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王国(二)


  有一分终的沉默。多长的一分钟啊!对咏梅来说几乎有一世纪那么长,文仲——会走吗?
  “咏梅!”他蹲下来,蹲在她面前,他叫她咏梅?这——和他叫爱琳有同样意义?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别再孩子气,答应我,明天去教堂!”
  她不能说话,她的倔强、任性及那些不妥协的防线已经崩溃。他说得那么温柔,那么有感情——是感情吗?她能感觉到,他们真的是朋友了!
  哦!朋友!多温馨的两个字!
  “说话,告诉我明天去教堂!”他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她心灵颤抖,激动的泪水几乎流出来。
  文仲,文仲,她会不答应吗?她心理早答应了一千次一万次,只是,她有每一个年青女孩子的倔强、好胜,而且比别人更多些!
  “咏梅,答应我,”他慎重地。“去教堂唱诗为神,不要搀杂人为的因素!”
  “我知道,”她吸了一口气。“但是——这人为的因素是你造成的!”
  “我收回,我们重新来过!”她的手仍然在他的双手中,他们的视线仍然交缠着。
  这一剎那,她发现自己再无一丝妒意,她竟然可以全然不在乎叶爱琳了。
  他说“重新来过”,多神奇的四个字,带给她说不尽的希望——她本是绝望的!
  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即使只能做一个朋友——不常见面,心中记念的那种朋友,她亦已经能满足!
  真的,文仲能来到面前已够满足,她还贪心什么?贪心的女孩子神不喜欢!
  她点点头,好自然、好愿意地点头。
  “我明天——去教堂!”她说。
  然后,她感觉到脸上有点冰凉,有点潮湿。她看见他动容的神色,他放开一只手,用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抹一抹,她贬眨眼,灯光突然变成许多细碎的小星星——不中用,泪水吗?
  她羞涩地低下头,该是笑容,不是泪水!
  “肯陪我出去走走吗?”他站起来。
  她好柔顺地点点头,怎会不肯?这是她渴望了许久、许久的事!
  他不再说什么,握住她的手,并肩走出去。
  她看见女工阿彩惊讶地在一边发呆,她不在乎,她已经得到了一份友谊!
  不是普通的友谊,是用心灵的!
  街道,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都识趣地轻悄悄地,像是怕打扰了他们。
  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他们就这么安静地、了解地、满足地走看,谁都没有说话。夜空中,只有稀疏的星儿在贬着眼睛。
  “你看过一部电影吗?是讲舒伯特的一生!”她突然问。
  “没有,我很少看电影,”他摇摇头。“我看过舒伯特的传记、亦研究过他的作品,若看他的电影,我怕会破坏了他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
  “说得好怪,我不懂!”她说。
  “我肯定电影拍不出舒伯特的气质,我也不喜欢看那一段被夸张了的恋爱!”
  “但是那部电影拍得很不错,不是出名的导演,也不是出名的男女主角,可是——气氛很美、很淡,连那份哀愁都是淡淡的!”她不以为然地。
  “淡?”他看她一眼,眼光又深又远。“若真是淡,倒也抓住了舒伯特的那份无可奈何的恋爱!
  为什么你提起?”
  “因为——我们这样走着,我记起舒伯特在电影结束时,孤里地从他深爱女孩子的婚礼中出来,走在那两旁全是椰子树影的寂静街道上,虽然好含蓄,我却忍不住哭起来!”她微有羞意。
  “读数学的女孩子这么爱哭?”他逗看她。
  “这两件事扯不上关系?”她娇俏地笑了。
  “为什么会想到舒伯特?”他问。
  “我不知道,或者——我下意识地把你当作是他!”她的捡红起来,她说得太直率。
  “稚气,我永远不可能是他!”他放开她的手,围着她的肩。“我只是个平凡的人!”
  “你若平凡,我就是庸俗了!”她说。
  “咏梅,有一件事要说清楚,”他低头看臂弯里的她。“你若幻想我很了不起的话,你会失望!”
  “我不曾这么幻想,只是——你很特别!”她红着脸。
  “特别得吸引了你?”他开玩笑。
  “吸引了很多人,你不知道吗?”她反过来捉弄他。
  “说得我像大情人,”他笑着。“或者——“青春偶像”?”
  “唉——谁说的?谁告诉你的?”她急得涨红了脸。“总有那么多无聊的人说无聊话!”
  “你很出名啊!”他笑着。
  “再说一句我就回家!”她有点发恼。她不喜欢这个外号,就像什么花啊!草啊的令人难堪。
  “不说了!”他收回那打趣的笑容。“说一些你的事给我听!”
