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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天在满天风沙中来到了。什刹海冰面逐渐变薄,终于变成一湖春水。沿堤柳树在风声中醒来,透出朦胧的嫩黄。北平人给春天刮起漫天灰沙的大风起了个诗意的名字——醒树风。不过它不以醒树为满足,树醒了,还要继续刮。刮得行人睁不开眼,刮得景山顶上灰蒙蒙的,满城象同时在生千百个火炉,浓烟滚滚。待得忽然风止树定,便早已万紫千红开过,春去夏来了。
  1938年春天,二十四番花信没有象往年给人们欣喜。人们注意的不只是窗外呼啸的自然的风,还有门窗关不住的各式消息。自那次查户口后,听南边广播的人谨慎多了,但是人们还是知道张自忠、庞炳勋部在山东与日军激战,知道中国政府坚持抗战的决心;也不时传出新四军北上抗日,八路军开展平原游击战的消息。都给人们极大鼓舞。四月上旬,是观赏玉兰的日子,传来了台儿庄大捷的消息。人们的心从冬天的冰洞里,向上升起,温暖了一阵。
  吕老人从旧历年后,身体好些,每天可以起来走动。那淡漠的眼神还是让人看了难过。玮和嵋,同时重感冒。嵋很快好了。玮稍好时又着凉,转成支气管肺炎。全家提心吊胆,小心调养了十多天,逐渐恢复。
  这天绛初在玮玮房里,给他剥橘子,每一瓣都举起照看,怕有核卡着;一面听玮玮念英文。《鲁滨孙飘流记》已读完,现在念的是《格列佛游记》。刘凤才来禀报说黄秘书来了。黄秘书职位低,薪水少,没有补贴旅费,又是一家老小,无法挪动,派做了公司留守。实际上已没有事,很长时间没有来了。
  绛初对玮说;“念念就歇歇罢。你才好,别伤了气。”起身到起居室,见黄秘书站在当地,身材那样瘦小,还觉得无处放似的。见了绛初深深鞠躬,满脸愁容。
  “有什么事吗?”绎初本以为他来做通常问候。这时忽然感到不祥。
  “是有点事,有点事。”黄秘书期期艾艾地说。掏出一封电报。“您放心,总经理平安。就是,就是他摔了一跤,有点伤,只一点伤。”绛初慌忙看电报,上写:“澹台勉先生堕马腿折,盼夫人即来。”说是电报,已经过了一星期了。“这是真的?没有严重的事?”绛初拿着电报的手轻轻颤着,声音也颤着。
  “没有,没有!”黄秘书心里同情,脸上五官挤在一起,好象越挤得近,越能证明他的同情,他望着绛初,照说该提出办法来,可是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挤着五官,一再重复:“没有,没有!”
  “请孟太太来。”绛初吩咐倒茶的刘妈,“叫刘凤才去接大小姐回来。”自己走到西头书案上打开地图。南昌的位置,自子勤往那里,她已经很熟悉了。这时得研究路线,看火车通到哪里。
  碧初立刻来了。黄秘书招呼道:“孟太太!您瞧这是怎么说的!”碧初知情后,安慰绛初说:“骨折需要卧床,所以需要家里人去,并不严重。咱们反正要走,这样倒是能快点聚在一起。”两人商量一阵,只能先到武汉,再做道理。遂请黄秘书先回去。黄秘书临走时忽然想到去问问公司留着的旧人,谁能跟着去,或有什么主意。碧初沉吟道:“这事情不宜招摇,万一有人阻拦,就走不成。我不了解公司情况,只是瞎说。”绛初点头,对黄说:“这话有理,除了平常亲近的几家人,不用跟别人说,只给打听车票罢。”黄秘书脸上舒展些,鞠躬走了。
  炫子很快回来了。她轻盈地跑上台阶,进房先站在绛初身旁,好象护卫母亲。“我们什么时候走?”她问。绛初靠着女儿,感到些安慰。“玮玮呢?玮玮知道了吗?能上路吗?”炫子又问。她确定自己要陪母亲去的。绛、碧两人互望着,且不说玮玮的事。绛初叹道:“照顾爹的重担全落在你一人肩上了,可怎么和爹去说?”“爹还有看不开的?照实说了好。”碧初说,“现在路上不平靖,要换好几次车,总得带个人才好。公司里指望不得了。刘凤才人倒是能干,可有家室,为了咱们家让他们撂下家,也不是个事。”“他不会肯去。这个人我知道。”绛初说。炫子接话道:“我陪着妈妈,大保镖,没有人也没关系。”碧初道:“炫子当然能干。照我想,柴发利很合适。这人负责任,认得点字。在这儿五六年了,厨房料理得不错。到了南昌,做做饭也好的。以后再上路,还是个帮手。”
  绛初努力思索着,“那你这儿怎么办?你也要走的,谁跟着?”“到时候再说。和爹一起走,还有吕贵堂呢。只要准备周密,都好办。现在事出突然,还是得有人跟着才好。”绛初不再言语。
  “怎么收拾?我来收拾!”炫子着急地问。恨不得插翅飞到父亲身边。绛初仍思索着,对碧初说:“炫子当然跟我走。现在也说不得耽误课的事了。麻烦的是玮玮,他病刚好,受不了奔波。要是再反复,路上哪儿找大夫去!”碧初沉吟道:“你若放心,就把玮玮交给我,”绛初又不语。她当然是不放心。
  时间紧迫,炫子先回校办手续。校园里有几个小贩卖零食,精致的食品现在少了,那些十七八岁姑娘们爱吃的杏干糖、琥珀核桃等都还有。炫子泛泛应付了几个同学的招呼,走过校园,心里烦乱而又有些兴奋。办手续很简单,只开一个肄业证明,以便转学。然后到宿舍收拾行李,还到峨的房间,叫她回家。峨正懒懒地靠在枕上。“起来!”炫子不由得大声说。心想我的事多着呢,还得来叫你。峨不耐烦地望着她,等知道了原委,立刻跳起身:“你先走了!太好了!”“我爸爸受了伤,还好呢!”“我帮你收拾东西。”这在峨是少见的事,
  炫子招呼峨是奉命,她还有自己的联系。和几个要好同学告别,回到家又给几个朋友打电话。其中之一是麦保罗。保罗听说,次日来看她。
  当时炫子系一条荷叶边白围裙,带了香阁在收拾箱子。她们带的东西很少,几乎全部东西都要封存。起居室的家具已然罩上套子,满地书籍。玩偶们靠墙排成一队,一个个瞪大眼睛,几个日本人已经被剔除了。保罗见炫子认真忙着,先说:“我看你这样子最好,战争有时会给人意想不到的东西。”炫子请他坐在众多家具中的一个小凳上,叫人倒茶,没有人应。香阁忙说:“我去倒。”
  “我们很惨,背井离乡,万里寻父。”炫子笑着说,“可我真有点儿兴奋。再不用担心刺刀架在头上了。尽管我舍不得学校和北平城。”
  “我也很兴奋。”保罗说,“不过不管情况怎样,刺刀怎敢架在澹台小姐头上?”
  炫子白嫩的脸微微红了,冷笑道:“你好天真!因为你没有亡国!”保罗自管说:“中国人在台儿庄打得很好,共产党军队也打了胜仗。”
  “所以我想我们的命不至于太苦,能回来。”炫子的目光落在那排洋囡囡上。“它们的命是躲在箱子里等着。”“不知等多少年,好在它们不会老。”
  香阁拿了茶来,转动眼珠,看了保罗一眼,抿嘴一笑。炫子介绍这是一位本家亲戚。怕保罗不懂,又用英文解释了。保罗意识到这是一种疏远但可以依附的关系。“这是中国的人情。照顾得真宽。”他说,觉得这女孩很好看。
  “我很厌倦北平城了。”他目送着香阁退下的身影。“也许我也要往南方去。看世界形势,日本侵华只是开头。”“那就更热闹了。”“可不是,我们美国人对世界安全负有责任。我们想得多一些。”
  “哎呀,我们中国人想得也不少,不过我不能代表中国。你厌倦北平,是厌倦日本统治下的北平罢,北平永不会令人厌倦的。”
  “卫葑有消息吗?”“没有,要调查吗?”
