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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中国军队撤离北平后,炮火停了。香粟斜街三号宅院里似乎又恢复了事变前的秩序。但这只是表面上。忽然不用担心炮火,人们心里都空落落的难受。吕老太爷最初几天仍认真地要报纸看,他不相信已成为历史的事实。他照常坐在书桌前,用放大镜仔细在字里行间寻找我军反攻的消息。八月九日这天,报纸很晚才来。他忍不住对莲秀说,撤退也许是宋哲元施展的妙计。打开报纸看时,赫然两行大字:“日军昨由永定朝阳广安三路入城。”还登载了日军司令告市民书,写着“亲爱的父老们,本司令现在入城来维护治安”,最后是“请放心吧”。那就是说,侵略者命令被侵略者放心地听他宰割!从这天起老人不再看报,每到读报时间就在椅上呆坐。绛初说,莲秀还是应该代老太爷看报,知己知彼,了解些外头的事为好。绛初自己却不看。
  八月中澹台勉受命离开北平到武汉商讨南边的电业。他走后,绛初用全力安排这座宅院中的生活,她不知道正常的生活能过多久,但是总要尽力维持。玮玮等三个孩子头几天都蔫蔫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渐渐生活正常,绛初又来督促功课,也分排了玩耍的时间。开始捉摸怎样玩。
  后楼中躲避炮火的邻居,早已回家。荒凉多年而热闹几天的后院,重归寂静。玮玮却发现了小夹道的锁可以用铁丝捅开,随时可到后院而不必麻烦刘凤才。这天午睡起来,他照例飞一般跑到西小院,见嵋和小娃也刚起来,小娃正因为什么对赵妈发脾气。“就不,就不,就不!”还用力蹬着两条小腿。赵妈知道他平素最讲道理,现在这样,孩子实在也不顺心呵。她一点不恼,仍笑嘻嘻地劝他喝下冰糖桂花绿豆羹。嵋懒懒地坐在窗下,拿着一本书。秀美的头略侧着,全神贯注在书上,玮玮觉得,这简直是嵋的永恒的形象。
  “咱们上后园子玩玩。”玮玮带几分神秘地说。小娃转移了注意:“你能开门吗?”“有办法!”赵妈向嵋笑道:“关了后园子才几天,又新鲜得很了。”正说着,峨从小厢房过来,问小娃嚷嚷什么。大家都不说话。玮玮搭讪道:“他想三姨妈。”“这几天城门开了,娘和爹爹就回来。”峨拉着小娃的手,倒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后园里毕竟经过一番整理,雨路从杂草丛生的地面分明地弯过去,路旁不知何时挖了一个坑,里面有不少纸灰。他们弯到楼后,在那条干涸的小溪边玩。那里已由吕贵堂收拾过了。两边的蓬蒿已除去,显出弧形的“岸”。玮玮铲土,堆成各种形状;方的是楼,长的是飞机制造厂,圆的是碉堡。嵋和小娃帮着搬鹅卵石,小手不断倒换着把石子堆在土丘边,然后受命装日本人,玮玮装中国军队,一阵机关枪把一以当千的日本兵打得落花流水。
  “躺下!躲下!你们都死了!”玮玮得意地大叫,两个孩子不愿躺在地上,愣愣地站着。
  “我要发一个战报!”玮玮大声说,“公公看了一定高兴。歼灭敌军两千人!”
  “我们来写战报吧。”嵋机灵地拉着小娃的手跳过小沟,跑到楼台下。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躺在大太阳下的泥地上了。“这儿有纸笔。”她敏捷地从抽屉中找出纸笔,坐下来写。又抽出几张纸给小娃,“你也来。”玮玮便不深究装死问题,一同来起草战报。经过三方讨论,拟出战报如下:“香粟集团军总司令澹台玮率将孟灵己孟合己击毙入侵日寇两千人。”嵋又说,“你也代表一千人。”遂将笔轻轻一提改为三千。小娃高兴地看着小姐姐有偌大本事,大声喊;“打赢了!打赢了!”
