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投棣园山庄

  安安随着常棣彦步下计程车,面对庭院深锁的高墙,从镂刻漆金的入口豪华门栏往里探,只见各色茶花与樱树争奇斗艳,七彩鹅卵石往前方不知名的深处铺开了一条人车共用的羊肠小径,他们细碎地走过一重树后,拐个弯便又撞上另一族花海,其后层层叠叠矗立了大型的木本植物,有松有柏有竹有杉,更有梅、樱与木兰,也少不了橡树与尤加利凑热闹。
  “不论如何,这个悉心栽植了奇花异草的大前院很有喧宾夺主之势,让倘佯其中的宾客每每忘记棣园主宅,有时天气一好,碰上杜鹃与石南怒放的花季时,还真巴不得山庄远在另一村呢!”常棣彦夸示着自己的老家,口气里不单是炫耀,还多了一份感情与骄傲。
  安安觉得他有理由骄傲的。豪华的宅邸她不是没去过,淡水吴家就是一个好例子,吴家的财势不弱,房子搭得极其西化宏伟,庭院更是大得离谱,可惜吴家只养韩国草和矮灌木,不培树,一眼望去主屋直逼进眼底,明明白白的,少了许多深究的味道。
  她一边走一边纳闷,棣园主宅该会是什么样子?希望不像吴家才好,否则枉费庭园设计师的一番苦心。
  “好了,我家到了。”常棣彦现宝似地说。
  安安闻声抬头,一幢有着浓浓台湾风的大型三合院房舍随即落入眼底;这个被山环抱、有着古椎质朴的一口井的棣园,可真让她傻眼了!
  实在是这棣园的气质与火车上的男生的气质太雷同了,但是当她的思维跌回现实,再次面对开朗乐天的常棣彦时,她便没办法诗情画意下去,尤其当他懒着腔调说——
  “见人就吻小姐,别发呆,咱们可要进去叩见老佛爷了!”
  安安只希望自己早点帮他将那一亿元弄到手,至于这回的棣园行,她姑且当自己作了一场“游园惊梦”身处常家古色古香的典雅客厅,安安沉静的美目对一屋子值钱的家具和古玩视而不见,谦和有利地面对福禄寿俱全的常奶奶。从常奶奶堆满皱纹的脸亮出开怀笑容的程度推算,她对宝贝孙子这回带回家的冒牌女友是再满意不过了。
  由常奶奶那种高兴到泫然欲泣的夸张神态,安安很快地领会出一件事,-,常奶奶跟慈禧太后完全不搭轧。二,若把常棣彦过去的情史以记年式书写出来,真有可能到“满纸荒唐言”的地步。
  “安小姐,你和我二哥是怎么认识的?”问题从客厅的另一头传来,发问的是常家的么女常棣思,她今年二十六,在广告公司工作,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
  安安稍早已花两个小时,和常棣彦套了好几十次的招,对这个问题已是有备而来。“我和棣彦其实互相认识好久了。”
  紧挨坐在她身旁的常棣彦却生怕她砸锅,紧紧地收拢她的肩头。别人见了以为那是他爱的表现,孰知他五指都陷进安安的肉里去,分明是警告她小心,别出纰漏。
  “没错,好久好久了。”常棣彦附和她,并采用她坚持好久才取得他共识的版本。“最初是十二年前的火车上,我把专科五年当医学院七年在念时,便对安安很有好感了,当时本来想不顾一切去追求她的,没想到火车说停驶就停驶,让我错失认识她的机会。
  “我想我这些年来对女人都心不在焉,全是因为自己的整颗心都悬在一个陌生小女孩的身上了。如今有幸与她再次重逢,发现当年那个让我牵挂的小女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更可喜的是,当我发现安安对我的感觉也是很深时,再没有理由可以阻止我爱上这个可厌……不,这么可爱的女人。奶奶,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交到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了。”
  常奶奶问:“为什么?”
  “因为……我的心里一直藏着期待,那就是总有一天我会再遇上安安。没想到,这个愿望还真的实现了。”
  常奶奶听了状似感动,不疑有他,手绢一掏直接往眼眶送去。“总算老天有眼,没让我这些年的香白烧了。”
  倒是常棣思有意见,“奇怪了,你以前念书时,不是鲜车怒马,就是叫爸的司机刘叔载你上学,什么时候那么勤劳,搭过公共交通工具过?”