  保罗笑了,说:“我有时觉得命运很奇怪。我看最奇怪的是我学了中文,派到中国工作。”
  炫子认真地说;“我也觉得命运很奇怪,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轮到我现在离开北平,而不是峨她们?”“孟家也要走吧?”“当然了。”
  门轻轻开了,同时探进三个头,上面的是玮,中间的是嵋,下面的是小娃。保罗忍不住笑,招呼道:“你们好。”炫子命他们进来。保罗说了些一路平安的话,起身告辞。
  嵋一进来就蹲在洋囡囡前,“真可怜,它们要在箱子里呆着。”“你挑一个吧。”炫子忽然说。“真的?”嵋高兴地立刻把秀兰抱起来。“炫子姐,我知道你最喜欢秀兰,我替你照顾她。”
  “还可以放几个在我箱子里带走。”玮说。“你的箱子?还不知道让不让你走。”炫子说。
  “我也要去侍候爸爸!”玮玮说,“其实你留下好了。”
  “可惜我没得支气管肺炎。”炫子温柔地抚着弟弟的肩,调皮地望着他。
  直到绛初和炫子走的前一天,才决定玮玮留下。玮玮不愿意,但他有足够的理智,知道应该配合,不能再给母亲添麻烦。绛初忍泪说让他留下时,他愣了一下,答应了,还安慰说:“娘放心,我其实全好了。不会给三姨妈添乱。”
  决定以后的第一件事是把玮玮住房搬到西小院上房东里间。嵋和小娃很高兴,前后跑着帮助拿零碎东西。房子不能空,怕日本人来住,已商妥黄秘书一家来,带看房。玮玮的大型玩具航模等物西小院放不下,前院单留一间做游戏室。
  绛初在玮房里,从大家具到小摆设都细心安排,把被褥编了号,嘱随天气换用。又特别嘱咐;“三姨妈是亲人,你凡事要听话。几种调理的药,记着按时吃。等身体好了,每天要按时念书打拳,不可荒废。千万不能出门!公公那里,常去陪着解闷。”玮玮听着,背转身拭眼睛。
  幸有嵋和小娃为伴,还有亨利留着。它也迁到西小院,见狗房放在廊上,便钻进去,不需特别解释。它把爪子搭在小门槛上,头枕在爪子上,眼睛忧郁地随着玮玮转,似乎在问:“你什么时候走?”
  玮玮对母亲说:“妈妈放心。不要再把我当成孩子。从日本人进北平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孩子了。”他已经比绛初高,使得他的话格外有力。绛初捏着手绢按按眼睛,勉强带笑道:“谁把你当孩子!只当你是有勇有谋的大人,留下帮三姨妈的。”炫子在旁道:“过几天又见面了,别这样想不开!”
  绛初走时,不让玮玮送。玮玮也没有要送。这一天嵋和小娃一直伴着他。晚上吕老太爷特地召他到上房陪用晚饭,把一块遍体正黄,黄中洒满红点的上品鸡血石给了他。
  自柴发利随绛初走后,碧初用了刘凤才做饭,赵妈洗洗刷刷,日子颇为平静。刘凤才以前学过几天手艺,久已荒疏,蒸咸煮淡,常使大家惊叹。除峨回来时抱怨几句外,孩子们都能幽默地对待。玮玮形容饭菜是笑料连台本,隔两天出现一次,然后再听下回分解。因是玮玮说的,刘凤才也不见怪。
  以后玮玮日见强壮,且似长高了些,很令碧初高兴。另一件让她安慰的是,沦陷快一年,并无人来找老太爷。老人对他们可能确实无用了。这样的话,老人受不了旅途颠簸,留下未为不可。夜阑人静或晓梦方回,碧初常良久地琢磨这事。原先设计的旅行都以老人为中心,现在看来,未见得能实现。走,几乎不可能,留下,也不能完全放心。日本人会在暗中注意他么?最让她不放心的,是老人脸上淡漠而奇怪的神色,眼神迷惘地望着远方,不知看着哪里。
  一家又一家都走了。绛初走后几天,秦校长夫人打电话来辞行,说她们先走一步。五月上旬,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李涟太太带了儿女来访。
  李太太金士珍穿着镶本色宽边旗袍,看不出是何时流行的样子和料子,颜色象是阴丹士林。她很瘦,但不窈窕,动作僵硬,象条木棍,一手牵着男孩之荃,大声评论著走进西小院。“原来你们在城里有这么大的房!前院怎么那么多人,乱哄哄的!后一院是老太爷住吧?几口人啊?不瘆得慌!”大女儿之芹牵着妹妹之薇默默地跟在后面。
  碧初忙让坐奉茶。让峨、嵋陪之芹等三人去玩,自己陪着李太太说话。
  李太太是北平旗人中的蒙族,据说金是满清皇室的赐姓,何以赐,无人考。李家一直住在城里,学校中各家眷属来往不多,她的举止口音,很带城内市民味。人皆知她的信仰奇特,常常装神弄鬼。
  “文涟拜托孟太太了,我们往南边去,全靠您了。”士珍开门见山,话音里带着笑,特地称呼李涟的字,显著文雅。“我说什么也得跟住他。谁知道这仗打几年呢!”
  碧初表示欢迎,正题很快说过,便家长里短闲谈。孩子们那边,峨招呼过,转身进了小屋,不再出来。嵋引之芹等和小娃一起玩。之芹是个极普通的温柔姑娘,两条半长辫子俱垂在胸前,脸上有种沉思的,略近呆板的神情,和她十八岁的年纪很不相称。她见小娃拿出各种玩具汽车火车枪炮玩偶等,不禁说:“你们有这么多玩具!”随手拿起一节火车,“做得真精细。”六岁的之薇愣愣地站着,七岁的之荃仰着头一把抢过,说:“我们要开火车呢,你看什么!”嵋和小娃都很惊讶,只好帮同接起轨道。火车在圆圈轨道上跑起来,孩子们大声欢呼。
  “你们很快活。”之芹做出一个微笑,对嵋说;“我们很少这样玩。”
  “下学做什么?”
  “做家务事,照看弟妹,温习功课。”之芹若有所思地说。她还要帮母亲举行一种宗教仪式,每周一次杀鸡宰鹅,和教友一起吃喝。这点她羞于启齿。
  “我也做家务事,照看小娃。”嵋天真地说,“他要是淘气不听话,就交给赵妈。”
  之芹轻轻笑了:“你姐姐怎么不管?”
  “她不高兴,什么都不高兴。可是我,什么都高兴。”嵋略侧着头,那双表情丰富的眼睛盛满笑意,一副什么都高兴的样子,显得十分妩媚。
  之芹沉思地望着窗外,丁香花枝簇拥在窗前,将残的细小花朵还很稠密,忽然从花底飞出一小片绚丽的颜色。“蝴蝶!”她高兴地叫,拉了嵋的手向外跑。’
  “乱跑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坐在外间的李太太喝道。之芹立刻停住脚步。
  “让她们出去看看?”碧初商量地说,“院子里有几棵花草可以看看。”
  之芹到了院中,并未注意花草,眼光跟住蝴蝶忽上忽下。“她上生物系高兴吧?”她问。再过几个月她高中毕业。没有人问过她想学什么。
  “姐姐么?看不出来。”嵋也忙着看蝴蝶。“你喜欢蝴蝶?你也想进生物系罢?”
  嵋说对了。之芹是想进生物系。原因很简单,她喜欢蝴蝶,想研究蝴蝶。现在不敢想了。背井离乡,远到西南瘴疬之地,也许得辍学,帮助照料家务。
  “昆明那边有蝴蝶,更多更大。”嵋说,“大姨妈一家有一次来北平,慧书带来好多呢。都搁在方壶了。”
  之芹知道方壶,李涟曾带她到明仑校园去过,把一栋栋房屋指给她看。就是那次,她看到许多蝴蝶,在倚云厅前,方壶圆甑间长满矮花的草地上,上下飞舞。她轻轻叹息,说:“会书?”
  “慧书是我的表姐,方壶是我们的一家。那儿有许多萤火虫。我更喜欢萤火虫。”嵋钻进花丛中,“你要这只吗?”她用两个手指轻轻一夹,捉住一只彩色斑斓的蝴蝶。
  “呵,我不要,不要。”之芹忙摇手,向悬着细花竹帘的房门看着。
  “之芹!你跟小孩子玩什么?”李太太叫,“进屋里来!”
  之芹抱歉地一笑,进屋去了。嵋很遗憾,把蝴蝶放在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放它自由。
  屋里李太太说:“我们大姑娘是个实心胚子,不通窍。我们这娘儿四个,可给您添累赘了。”
  碧初道:“之芹和我家的峨同岁罢?可比峨懂事多了。哪能添累赘呢。”
  “到底什么时候能走?真叫人烦心!文涟走后,只有一封信。”李太太说着不禁咬牙切齿,“想把我们娘儿们甩了,可办不到!”
