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节


  新房里,老妪一张一合的薄唇动个不停,仍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坐在床上,低垂的头微不可见的晃动着。新娘子陪嫁过来的丫鬟,全都同情的看着她们的小姐,只是碍于老妇在家中的位尊和严苛,除了稍寄同情外,没人敢打断老妇的唠叨。
  从这婚事的一开始,奶娘就表明了她坚决反对小姐嫁到宫家。若不是老爷坚持,这件婚事可能就因奶娘的阻碍而半途夭折。谁知原本和奶娘心意相同的小姐,在上吊没死成后,醒来反而一改初衷,松口答应嫁人。
  小姐这一转变,可把固执的奶娘气坏了,打从昨早老爷夫人出了小姐的单房后,奶娘就一直训斥小姐的轻浮淫荡,现下连小姐都已经拜完了堂、进了新房,还不罢休。
  也亏得小姐有这好耐性,受得了奶娘魔音似的责骂。像她们这些丫鬟婢女,早早就找藉口的往外逃窜,宁愿在外头干活,也不想留在新房里听奶娘念经。
  阿好的头猛点了一下,过大的晃动惊醒了她,她迷糊的张开眼皮,才知道自己又睡着了。
  她已经命令自己要打起精神来,无奈这两天她实在累坏了,尤其今早她头上盖着一条红丝巾,任人拉着东转西拜的,累得她的眼睛和脑子都不听她的命令。
  昨天一早还魂,浑身上下还痛着,就得安抚古老爷和古夫人的情绪,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哄回房里休息,还来不及躺下补个眠,又有个老婆婆上前,念个不休的说她不知耻、教育了她十八年女人贞洁的重要,她居然还淫荡的想嫁人,并且不知耻的坚持不退婚!
  从老妇的话中得知她是一手教养湘君姑娘长大的奶娘,又悬念着老奶娘年纪一大把,阿好禀着她爹娘教过她敬老尊贤的做人道理,强撑着精神听老奶娘的训话到大半夜。
  只是古湘君原就不算硬朗的身子,经过这两天的折腾下来,早已吃不消。阿好此刻只是勉勉强强的撑着眼皮,好奇的想看一眼湘君姑娘宁死不嫁的夫婿到底有多吓人,脑中实则早已是浆糊一团!
  所以当宾客的喧闹声由远而近,然后又在新房门口被人劝散,她全没听见;她新嫁的夫婿入了新房,并且挥手要所有人全退下的过程,也全在她的睁眼睡梦中发生。
  也因此当她的头盖被人掀开,光亮一时冲入她的眼中将她震醒,印入她眼中的是一张近在鼻尖的男人脸庞时,她当然毫无准备的尖声大叫,像只虾子一样的倒弹入床铺。
  她的反应引来宫仲辉僵直了身子,不到刹那,他又冷肃的武装起自己,偏过头去。
  阿好的尖叫声,当然也引来其他人的关心。
  “少爷,发生什么事了?”总管范叔在新房门口担忧的喊着。
  宫仲辉冷讽的扬起嘴角,“没事,只是我的新娘子看清了我的面孔而已!”
  门外的人听出他话中的自嘲,尴尬的沉默了下来,而后又无言的退下。
  知道自己这张脸吓坏了他金枝玉叶的新娘子,宫仲辉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出内室,退到外厅的圆桌边,选个背对着床铺的鼓凳坐下来。
  “出来吧!都拜堂了,这交杯酒好歹也要喝!”
  阿好拿下凤冠,一边拍着急跳不停的心脏下了床铺。
  “你这人是贴壁鬼呀!走路都没声没响的!”一声不出的贴在她眼前吓人,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
  幸好她从小就胆子大,否则恐怕被他这么一吓,说不定她又得回地府报到。
  阿好走向宫仲辉的右边,打算在他的右边落坐,谁知道宫仲辉不知道哪条筋不对,在她快走近时,他的身形却快速的移位,移换到她预计坐下的鼓凳坐下。
  阿好瞪着宫仲辉的后脑勺,嘴里含糊的咕哝着。
  “不清不楚的在念什么!还不快来坐下!”宫仲辉耳里听着阿好的埋怨,脸孔不自觉的放松线条。
  他的新夫人或许胆小,但骂人的词汇可新奇,什么翘胡子的山羊、扭脾气的驴子,也真亏她想得出来!