  “别忘记,爱情的力量大过任何一切。”常棣彦瞪了一眼专扯他后腿的妹妹,“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我只听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常棣思说完,马上对安安致歉,“抱歉,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我这个眼光向来有偏差的宝贝哥哥。”
  “那么就相信我,这些年来,我在梦里,真的是爱你哥哥好些年了。”安安说的是实话,只不过在今天,突然梦醒,觉悟后爱不下去了。
  “棣彦说你以画童话书维生?”常奶奶问。
  “不。为童书画插画只是我的兴趣。”她感觉常棣彦不满地横了她一眼。
  “他说你的作品曾到国外参赛,得过奖,是真是假?”常棣思补上一句。
  “佳作而且。”安安谦虚的说。
  “你刚说画插画只是你的兴趣,那么除了画图以外,你还做什么?”
  “我在阿姨所经营的卡片礼品进出口公司工作,负责监督出口的卡片及相簿设计。”
  “公司营运还不错喽?”
  安安觉得这是她个人的私事,就算明天公司倒了,也无关他们痛痒,于是毫不迟疑地答,“是的,一切都还算上轨道。”
  常棣彦很鸡婆,说:“就算不上轨道也没关系,只要请我哥高抬贵手一下,任何岌岌可危的公司都能被他扶到正。”
  常棣彦海口刚夸完,一句中气十足的声音于入门处响起,“可惜偏偏除了自家出产、跟他长得神似难分的双胞弟弟除外。”
  常棣彦兴奋地对着门喊去,“常棣华,你可回来了,赶快来会我的心上人吧!”
  安安好奇地跟着其他人转头,随音寻人。她的目光定在甫进门的男人上,登时傻眼了!
  因为除了对方那头往后梳的油头和身上精工裁制的正式西服以外,乍看之下,他和常棣彦简直就是从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不过他是第一版,看来比第二版的常棣彦老旧许多。
  她满脸错愕之余,眼皮不住地瞬了好几次,侧头以诡异不解的表情睨了眼身旁的常棣彦,困惑的目光触及斜倚在门框边的那个男人的眸子时,随即开始失去控制力。
  此时此刻的安安头晕目眩极了,世界对她来说,像透一个高速打转、糊了焦点的陀螺;挨在门边那个气定神闲的男人,却像个有着强力磁性的大吸盘,不仅唐突地牵占她的思绪,连她的逻辑都被他吸得东岔西斜,全数纠缠作一堆。
  当一切的逻辑都罢工时,安安的本能像个啷啷敲的警钟,强烈地报着一个讯息——是他!他才是当年火车上的那个大男生!
  她转惊为喜,与对方世故睿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随即被他冷漠的眼神浇了一头冷水。
  她听到常棣思对着来人唤了一声“大哥”,说话的口气里有着看好戏的嘲弄,“二哥依约带他心爱的女朋友来家里坐了。”
  “是啊!棣华,”常奶奶附和着,“安小姐等你好一阵子了。”
  安安看着常奶奶,被她那一句误打正着的“好一阵子”弄得不是滋味。
  常棣华上前友爱地拍了下弟弟的肩头,对安安解释,“安小姐,真是过意不去。其实我进门已十分钟,听你们聊得热络,决定暂不出声,以免破坏话题。”他的言下之意是把安安和常棣彦在火车上如何认识的那一段闲聊都听过去了。“希望你不介意我这般偷偷摸摸的行径。”随即伸臂,要与她相握。
  安安吭不出半句话,只能被动的伸手让他礼貌地握几下。
  他的手厚实有力,掌心温热有劲,让一时失魂的她舍不得撒手,最后,是他技巧地往旁挪开一步,她才意识到自己该放手。可她的动作过大,仓卒得让人以为她不乐意与常棣华有接触。
  他见安安一脸适应不良,语带关怀地问:“难道棣彦从没跟你提他有个同卵双胞胎的哥哥吗?”