  碧初安慰说:“李先生是去年年底走的。路上辗转奔波就得多少时间!现在的信,也没有准儿。总之咱们一起离开北平就是了。”
  “孟先生孟太太为人可靠,我们这才靠了来了。”李太太说着,硬要放下两个点心盒子,推让之际,嵋捧着一束丁香花跑进来,正和李太太打个照面。
  “哟!这是二小姐?”李太太好象才看见她,上下打量着,“我可不说玩笑话,这是一品夫人的命。”
  嵋毫不羞涩,也不气恼,把丁香花向母亲一举,跑进里屋去了。碧初想,还好说的是嵋,若是峨,还不知怎样生气。这时见金士珍两眼发直,想起人传她会运用“慧眼”,能见人所不见,忙打岔说:“有车等着没有?我这里有熟的车,马上能叫来。”这才打断士珍的功夫,召集她的队伍告辞。
  碧初送走客人,觉得很累。回到屋里,见玮玮刚从吕老人上房回来,摆弄着一块乳白半透明的圆石。玮玮递到她眼前,高兴地说:“公公叫刻四个字。刚才已经在肥皂上练过了。”又递过一张纸,上印着四个鲜红的小篆:剑吼西风。
  “剑吼西风?”碧初抚摸着那块圆石,若有所思。
  “剑吼西风!”公公并没有讲解,玮玮觉得这四个字威武雄壮,兴高采烈地拿着刻刀指指点点。
  “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碧初默记那首《六州歌头》,心中难过。她象绛初一样抚一下玮玮的肩,自进里屋去了。
   

  碧初很累。孟和澹台两对夫妇四个人操心的事,落在她一人肩上。要考虑的不只是柴米油盐,而是严重得多的大事:在兵荒马乱中怎样确保一家人平安南去。吕老太爷的留还是走的问题,最使她焦虑。
  绛初走后约半个月,弗之信到。信照例简单含糊,碧初却一看便懂。文学院已迁到云南的一个小县龟回,嘱即南去。最后有两句诗:“梦魂无惧关山锁,夜夜偕行在方壶。”碧初抓住信贴在心口许久,展开再读,不下二十遍。然后默坐一会,把这行诗裁下,放在手袋中,起身到正院上房。到了门口,想想还是先和莲秀说,遂退回来,叫嵋去请赵婆。
  莲秀进屋,赔笑说:“日子过得真快,转眼芍药开了。一会儿我剪两枝给老太爷插瓶。”碧初往窗外看,果见两株白芍药都开了,繁复的花朵有小碗口大,清雅中透着艳丽。因说:“还是婶儿心静。我天天过来过去,就没看见。”把信给莲秀看,一面说:“走,是早合计的。不知爹的想法怎样?和你说过没有?”
  莲秀说。“没有整篇整套的交代,意思我是明白的。老太爷不会走。三姐你想,他家可走得成?走不成哎。身体不行,这是一宗;留着还不引人注意,大家一起走,怕是一个也走不脱。”莲秀憔悴的脸上一双扣子似的眼睛充满忧虑不安。“他家象是自己有个主意,我可不敢说。”
  碧初略一沉思,和莲秀同往上房。老人拥被坐在床上,温和地问莲秀:“往哪儿去了?”“和三姐说话去了。”莲秀掖掖被角,转身在火炉上热水盆中拧了手巾,给老人擦擦眼睛,胡子。老人的目光随着她转,依恋温顺又有些茫然。碧初觉得那象只小猫的眼光,心里很难过。
  “你也要走了吧?”老人对她倒是很平静。女儿本是留不住的。从出嫁那天起,就没有指望她们奉养。三个女儿中,老人素来最喜碧初,喜她敏慧沉静心地宽厚。不过女儿再好,终有她自己的生活,这些年能在一起,已该知足了。
  “爹料事如神。”碧初勉强微笑,把弗之来信说了。“早就说和庄家一起走,李涟太太也参加,现是三家人一起,沿途会好好照顾爹。从天津坐船,船上很舒服。”老人摇头,说:“你的孝心我知道。可我好象没有这个力气长途跋涉了。”·
  “能隐姓埋名,安静度日,留下未尝不可,可他们能不来捣乱么!现在虽说没有动静,往后还不知有什么花样。”
  “所以你们应该快走,趁能走的时候快走。”老人打断女儿的话,急促地说。说着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又打喷嚏,又吐痰,痰落在胡子上,莲秀连忙擦拭,碧初捶背揉胸,喘息定后,老人才说:“你看我走得么?平白添累赘。你放心带孩子们走。维持会早成立了,没有来找麻烦。我对他们没有用,会容我隐姓埋名的。我这里有莲秀,外面有吕贵堂,足够照料了。”“现在不是太平年月,爹留在虎口,我们怎么放心得下。”碧初声音有些哽咽。
  老人温和地说:“不走,是留在虎口;走,说不定连你们都送进虎口。留在虎口,那牙齿不见得直落下来,若有举动,可要大嚼了。不过咱们可以再想想,当然最好有万全之策。”
  碧初知道这是安慰的话,也无别的办法。回到西小院,心里七上八下,真不知如何是好,又无人可以商量。嵋知道母亲烦恼,象小猫一样跟前跟后,想为母亲分忧。到晚上上床后碧初久久不能入睡,听见嵋也在小床上翻身。“娘,我能过来吗?”嵋小声问,说着爬到大床上,钻到碧初被子里。“娘,我知道公公不能和一我们一起走,你不放心。你带他们几个走,我留着照应公公好吗?”
  碧初一把抱住女儿温热的小身子。“好孩子,亏你有这个心!睡吧,你还太小啊。”“我不小了,你叫我做的事我都会做。”嵋心里多想走啊,想跟着娘去找爸爸,可是也愿意留下来,如果对公公有用;虽然公公乎常不见得喜欢她。
  “好孩子,你留下也没有用。”碧初轻轻拍着她,又摸摸睡在一里面的小娃。“若是照料生活,有赵婆婆。留下来得对付日本人。咱们处在沦陷区,没有保护。”“咱们到南边,就有国了,是不是?娘!”嵋睁大眼睛望着黑夜,想了一下又问:“北平永远是日本人的了?”碧初忙答:“那不是!要看咱们自己有没有本事打回.来。”“那我们都要学本事!”嵋说。靠着母亲,觉得十分安心,还想说话,却不由自主睡去了。碧初摸着她柔滑的头发,心里又温暖,又酸楚。
  次日,孩子们还睡着,碧初起来洒扫。赵妈本不让她做,她总要帮忙,扫廊子时见那两朵白芍药在晨光中很精神,便剪下来,放在桌上,才想起找瓶子。正往里面杂物柜中找时,听见莲秀的声音,“三姐,老太爷过来了。”碧初忙扔下手里的东西迎出来,见老人颤巍巍走进屋,莲秀和吕贵堂左右搀扶,吕香阁跟在后面。拿着痰盒、手巾等物。
  “爹!爹怎么走来了!这么早!”碧初忙移过一张安乐椅,让老人坐下。
  “练练腿脚,好上路啊。”老人高兴地说,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深紫色夹晨衣,稀疏的银须飘在胸前,看来精神尚好。
  “爹走?”碧初忽然精神起来。
  “告诉你一件事。”老人神秘地说,“昨晚上,西山游击队来人了,要接我往山里住,只要混出城门,路不远。是不是啊?贵堂。贵堂带进来见我的。是不是啊?”老人说着,不时问着吕贵堂,似乎需要他证明。吕贵堂连连点头,神色很不安。莲秀脸上犹有泪痕,却不敢擦。
  碧初一时不明白是真是假,疑惑地望着老人。老人继续说:
  “来人也是明仑学生,知道弗之,认得卫葑。说知道我一辈子奔走,推翻满清,参加辛亥革命,又主张联共,不容于蒋,愿望只有一个,想亲眼看见中国独立富强。他邀我到西山住,等着收复北平,抗战胜了,中国就能证明自己有力量生存于世界。”
  “怎么去法?”碧初问。
  “等你们走了。你放心走吧。等你们走了,会来接的。”老人用力地说。这时莲秀撑不住,眼泪直流下来。碧初猛然明白了,老人是在安慰她,想象出万全之策来安慰她。她不知说什么好,叫了一声爹,就停住了。吕贵堂大声说:“昨晚上是我领着人见了太爷的,谈得很好。三姑只管放心走,游击队神通大着哪。他们上上下下都能安排。这点事不算什么。”老人听得清楚,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爹说的,我都信。”碧初只能这样说,这是老人最爱听的。老人仔细看她,见她勉强笑着,很怕她哭,伸手拍拍她的手臂,要站起来,说:“我看看孩子们。还睡着?”众人忙来搀扶。碧初先引到玮玮屋。玮玮脸朝里躺着,一床墨绿绸薄被一半在地下。他猛然醒了,坐起身望着公公发怔。
  “玮玮好孩子。你们要远走高飞了。国家靠你们。干什么都要努力向前,不能后退啊。”老人说。玮玮有些莫名其妙,跳下床站了,恭敬地说“是。”老人见床头小几上放着那块圆石,拿起来凑到眼前看。玮玮说:“刻了三回了。”老人点头,说:“一会打出来我看。”
  嵋和小娃在西里间,两人睡得正沉,嵋的脸红扑扑的,小娃连着咂嘴,老人站住,摆手不让惊忧他们。眼光在小娃身上停了许久,轻轻叹息,走到外间站住了,问:“峨呢?”碧初答还在学校。老人点点头,众人簇拥着走出西小院,碧初跟着送至上房,看老人在床上坐好,才退出来。
  “三姑,”吕贵堂跟出来,踌躇着说,“爷让这么说的。他老人家觉着好象真事一样。说来说去是为了让你放心。你放心地走了,他才安心。”“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儿了。”碧初心乱如麻,强压着悲痛。“我们走!只是若说放心,怎么能够!”