  阿好如宫仲辉愿的在他的左边坐下,宫仲辉端起眼前的酒杯,也不转头,只是斜睨阿好一下。“喝下这杯酒,今日事就算终了。”他可没兴致去碰一个见到他的脸就尖叫不已的女人!
  她刚才的态度就算了,反正自己这张脸连大男人见了也怕,洞房的事也可以省了!
  但他可以算了,阿好可没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你娘没教过你,跟人说话看着对方是最基本的礼貌吗?”
  从他掀了她的头盖,就没正眼瞧过她。不是背对着她,便是无礼的斜眼瞄她,两人往后还得相处一辈子,她多少都得纠正一下他的坏习性,毕竟这是她嫁他的目的之一。
  宫仲辉动了一下身体,却仍是以左半边脸面对她,“要我转头?你刚才吓的还不够吗?”
  阿好不懂的皱起眉头。“怕?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看到你整张脸,会变成青蛙?”
  不怕?他的妻子忘性真是恁般的大,刚才才吓得大叫,此刻又口口声声说不怕!
  “快呀!你转头啊!我看不是我怕,其实是你在怕我吧!”见宫仲辉迟迟不动,阿好不耐烦的催促道。
  宫仲辉闻言挑眉。她还懂得激将法!
  也罢!反正夫妻一辈子,不可能永远不见面,他就看看她的胆子有多大!
  宫仲辉缓缓的转过脸,终于整张脸面对着阿好。
  阿好乍看宫仲辉的脸,惊愕的瞪大了眼,讶然的抽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抽气声在新房中缠绕着,对于自己新娶的娘子对自己的面貌是如此惊惧,宫仲辉心火一起,愤怒的砸了手中的酒杯,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新房。
   
         ☆        ☆        ☆
   
  阿好在婢女的唤声中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下一刻即惊慌的弹起身。不是婢女的叫唤声太过吵嘈,而是头顶奶娘尖锐瞪视的眼神太教人害怕。
  奶娘鼻孔喷了一气。“教过你多少次,好人家的闺女从不深睡,结果你却睡得像头猪似的,连丫鬟都叫不醒,传了出去,人家还道我们古家礼规随便呢!”
  阿好低着头,像个做错事,挨夫子训的学生。昨晚是她还魂后最好睡的一晚,自从宫仲辉莫名其妙的冲出去后,就没人来吵她,谁知道这一睡,又睡出了奶娘的训斥。
  她是不在意奶娘严苛的责词,但是她不能不顾虑湘君姑娘的名誉!她不能借了湘君姑娘的身,还坏了她的名声。
  “奶娘,我知道错了。”
  奶娘鼻孔又连连喷了几声,似乎不满意她的认错。“姑爷呢?”
  其实宫仲辉昨晚在书房过夜的事,不到天光就传遍了整个宫府,奶娘这一问,只是想听湘君亲口证实。
  “姑爷?噢!奶娘您是问宫仲辉啊?他昨晚莫名其妙的发了一顿脾气,出去后就没再回来了。”所以她才会这么好睡!
  阿好没想过隐瞒的直直回答。对于成亲洞房之事,她一直是无知的,她娘过世得早,村里的大婶嫂子见没人到她家提亲,也就没急着跟她解释。所以对于宫仲辉在成亲的头一天就没睡在新房,她心里虽然觉得有些不安,但也没有想太多。
  新郎在洞房之夜就抛下新娘子而去,这对古家是多么大的羞辱!奶娘却反常的笑了起来,希罕的放柔了表情。
  “男人都是脏臭的野兽,没了他们,我们女人的日子反倒好过。”
  奶娘怕阿好还惦记着宫仲辉,放软声调劝解。“穿上衣服,该用早膳了。”
  对于奶娘反常的态度,阿好没心思去深究,反正只要奶娘别再用古家的门风来压她,她的日子就很好过了。
  阿好喜滋滋的坐下来,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借尸还魂最大的好处,就是她永远都不必饿肚子!在古家的那两天如此,嫁到宫家,看圆桌上的菜色和菜量,想必也不差。
  丫鬟替她添来一碗白稀饭,在古家,她就已经知道丫鬟只能站在旁边,不能跟她一道吃。
  虽然在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吃饭有点奇怪,不过拗不过她的盛情邀请,丫鬟也跟她老实招认,一旦吃剩的,就归她们吃喝,所以阿好才不再担心她们会饿肚子。
  阿好正待下箸,外边却有人敲门。奶娘不过轻抬眼皮,立刻有丫鬟自动去开门。
  进来的是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孩子,大的和阿好同年龄,小的不过十来岁。
  小女孩怯生生的躲在大女孩的身后,在大女孩不断的催促下,才敢站出来,对着阿好跪地就拜。“静香见过夫人。”
  一见到瘦弱的小女孩,阿好的保护欲又源源不绝的涌出来,连忙将小女孩拉起来,一起坐到桌边。“静香,你做啥看到我就跪?”