  安安只顾摇头,像个哑巴不答腔。
  常棣华眯眼揣测,“看来你们一起交往没多久。”
  常棣彦见状,不慌不忙地接口,“是不久。却爱到难分难舍了。”他说完,转头面对安安,口气软,眼神却很凶悍。“安安。吓到你了。我‘故意’不跟你提我老哥跟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就是为了要确保你会爱上我,毕竟我老哥的成就比我强太多了。”
  什么故意!分明是少根筋。安安被常棣彦瞪醒了,忙接口,“你这样恶作剧是真的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自己见到…”她说到这里,倏地戛然闭嘴。
  常棣华眼里藏着浓烈无比的兴趣,来回打量他们这对冒牌情人,为她完结未了的话,“你以为自己见到鬼是吗?”
  安安不否认,耸肩说:“任何不知情的人都会被你们吓一跳,因为你和棣彦真是像透彼此了。”
  常棣思可不太同意。“那只是外表而已,若论个性,一个是天南,一个是地北,完全找不出半点相同处,绝对叫双胞胎专家跌破眼镜。”
  “也不尽然。”常棣彦反驳妹妹那种“绝对性”的口气,转身跟安安解释,“同卵双胞胎也是有很多种情况的,依医学理论,受精的细胞卵子愈早分裂的话,双胞胎的相似程度就愈大,尤其是在第一周内,若拖久一点到第二周的话;可能就会有我跟棣华的情况——于外貌上,产生所谓的镜子效应。”
  “镜子效应?”安安不解。
  “也就是其中一人若有病或胎记长在右大腿上的话,那么另一个人的病和胎记就曾长在左大腿处。”
  安安一边听,一边留心地审视坐在她对面的常棣华,可是每当他与她四眼交会时,她又佯装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掉转头去。
  “所以,我跟棣华之间基本上是一体的,既然是一体,分开时,自然有两面,个性上他较突出的部份我就少了,我多显的部份他就缺乏了。上帝造人很公平,弛让棣华稳重、向上、理性、有责任感,但是他不懂得享受人生,钱赚得再多也只知道工作、工作,到头来患了工作狂症,还不知自己有病。”
  常棣思似乎比较偏袒大哥,依样画葫芦地挑起常棣彦的毛病,“而我二哥则恰好是以上皆非,个性大而化之又散漫,一个感情重于理智的标准享乐主义者,钱花得再多也不懂得体贴稼穑艰难,说他是古代那个命令没饭可吃的饥民改吃肉的昏皇帝投胎转世是一点也不夸张。更可笑的是,老是犯那种捞一票的桃花劫,被女人骗了不知多少回,还少根筋地辩驳,说人家是逼不得已。”
  安安忍不住问常棣思,“他们这样能和平相处吗?”
  常奶奶不太高兴孙女这样扯乖孙的后腿,拦在前头说:“多嘴丫头,你在安小姐面前把你二哥讲得那么不值,把人吓跑,你就是坏了你二哥良缘的罪人。”
  “奶奶您放心,安小姐是个聪明人,二哥的好与坏她一清二楚,不然不会贸然和二哥谈恋爱的。”常棣思安抚奶奶后,转头对安安眨了下眼,回答她的问题,“当然能。三十三年来相安无事,感情好得很。我大哥喜欢的,二哥不屑去跟他抢,至于我二哥看上眼的,我大哥从来不会多流连,因为品味差太多了。”
  “譬如?”
  好久不说话的常棣华终于开口了,“譬如最复杂难懂同时也最容易驯服的脚边动物。”
  安安不确定地问:“猫吗?”
  常棣华摇头,“我是指女人,尤其是拜金女郎。”话毕,直勾勾地盯着由冷漠转为炽怒的她,好整以暇地等待她的反击。
  安安对他这种轻蔑女性的论调很不以为然,本想跟他争辩到底,但不知察言观色的常棣彦竟在这时没大脑地开口—一“啊!棣华,你这例子举得好。”他还强力地附和哥哥的话。“通常棣华看对眼的女人,我觉得还普通,而我看上眼的女人,棣华常是嗤之以鼻的。”
  安安听了,转身不客气地问常棣华,“这么说来,你不就要对我嗤之以鼻了?”
  常奶奶见气氛不对,马上打圆场,“安安,你跟前面那几个女孩不一样,棣华不会对你嗤之以鼻的。”
  常棣思劝着心思细、念头牵得远的老人家,“奶奶,他们聊聊而已,不碍事的。”说完,头一转,马上有劲地隔岸观起自己煽点起来的人。
  常棣华带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反问安安一句,“你爱棣彦吗?”