  “你知道我那么多的事,让你说!”她说。很俏皮的。
  “好!”他故意清一清喉啼。“我叫文仲,二十三岁,和你是同一间大学,我在去年毕业,学的是建筑!”
  “建筑?不能想象,你去造房子?”她天真地叫嚷。
  “不造房子,只设计房子!”他笑一笑。“我有父母,有哥哥,还有一个妹妹!”
  “讲得好死板,像在背公式!”她笑得好开心。她几乎忘记还有一个叶爱琳。
  “哥哥订了婚,妹妹还在念中学,哦!忘了说哥哥是医生,在政府医院做事!”他一本正经的。
  “像你这种说法,还该说出父母做什么!”她打趣。
  “好简单,爸爸、妈妈都在教书,”他耸耸肩,盯着她看。“爸爸教大学,教微积分,妈妈教中学英文!”
  “微积分!”她大叫一望,把自己都吓一跳。“你是说文声恒教授?”
  “正是家父!”他作状地微微欠身。
  “天!原来你是文教授的儿子,难怪你知道我!”她脸孔涨得通红。地想起那和蔼可亲,和学生打成一片的文教授,世界真是小得很!
  ““青春偶像”可不是我爸爸替你取的哦!”他说。
  “你一点也不像文教授,”她不理他,自顾自兴奋地说:“我去过文教授家,我没见过你!”
  “订大学时我寄宿!”他解释。
  “但是——”她忽然想起了那个阴影。“叶爱琳是你大学的同学?”
  “我正要告诉你这件事,”他把她拉到面前,两人面对面地站看。“爱琳是我哥哥的未婚妻,我的准嫂嫂!”
  “唉——唉——”她什么话都说不出。
  还需要说什么呢?简直太妙了!
         ※        ※         ※
  做礼拜的时候、唱诗的时候,文仲的眼光总停在咏梅脸上,了解的、会意的微笑在他们之间闪耀。
  叶爱琳不停地朗咏梅微笑,笑得她浑身不自在,脸孔红完一阵又一阵。
  爱琳虽是文仲哥哥的未婚妻,无论如何,她还是属于可恶型的女孩!
  笑什么呢?难道不知道人家在害羞了?
  礼拜做完了,文仲示意咏梅留下,受琳也不走,咏梅不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下午一起去玩水上单车吗?”爱琳对咏梅说:“文康每星期只有半天休息,连教堂都来不成!”
  “文康是我哥哥!”文仲在一起说:“爱琳,要我送你回家吗?”
  “以前你送我无所谓,现在——咏梅肯吗?”爱琳说。
  “他送你!”咏梅涨红了脸,她真怕口没遮揽的人。
  “我很识相,我自己走!”爱琳贬眨眼,朝门口走去。“如果要去玩水上单车,两点钟前到我家集合!”
  咏梅没出望,说句良心话,水上单车虽好玩,却也不至于每个星期都去。
  “爱琳和哥哥是水上单车姻缘!”他学一句电视的话。“我们走吧!”
  “去哪里?我想回家!”她说:“我的微积分习题还没做完!”
  “星期天是安息日!不许工作!”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走。
  真是不可以凭外表去判断一个人的。像文仲,他斯斯文文的,谁知道他霸道得很,主观又强,令咏梅完全没有反对的余地!
  但是,她就是喜欢他那股霸道,再加上主观强、傲气重,满脸毫不在乎的潇脱,这就是他,文仲!
  “去天文台道那家餐厅吃午餐,然后回家求爸爸准你明天迟交习题!”他半开玩笑地。
  “见文教授?不、不,”她吓了一大跳,多疯狂的想法,“我不去!”
  “别当他是教授,他是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父亲!”他说。
  “不,绝对不行!”她坚决地。
  “为什么不?妈妈想见见你!”他说了实话。
  “更离谱,为什么要见我?”她掩着脸,掩不住稚气的娇羞。“不太荒谬吗!”
  “离谱?荒谬?”他握着她的手往前走。“问问全世界的人,带一个朋友回家见父母是不是荒谬?”
  “别迫我,文仲!”她拼命摇头。“去吃饭,或者——让我考虑一下!”
  “用不着考虑,小孩子要听话,”他抓紧她的手,怕她逃走似的。“妈妈说现在的青春偶像都是长头发、怪服装的男孩子,我要她见见你!”