  我们走!这是碧初的决定。她决定后即往玳拉处商量。其时庄先生已结束天津工作,早到昆明了。她们来往几次,商定取海道前往,先到天津乘船。行期定在六月初。
  因为正院太空,老太爷计划搬到前院里小院,即炫子住的廊门院。吕贵堂父女搬到南房。不用的东西都堆在西小院。碧初主张乘几个用人还在,就开始搬,不然几个人住几十间房,阳气压不住,于是开始搬动,满院一片杂乱景象。不要的东西就给刘凤才、赵妈和上房要裁的厨子。还有些走了的南房客人回来要东西。碧初自己带着赵妈收拾上路的箱笼,心神不定,不知此一去何时回来,老太爷能否等到团聚。再想,这样严重的民族存亡关头,哪里还能求得亲人们都在一起!比起多少人在战火中家破人亡,还算有个盼头。再想到即将见到弗之,心里又感到舒贴。这样一时悲一时喜,收拾了好几天。这天想起要给大姐素初带点衣料,原有几块织锦缎花色不好,还需添置些日常用物,要到东安市场一趟。嵋和小娃生长在明仑校园,很少进城,更少上街,到东安市场数得出次数,都要跟去。因邀玮玮同去。玮玮说,很快要离开了,去看看罢。
  几天来一直阴雨,淅淅沥沥,到处湿漉漉,搬家具,收拾东西很不方便。赵妈忙里偷闲,做了一个小布人,红袄绿裤,怀抱扫帚挂在门上。每逢连雨她都要做这种小人,叫做“扫阴天儿的”。大家出来进去都拨弄一下,叫它摇晃着好扫去阴霾(埋)。碧初笑说:“你这样忙,还做这个。”赵妈说:“小妹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再做一个,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做了。”嵋看了一眼,说:“谢谢你,赵妈。”心里并不在意,只想着要去东安市场,要坐大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长满了蜡梅花,爹爹拿着一本书,坐在蜡梅花下。
  “扫阴天儿的”工作不努力,去市场那天仍飘着细雨。景山上云雾很重,象戴了顶大帽子。天空阴暗。碧初牵着小娃在前,嵋抓住玮的衣袖跟在后边。市场的道路很窄,路面是砖铺的,很多地方凸凹不平,还有积水,好象是古老乡村的街道。可是两边店铺灯光明亮,照着橱窗里各种漂亮的可爱的东西,有一种温暖从容的气氛。一个店里有这么多好看的五颜六色的绸缎,一个店里有这么多耀眼争光的珠宝首饰,又一个店里摆满硬木家具和瓷器。叫人不由得想慢慢走一走细细看一看。小娃来时提出要吃栗子粉,告诉他春天没有,他把条件改为冰淇凌。一间旧书店橱窗里印刷精美的英文画书吸引了嵋,她把鼻子按在玻璃上向里张望,那是《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她读过这本书的译文,却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画。玮玮看着,评论说,那三月兔的表清真奇怪。
  碧初在前面走,又回来找他们。店里出来一位穿长袍的伙计,请他们进去坐坐。“没有时间了。”碧初皱眉说。。伙计满面春风准确而麻利地拿出那本画书送到嵋眼前,话是对碧初说的:“这是有名的公司出版的。您瞧才卖多少钱?伍毛钱!”伍角钱当时够买小半袋面粉,也不便宜。嵋对价钱毫无概念,抬头看着一母亲:“娘,贵的话就不买。”这时小娃也跟脚伸头在看,指着三月兔的滑稽模样,笑出声来。
  “我说您哪,一本书几个孩子看,还不值?”伙计说。碧初笑笑,买下了。
  “娘,再挑一本,带给慧姐姐。”嵋仰着脸儿请求。“那就挑两本吧。还有颖书呢。”颖书是慧书的异母兄。这些关系,嵋许久以后才明白。当时又买了一本《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给慧书。玮玮挑了一本《金银岛》给颖书。由嵋郑重捧着,宛如得胜的将军。
  他们又到一家熟识的绸缎店,戴瓜皮小帽的掌柜高兴地说:“孟太太,可老没见了。”又抱歉地说,现在不比往常,跑外的伙计少了,不然来个电话就行,怎能让孟太太自己来!问清要求,好几个伙计把各种花色的绸缎打开,铺平在柜台上。有的搭在自己身上,还搭在嵋身上比试,让碧初挑。掌柜也帮着发表意见。在黯淡的灯下,各色铺展开来的绸缎发出幽雅的彩色光辉,满店堂喜气洋洋。他们沉浸在古老北平买和卖的友好艺术气氛中,几乎忘记北平已不属于他们。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一句听不懂的日本话,全店堂的人都愣住了。掌柜的身先士卒,忙上前躬身接待。来人是两个日本军一官,还有一个显然是勤务兵。
  “您来了!您坐这儿。”掌柜的敏捷地用袖子掸掸太师椅。日本人傲然四顾,络腮胡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嵋连忙躲在碧初身后。碧初一把拖住了玮玮,把钱包给他,让他付钱。一面迅速地指定了两种缎料。那勤务兵凑上来看碧初买的什么,碧初目不斜视,自管拉了嵋和小娃往另一边柜台看料子,等玮玮付好钱,示意他先走,自己殿后。出店门后,大家不约而同快步走了一段,快到市场门口,才放慢脚步吐一口气。
  嵋忽然觉得周围景物全都变了,那迷人的光彩没有了,她只想大哭一场。谁也不提吃冰淇凌,谁也不想再慢慢走走,细细看一看,出市场门时遇见几个服饰讲究的男女和几个日本人一起,说说笑笑进来。趾高气扬,从眼角里打量着碧初等人,碧初一阵恶心,一手牵着小娃,另一手紧拉着玮玮,几乎逃一样回到家。
  后来峨看见那缎料说难看,谁也没有说话。
  登程的日子越来越近。碧初本来考虑带赵妈走,因她已过五十,自己担心能否活着回来,决定不去,她最舍不得嵋,嵋也为她不去哭过,但很快就又高兴起来。旅行的兴奋散布在孩子们中间。几个人商量着整理东西。除了小娃外,每个孩子都有一个“私房”箱子。峨和玮都是正式箱子,装自己的衣物,嵋的则是一个象征性的小箱,装自己心爱之物。箱中放了一个小圆砚台,一个铜墨盒,上刻着“自强不息”,是小学奖品。两根仿钢木镇尺,雕工细致,上写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是吕老人所赐。还有一个很漂亮的针线匣,绿绒底,满绣十字花图案,是弗之从欧洲带回的。再有些花花绿绿的玻璃球,缎带、丝帕之类。剩的地方有限,只能带一个玩偶。得在秀兰、丽丽和“小可怜”中选一个。她首先淘汰了丽丽,但对秀兰和“小可怜”则不能决定,不是因为秀兰更美,而是因它是炫子姐的,她不应负人之托,中途抛弃。玮玮却说尽可扔下,也许炫子还希望它和别的玩偶一起,在北平等她回来。嵋便把秀兰放在自己床上睡一晚,对它说了许多亲热话,以示告别。