  “棣华,我跟你保证,她是真的很爱我。”从常棣彦的讨好口气里,不难听出他对双胞胎兄长的敬重。
  常棣华平静地看着弟弟,道出一句,“我想听她亲口说。”
  安安警觉地看了常奶奶,常棣思和常棣彦一眼,睁眼说瞎话地咬牙道:“当然爱。”
  常棣华闻三旨莞尔,“那么我是不是对你嗤之以鼻就一点也不重要了,不是吗?”
  她挺直高傲的下巴,不肯服输。“一点也没错。”
  “很好。那么我们该多花一点时间了解了解对方才是。”
  安安觉得他不是简单的人物,所以不太热中地说:“有这个必要吗?”
  “绝对有。”他对她绽出一个慈爱的笑容,顺口丢出一个不怀好意的邀请,“趁着新年期间,安小姐若没有做别项安排,不妨在这里待几天吧。”
  常奶奶喜欢这个主意,马上附和,“是啊!留下来住几天,我们这里有好多有意思的地方可走!我老了,是走不动的,但他们三兄妹一定很乐意陪你四处逛逛。”
  那还得了,光是性情刁钻的常棣思就让她招架不住,再多一个老谋深算的常棣华,她的狐狸尾巴不早被撤出来才怪,安安委婉推拒,“恐怕得让奶奶失望,我稍后得赶去淡水一趟。”
  谁知常棣华竟说:“是吗?真巧,我正好也要往那头去。棣彦,不介意我顺道送安安一程吧?”
  “为什么……”常棣彦一心想奔到正牌女友那儿安慰佳人,突然忘了安安和他之间的关系。“啊!当然不介意。安安,你知道我等一下有事,不能送你,既然我哥要送,你就让他送吧,有他照应,这样我也才放心。”
  安安瞪着常棣彦,不相信他会这样把自己该应付的亲人丢给她,她可不是那个缺一亿元缺到快上吊的人。她满脸不悦,“我不是豆腐做的,更不是装了金条的运钞车,犯不着你们这样小心翼翼的保护。”
  “放心,安小姐如果真是豆腐做的,我常棣华也不敢揽着一份苦差事做。请安小姐稍等我十分钟,我换件衣服,咱们再动身。”他完全不留给安安说不的机会,不可不谓狡猾。
  常棣华离开后,安安马上借用盥洗室补妆,当她面对镜子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多此一举,她今天根本没上妆,何需补妆?但一想到得面对常棣华,她急忙拉开皮包找粉盒,若没粉盒,太阳眼镜也好,一来可挡紫外线,二来可挡架他的魁力,一石二鸟,好计好计。
  可恨她今晨出门太匆匆,两样都忘了丢进去,捞了半天,除了钱包外,只有一支水蜜桃口味的亮光唇膏和行动电话。见了行动电话,她的罪恶感突然冒上心来,她怎么把骆伟忘得一千二净了?
  安安顺手开机,查留言,失望地发现无人留话,有点沮丧,但恐惧更多,她到底在恐惧什么?问题出来了,她却不敢深究;忙往唇上涂点东西。
  安安踏出宾客专用的盥洗室,来到厢房口,她搞不清该往东,或是往西,凭印象,她觉得往东走好像比较对,于是挑东边的那扇门跨去,每定几十步,便得跨越另一个厢房,到最后,她闯进一个有三个出口的厢房时,心慌了,再这样猜谜般地逛下去,准要迷路。
  忽然地,身后的木门传出嘎响,她旋过身,发现是散着头发的常棣彦来找她,笑逐颜开,忙不迭地朝他所立之处奔去。
  对方展臂上前两步,在安安未能煞住脚之前,把她揽过怀,没给她任何选择,将她的纤腰往上一提,肆无忌惮地给她一个热情有力的吻,两只手不疾不徐地贴着她柔绵的曲线游走,亲密地撩起她的长裙,大胆地钻入她棉质的底裤里,隔着一层丝袜,揉捏着她圆滑的臀线。
  安安始料未及,愣傻原地,任对方逸着薄荷香的唇舌将她的水蜜桃唇膏收刮干净,直到他的大手绕上腰腹时,才警觉便宜被人占尽,她恼羞成怒,手挥苍蝇似地朝对方的脸颊重搁而去。
  皮肉交击的耳光声,在黑幽幽的厢房里显得格外的清脆,也把对方的臂膀打松了。
  她激动地破口指责,“常棣彦!你这头三心二意的猪!我这样帮你,你还反过采咬我一口,你对得起宛亭吗?”