  静香看看她,又回头望向大女孩,见大女孩点头示意,才低着声音说道:“静香是来拜见新娘的。”
  阿好还是满脸的疑问,有个丫鬟好心的开口解了她的疑惑,“静香小姐是老爷的孩子,小姐您算是她的二娘。”
  阿好一听,气炸的叫道:“什么!那男的已经有娶妻了!”居然想一只脚穿多双鞋!
  多嘴的丫鬟一迎上奶娘锐利的眼神,立刻知错的闭上嘴。
  “那女人早死了!否则老爷才不可能让小姐嫁过来做二房!”奶娘言词刻薄的骂道。
  静香和大女孩脸色青红乍白,终是忍下这口气。
  阿好没注意奶娘的苛刻,只想起湘君姑娘在地府曾提到,她未来的夫婿脾气暴躁,活生生的打死自己的妻子;想来该是静香她娘了。
  想到静香和她一样小时就没了娘疼爱,阿好心疼的立刻将她视作自己的亲生女儿般呵护。“静香,你用过早膳了没?”
  静香又转向大女孩,征求她的同意后,才转回头来,对阿好微微的晃了一下螓首。阿好立刻要丫鬟再添一碗白饭,热络的招呼静香一起吃饭,还好菜好料的凑了一大碗给静香。
  “小姐!”
  “啊?”阿好疑问的抬头。
  奶娘气苦的暗骂,又不好在外人面前直言她的错,只好将视线移向昨晚喜气吉利的干果饼干,提示她是新入门的夫人,没必要去讨好一个没娘的丫头。
  谁知阿好却完全误会奶娘的意思,兴冲冲的将它们全倒在一条手巾上包起来,递给静香。“奶娘没提醒,我都忘了这些是小孩子最爱吃的零嘴,正好给你平日当零嘴吃!”
  手捧干果,看着阿好热切的笑容,静香不禁也回给她一个羞怯的微笑。
   
         ☆        ☆        ☆
   
  “静香那丫头是个杂种,最好别理她,免得污了我们的身份。”
  静香和她的婢女一走,奶娘立刻又开始她的训斥。刻薄的面孔,吐着刻薄的言词。
  “杂种?她不是宫仲辉的孩子吗?”
  奶娘细长的眼里,闪着恶毒的光芒。“十年前,宫少爷外出行商半年,回来时却发现妻子有三个月的身孕,这件丑事不到三日就传遍了洛阳街坊,梁红姑偷汉子,却又在生小杂种的时候染上了产褥热,连命都给赔上了,真是报应!”
  “奶娘,静香的身世又不是她的错!”阿好轻声指正奶娘。
  奶娘迅速沉下脸,一张脸拉得老长。什么时候她一手带大的小姐,也会顶撞她了?