  玮玮最不放心的是亨利。吕老太爷素不喜猫狗之类,小狮子不显眼,留给莲秀。亨利则不能留。刘凤才愿意养它,希望得些生活费。碧初原想送人,玮玮以为刘凤才养着好,等于替他养,狗还是他的。于是说好每月到莲秀处拿两块钱。由刘凤才养。亨利看见这一阵满院乱放着家具,很是不安,常常从院子里忽然冲到玮玮身边,把头放在他膝上,玮玮便抚着它,安慰几句。吃饭时他蹲在玮玮身边,抬头望着,张了大嘴喘气,谁也不说它没有规矩。
  走的一天终于来了。吕老人先传过话,孩子们不用去见他。他准备等碧初一走,立即搬到前小院。这些天一直看着人收拾,精神似还好。因为上车时间过早,头天晚上,碧初带了峨,到上房来见老人。上房原就空荡荡,这时几乎全空了,只有老人和莲秀每日坐的椅子还放在老位置。进门正面横放了一张花梨木葱榻,是张夫人在日时常坐卧的,原放在东里间,吕老人偶尔在上打坐,这榻现在擦拭干净,一端的雕花扶栏上嵌着螺钿,闪闪发光。
  “爹,怎么把这榻摆出来了?要搬前头去?”碧初温和地问,坐在莲秀递过来的小杌上。峨靠着矮榻的栏头站了。
  “你走你的,就不要管了。”吕老人不耐烦,但立刻换了温和的语气,说:“怎么样?都准备好了?”碧初点头。莲秀说:“太爷要在这边看经,布置几把桌椅,有时过来坐坐。”“那也好,这里清静些。”碧初估计老人留恋这房间,不再多问。老人曾说炫子,明快有余,沉稳不足,要谨慎小心为是。这时看看峨,觉得对她很不了解,很难评论,想了想说:“到了云南,转学谅不困难,弟妹还小,你要多帮助家里。自己有什么事,多和父母商量。”峨答应“是”,没有别的话。
  碧初拿一个古铜色锦面匣子,打开给莲秀看,内有两只金镯、四只金戒指,还有一些首饰,一个存摺,上有五百元,留给老人度日。碧初说:“爹不要我们奉养,我知道。原来也确不需要。现在是非常时期,谁也不知道时局怎样发展,将来的生活怎样,今天一别,又何时能见面。留一点东西,也让女儿稍稍安心。”
  “虽是生离,犹如——”老人吞住不说,示意莲秀收下,这些东西,对莲秀是有用的。他看着女儿显然清瘦下来的面容,略显红肿的眼睛,又慢慢说道:“我的朋友,只要知道你们都好,就是我最大的乐事。贤内助不是好当的,你要当心一点自己。”见碧初不语,便说:“游击队是可信的。我没有别的话了,彼此保重吧。”
  碧初把盒子交过,仍坐在杌子上。莲秀过来,拉着她的手,她发觉莲秀的手已经变得粗糙,却从未听她说过有什么艰难。老人今后的生活,便靠莲秀了。碧初抚着那满是硬皮的手,心里充满信赖和感激。
  “婶儿!”她站起来叫了一声,蓦地向莲秀跪下。“婶儿!你替我们姊妹尽孝心,拜托了。”说着要叩头,莲秀大惊,早也跪下,扶住碧初,两人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娘你起来!”峨走过来扶起碧初,不满地说。她觉得娘这一跪简直有失体统。
  “走吧,走吧!”老人平静地说。然后闭目垂头,表示不愿说话。
  碧初走到门口才忽然想起,问;“婶儿有什么要带的?给老家写信了么?”
  莲秀摇头,勉强笑道:“小家小户的,老家没有人了。见了大姐,问好就是了。”说着从椅上拿起一个大红书包,绣满各色花朵,“这是件吉物,给嵋带着。”说是件吉物的意思,只有莲秀自己理解。她每晚烧香时都把它供在香炉边,以为它是浸透了各种神佛关注的。
  碧初携峨出了房门。夏夜是温暖的,芬芳的,但她们觉得北平的一切,连同这无所不容的夜,都已和她们隔得相当远了。
   

  香粟斜街三号很快变了模样。南房住了吕贵堂父女,厨房院正式厨子都走了,全空着。前院住了黄秘书一家,因为人多,分房举炊,象是个大杂院,人们随时溢向南房和厨房院。正院无人,甬道关门上锁。吕老人和莲秀在廊门院,整天关着廊门,别是一番夭地。在这小天地里,莲秀惊异地发现,自己忽然间做了全权主人。
  莲秀二十五岁嫁到吕家,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里,她的生活就是侍候老太爷。家庭中实际女主人是绛初,亲友们有什么事都对绛初说,而对她则总是交代嘱咐:“好好伺候,得细心啊。”“小心扶着,别摔着。”有人说头最怕冷,有人说脚最怕凉,好象越能对她吩咐几句,便越是对老太爷关心。她总是赔笑答应。她从未敢和老太爷平起平坐,也不敢以吕家人长辈自居。只求两位姑奶奶不挑拣她,就觉得日子过得不错。
  现在很多亲友都往南边去了,留下的也各自闭门不出。绛、碧走了一个月,除凌京尧来过一次,不见任何人出现。老太爷对她越来越依恋,一切都由她作主,不必考虑别人说什么。她先有些惶惑,然后觉得少了许多麻烦,再后来竟有些得意。她极少有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居然在北平沦陷后感到,不免暗自歉疚。
  半个月来,吕老人的咳嗽好多了,每天可以在院里散步,从东到西来回十趟,他认真地数着,坚持走完。然后站在西头,对着廊门喃喃自语:“游击队怎么还不来!”他可能忘记了那是想象,他就依附在这想象上。这时莲秀就上前打岔,或问一个字,或问一句文章,或说些琐事。老人便把茫然的目光收回,依恋地停在她脸上。她那在阴暗上房里总是憔悴的脸,似乎滋润了些,一双扣子似的眼睛很精神。其实她十五年来没有这样劳累过。魏妈原来发愿一直侍候老太爷,一天家里来人,说媳妇死了,怎么死的不肯说,让她回去照顾孙子。她哭着辞了活,随来人走了。说是看看再来。可是一出城门,谁知还进得来不呢。
  莲秀不愿降低老太爷的生活水平,尽量把饭菜调理细致,衣服还是每天换。幸有吕香阁随时帮忙,吕贵堂在外面跑跑腿,日子虽不宽裕,却还平静。她想,凑合一年半载,说不定能等到两位姑奶奶回来。
  天越来越热了.一天黄昏,老太爷在院中闲坐,打量着这小院,偶然说起,每年这时候该搭凉棚。贵堂接话道:“其实自己也能搭。这院子小,方便。每年用的柱子席子还有些,明天我来归置一下,咱们自己搭一个。”莲秀在收晾的衣服,笑说:“还是他贵堂哥有本事。要不然真的搭一个?”她看着老太爷,老人微笑地看着她,分明是要她决定。
  厨房里的香阁洗完碗,走出来一面接莲秀手里的衣服,一面说:“太爷和太奶奶兴致好,反正我爹整天闲着,我也能帮忙。”她近来乖觉地把赵字减了。但心里仍和从前一样看不起这位太奶奶。
  莲秀颇知香阁伶俐且有心计,从不和她计较。这时对老太爷说:“香阁是个上进的孩子,自己背了好些古文呢。”香阁还和黄家大儿子瑞祺学日文,莲秀没有说。吕贵堂笑说;“也就是空闲时还能做点正事。”老太爷点头,说:“背一篇听听。”香阁放好衣服,把长辫子甩在身后,颇为得意地正要背书,忽听有人轻轻敲门,随即推门进来。“搬到这里来了。”来人说。
  “缪老爷!”莲秀大声在老人耳边说,“是缪老爷。”她很感动,到底人家心里惦记着啊。一面扶老人,搬椅子,一面示意香阁沏茶。“屋里坐!缪老爷屋里坐!”