  对方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直起身子后,慢声慢调地更正她,“我是在吻你,不是在咬你。”他停顿下来,优雅地擦去额间的散发。
  安安被他这细腻的动作触动心弦,当下了解自己骂错人了。他是大的那一只!尽管他再怎么比小的那只沉稳有气质,也还是一头不折不扣、偷吃她豆腐的猪,没得减罪的。
  她忍下尖叫,懊恼地说:“你不是常棣彦。”口气里充满了责难。
  “对,我不是。而你也不是棣彦的女朋友。”他一脸理所当然,完全没有知错善改的悔意。
  安安从头将套了T恤、黑色牛仔裤的他打量一遍。“你不是该穿西装、打领带吗?为什么才转个眼,就变得这么落魄?”害她临阵之际认错人。她心里嘀咕着。
  “过年过节,我不穿休闲一点,对家人摆出光鲜老板的架子不是有点不伦不类吗?”
  “那你油头梳得好好的,干么又披头散发成这样?”
  他对她指控式的态度感到好玩。“我刚洗头,为了怕耽搁到你宝贵的时间,所以省了一道吹头发的手续,这样也能得罪你?”
  安安才不相信他这番讨巧的话,“你放意扮成这个模样,好让我……”
  他的臀就近靠向一张太师椅,两腿长伸地睨她,慢条斯理地问:“好让你怎样?”嘴边还挂着魁力十足的笑。
  那种笑,分明藏了刀,叫她毫无招架之力的心情,顿时崩成两半,一半像游魂似地飘在半空中,另一半则倒在地上,奄奄待毙地淌着血。
  总之,他以身试“货”,一个简单的吻外加两只邪恶的手便让她出糗,她再佯装下去,可要让他在心里嘲笑了。她只好承认,“你放意扮成你弟弟的样子,好让我露出马脚来。”
  他两手环抱在一起,蹩眉凝视她,“你难道从没想过,也许我扮成棣彦的模样,并不是在试探你,而是想占你便宜?”
  安安大眼眨了一下,不相信他是说真的。“你没占我便宜的动机。你不是都对棣彦看上的女人嗤之以鼻吗?”
  “但经过我们刚才的‘接触’,你已不打自招地告诉我,你宁可做别人的女人。”
  安安气他故意强调“接触”,而且还深含扭曲事实的意图。“我赏了‘你’一巴掌才是重点,记得吗?”常家老大的城府显然比老二来得深,她突然觉得常棣彦比他可爱多了。
  “当然记得,拜你那记耳光,我的脸颊从刚才到现在都还热呼呼的痛着呢!”
  见他那种吊儿郎当的模样,她莫名地气愤起来,“那我再赏你一掌,打到你没知觉。”说完倏地冲上前,扬手又要挥过去。
  他轻松地扣住安安的手腕,不悦地蹙眉说:“撒泼的女人一向得不到别人的尊敬,即使她再怎么有理也一样。”
  “没错。我是你弟弟找来的冒牌货,这样你得意了吧?”安安已开始歇斯底里起来了。十二年来,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崇高得像完人一样,如今幻象破灭,她在他眼里反成了那种意图不轨、有理说不清的疯女人、而且还被当成随便的女人轻薄一番。“你尽管对我嗤之以鼻好了,过了今天,我跟你们常家便毫无瓜葛,我才不在乎你怎么看我!”