  “贱丫头就是贱丫头!况且那杂种除了她娘买的丫鬟翠莲外,在宫家再没人撑腰,没值得我们攀交。”
  尊重奶娘是长辈,也顾忌她年纪大了,阿好没再多说什么的点头应是,只是心里仍旧相信小孩是无辜的理念。
  满意她的小宝贝又变回原来温驯的模样,再则也是折腾了一上午,没多久,奶娘就退回她的房间休息。
  她一走,不仅是阿好,连丫鬟都放松的齐吐大气。
  “你们休息一下,我自己一个人逛逛去。”对于这些个陪嫁过来的丫鬟,阿好从没将她们当下人使唤,反而当她们是自己姊妹般疼爱。
  阿好笑着一张脸出了新房,逢人便打招呼,只是新夫人不得宠的事,所有人早传遍了,势利的下人看见她,早就转过身去,擦身而过的也高傲得鼻子仰天。
  阿好没趣的自己走着。这宫府还真是大,逛了半个多时辰还没走到尽头。过了一个月洞门,眼前的景象吓得她一颗心提到了喉口,惊叫的冲上前去,险险的将静香手上的斧头抢下。
  她的叫声连在屋里的翠莲都引了出来。
  “夫人,怎么了?”受欺负惯了,翠莲直觉的护在静香的前面。
  看到翠莲,阿好忍不住的责骂她,“翠莲,你比静香大几岁,怎么没阻止她拿斧头!这要是不小心砍上了,你让她瘸脚一辈子吗?”
  静香立刻站出来,“夫人,您别骂翠莲,是我自己看她扭到了脚,天气又一天冷过一天,才自告奋勇要帮她劈柴。”
  虽然名为宫家的小姐,静香的日子实则过得比宫家的丫鬟还不如。
  下人全欺她没靠山,虽然没人阻止她到厨房拿菜、到柴房拿柴火,但想吃饭、想烧柴取暖,就得自己煮、自己劈柴!
  阿好看看她、又看看翠莲。“既然翠莲伤到了脚,你年纪又太小,我看柴火我来劈好了。”
  “什么?!”静香和翠莲齐齐惊叫。
  见她们惊愕的表情,阿好豪气的拍着胸脯。“你们放心,在家乡,就属我劈的柴火最快又最好,全村子没人比得上!”
  翠莲疑问的瞧着阿好。怎么大学士的女儿也要劈柴火?!
  古家虽然不像宫家富甲一方,但是历代都是清官名士,所以宫仲辉才会在管家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大帽子扣压下,勉强答应这件婚事。
  阿好不理会翠莲和静香的怀疑,决心用行动来表明她刚才的话不是吹牛。
  她兴冲冲的拖着斧头走到砧板前,却觉得手中的斧头比她在家乡用的那把重多了。她全忘了以前她体格粗壮,劈柴当然容易;但古湘君身子单薄,可受不了她这样的折磨。
  阿好咬着牙,在静香和翠莲的注视下,费力的举起斧头,然后用尽全力的劈下去——
  斧头“刷”地一声下劈,没劈中砧板中间的柴火,反而卡在砧板边缘。
  阿好疑惑的研究着哪里出错。“一定是我出手太快了。”
  她不死心的打算重来一遍,没想到斧头卡得太死,她怎么拔也拔不出来。最后她干脆一只脚踩在砧板上,两只手握在斧柄,用全身的力量去拔。
  早被她刚才劈柴的气势吓呆的静香和翠莲赶忙上前来阻止,她们可不想再被吓一次。
  “不用劈了,等翠莲脚好了,再自己劈就行了。”
  “是呀,反正天也还没那么冷,还用不着烧柴火。”
  静香和翠莲急急劝止,阿好却拗上了性子,非把这柴火劈好不可。
  “不行!我就不信我做了十几年的工作会失手!”
  阿好一张小脸因用力而涨得红紫,手中斧头也一寸一寸的松动,尔后就在无预警的情况下,斧头被阿好拔离砧板,并且因为受力过大的飞脱阿好的手心,越过三个女人的头顶,惹来静香和翠莲的抱头尖叫。
  斧头去势不变的翻了两翻,越过了围墙,掉入隔壁院落。
  阿好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斧头消失。“糟了!斧头掉到隔壁了,希望没砸到人才好!”
  阿好看了看一人高的围墙,异想天开的想翻墙去捡,朝翠莲和静香吩咐道:“幸好这墙不高,翠莲,你去拿张高凳子来,我翻过去捡就行了。”
  翠莲早被刚才的情况吓软了腿,跌坐在地。现在一听阿好要去隔壁,害怕哭叫的抱住阿好的小腿。
  “夫人,算了,斧头咱们不要了,隔壁院子去不得呀!那是宫家的禁地,没有老爷管家的允许,谁也不准进去的!”
