荡不羁、只会让他头痛的败家子,另一个却是会达到他每一项要求,对他言听计从的乖儿子。”他顿了一会儿,“海平正是那个光耀门楣的好儿子。从小到大,他不曾有一件事不顺老头的意。”
  汪梦婷当然明白这些。季海平一向孝顺,就连娶她,也是因为父亲的要求!
  “那又怎样?”她语气有些冲。
  “你还不明白吗?”季海奇笑得奇特,“海平这家伙对自己的事总是闷不吭声,竟然为了你的事和老头争论起来,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呢,难怪老头会气成那副德行。”他用手指头敲着下巴,“真想看看这件事的结果如何,一定很有趣。”
  “你非要用那种看热闹的口气说话吗?”
  “我是想看热闹,看看这二十年来从未上演过的戏码会是怎样一个了局。”他漫不经心地拉拉昂贵的休闲外套,整了整颜色鲜艳的领带,拋给汪梦婷的微笑却是若有深意的。
  接着,他便转身走了,留下茫然的汪梦婷,脑海里不停盘旋着他那句话——
  海平这家伙对自己的事总是闷不吭声,竟然为了你的事和老头争论起来……
  是啊!为何她直到现在才蓦然惊觉季海平是为了她与一向敬重的父亲争论呢?他从不曾为自己争取过什么,却为了她的事不惜忤逆父亲。
  他为何要为她如此费心?
  汪梦婷的心绪忽然乱了起来,任凭她再怎么深呼吸也平定不下来。
  一直到季海平回到卧房,她依旧心神不定。
  “没问题了,梦婷,爸爸答应了。”
  “他答应了?”
  “这段时间内,他可能还是会有些不高兴。不过你放心,父亲最重承诺,答应的事他不会反悔的。”
  汪梦婷根本不在意这些.她的心思全被他带着浓浓倦意的神情给引走了,“很累吗?海平,你的脸色很难看。”
  “也没什么。”季海平摇摇头,取下眼镜以面纸擦拭着,“大概是跟父亲谈太久了吧。”
  她看着他重新戴上眼镜,“你不需要为我这么做。”
  “嗯?”
  “不必要为了我的事跟爸爸吵架。”她语声细微,“我知道你从不曾惹他生气。”
  “别介意。”他微微一笑,“我也认为让你出去工作会好些,日子才不会那么无聊。”
  “为什么?”她禁不住追问。
  “我说过了,”他眸光和煦,“我不想限制你的自由。”
  “但……”为什么在经过昨晚她的任性取闹后,他看她的眼神依旧那么温柔?
  “别担心,梦婷。”他温柔地拍拍她的肩,“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可是——”
  “我向你保证,不会有问题的。”
  不是的,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她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他肯为她违逆父亲?她想知道他为何对她那么好,好到几乎让她难以承受?她想知道为什么他的脸庞会写满深深的疲倦,是因为他父亲或她?
  她有千言万语想说、想问,最后却只化为简单一句:“你吃过了没?”
  他摇摇头,“我有一些文件还没弄完,晚一点再吃好了。”
  她点点头,默默接过他脱下来的外套与领带。
  在凝望着他背影的时候,她禁不住深吸着他深蓝色外套上的气息。那是一种淡淡的、十分好闻的男性气息。
  她翻过领口,是A&s。
  他竟穿A&S——那是伦敦西服路上历史最悠久、口碑远扬的西服名店。
  在突如其来的好奇之下,她拉开衣柜,检视着他的衣服。
  除了少数几套之外,大部分都是A&S或亚曼尼,而且几乎都是正式场合穿的服装,很少有休闲服。
  “A&S。”她喃喃念着。
  庭琛讨厌A&S。
  有一年庭琛生日,她原想到A&S订做一套西服送他,但他坚决拒绝。
  “设计的衣服千篇一律,尤其是西服系列,保守得吓人,一点创意也没有——偏偏就有许多男人爱穿。”他厌恶地批评,“只因为A&S是财富地位的象征。”
  英国王储查尔斯王子就是A&S的爱用者,想不到季海平也是;而他,也确实穿出A&S稳重优雅的风格。
  他与庭琛是两种不同典型的男人;就连味道也是。
  庭琛的身上总散发出一阵森林清香,混合着些许烟味及酒味;季海平身上的味道却淡得几不可闻,偶尔渗着汗闻起来就略带一股咸味,像怡人的海风。
  就像他的名字——季海平。
  一个味道像海,心思更像海一般深不见底的男人。
  为什么对父亲言听计从的他会为了她与父亲争论呢?