  “安小姐,我很抱歉口拙不会说话,也为自己无意激怒你而抱歉。”他把姿态放低,想安抚盛怒中的她她不领情,直言指控他,“你虚伪,你根本是有意的,而且你的抱歉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丑态尽现而感到尴尬,而那种尴尬,还是带了变态的得意与高明。”
  常棣华这下可板起脸了。“你尖酸刻薄得可以当一名称职的原告律师了,为童书画插画实在是掩没了你的口才。”他直起身子,冷眼看着她,“我一向偏好正经八百又故作清高状的女孩,不会对你嗤之以鼻的。”
  明着说他不对她嗤之以鼻,却暗讽她故作清高状,他这不是拐个弯骂人吗?安安被他激到快欲哭无泪了。“求求你,什么话都不用说。让我一个人离开这里就好。”
  “我也希望你赶快消失掉。”他这个人冷淡得近乎无情。“但是……事情恐怕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有什么难的,直接把我和你弟弟编的谎言揭穿不就行了。”
  “你这种态度让我想起一个漫不经心、随手丢香蕉皮的路人。”他眼带恼怒地瞪着她。
  安安随即更正他的自以为是,“我从没随地丢过一纸半屑,遑论香蕉皮。”
  “听我把话说完,重点在后面的香蕉应让无辜路人跌一较,丢皮的人却不需负任何道义及刑事责任。”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你无心的一个动作,有可能影响到别人的一生。”
  “哇!瞧你把我的本事夸张成这样!”
  “请你认真一点,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难道不知道真相跟谎言一样,都能伤人?你该看得出来,我奶奶很喜欢你,对你一见如故,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讨你哪一点好,但是我得承认,你的出现让愁眉苦脸多时的奶奶重新展颜欢笑起来,是你和棣彦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你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当然能。我要走,你还能拦我吗?”她偏要跟他赌气。
  “是不能。但是我们常家发出的白帖名单里,绝对少不了你这个大恩人一份。”
  安安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什么白帕?谁的白帖?”
  “我奶奶已八十九岁,那么大的岁数,你不该指望她能承受打击。她去年底跌过一次,此后便行动不良,得靠护理人员密集地为她做腿部按摩才能抑制坏血病病变,另外,她的心脏也极其脆弱,方才她说不能陪你走走逛逛不是在倚老卖老,她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你现在一走了之,很有可能会摧毁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你在吓我吗?”安安瞪着他。
  他一脸沉重。“我不曾拿我看重的亲人跟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开玩笑。”
  她是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她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用她生命里几近一半的时间去崇拜他的影子,安安几乎想对天狂笑了。但是她什么都没说,面若平湖地道:“所以你希望我留下来,继续这个谎言?”
  “没错。”
  “大约要多久?”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行不通。”安安很老实地告诉他,“我有论及婚嫁的男朋友,无法长期待在棣园。”
  “我不要求你住在这里,只要你定期抽空来陪陪她老人家就好。”
  “直到她…”
  “是的。”他很快地接口,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没料到棣彦会这么沉不住气,当然这不能怪他,谁叫我瞒着奶奶的病情不让他知道。他只要再耐心等一阵子,所有的麻烦事都可省了。”
  “难道再过半年,你就肯签字,将他的继承权转给他自行运用了?”
  他眨眨眼,问她一句,“他这么跟你说的?我不肯签字?”
  安安耸了一下肩,“他是没这么说,但是意思相去不远。我知道这是你们常家的家务事,但是我还是要忍不住多嘴一句,你弟弟已三十三岁了,你和奶奶老替他防着、解决事情的话,他根本没有磨练的机会,还不如让他拿了该他的那份钱,出去自力更生,即使被现实生活撞个头破血流,也是他自己选择的,怨不得别人。”
  他对她的话不予置评,只说:“我不是一个爱控制人的人,时候到了,我自然会签。你有没有见过棣彦的女朋友?”
  “见过,但只有短短几分钟,她人看起来似乎不错。”
  “是吗?”他一脸思索。“那你又是怎么认识棣彦,被他拖下水的?”
  “这…说来话长。”安安没脸跟他承认自己错把虾蟆当青蛙吻的那一段。
  “来吧!我的机车在庭院外,我送你到淡水的这一段路,你可以长话短说。”
  安安跟在他后面,走出迷阵似的古屋。“喔!这件事长话短说不得。”
  他们来到前庭的一辆光鲜亮丽的旧型重型机车前,他呈上一顶安全帽给她,调侃地问:“那你是要我洗耳恭听了?”
  “喔,那更不可能。”她两目直盯着他的宝贝机车,很讶异这么多年后,经济实力雄厚的他,没另寻新颖的车型。“这是我个人的私事,我宁愿什么都不说。”
  “可是我真的挺好奇,尤其是亲耳听到你和棣彦跟我奶奶说的那一段发生在北淡线火车上的际遇,不知怎么地,我听来觉得好耳熟,仿佛自己也身历其境过,还是你恰巧也有一个拿着画板搭火车通勤的双胞胎妹妹,而我遇上的人是她?”