  夫人是府里第一个真心对她们主仆好的人,如果她再害夫人受罚,老天爷也不容她!
  见翠莲为了这件小事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阿好心慌的急着拉她起来。“好好好,不捡就不捡,不去隔壁,斧头也不要了。你快别哭了!”阿好自己粗枝大叶的,生平就怕人掉小水珠。
  听到夫人应允不去隔壁,翠莲放心的破涕为笑;而静香却在此时冒出她的小孩心性,“翠莲又哭又笑,小狗撒屎!”
  三个年纪不同的女人,在萧索的后院笑成了一团。替寂冷的秋意,平添几许青春气息。
   
         ☆        ☆        ☆
   
  眨眼间,阿好代古湘君嫁到宫家也有三个月了。除了新婚之夜外,她没有再见过她的夫婿,反正她也不是顶喜欢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没碰面,她的日子反而清静。
  宫家势利的下人,早把她住的东厢房划为冷宫,没事不会有人走至。陪嫁过来的丫鬟也在阿好无意的纵容下,怠职得不见人影;除了奶娘偶尔训斥她的粗鲁和与静香的友谊外,东厢房平日寂静得可以听见花开的声音。
  这三个月来,阿好惟一的收获就是和静香她们主仆成了好朋友。
  虽然一样不受宠,但阿好她有个尖酸刻薄的奶娘,若宫家对阿好的生活起居有所怠慢,奶娘的利嘴可以把宫家闹的翻天。领教过几次老奶娘的厉害后,宫家丫鬟虽然轻忽阿好,但物质上也不敢有所怠慢。
  而阿好则是有好东西,一定少不了静香一份。连陪嫁过来的布料,都大方的送给她们主仆好几块。有了阿好物质上的提供,静香的生活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清苦,渐渐流露出小女孩的天真童稚。
  阿好是真心把静香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陪着她一起成长、嬉戏,教导她应对处事的规矩;或许阿好大字不识几个,但真诚待人的心意,完全赢得了静香的心。
  难得有一天府中的丫鬟和长工全不知上哪去,整座府邸安静的吓人,阿好和静香却趁大伙不在的时候,高兴的到前院玩得笑声连连。
  “……只要把水慢慢灌进去,蛐蛐伯伯受不了家里淹水,就会出来逃难!”
  “是吗?可是我们灌了七、八个洞,怎么还没有一只蛐蛐儿跑出来?”
  一大一小的两颗头颅凑在一起,严肃地研究泥地上的小洞。宫仲辉一脚踏入家门,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他愣了半刻,才记起眼前这个趴在地上,玩得像个泥娃娃的佳人,是他过门的娘子。
  他原在茶肆和掌柜合帐,临时记起府里书房有包挺特殊的新茶,想与掌柜鉴定,研究看看是否有销路、利润如何,偏又记起今儿个是初一,是娘上护国寺上香的日子,家里所有的下人都让范叔带去打扫娘的省思院了,他连找个跑腿的人都找不着;没法子,只好亲身跑这趟。
  怎知才刚入自家大门,见到的景象却让他诧异的差点合不上嘴。
  她没听过流言,不知道静香不是他的亲骨血吗?巴结静香,对她在宫家的地位根本没有帮助。
  那她为什么还扬着如此甜美无私的笑脸对静香?
  阿好没注意门口宫仲辉的身影,只是苦恼的盯着小洞。
  “不可能呀!在我们村子,灌蛐蛐伯伯很容易的!怎么到了这里就不灵了呢?该不会是洛阳的蛐蛐伯伯会泅水,所以不怕水灌?”
  阿好呆傻的纳闷,引来宫仲辉无声的轻笑。他的新娘子,单纯呆傻的教人印象深刻!
  他悄悄的气灌丹田,再沉入双腿,身形未动的将内力注入地下。地上看似平静无事,地下却因宫仲辉的内力而摇晃松动,地底下的小动物受不了他这样的捣蛋,纷纷冒出地面逃生。
  “有了!有了!冒出来了!”