  汪梦婷陷入深深的沉思。
  那个在汪梦婷眼中深不可测的男人,如今的心思却是让人一目了然。
  他左手支着额,眼睛瞪着桌上的笔记型计算机屏幕,思绪却飘得老远。
  他当然明白汪梦婷想出门工作的原因。
  是因为无聊吧!成天关在这栋三层楼的宅邸里,又几乎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当然会无聊了。
  他真的了解她透不过气的感觉。
  她不是一尊他可以收藏在柜里的玻璃娃娃,她是鸟——她想飞,想看看外头广大的世界,想透透气。
  如果他是她真心所爱的男人也就罢了,或许她还愿意为他忍受这样无趣的生活;
  问题是,她根本不爱他。
  他怎能要求她为了一个不爱的男人放弃自由呼吸的权利呢?他真的想将她捧在手心细细呵护,不让她飞离;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剥夺她仅有的自由,仅有的快乐。
  他要让她飞。
  但是,为什么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她就会这样离他愈来愈远,让他再也抓不住她,甚至再也看不到她呢?
  这样的预感强烈到让他的心阵阵绞痛。
  “梦婷,梦婷……”他阖上双眸,沉痛地呢喃,“难道我娶你真的错了吗?难道你已经开始后悔了吗?”
  在他们结束蜜月行程、回到台湾之后,他曾在无意间窥见梦婷的心事。
  他并非有意的,只是那日他提早到家,她正在浴室洗澡;而他,就在她梳妆台发现那本《英诗选集》。
  他知道她一向喜爱英诗,也知道她视那本诗选如珍宝;他无意去碰它的,但只匆忙一瞥,便让他整颗心陷落谷底。
  那本诗集翻开在亨利.莱特的“A LOST L OVE”那一页。
  她用黑笔在最后一段粗粗画了两行线——
  I LITTLE THOUGHT IT THUS COULD BE,I N DAYS MORE SAD AND FAIR——
  T HAT EARTH COULD HAVE A PLACE FOR ME,A ND THUS NO LONGER THERE,在那更苦却更亲切的往日,我料不到会有这情形——
  在一个已然没有你的世界,我竟然还能够存此身。就算他对英诗再怎么生涩、再怎么不熟悉,他都能轻易看懂这最后一段。
  That earth could have a place for me,And thus no longer there,他从没想到,梦婷对她的旧情人可能深爱到如此地步。
  她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吗?失去那个男人的人生对她而言,是不是就只是无止尽的地狱?她后悔嫁给他吗?甚至恨他?因为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旧情人,所以昨晚才会突然歇斯底里起来?
  他该怎么对她才好呢?怎么对她才不会令她离他愈来愈远?怎么对她才能令她忘了那个男人?
  她能忘了那段过往吗?
  “海平。”
  有如春风般的温柔呼唤流入季海平的心头,他偏传过头,望入汪梦婷湖水般盈盈的眼波。
  “在想什么?”她轻移莲步,端着托盘走到他面前,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摆在书桌一角。
  “没什么。”
  她望着他隐在镜片之后的眼眸,“已经八点多了,先吃一点东西好吗?”
  “也好。”他接过她递来的筷子与汤匙。
  她看着他一会儿,然后拉来一张椅子坐在他面前,“可以跟你聊一聊吗?”