  缪东惠态度还是那样从容,衣着还是那样清雅。先亲切地问过老人起居,和吕贵堂寒暄几句,又问莲秀一些日常生活的事,一面打量室中陈设。见靠东墙摆着那套旧沙发,靠西墙摆着八仙桌,上有掸瓶、酱油瓶、醋瓶、糖罐等,大概就是饭桌了,甚为简陋。连说:“吕老先生清德,众人莫及。”相让坐下,谈笑风生。
  老人和缪东惠相识多年,许多见解不同,人是极熟的。一年来见他没有出任伪职,去年还为小娃送药,现又来看望,心里高兴。说些各家亲友情况,讲论几句佛经,满有兴致。渐渐说到时局,缪东惠叹道:“战事起了快一年了,简直看不出希望!去年上海失、南京陷。现在武汉也吃紧了。只要是中国人,谁不中心如焚,五内俱结!可是大局已如此。现在最重要的是百姓,得让百姓生活安定。这一方面我是尽力而为。想想多少爱国志士,也是处处以百姓为重。凡事从这方面考虑就通畅得多。”他素来口齿清楚,现在也是抑扬顿挫。老人听出话中有话,于是带笑说;
  “我终日枯坐斗室,老病相缠,外头的事,知道很少。有什么高见,便请直言。”
  “如果我的话不合您的意思,也请务必考虑,为亿万生灵的利益考虑。”缪东惠诚恳地说,“今年元旦成立了华北临时政府,半年来遭到不少反对。炸的烧的打枪的撒传单的都有。据我看,这样的骚扰对百姓来说,只能是帮倒忙,只能使日本人更用高压手段。有人说,我们是幸而亡国,不幸就要灭种啊!我看有道理。若有一个能使政安民和的政府,不让日本人直接管事,老百姓少吃多少苦头!这样的政府必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才能立得起来,其实只要挂名即可,不用做什么事。尝读史书,每服冯道为人。那才是忍辱负重啊!有些忠烈隐逸之士,不过得一己之名。那样不顾毁誉,肯真为天下苍生出力的,才是了不起!”
  老人哈哈一笑说:“我无文才武略,怎比得古人!”停了片刻,用力看着东惠,“你的逻辑很奇怪。政安民和,是谁的天下?”他没有力气拍案而起,心里反觉平静,目光又有些茫然。
  “我是真为大局着想——如公不出,如苍生何!”缪东惠努力说出了这句话。
  老人微笑,端起茶杯举了一举,意思是送客。他的手猛烈颤抖,茶水泼洒出来。莲秀忙上前接过,看了客人一眼。缪东惠只好站起。老人也扶着莲秀站起,笑着说:“缪先生无艺不精,何时又学了苏秦?这亡国救民之论,还请别处发表。”
  缪东惠无奈,躬身告辞。到院中对莲秀说:“吕太太不知道,日本人决定要让老先生出山。我想先说一下,真弄到硬碰就不好了。”
  莲秀听见吕太太的称呼先吓一跳,嗫嚅说:“还得倚仗缪先生敷衍。老太爷年纪大了,有些糊涂,怕是真不行。”
  缪东惠苦笑道:“我这一阵子周旋各方朋友,费尽精神,背上各种骂名。我是尽心而已,尽心而已。”到大门口有汽车等着,车夫开了门,他且不上,又对莲秀说:“以后的事,很不好办,你们多加小心。”
  莲秀送客回来,吕贵堂在廊门迎着,两人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到屋内省视,原以为老人会发脾气,把缪某大骂一通,却见老人在里屋安静地靠在床上,把玩着那柄龙吞虎靠镌镂云霞的宝剑。香阁冷冷地说:“一定让取下来,说挂在墙上看不见。”
  老人似乎已忘记有谁来过,把剑一举,说:“可怜这剑,只挂在墙上。”
  “现在没有刀剑长矛的了,都用枪炮。”香阁不以为然。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老人惨然一笑。
  当晚老人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要安眠药。莲秀拿一片药和一杯水来。老人服过,一会儿便着急,说还不能镇静,还要一片。莲秀说:“这是祝大夫开的好药,力量大,一片够了。”老人不依,到底又拿了一片。才安静睡去。
  次日一早,老人要到正院瞧瞧。本来在上房布置了几件家具,做为习静诵经之所。自迁到廊门院,就没有再来。莲秀招呼贵堂先去打扫,自己扶着老人慢慢走来。
  迁出正院时,到处都打扫干净。半个月不来,阶前青草已长到膝盖。砖缝中冒出各种杂草,满目荒凉。屋内刚洒扫过,有一阵清凉气息。那矮榻迎门摆着,旁边条几上设有笔墨纸砚和各种经卷,排列整齐。老人点点头,向榻上坐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让把《心经》递给他,轻声念诵。
  莲秀觉得老人又恢复以前的习惯,颇为安慰。遗憾的是不能接着看报了。吕贵堂往隔扇后面转了一下,对莲秀轻声说,后窗有漏雨痕迹,哪天他来修补。
  吕老人念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抬头见莲秀站在贵堂旁边,两人身段相称,年纪仿佛,心中忽然一动。莲秀过来问:“还点上鸡舌香吧?”“还有么?”“还有些,预备在这里。”
  那宣德炉原摆在案上的,香点上了,淡淡的香味散开来,充满房间。老人微笑说:“这儿没有事,你们都走吧。”
  “太奶奶要往前边操持事,我陪着爷。”贵堂说。
  “不用。有人在旁边,心不静。”老人又拿起《心经》来念。赵、吕两人见老人似很平静怡悦,便离开了。
  自此每天上午老人都到正院习静,快到中午回屋。有时吕贵堂抄着文稿陪他,有时就是他一人。在无边的寂静中,回忆不觉成为良伴,有时老人竟怀疑那些经历究竟是否属于自己。
  那劫衙的行径,想想倒有些后怕。当时他是清朝举人,和另外三位朋友参加了推翻清廷的同盟会。四人常一道研讨时局,砥砺学问,有阜阳四贤之称。其中一位年最长的刘子敏被捕,押在县狱。他和十几个年轻人买通狱卒,将刘子敏劫出。买通的过程中,狱卒曾对他说:“你也是各方都知道的人物了,不怕保不住功名么!”
  “民不聊生,国无宁日,功名越大,越令人笑!。”他只简单地说,没有直接讲革命的道理。给钱,是主要的手段。几个人簇拥刘子敏上了备好的车,他匆匆向另一方跑时,那狱卒追上来,他以为要拼个死活了,不料狱卒竟塞给他一包钱,一面说:“还给你们一半,你们也要钱用的。”
  那人后来不知怎样了,连面貌也记不清了。他连忙到约定好的地点,将钱交割清楚,留给刘子敏养伤。自己连夜翻越城墙逃走。好在县城不高,由朋友帮助,用粗麻绳系腰,手持雨伞跳下去,丝毫没有受伤。那夜好黑呵,好象是向一个黑洞里跳,闭着眼睛向黑洞里跳。
  拿雨伞是梦佳的主意。老人想起梦佳,总有一种温柔凄凉而又神圣的心情。他也曾寻花问柳过,但这种心情,只有结发夫妻之间才能有。结发夫妻!这形容多好!这是世间的最神圣的感情中的一种。可是他宁肯把结发妻子抛弃在惊恐、思念之中,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从事秘密活动。他为了什么?难道为了有朝一日,为日本侵略者维持局面么?
  悲痛屈辱和无能为力的感觉侵蚀着老人的心,他勉强诵经以求安慰。在他为回忆所苦时,经卷能暂时平下胸中的波涛;在他诵经时,却常又忽然为回忆挟持而去。
  他看《五灯会元》,看《坛经》,没有讲究,没有次序。大声念诵的只有《心经》。常念到“般若多罗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时,便起反感,谁除了一切苦?然后自笑做不了佛门弟子,不免又沉浸在回忆里。
  推翻清廷后,1913年4月8日第一届国会成立,吕清非当选众议院议员。那时吕家住在凌京尧家老宅的一个院子里。不久袁世凯专权,追捕一位激烈反袁的人士。清非曾留这人在梦佳卧房半月之久,最后这人平安逃亡日本。回想起来,真和戏台上一样。军警进来时,正有一位客人坐着。这人平素惯说大话,是个狂放不羁的人物。谁知一见这些武夫竟浑身哆嗦起来,站起要走,连说我是客人,偶然来的,偶然来的。因军警未发话,他就贴墙站着,不敢动一动。为首的对清非说了来意,清非尚未答言,忽然东西两门开了,一边绛初一边碧初,那时俱都十几岁,声音清脆悦耳,同时请进搜查。军警们一怔。紧接着中门大开,张夫人出来,笑说各位辛苦,既然来了,必需彻底查清。遂即闪在一旁,让众人进。为首的有些迟疑。这时碧初上前对母亲说:“云南派人送来十只云腿,五十瓶曲靖韭菜花。已经收下,打发来人去了。”这话提醒了那头目,吕老先生与滇军有亲戚关系。前几天报上登了严亮祖吕素初的订婚启事。他大概觉得有了枪杆子关系就不好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寒暄几句,说这是例行公事,连忙走了。那客人还在墙上贴着。
  那客人的卑缩样儿还在目前,姓名却想不起了。二女、三女的终身总算所托得当。大女到严家是续弦,房中还有一妾,虽有了慧书,日子不一定舒心。只是照大女的禀性,未见得感觉到。
  人要是都能不觉得就好了,那真“能除一切苦”了。我们不乏好男儿奇女子,中国,竟到了民族危亡的关头!中国人如同蝼蚁一般,任人践踏!怎能让人甘心,放心,心如止水呢!