  “是呀!还好多只呢!君姨,你好厉害喔!”
  “那当然!”阿好扬着得意的笑容,更加吹嘘自己的功绩。“我还会捉知了、青蛙,可惜我手指头粗笨,一直编不好花绳。否则教给你,正好让你编来装饰床帘。”
  宫仲辉瞄了一下她修长的纤指,不知道她怎会有这样的自卑。
  静香将蛐蛐儿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竹管里,再封上布盖。“我要把它拿给翠莲看,看到我一下子捉了这么多只的蛐蛐儿,她一定很惊讶!”
  阿好搂着静香细薄的肩,与她一起回后院。“不过你要记得喔,等晌晚的时候,就放它们回家去,免得他们爹娘找不到他们担心焦急。”
  软软的声音,说着纯善的言语,像一弯清流,抚过宫仲辉干涸的心。若非他的小夫人太过胆怯、太过害怕他的伤疤,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人生良伴。
  宫仲辉掠过心中淡淡的遗憾,往与阿好她们反方向的西厢书房走去。
   
         ☆        ☆        ☆
   
  有了这次的惊喜,往后几天,宫仲辉有意无意的留心起这个他新娶三个月,却只见过一次面的娘子。
  不知是他的新夫人有意躲他,还是两人的时间真的凑不上,他竟然未再见过她的踪迹。
  宫仲辉思考这样的结果。虽然她住的东厢房他没过去,但也没理由府邸里其他的地方他都绕上几遍了,却碰不上她。
  若不是她极少出她住的厢房,就是她存心在躲他!
  这个想法让宫仲辉不悦的蹙眉。“都嫁过门了,能躲上一辈子吗?!”
  “宫老爷?宫老爷?您说什么?”
  一阵呼喊,让宫仲辉回过神来。他一眼扫过几对闪避的眼神,不着痕迹的收敛心神。
  “对不起,在下想着海沪的生意,想得太入神了!”城里商会固定午膳的聚宴,他竟然想“她”想到入神!
  “哪里,哪里!宫老爷生意广大,商家遍布六省七府,我们怎么会见怪呢!”一个八面珑玲的商人阿谀的奉承。
  其他人忙不迭的跟随谄媚巴结。宫家独揽六省的材料来源,举凡米粮盐布、铜铁金木,不管是寻常的民生物资,还是富贵人家把玩的古玩玉器,一切的源头都掌控在宫家的生意里,别说洛阳,只要想在北六省做生意,没有宫仲辉点头,一切都是白搭。
  对宫家的主人巴结点总是没错。
  对于宫仲辉脸上恐怖狰狞的伤疤,没几个店主有胆去直视,但为了自己店家以后的生路,更是没人敢回避。
  惟一折衷的办法就是一径低头用餐,即使交谈,眼界也不离开餐盘范围。
  怎会不知道他们的逃避心态!宫仲辉心里叹气。好好的一顿饭,何苦让自己坏了兴致!
  “抱歉!在下临时记起尚有要事,先告辞了!”宫仲辉站起身告辞。
  全部人松口气的表情是如此一致,宫仲辉有霎时的怨怼,而后又耸肩褪去。
  宫仲辉退出雅房,门尚未关紧,房内的店主已经迫不及待的说开来。
  “这宫老爷还真是好运!伤疤横过眼睛,却又幸运的没伤着了眼。”一个刚从江南迁来的茶肆肆主,不明就里的说道。
  “幸运?是呀!魔鬼一向就幸运!”洛阳老字号的钱庄老板酸不溜丢的应道。
  “聂老,您生意不想做了啊!敢说这话!”其他几个谨慎的店主,紧张的劝戒道。
  “事实是如此,我怕个鸟!”钱庄老板更大了声音嚷道:“谁不知道宫仲辉为了财势,将灵魂都卖给魔鬼了!否则哪有那么巧,嫡传的那一系全出了事,让庶出的他继承宫家?宫老爷子将家产传给他以后,不到一个月就暴毙,而他就握了实权,如不是魔鬼附身,十六岁的他,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几年内,将宫家这个空壳子给填实了?幸运?我呸!他脸上的那道疤明明是魔鬼的印记,还敢说是恶狼山上救人伤着的!”