  “当然。”他似乎有些讶异她这样问,抬起摘下眼镜的双眸望向她。
  她考虑着如何措词,好一阵子才轻声开口,“你一向很听从父亲对你的安排……为什么?海平,一般人不会这样的啊,有什么原因迫使你必须这么做吗?”“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不像是这么毫无主见的人啊!为什么愿意二十年来完全服从你父亲的吩咐呢?即使是不合理的要求,你也逆来顺受。”
  季海平探探凝视着她,她指的是答应娶她的这件事吧。在第一次与她共餐时,她曾提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巧妙地闪避,但今晚——
  “你——”汪梦婷的语音像在叹息,凝视他的眼神却异常温柔,“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存在吗?害怕自己在这个家成为一个负担,所以才尽力达成你父亲所有的希望?”季海平的心如遭猛烈撞击,呼吸一阵不顺,一向波澜不兴的眼眸流动着微微的震惊。
  是这样吗?从他住进季家开始,就一直乖巧地听从父亲的每一个命令,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成为季家的负担?
  母亲自杀前的最后一番话蓦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一定要做个乖小孩,听爸爸和阿姨的话哦。
  因为遵守对母亲的承诺,所以他才对父亲百依百顺?
  季海平心中思绪翻涌,捉摸不着边际,脸上第一次呈现出近似于迷惘的神情。
  他那有如迷路小孩的无助神情让汪梦婷心中一阵抽痛,她知道自己已挖掘出他多年来藏在心底探处的脆弱。“已经够了,海平。”她禁不住伸手轻抚他的脸庞,“别再活在母亲的阴影下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的母亲离你远去,并非因为你是她或季家的负担,停止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吧。”
  他怔怔地捉住她的手,“我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
  “是啊。你记得吗?你曾告诉过我,不需要介意别人的评断。但你自己……”
  汪梦婷语声瘖哑,眉尖亦紧紧地蹙着,“你自己却拚命地达到别人的期望。”她的眼眶发红,秀美的面容写满了不忍与痛楚,“你甚至不允许自己对任何事物产生渴望,不允许自己拥有任何东西……”
  一个不满十岁便失去亲生母亲的男孩,住在陌生的家庭里,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冷淡且憎恨他的母亲,以及一个任性的弟弟。
  他是如何拚命地想求取这个家庭的认同,想讨好这个家的每一个人啊!她几乎可以看见他那张小小的、渴求亲情的脸庞。
  所以,他才会习惯性地服从父亲的要求——甚至从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
  汪梦婷深吸着气,渐渐地了解这个曾在京都遭到丧亲之痛的男人,了解这个从九岁开始就封闭自己内心的男人。
  虽然她碰触到的只是这片汪洋大海的一小部分,但只是这样一小部分就令她心酸不已,却又让她感到莫名的欢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强烈地渴望摸清他的内心、看透他那双深如汪洋的眼眸。
  他不是那个她所爱的男人,却是她的夫婿,是她想了解的男人。
  今晚,她终于冲动地跨过了两人之间的藩篱——是因为心痛,是因为伤怀,也是因为深深的感动。
  因为他待她一直如此温柔,即使她任性地对他耍脾气,他仍为了她的愿望不惜与父亲争论。
  “你哭了。”季海平像忽然从纷乱的失神状态中惊醒,温柔地抬手拭去她颊上的泪珠。“你总是这么善感吗?”他叹息着,“这么容易为他人而激动、这么善良——”她闭了闭眼,强烈地感到后悔,“海平,我昨晚真不应该同你吵架的,你是那样为我着想……”
  “我不介意。”