  老人每天习静,在《心经》与回忆中穿插,表面上生活很规律。不觉又过了半月。一天傍晚,夕阳晕红已退,满院蝉鸣。莲秀给老人洗沐须髯,先用湿手巾擦透,再捧盆漂洗,最后用干手巾擦;根根银须在暮色中闪亮。老人捻须而坐,问莲秀近日贵堂抄稿来源如何。
  “听他说益仁大学有些先生还在做学问,稿子有,只是大家都穷,物价涨了,抄写费反降了。”莲秀收拾盆盂手巾,看看老人,又说:“他也没有多说。”
  “我想起来,”老人有些迟疑,“把以前的诗整理出来,可以看出这一段历史。”
  “那当然好。”莲秀响应,“让贵堂帮着抄吧。”
  “香阁呢?有事情做?”老人想想,说。
  “香阁针线活不少,比裁缝便宜,做工又不差。”说话间,有杂乱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进院门来。
  “吕老先生,有客人!”是黄秘书的声音。接着走进三个中国人,三个趾高气扬的中国人。两个官员模样,一个随从一类。黄秘书一路鞠躬。“这位就是吕老先生。这位是——”再鞠躬。
  这些人不理,就象没有这个人。板着脸对吕老人说;“我们是江市长派来的,请老先生出任维持会委员。”说着递过一张大红聘书,约有一尺半长,烫金字闪闪发光。
  老人见来了伪员,纹丝不动,仍一手捻须,一手拿过靠在椅边的拐杖,挡住聘书,说:“请转告江朝宗,我是中国人,不任伪职。”
  来人对老人的态度似有准备,并不争竞,用手摸摸桌子,把聘书放在桌上;又拿出一张请帖,说:“市府明天宴会,请光临。聘任的事,三天内见报。告辞。”随手把请帖交给莲秀,转身就走。
  “扔出去!把这些都扔出去!”老人突然暴怒。用手杖敲地,大声喝道。随扔了手杖,一把抢过请帖来撕,但纸太硬,撕不动,就向那几个人扔去,纸又太轻,飘飘地落下了。
  那为首的人口头冷笑,又说一遍:“三天内见报。”
  老人愤怒已极,挺直身子,把手杖用力向他扔去,手杖落地的声音很无力,紧接着是沉重的关廊门声。莲秀忙上前扶住老人,让他缓缓靠在椅背上。老人急促地喘息,莲秀为他揉胸捶背,轻声唤着“老太爷,老太爷,莫生气,莫生气”。一会儿,吕贵堂大步走进来,后面跟着香阁。莲秀才出一口长气。
  吕贵堂一见桌上聘书和这番情景,已明白端的。心里真如火烧。等老人渐渐平静,先问莲秀:“是不是托凌老爷转缪老爷,想个法子拖一拖?”
  “不用去!哪里也不用去!”老人高声说。“我有办法,你们不用担心!”
  莲秀和贵堂交换着眼光,莲秀的眼光中有疑虑和担心,还有乞求和信赖。她有几分猜到老人的办法,却又不敢那样想。老人似乎也猜到她的想法,忽然紧紧抓住她的手,用力说:“你不要管我的事!”他把你字说得很重,好象世界上除“你”之外,别人都可以管。
  顺从是莲秀的习惯。她垂下眼帘,轻声说:“先到屋里躺下吧?什么都别想。”于是伺候老人到房中睡下,都安置好了。吕贵堂忍不住说:“还是和凌老爷商量一下的好。太爷年纪大了。我又不懂上头的事。请太奶奶拿个主意。”莲秀欲言又止。香阁在旁说:“怕太爷是要等游击队吧?”
  贵堂看着莲秀说:“那是想象,怎当得真!”莲秀眼眶红着。说:“你去一趟罢。北平城里,也没有别人可告诉了。”贵堂嘱香阁在外间陪着,立刻去了。
  不想贵堂一去,一夜未回。老太爷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自言自语,不知说的什么。莲秀叫香阁在后隔扇里搭几个凳子睡了,自己守着老太爷,等着吕贵堂。半夜香阁醒了,见爹还不回来,起身披衣坐着,轻声埋怨。莲秀想要安慰她,找不出话,两人相对,电灯光很昏暗,四周的黑暗好象正挤过来,随时可能挤灭电灯光并使她们窒息。
  “莲秀,莲秀呢!”老人在里屋叫。莲秀忙走进去坐在床前。老人轻声说:“我没有事。你还不睡?”莲秀努力推开心头的沉重,打起精神说:“我跟了老太爷这么多年,如今是生死关头,能不能听我一句话?不管怎样,活下来就是好,留得青山在啊。说不定这几天游击队就派人来。”
  老人摇摇头。“那都是梦!都是痴人说梦!你不用担心,谁要寻短见?明天让贵堂找凌京尧去。”莲秀不敢说已经去了,含糊应着:“也许凌老爷他们能帮着辞了。”老人笑了一声,说:“你休息吧,明天的事不会少。”
  莲秀躺下来,眼睁睁看着黑夜,不敢合眼,黎明时,刚迷糊过去,听见老太爷一声大叫:“你们滚!滚!”她吓得赶快跳下床,老人还在叫,“滚!”一手压在胸前,无目的地挥动,象在推着什么。她俯身问:“老太爷!老太爷!怎么了?”老人几次挣扎才睁开眼,眼中满含惊恐,看见莲秀,舒了一口气。
  “梦魇了?不怕,不怕。”莲秀象对孩子似的哄着。老人下意识地摇头,一滴眼泪从小眼角流出来。
  “我得起来。”老人说,“到正房念经去。”
  “这么早!念经用不着这么早。”
  “自己定好时间,不能错过。”老人坐起穿衣。梳洗了,也不肯吃东西,便要往正房去。走到外间,往四处看,问道:“那东西呢?”
  “收在杂品柜里。”莲秀知道问的是聘书。
  “以后退回去。”老人平静地说,脚步也很平稳,扶杖走出廊问院,没有回一次头。
  前院黄家还未起来,满院静俏俏。开了两道门,走过藤萝院,只见一片幽暗。莲秀无话找话说:“天然的凉棚,只是太阴了。”老人不理,径直走去。
  因这些天老人来念经,正院收拾出一条小路,旁边砖缝中蒿草及膝,在晨曦中显得颜色很深,草尖上露珠闪亮。老人目不旁视,专心地走着,拐杖清脆地敲着砖地,引起轻微的回声。
  正房门开了,一缕微弱的阳光落在台阶上。阶边散放着几根木条。莲秀希望老人回头看看那阳光,故意装着绊了一下,“啊呀”一声,说:“这木条可以搭凉棚。”
  老人仍不回头,专心地走进正房。他靠着矮榻,手抚那嵌有螺钿的靠背,似乎很安心,微笑说:“你走吧。”又皱眉严厉地说:“你记住,我什么也不用!”