  宫仲辉合上门,往楼梯走去。
  气愤吗?何必呢!连自称最爱他的红姑都受不了的骂他是魔鬼,又怎能要其他人接受他这德行!
  也难怪他的新夫人要躲他了!新婚夜的尖叫声,还不够表达她的惧意吗?!
  宫仲辉悄悄收回他才放出的一丝感情,决定到布庄和掌柜讨论明年夏布的花色。
  除了财富和生意,还有什么是他所能拥有的?
   
         ☆        ☆        ☆
   
  宫仲辉恚怒的扔下手中的布匹样布。
  “你去告诉苏杭的织家,他们若再不思改进手艺和花式,休怪我引入藏绣!”以宫家掌控的来源和销路,想要大力炒热一种产品,不是太难的事。
  刘掌柜唯唯诺诺的点头应是。两、三年前,当他发现老爷看苏绣的布匹式样脸色铁青时,就曾警告过她们,偏偏苏杭的织娘对自己的名声太过自恃,不把他的劝告当一回事,现在惹怒了老爷,等老爷采取行动的时候,她们才会领悟宫家的影响力有多大!
  就怕那时她们后悔已晚!
  “苏杭的织娘自恃甚高,恐怕不会听进我们的警告。不过属下已经寻好藏绣的供源,引进藏绣即日可成。”幸好他有先见之明的先摸熟了通路,否则恐怕连他都要一道遭殃!
  属下办事的周延,减低了宫仲辉的怒气,只见他脸色稍霁的指示。
  “很好,不过这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刘老,你先引进藏绣应急,再到苏杭一带设立织造厂,专门招录七、八岁手巧的小女孩训练;目前先没有成品没关系,但十年后,我们要有自己苏绣的供源!”
  解决完这事,宫仲辉正待指示刘掌柜其他事,前厅的吵闹声却大得他不得不停下话头。
  不仅他不高兴,连刘掌柜的脸也黑了一半。
  老爷少有几次上他这谈事,今天一来,底下人就给他出楼子!
  像是听到刘掌柜的心声,一个中年伙计慌慌张张的闯入这间帐房。
  “掌柜的……掌柜的……前面……姑娘……”
  “老爷在此,你们吵个什么劲!”刘掌柜脸色难看的骂道。
  伙计一见宫仲辉脸颊上抽动的赭色伤疤,霎时苍白了脸别过头去。
  “……不是……掌柜……是少爷……也不是……”一紧张,伙计结巴得更厉害。
  “镇定点!慢慢说。”宫仲辉冷喝一声。
  那伙计咽咽口水,抖着声音道:“前头店里闯进来一个疯姑娘,赶也赶不走,疯言疯语的说夫人被匪徒拿刀追杀。只是夫人早已经……”伙计瞄了瞄宫仲辉一眼,没敢再说下去。
  自称他夫人?宫仲辉想到了古湘君,心一紧,身子闪出了帐房,朝前头奔去。
  翠莲泪流满面的跪倒在布庄店里,哀求伙计救人,“……求求你们,救救夫人、小姐……呜……”
  店里伙计不知道宫仲辉再娶的事,嗤笑的赶人,“去去去!哪来的疯婆子,别坏了我们的生意!洛阳的三岁小孩都知道我们的少夫人早死几百年了!老夫人又镇日不出门,哪会遇上匪徒!快走快走,别赖在这!”
  “真的!我没骗你们,我给你们跪,给你们磕头,求求你们相信我,快派人跟我去,迟了,我怕会来不及呀!求求你们……”
  宫仲辉冲到店里,拉住翠莲的臂膀,“你口中的夫人是不是古湘君?”
  看到宫仲辉,翠莲像是看到救星,点头的脖子快甩断了。
  “老爷,夫人她——”
  “在哪里?快带我去!”