  “你总是不介意,总是如此宽宏大量,总是不肯为自己多加着想!你为什么不自私一点呢?”她的泪水依旧不停地奔流,“为什么在订了婚约后还愿意给我毁诺的机会?为什么会娶像我这样不如好歹的女人——”
  他摇摇头,捧住她的脸庞,专注地凝视她,“能与你共度一生,是我的荣幸。”
  汪梦婷玫瑰色的唇瓣颤抖着,“我觉得我配不上你,不值得你如此温柔。”
  “别这么说,配不上的人是我。”他低下头,轻轻吻着她的眼帘。
  汪梦婷却仰起头来,让自己的唇卯上他的。
  季海平讶异于她的主动,却万分欣悦地汲取她的甜蜜,轻轻地擦揉那两瓣芳美。
  “海平,以后别对我这么好。”她在吻与吻之间轻声叹息,“我做错了事就骂我,别对我那般客套,彷佛当我是客人。”她忽然离开他的唇,雾蒙蒙的眼眸柔情似水,“我是你的妻子啊。”
  骂她?他怎舍得!就连稍微大声吼她一句,他都不敢啊。
  她是那般细致纤弱,像晶莹剔透的玻璃娃娃,他只怕稍微大声些她就碎了。
  不,他永远不会骂她、吼她的。
  他凝望她良久,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却什么也不说。
  然后,四瓣唇再度密合,这次由他主动。
  “辛苦你了,梦婷。最近总让你陪我加班到那么晚,真不好意思。”
  汪梦婷从凌乱的办公桌上抬起头,对满脸歉意的好友兼上司微笑,“别介意,宜和,创业维艰嘛。”
  丁宜和走近她,踩着高跟鞋的步伐摇曳生姿,“还是多谢你了。”她弯下身子,双手撑在桌面注视汪梦婷,唇角勾起微笑,“你可是季家的少夫人呢,好好的清福不享,却来我这帮忙,如此隆情厚谊,在下几乎承受不起。”
  汪梦婷轻笑出声,掷下笔,身子向后一仰,星眸焰焰生辉,“既知承受不起,就该有实质的行动表示。”
  “OK!你尽管说,看是要请吃饭或送礼,在下绝不推辞。”丁宜和爽快地应允。
  “加薪如何?”汪梦婷半开玩笑地道。
  “哎哎哎!”丁宜和夸张地连哀三声,“梦婷,你明知公司资金短缺,就饶了我吧!要我真付给你能请得动季家少夫人的薪水,公司就准备关门大吉了。”
  汪梦婷又是一阵朗笑,“不是才立誓绝不推辞吗?这会儿倒推得一乾二净!”
  她嘲谑好友。
  丁宜和举起双手做求饶状,“好梦婷,你就别为难我了。”
  “只要你一天假,如何?”
  “假?”
  “后天。”汪梦婷解释着,“我得出席一场慈善晚会。”
  “就是那场众大亨们各自拍卖自个儿珍藏的募款晚会?”
  “没错。”
  “太好了!梦婷,这可是一个绝佳的宣传良机呢。”丁宜和一拍双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汪梦婷睨她一眼,“我早知道你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拜托你了,梦婷。”丁宜和不理她的嘲弄,用力拍拍她的肩,“将本公司的名号送进各贵夫人的耳中,叫她们有空来本店逛逛。当然,你绝对得穿本公司代理的晚装出席。一切都交给你了。”她神情难得的严肃。
  “是,老板。”汪梦婷调皮地朝她行了个举手礼。
  汪梦婷的确是准备穿着公司代理的意大利名家晚装出席的。她套上那件微微漾着银光的深灰色及踝长礼服,审视着镜中的自己——右肩透明短袖、左肩削肩的不对称设计,微露酥胸,裙摆及腰际的精细刺绣,半裸的背部……合身的剪裁完美地衬托出她的身材,上好的质料与别出心裁的设计亦足以令那些眼光挑剔的贵夫人们满意。
  她让一头乌亮的秀发自然地垂落肩际,营造出与世无争的娴雅气质。
  当她正准备戴上丝质长手套时,杉本惠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
  “妈妈。”她立刻轻唤一声,心中微微讶异。
  杉本惠锐利的眼眸台不客气地打量她全身,彷佛在审视她的穿着品味。
  终于,她语气冷淡地开口,“准备好了吗?”
  “是。”
  “今天华美的秦夫人身子不舒服,你得替她上台展示礼服。”
  “我代替她?”汪梦婷轻蹙秀眉。
  她知道这是今晚的噱头,为求晚会高潮,特别情商几位平素绝不轻易拋头露面的企业家夫人充当模特儿,展示晚会欲拍卖的几套礼服。这确实是促销良方,但她没料到自己竟也要上台。
  “你们年纪身材都相近,你大概穿得下她的礼服。”
  汪梦婷脑中灵光乍现,“既然如此,妈妈,何不就让我直接穿这套礼服上台?”