  “你捉弄我,文仲!”她不依地叫起来。
  前面路边停着一部敞篷跑车,车上生着一个脸孔胖胖、笑得很善良的男孩子。
  “唉——”文仲停下来,“你那有洋名的朋友来了!”
  “安迪!”她皱一皱眉,心里烦躁起来。“他真麻烦!”
  “女孩子若对男子无意,一开始就不能敷衍。”他看着安迪。“否则自己惹事非!”
  “那么——。我也不能敷衍你!”她笑了。笑他一本正经教训人的模样。
  “狡猾的小狐狸!”他拍拍她的头。“勇敢一点,过去告诉他事实!”
  “我没说过害怕啊!”她笑一笑,大步朝林正平走去。不到一分钟,只说了三句话,她大摇大摆地又走回,林正平的跑车一溜烟开走了。
  “走吧!我肚子饿了!”她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别作状!”他看穿了她。“你对他说了什么?你对男孩子很有本事嘛!”
  “当然!”她不置可否地笑。
  截了一部的士,他们一起跳上去。
  “告诉我,你到底怎样对付他?”他追问。
  “一定要知道?”她斜睨着他,好天真。
  “好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她皱起眉心。
  “以后你要对付我的一天,别像安迪一样毫无抵抗力!”他说得似乎好认真!
  说——“别再向你哥哥借车了,我不坐!”又告诉他,你是文教授的儿子,我们要去吃中饭,如此而“可恶!”她撒娇地打他手心。她怎会对付他呢?他和林正平怎么相同?他该了解啊!“我已!”
  “平凡的招式,往往是厉害的杀手!”他摇头。
  “你也看武侠小说?”她很意外。
  “在香港不看武侠小说的人少,武侠小说是最好逃避现实的地方!”他说。
  “为什么要逃避?你不满意现实?”她睁大了眼睛。
  “很难解释,或许是潜意识吧!”他不想深谈。“圣诗里有一首歌叫‘这世界非我家’,记得吗?
  我们的指望在天国,在永恒的世界!”
  “别说那么多大道理!”她推开车门。“你没看到了吗?”
  “慢着——”他忽然想到什么,阻止她下车。“我们该回去陪爸爸和妈妈吃饭,对吗?”
  “我没说要去!”她吃惊地叫。她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在教室里传授学问的教授——以另一种身分!
  “我和他们说好了!”他替她关上车门,令司机再开车。
  “你预谋暗算我!”她盯着他。
  “去见他们并不表示你要嫁给我,”他笑得很漂亮。“你根本去过我家!”
  “那不同.那时我是去见文教授,我是学生!”她叫。
  “今天你去儿文伯伯,你是什么?”他打趣看。“一只害羞的小猫?”
  “你对他们怎么说起我?”她轻叹一气,妥协了。
  “王咏梅在我诗班里唱女低音,她对我满有敌意!”他装腔作势的。“于是爸爸就说:‘王咏梅是我的学生,你让她来见我,我教训她!’”
  “可恶极了!”她笑起来,心情也轻松下来。
  文家是咏梅熟悉的地方,不是第一次来,却远比第一次紧张和别扭。
  文教授在客厅里看报纸,好悠闲的样子。
  “爸爸,王咏梅来了!”文仲进门嚷,他一回家就爱成个大孩子。
  “王咏梅,”文教授抬起老花眼镜,笑得和蔼可亲,没有一丝令人尴尬的地方。“从来不知道你也唱圣诗、去教堂,更想不到你认识文仲!”
  “我也想不到,文仲是你的儿子!”咏梅很不自然。
  “天下间想不到的事真多,”文教授微笑。“文仲,去厨房请你妈妈出来!”
  文仲对咏梅点点头,示意一下,大步跑进一扇门里。
  不到半分钟,他陪同着一位娴淑高雅的妇人出来,两人神态有五分相像,必是文仲母亲了。
  “文师母!”咏梅恭敬的。
  文仲母亲手上远有水啧,腰上束着一条围裙,刚才正在厨房里忙着。
  她不落痕迹地打量咏梅几眼,是个纯真、朴实的女孩,满脸青春气息.他们叫她“青春偶像”?
  这个名字再贴切没有了,她喜欢咏梅!
  “坐、坐,咏梅,”文仲母亲好亲切。“别当教授是教授,只是一个普通同学的父亲,你就自然了!”
  “她很自然呀!妈妈!”文仲在一边笑。
  “稚气,”文仲的母亲盯他一眼。“你陪咏梅,我把那几样菜弄出来!”