  “北大街的柳树胡同。”
  宫仲辉跃出布庄,脚下运足功力,朝她指示的方向驰飞而去。
   
         ☆        ☆        ☆
   
  “……你不要过来……否则……否则……我要喊救命了……”
  今早梳的精心发髻早已垮散,手里握着她临时找得到的惟一武器——她的绣鞋。绸缎的布袄因被歹徒割破了几个大洞而棉絮外翻。阿好紧护着她背后的静香,抖着声音虚言恫喝。
  逃到这个死胡同,她们再也无路可逃,双脚在逃命的途中,绣鞋松脱而扎伤了脚板,渗着斑斑的血迹。最惨的是,她的手为了阻止歹徒的行动而被划了几寸伤口,暗红的血液不断的流到她的掌心,聚集成滩的又滴到地上,渗入土泥。
  其实在她看到歹徒亮晃晃的白刀子时就吓坏了,但是为着她背后颤抖恐惧的人儿,她硬是撑足了勇气与歹徒对抗。
  女人虽为弱者,但为母则刚;静香虽非她亲生,但她嫁入宫家,宫家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保护她完全!
  阿好眦目的表情,像极了护子的母娘,一时竟让歹徒吓得不敢贸然上前。
  “宫夫人,全洛阳都知道这丫头是她娘偷汉子的野种,连宫少爷都不理她了,你又何苦为了一个野种伤了自个儿!”
  碍于阿好的气势,匪徒将刀子两手交换,就是不敢上前。
  “静香姓宫,就是我宫家的人!”阿好将背后的静香护得更紧,口里怒斥匪徒。
  “何必呢!宫夫人,我们只要这个小丫头,您又不是这杂种的亲娘,犯得着为她拼上性命吗?您白皙的小脸蛋,只要划上一刀,就可以和你家相公做伴了!哈哈哈……”
  “你住嘴!”阿好气极的将绣鞋砸向歹徒。
  歹徒只消一个偏头,就躲过了阿好的“攻势”。
  “我相公脸上的疤是男人的表征,哪似别的男人,又不是绣楼的姑娘,白嫩的连点胡碴子都没有,还谈什么男子气概、娶妻生子。”
  歹徒咧着凶狠的笑容,“宫夫人不仅人长得美,连话都讲得利!”
  “老二,别跟她扯那么多了,尽管下手就是了!待会府衙官巡了过来,就坏事了!”在胡同口把风的歹徒催促胡同底的伙伴。
  不过就一个娘们和小丫头,搞了老半天还得不到手!
  “老大,不行啦,那娘们把那杂种护在她身后,性子又悍得不得了,根本近不了小杂种的边。”老二苦着脸叫道。
  当初接头的时候,还以为这桩买卖容易得很,谁知道这娘们看似娇娇弱弱的,发起狠来,连他这个大男人心里都惧上三分。
  老大不耐烦的冲进胡同山里,亮出手中另一把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看她还能护着那丫头多久!”
  不愧是老大,心比老二残忍多了!
  “可是事主不是特别交代咱们俩,不可伤了这娘们?”老二迟疑的提醒老大。
  “管不了许多了!”老大发狠道,刀子在两手间交替耍弄着。
  静香被老大吓得又尖叫起来,连阿好都怕得想吐!但是她不能软弱,静香还得靠她保护,在翠莲没带救兵来以前,她绝不能让贼子靠近静香半步。
  “你敢!我家相公是个义气浩然的男子,你们敢碰他的妻女半根寒毛,他一定天涯海角的追杀你们!”
  老大咧开嘴,露出浊黄的板牙。“是吗?等我宰了你这娘们,再把他女儿卖到青楼接客,我看他上哪找我们!”
  老大扬起手中的刀子,残狠的刺上来;没了护身武器,阿好用身体迎上去,打算用自己的身子来阻止老大的意图。
  预定中的痛楚没有发生,反而是杀人的老大发出了杀猪的惨叫声——
  阿好惊讶的睁开眼,看见一个眼熟的男子天人般的挡在她的身前。扣着老大拿刀子的手一用力,将老大的手折断了。
  “用不着等那时候,我现在就来找你们!”森冷的气息,说起话来毫无人气。
  老二盯着宫仲辉颊上绷成弧形的半月形伤疤,确定它就是魔鬼的另一张嘴,嘲笑他和老大的无知和愚蠢,竟然惹上了它的主人。
  看到了救兵,阿好放松的软下了脚,在昏倒的前一刻,她才记起这位眼熟的男子,就是她刚才自吹自擂的陌生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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