  三人正玩着,有人走上台阶。原来是绛初和炫子,刘凤才挑了一大挑书报杂志跟在后面。“你们孩子们在这里!”炫子说:“妈妈,告诉他们吗?”绛初看见玮玮满头的汗,心浮气躁的样子,有些责怪,绷着脸不说话。炫子遂又说:“玮玮你这样大了还玩打仗,小娃玩玩还差不多!”“要不是打日本人,我才不玩这个。”玮玮说。绛初乃道:“你十二三的人了,领着弟妹在大太阳底下折腾什么!如今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巡警通知说让把有一点犯禁的书报都烧了,过几天说不定要搜查。你们都懂事了,烧了什么,不能说,也不用跟公公说,他要生气。”这时刘凤才已经在楼前路旁坑里点起火,把一堆书报抖落开放进火坑。玮玮才明白这坑的用途,呆呆看着火苗窜起来,吞食着周围毫无抵抗力的纸张。其中有不少是历史书,凡有日本字样的都拿了来,还有三民主义,孙中山讲演集等。烧着烧着,刘凤才拿起一大张纸投入火中。
  这纸好熟悉!玮玮跳过去一把抢出来,果然是他画的地图,外国军队侵略图。
  “怎么烧我的地图!”玮玮生气地抱住这张纸。
  “是我拿来的。我是要和你商量的。”绛初尽量放轻了声音说,“凡有一点可能惹事的书都烧,何况你这明写着侵略的地图。好孩子,以后打走日本人,咱们再画。”绛初伸手拿那张图。玮玮退后一步不给,说:“日本人为什么要管我们家的事?”炫子冷笑道:“这就因为我们是亡国奴!”“亡国奴!凭什么说我是亡国奴!”嵋和小娃站在凉席旁边,嵋拉拉他,轻声说:“因为北平让日本人占了呀。”
  正闹着,弗之夫妇从柳树下走出来,小娃忙跑过去拉住碧初的手把脸藏在她身后,碧初的一件家常墨绿绸衫马上湿了一片。嵋也泪莹莹地靠过来。弗之走过去拿过玮玮手中的地图,说:“你爸爸不在家,靠你照顾妈妈姐姐,该帮着料理,不该生事,北平保不住,怎能保住一张地图!烧了这张图,以后收复真正的土地。”又从待烧书报中检出一面青天白日旗,“这也是要烧的了。”说着把旗覆在图上,郑重地放在火中,肃立静默。众人不觉都肃立,默然看着火舌缓慢地吞噬着旗和图。图的纸边卷起来,黑色的纸灰竖立着,火舌过去许久才落下。旗当中的白日烧着了,火苗在燃烧的太阳下也是白的,几乎看不见。刘凤才用木棒捅一捅,那白日渐渐化为灰烬,火苗在青天上爬行。
  “不肖!不肖子孙!”弗之痛心地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眼泪从玮玮好看的眼睛中夺眶而出。他让泪水肆意流着,并不去擦。他是在极正规的教育下长大的,深爱家庭、社会和自己的祖国。祖国在他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而他却不得不目视这样的焚烧,不得不参加这样的对亲爱的古老的北平城的祭奠,不得不忍受对他自己和祖国尊严的践踏!
  绛初揽过玮玮来,抚着他的手,眼看着旗和图俱都烧尽;对弗之夫妇说:“告诉峨整理西小院的书了,好在你们城里书不多。——学校里怎么样?”他们急于谈话,都到楼中站着。
  “二姐,弗之就要走了。”碧初温和地说,”“还要和爹商量。”“这有什么好商量的!”绛初说,“学校的人都得走。留着真变亡国奴!——你们还算好,还有个商量。子勤说走就走,哪里有什么商量!”