  母亲去了,文教授又在看报——这就益发显得亲切随便.他们不当咏梅是客人般地特别招待。
  文仲看着咏梅,咏梅看着鞋尖。
  “来,我带你去看我的王国!.”文仲握住咏梅的手。
  “又要献宝了,”文教授笑着抬起头。“他把他的王国献给每一个来到的女孩看!”
  咏梅微微一窒,每一个来到的女孩子?什么意思?有很多女孩?她来不及细想,他已拖着她走向另一间房。
  还是由两间一百五十呎的房间所组成的一个小套房。
  中间的墙打通了,由一幅巨大的落地幔幕分隔着。半掩幔幕的那一边是卧室,有床,有桌,有椅,有柜,还有一张斜面的工作抬。
  幔幕的这一边——咏梅吸了一口气,她喜欢那用整块墙壁做成的画架,也喜欢墙角的钢琴和乐谱架边的小提琴,钢琴上有一尊贝多芬的石膏像,除此就简直没有其它的摆设了。咏梅觉得这简单的屋中,有说不尽的丰裕——精神上的!
  “学建筑的人,有这么多书?”她摇了摇头,忘记了刚才“很多女孩子”的那件事。“还有钢琴、提琴!”
  “谁规定不能有?”他朝书架指一指。“中文书多过英文书.有一半关于音乐的!”
  “你该学音乐!”她说。
  “我喜欢音乐,可是要我一本正经当它是学问般地研究,我就会大失兴趣。”他说得好古怪。
  “当它是闲暇时的消遣,我反而兴趣浓厚!”
  “从来没有你这样的怪人!”她随手抽出一本书。“你也看中文的散文集?”
  “看得大多,”他笑一笑,“台湾出的我几乎全看了,白辛的、晓风的、于梨华的,还有好多忘了名字的作家!”
  “你认为谁的最好?”她的兴趣来了。
  “很难下断语,要看各人的感受,”他想一想。“我偏爱晓风的,不因为我认识她,也不因为她与我一样是基督徒,她——能用朴实无华的文字、浓得化不开的真擎感情,去描写一件最平凡的事,而又能那么深切地感动人!说句真话,每次看那本(地毯的一端),我总是梗住喉咙,不由自主地感动着!”
  “我也有同感!”她几乎是叫起来。“你认识晓风?”
  “不是很熟,”他点点头。“去年毕业后我到台湾去玩了一趟,在教堂里认识的.还有她的丈夫,一位出色的法律界人士!”
  “她怎么样?她是怎么样的?”她稚气地抓住他的手,晓风是她最喜欢的作家啊!
  “她是个斯文、沉静的女孩子,”他想一想。“很热诚,也很有深度,就像她的文章一样!”
  “唉|我真希望能见到她。”她自语着,“还要看看她描写得那么真诚、那么敦厚、那么好,那么难见的“德”!”
  ““德”已经是她丈夫了,还有了一个孩子,”他说:““德”并不叫“德”,他姓林!”
  “不管叫什么,他在我心中就是“德”,是在香港永远找不到的那种男孩子!”她热切地。
  “太贬低了香港的男孩子,有人抗议!”他盯看她。
  “哦!”她脸一红,不再说下去。“我不是故意的!”
  “别谈别人了!我弹一曲钢琴给你听!”他自顾自地坐下来。
  他弹的是一首“匈牙利狂想曲”,他自然不是一流的钢琴家,却弹得很有感情、很有气魄。
  咏梅倚在钢琴上,看看他震动的手臂、看看他飞跃的手指,音乐悄悄从耳边溜走,依稀只捕捉到一些飘渺的音符。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脸上、身上,他那傲然的神色、他那旁若无人的自得,她想起刚才“很多女孩子”的事!
  她不能不问,除非她不关必、不重视!
  音乐停了,他用手掠一掠额前一片乱发。
  “好象不很欣赏!”他不真心的。她眼中那一丝迷蒙代表什么?他喜欢那纯真的模样。
  “你带每一个来到的女孩进入你的王国?”她低喃似自语的。“很多女孩子?”
  他的眉峰聚拢,好半天,轻拍她的手。
  “很意外的问题,你太敏感!”他不置可否。
  “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我?”她用只手托着腮。
  “是——很多女孩子,”他耸耸肩,神色有丝困惑。“爸爸的学生、妈妈的学生、哥哥的朋友、爱琳的朋友,还有我的同学和朋友。”
  “是吗?”她毫无表情地反问。突然之间,她发觉一件事,他们之间还陌生——可怕!
  她不该跟他回来的,她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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