  她柔声征求婆婆的意见。
  杉本惠凝视她两秒,“这套礼服是你公司的吧?”
  “是的。”
  杉本惠点点头,唇角勾起一丝古怪的微笑,“果然不愧是商家千金,懂得做生意。”汪梦婷屏住呼吸,弄不清她这番评语是何用意。
  “那就把这套礼服捐出去吧。”杉本惠淡淡同意,在转身出门时忽又回过头来,“海平今晚会陪你出席吗?”
  “他说会赶过来。”
  “那就好。你们新婚,今晚想见到你们的人一定不少。”
  汪梦婷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泛起一抹苦笑。
  她当然明白杉本惠话中的含意。
  她与季海平策略联姻的因果一定早已传遍整个上流社会了,她相信必然有许多好事者想看看他们婚姻美满与否。今晚是这一季商界最盛大的集会,几乎所有政商界的重要人物都会出席,大概有不少人会借故与他们夫妇攀谈吧。
  今晚想必很难熬。
  汪梦婷轻声叹息,心中却依然期盼参加这场盛会,因为今晚是她一个月来真正有机会和季海平共度的一夜。
  这一个月来,他俩一个星期见不到两次面,他忙,她也忙。她每晚几乎都得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又总是早早出门上班。再加上季海平上个礼拜又飞往美国盛华电子视察业务,她已经整整十天没见他的人了。
  偶尔,当夜深人静,她一个人躺在那张古典大床上时,那一夜两人分享的热吻就会浮现她脑海。
  那个吻并不是出于深厚的爱情,也不是因为无法克制的激情;她并非有意挑逗他——只因他那少见的迷惘神情才让她不由自主的冲动行事。她想抚慰他,想为他抹去那令她心痛的神情。
  那是一个安慰的、友谊的吻,但为什么……她仍能感受到其中难以形容的甜蜜呢?为什么当她回想起那一幕,脸颊会强烈地发烫,体温也直线上升呢?
  为什么他不过离开她身边十天,她却感觉彷佛数年不见他?她真的很期盼再见到他。
  但当汪梦婷与杉本惠到达会场后一小时,季海平仍不见踪影。
  是没有赶上飞机吗?或是公司临时有事?汪梦婷不禁感到一阵失落。
  终于,轮到她上台展示礼服。
  主持人用高昂的语调介绍着汪梦婷与她身上这袭晚装,她则带着甜美的笑容从后台走出。
  她一出场,会场使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汪梦婷微笑地扫视众人,特别注意那些贵夫人们的反应。从她们不自觉带着欣赏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已顺利达到宣传的目的。
  忽然,她注意到身着深灰色西装的季海平。
  他站在会场的最后面,看样子是刚刚才赶到,凝望着她的黑眸与性格的唇角漾满了赞赏的笑意。
  不如怎地,望见他那温煦的微笑,她竟微微地心跳加速,脸颊亦袭上一阵莫名的热气。
  她定了定神,走起台步,甚至还走下台去与几名熟识的世伯阿姨们打招呼。
  然后,竞价便开始了。
  在几个官夫人及企业家夫人试探性地喊价之后,一个清亮且带着傲气的语音清清楚楚地响遍会场。
  “一百万!”
  汪梦婷一阵愕然,这是比这件晚装的原价高出好几倍的价码呢。虽说是慈善义卖,也用不着将价码喊得这么高啊。和场中许多贵宾一般,她情不自禁地将眸光调向喊价的那名女子。
  一双毫无笑意的眼眸响应着她。
  那个势在必得的女人有着一张相当美艳的脸孔,丰润的唇角微微扬起,噙着抹冷冷的笑意。
  但使汪梦婷心脏狂跳的并不是她充满挑战性的眼神或冷然的神情,而是坐在她身旁的那个男人。
  那个一身白色礼服,脸孔俊逸出尘的男子,竟是她以为还远在英国的程庭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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