  “爷说不用什么?”莲秀扶他坐好,便去整理条案上什物。先抬了三小块鸡舌香放在炉内,见所剩不多,又拈回两块,节省着用。四面看并无危险之物,想他安静一会儿也好,因问:“爷是打坐还是诵经?”拿起《心经》准备递上。
  “你走吧。”老人摇摇头,眼光是茫然的,似乎看不见莲秀。
  莲秀放回《心经》,理理他的衣服,说:“那我做了早饭就来接你。”她走到门口,回头见老人正襟危坐,垂了双目,似已入静;忽然觉得莫大的悲哀侵上心头,一下子冲到老人面前,说:“我陪着你,行不行?”老人并不睁眼,用力说:“你走吧!”莲秀悄然站在一边,老人感觉到了,睁眼不耐烦说:“你走!”莲秀不敢违拗,只好走出房门,下意识地看看手表,是五点五十分。
  莲秀回到廊门院第一件事是生炉子。煤球炉子封不住,得天天生。香阁不在屋内,想是回南房或打听消息去了。她手上操作,心里很不安。炉子生着,早上照例的事做得差不多了,见黄秘书透过烟雾,从廊门探头,说:“吕太太做早饭?”他走进来,低声说:“劝劝老太爷,应了吧。决不可能让他老人家真做什么。猜着就是要一个名字。我们得保护他老人家。”他的声音很低,莲秀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忍不住大声说:“你不用这么小声音,老太爷不在屋。”黄秘书一惊:“不在屋?在哪儿?”
  “在哪儿?在哪儿!”莲秀心里似有重槌在咚咚地敲,“在哪儿?在哪儿!”她扔下正在搅拌的棒子面,撇下吃惊的黄秘书,冲出廊门,向正院跑去。
  莲秀轻轻推开正房门,先见老人端正地躺在矮榻上。她抢步上前,只见老人双目微睁,面容平静,一点声息俱无。“老太爷,老太爷!”莲秀恐怖地大喊,想推醒他。可是永远做不到了。
  等莲秀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一下子跌坐在地下,两手捂着脸。她不敢再看这世界。室内的寂静束紧她,使她透不过气。这样坐着不知多久。“也许能救活!去找大夫!”这一闪念使她猛跳起身,向门口冲去,几乎和大步赶来的凌京尧和吕贵堂撞个满怀。“你们来了。”她向后退了几步,差一点摔倒。吕贵堂忙扶住,随即和跑来的香阁一起,扶她坐在门口那把旧椅子上。她浑身索索地发抖。
  凌京尧站在榻前审视,“吕老先生,我来晚了!”他喃喃道,伤心地想,来得早了,又有什么用呢。转身嘱吕贵堂速请位医生来。贵堂忙忙去了。京尧见条案上有一张纸,用一个安眠药空瓶子压着,纸上写着核桃大的毛笔字“生之意已尽死之价无穷”。另有一行:“立即往各报发讣告!”这是老人的遗嘱了。
  京尧一见这遗嘱,更明白老人是以一死拒任伪职,不禁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身子不觉伏了下去,跪在榻前痛哭,又不敢放声,只好一手用力抓住短栏,勉强压着哭声。莲秀见凌老爷哭,反镇定了,扶着香阁走过来,陪着跪下,一面拭泪,说:“凌老爷别哭了,老太爷就仰仗您了。”
  凌京尧不答,只管哭,直到医生来到,才站起身。这医生在地安门大街开私人诊所,吕家人从未请他看过病。他按规程检一查了遗体,宣布“没有救了”,拿起药瓶照着看,又嗅了一下,说:“这是平常攒下的?”随即询问地看着贵堂,意思是谁付钱。从贵堂手里接过钱后,叮嘱快些殡殓,天热,有了气味,日本人要追查的,便走了。
  京尧强打精神和莲秀商量发讣告。贵堂先到榻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向门外走。走到门口又退回来。他忙着去发讣告,这是老太爷用性命交代下来的啊!其实讣告还未写。莲秀不知老人出生年月,说:“得问二位姑奶奶。”京尧无法,想越简单越好,就写了一句:“吕清非先生于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仙逝。未亡人赵莲秀。”由吕家父女抄写多份。香阁伶俐地打了水来给京尧洗脸。京尧洗过脸,和贵堂立即分头去报馆。
  莲秀用一条白被单盖住老人,她的手发颤,被单抖动着,她以为老人又呼吸了,掀开看过复又盖上,如此好几次。一会儿,黄秘书连同黄家人,保长,巡警都到了,并无人深究老人死因。大家张罗后事。
  快到中午,京尧、贵堂先后回来,说讣告明天见报,京尧叫莲秀一起掀开被单,用手抹下老人眼皮。这时遗体已硬,抹了两次不下来,第三次才使老人“瞑目”。莲秀悲苦地想:“老太爷盼着谁?不放心什么?”她答不出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和老人从来就距离很远,就象现在一样远。她能了解他的一切生活需要,却从未能分担一点他精神的负荷,也从未懂得那已经离开躯壳的东西。她每天对着他的生命之烛,却只看见那根烛,从未领会那破除黑暗的摇曳的光。
  只要有钱,沦陷的北平城还是方便,一个离开这世界的人所需起码的物件和人手下午俱已齐备。凌京尧认为最好等讣告刊出再让缪东惠等人知道,和赵、吕商量,应立即入殓,暂居正房.等报过姑奶奶,再做道理。
  牌位写好,香烛摆好,正房布置成灵堂。棺材放在正中,铺好了蓝绸枕褥。京尧忽然觉得躺在里面很舒服,望着棺木发呆。
  “凌老爷,入殓吧?”吕贵堂低声问。
  京尧用询问的眼光看莲秀,见她倚着香阁站着,一双扣子似的眼睛红肿了。遂想:她没有任何牵挂了,也许最好的归宿是寻自尽,立刻又觉得这想法很不该,抱歉地点点头。
  莲秀示意香阁不要跟着,自己走到吕老人身旁,并未踌躇,和吕贵堂还有两个殡仪馆的人一起,抬起老人,放入棺内。
  蓝绸棉被盖得严实,洗过的银白胡须齐整地摆在上面。老人似乎很舒服,他的嘴角略向上弯,象要睁开眼睛招呼谁,叫一声“我的朋友”!
  殡仪馆的人举起棺盖。没有人要求慢一些,再看一眼亲人,没有呼天抢地的痛哭,满室沉默。
  棺盖缓缓落下了,因要报姑奶奶,暂不上钉。京尧环视四周,一种凄凉,直透心底。老人死了,世上有多少人了解他?他拼一死保住清白,其价值又是什么?世上又有多少人了解自己?自己的下场又是什么?不禁悲从中来,又一次痛哭失声,泪如泉涌。
  莲秀沉默地跪下来。吕贵堂父女随着跪在稍后处。京尧明白他们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世事常常如此,由不相干的人料理最重要的事。可哭的事太多了,岂止吕老人之死!
  京尧哭了一阵,心中好受一些。吕贵堂起身过来含泪劝道:“凌老爷节哀,凌老爷节哀。”想不出别的话。京尧渐渐止了哭。又向灵柩深深三鞠躬。
  上了香,化了纸钱,该做的事都做了。众人陆续散去。京尧等四人慢慢走出房门,看见院中青草踩折一片。那没有踩到的,仍旧欢快地生长。
  棺中人语
  无边的黑暗。
  我的躯壳处在狭小的匣中,可以再不受骚扰了。这黑匣保护着我,隔开了生和死。
  路太长,也太艰险。我那第三只脚敲在地面的响声,诉说着它也已疲倦,难以支持一个衰老的身体。那就无需支持罢,我常想。
  因为自己的存在已成为累赘,只有否定,才得干净。现在我用自己的手做到了,得到这片黑暗,这片永恒的遮盖一切的黑暗,什么也不用再扮演。
  这否定是我常关心的。但是没有机会,没有一个由头。如今我利用这一着,不只否定了我的生,也否定了利用我这存在的企图。何幸如此!此之谓死有轻重之别了。重于泰山,远达不到,只可说重于我那第三只脚吧。
  我常慨叹奔走一生,于国无补;常遗憾宝剑悬壁,徒吼西风。不想一生最后一着,稍杀敌人气焰!躺在这里,不免有些得意。确实想喊一声:“我的朋友!你们怎样想?”
  黑暗聚拢来,身上似乎又渐沉重,片刻的得意消失了。京尧,不要这样哭。这不象个已过不惑之年的堂堂男子。女儿怎样?能闯过诸般辛劳么?孙儿怎样?能做到无愧于一个中国人么?我们的胜利,需要多少年?多少年?!我一辈子担心惯了,难道死,能改变一个人么!
  愈来愈重了,一生肩负的事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挤在棺盖下,压在我身上了。
  我好恨!我还没有顶天立地做过人,总在耻辱中过日子。如今被赶到这窄小的匣中,居然还会得意!
  我好恨!没有了哭声,没有了叹息,不知过了多久。
  时间不会停顿,而我是再也起不来了。
  只好冷笑。连嘴角也弯不动了。
  又是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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