  他认出她了!安安的脸瞬间绯红,心卜通卜通地狂捣着,分不出那是快乐钟响,抑或是雷鼓警鸣。“我是有个跟我差了四岁的妹妹,但我们长得不太像。”
  “既然如此,那么就真的是你了。法国人常用任何语言都无法解译的‘dujavu’纵会似曾相识的感觉,中国佛理则笼统地说那是第八识在作祟。你以为呢?”
  安安猛地抬头,望进他的眼里,他的眼里没有殷切的期盼,只有控探真相的欲望。“我以为……”她迟疑一会儿,才说:“一切都是过去式了,多谈无益。”
  “好一个多谈无益的过去式!看来你不仅聪明,还挺有智慧的。”
  她再刻意强调,“那全是因为我幸运地交到一个聪明绝顶的男朋友。”这话听来像在警告人没事少来招惹她,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在提醒自己的身份和责任。
  “而且跟你好到论及婚嫁了。”他两眉蹙起,满眼笑意地又补上一句,“恭喜你。”
  安安不答腔,尽管心口上积了成千上百个问题,她也没资格跟他攀谈那些失落的年岁,因为,她整个芳心已属给骆伟,不该和这个叫常棣华的男人有牵扯。
  她明白,已错过的事,无法再回到起点重新来过,然而就因为这样的明白,她的心更加迷悯、沉痛。东西丢掉一次,可以怪自己粗心不积极,丢掉两次,则是命定无缘。
  “你还是时常发呆吗?”
  “啊!”安安被他这一句问醒了。
  “我问你还是时常发呆吗?”他好意地再重复一次,长臂往前屋右翼的客厅指去,“我奶奶在窗口跟你招手好一阵子了。”
  安安侧身探去,发现满脸慈爱的常奶奶站在窗口,像个天真的小女孩,不停地挥手要引起她的注意力。她见状伸手回招几下,旋身说:“我过去跟奶奶道再见,并让她知道我会再回来看她。你可不可以稍等几分钟?当然,如果你赶时间的话,先走无妨,我可以叫计程车到淡水。”
  “然后害我被奶奶念不识大体?你过去吧,我不赶时间,反正天气难得暖和,我可以一边等你,一边在这儿守着这匹老铁马晒太阳。”
  安安盯着他搭在机车背上的手,那种心疼的态度,仿佛搭在心爱女人的肩上似的,她冲口而出一句,“你很少在下雨天骑它出去晃。”
  “没错。这是我老爸传给我的,它的引擎老,禁不起雨打。”
  她迟疑一下,又忍不住问了一个新话题,“可不可以告诉我,淡水线停驶的前一晚,淡海的风景如何?”
  他目不交睫地凝望安安半晌,几乎把她自惭的头看到要垂地时,才撇过头去,坦荡地说:“那一夜,我没去淡水。”
  “你没去淡水?”安安愣住了。
  “对,我没去,事实上,我是随在你身后下车的。”
  安安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子的情况。“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想把你送给我的钱还给你。”
  “我已说过要送你的。”
  “你是说过,但是当时的我,认为自己受不起。”
  “就因为它是劳力士?”
  “不是,是我不认为当时自己可以负载起一个敏感、纯真的心意。那种心意没有任何有价的东西可以取代。”
  安安了解了,但同时更迷惑。“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当时不叫住我,你一定猜不到……”我绝望的心情。她拖着最后几个字没讲明。现在跟他讲这些有什么用?只会徒增自己的困扰罢了。
  “我没叫住你,是因为我无法保证不约你一起去淡水。”他老实把话说穿了,见她眼里闪着诧异,俊险上浮起难得一见的憨状。
  “你是个秀丽、引人注意的孩子,在昏暗的车厢里,谁都忍不住把目光往你身上瞧,但是我们的年岁差太多了。如果当时的你大一点,我小一点的话,很有可能我会有所行动。但是…现实生活里,我勇气不足,更不想被人指控诱拐未成年少女,虽然…当时气氛真的是很伤感,有那么几秒,我几乎就要做出疯狂的事来。”
  “譬如。”
  “譬如跟着你到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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