  “学校已经迁往长沙了。我后天动身,先到天津。”弗之温和地说,“子勤兄走得急,处在战时,真不得已。他们公司安顿妥当,必然要接家眷。”“我们也先不走,一个人行动总方便些。”碧初轻声说。
  绛初不语。一会儿才问:“东西都搬进城了?”“搬了一部分。柴发利跟着照顾,慢慢收拾吧。”“小狮子呢?”小娃问。碧初弯身看着小娃慢慢说:“正要上车,它从口袋里挣出来,跑回屋去,找了半天也找不着。”“它丢了?”小娃眼睛里盛着泪。碧初安慰道:“还有李妈在,李妈会喂它。”小娃和嵋互相看了一眼,互相鼓励忍住眼泪。他们懂得,在这样的时刻,一只猫实在微不足道。
  “子勤兄和弗之离开,是天经地义的事。”碧初仍向绛初说,“咱们走也只在迟早。最要商量的是爹——。”
  “爹?爹七十多岁了。还能拿他怎么着?”绛初说。
  “我们想,舅父必须离开北平。他虽年迈,多年不参加政治活动,但他早年参加革命和后来与蒋的不合作,是许多人都知道的。难保日本人不想利用他的名声。”弗之说了,又加道:“子勤兄也曾说过,说北平若有失,舅父最足忧心。”
  “话是如此,”绛初知道弗之的话有理,“行动起来,种种不便,恐难预料。”
  绛初的话也有理。三人等烧完了书,命把后园锁了,孩子们不准随便来。估计老人午睡已起,便往正院上房来。吕老人听到弗之要走,嘉许地说:“好。走是当然的。一个接一个越快越好。”“这几天津浦路正通,以后恐又有变化。我和庄卣辰一起到天津,卣辰留在天津,我在那儿结伴往济南转车。”“好。这里三女和二女可以彼此照应。”老人点头,忽然咳起来,莲秀上前捶背,递痰盒,漱口,一系列动作熟练敏捷。
  弗之看着碧初,碧初说:“他最不放心的是爹。我们想,爹也应该离开北平。不然太不安全。”“我就不必讲安全了,饭袋而已,平安贮存了,意义也不大。”老人微笑地说。
  “舅父应该考虑离开北平,仰人鼻息的生活,恐难忍受。”弗之试着说。老人忽然想起来,说:“以前亮祖不止说过一次,请我到昆明住一阵,赏蜡梅花。总想着要去的,一年年拖下来。现在要逃难,——其实到云南办学校也不错。”“是啊,大姐那儿正好住。”绛初搭讪着说。
  “路远迢迢,不知哪里更近。”老人仍微笑说,看看两个女儿,“只要你们两个还在家,就先凑合著。弗之的意思么,我知道了。”
  “爹说,不知哪里更近,这话是什么意思?”碧初在房里替弗之收抬行装,在好几件衣服上设计暗袋,交给赵妈去缝,心里想着老人的话。弗之似乎有点明白,他想想,只说;“我担心你的担子太重。老人有老人的想法,只好看开些。做儿女的,尽心便是。’”
  碧初盈盈欲涕,弗之知她并不全为老人。因说:“此去长沙一切都得看战事情况,才好定夺接你。估计不会太久。”这时刘凤才在帘外说:“卫少爷和凌老爷来了。”弗之、碧初甚为惊喜,弗之走以前,正要见这两个人。
  他们迎出来,见凌家翁婿已进月洞门。京尧一下子拉住弗之的手,卫葑叫了一声五叔,各人神色都有些凄然。到房中见了碧初坐定后,互述近日情况。京尧一家一直在德国医院,前日方出。“出来看见满街日本旗,真觉得是换了个天下,自己不知身在何处!”他感叹,“蘅芬和雪妍都很好,只是记挂卫葑,卫葑前天刚回家,这样大的事变,几天不在家中,倒叫家人悬念。”京尧说着责怪地看了卫葑一眼。卫葑只作不见,对弗之说:“庄先生的实验到底做完了。得到难得的数据。这点庶可安慰。”
  说起孟、庄即将离京,弗之问京尧有何打算,京尧沉吟地说:“国家有难,象我这样无用之人也思报效,且我世居北平,倒是想往南边看看。只是蘅芬想着若是离开我们那个窝,不知要受怎样折磨,能活几天。”碧初说:“生活里没有受不了的事,只要习惯了,便好。”“就是怕习惯不了。”卫葑略带嘲讽地说。京尧又看看他,对弗之说:“据缪老看,什么地方都没有北平安全。这样的文化名城,任何人不敢轻易破坏。任何人在这城里,都可以托庇,受到遮护,如鼠在器旁。何况我们不是鼠,并不做有碍他们的事,我还是教我的书,老实说,我也觉得要改变我的一套生活习惯。很痛苦。”
  “日本人会让你这样逍遥?”弗之和京尧是多年老朋友了,深知他的生活习惯并不复杂,不过是悠闲二字。这悠闲的情调和北平城很相配。长长的小胡同,悠悠的鸽哨声,二十四番花信风伴着挂得高高的鸟笼子,仿佛到处都渗出这样一种气氛,把久住的人都熏得透透的;这些人又熏染着北平城。形成一个看不见的网,很难钻出去。“你以为就能平安无事等着么?”
  “我等着,我是要等着我们的军队打回来。”京尧真切地说。
  弗之站起身,走到京尧面前说:“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或者和卫葑一起走。下学期明仑聘你任教,开什么课都随你。你今年四十六岁,以后的日子就用来等着么?”
  卫葑也说:“我一直和爸爸说,还是应该离开北平。岳母和雪妍先留着。五婶也并不随着一起走。”碧初说:“我会照顾蘅芬她们。以后和她们一起走。”“她不会走的。”京尧轻声说,然后笑笑:“我也给拴住了。”弗之站在他面前,他用力向沙发深处靠,好象要把身体缩小,减少人们的注意。
  “我有时觉得和你很熟,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能说出缘由。有时又觉得你完全是个陌生人,猜不透,简直猜不透。”弗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
  “有什么好猜的。”京尧又笑笑。“全在面上摆着:懦怯,颓唐,贪图安逸……。其实,走,对于我这个人很必要。”说到走,京尧的眼睛里透出一点亮光。他是聪明人,多少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需要走,需要变动;也许这变动能把他从多年的陷阱中救出来?总要挣扎一番罢?但他不自觉地向后靠,坐得更舒服些。
  “从根本上变动一下,换个土壤,生活会大不同的。和五叔、庄先生一起走吧!要走,越快越好。”卫葑恳切地说。他几乎想说如果嫌太仓促,他愿意陪岳父一起走,可是他管住自己没有说。
  “回去再商量。”京尧细眼睛里的亮光黯淡下来。“再商量。”他长长地叹气。
  随后又说了些孩子们的情况。碧初陪他们往正院看过吕老人,又要往前院看绛初。卫葑让京尧先去,自己又往西院来,见弗之背着手在廊上站着。“五叔!”卫葑向前紧走两步。“五叔!”
  “我说过最近要离开北平,不过不是往长沙,想来您也猜着了。”卫葑说,“也许以后我还会回学校,我喜欢学校生活。”
  “雪妍怎么办?”“还不知道,她不能跟着我。她受不了。大概只好暂且分开。生离总强如死别。”卫葑勉强一笑。
  弗之无话可说,卫葑不用人叮嘱,他有比任何个人更强大的后盾。这时,玮玮等三个孩子跑进来,大家欢呼“葑哥来了!”卫葑把小娃一下子举得高高的,然后放在肩上,嵋拉着他的衬衫,玮玮笑着站在一旁。
  “我要出远门,有公事,今天和你们告别。”卫葑再把小娃举一举,放下地,对他们三人郑重地说。
  “打日本鬼子去吗?”玮玮问。卫葑愣了一下笑道:“不一定拿枪才是打日本鬼子,每个人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打日本鬼子。譬如你们还该好好念书。”玮玮眨眨眼睛不说话。
  “峨呢?”卫葑问,弗之忙命嵋去小西屋叫峨出来,其实他们在院中说话,峨早应听见。小西屋隐在一树马缨花后,湘帘低垂,静静的毫无声息。嵋一会儿出来说:“姐姐说现在不想见人。”没有一句告别的话,嵋也不会添。卫葑知她怪僻,也就罢了。
  “你和爹爹去一个地方吗?”嵋仰头问。“现在不是,也许以后我们会在一起。”卫葑想的是也许他会去长沙,也许弗之会到他所在的地方,那当然在很久以后。“最好在一起,”小娃仰头说,“我想爹爹的时候就可以顺便想你,免得另外想。”这几句有些可笑的孩子话使得气氛更严肃起来,都没有再说话。
  一时玮玮陪卫葑去前院。弗之和孩子们送到月洞门前,卫葑深深一鞠躬,疾转身穿过院子,转进夹道。玮玮一面走,恋恋不舍地说:“我一会儿还来。”
  “姐姐做什么呢?”弗之问。“不做什么,靠在床上发呆。”嵋答。两个孩子随弗之进屋。“我们和爹爹一起走,好不好?”小娃拉着爹爹的衣襟,说:“我夜里做梦,梦见玮玮哥的地图竖在那儿,怎么也不倒。”大家默然。小娃又说:“爹爹不在家,很可怕。”“怕什么?好孩子。”弗之俯身抚着小娃的头,慈和地问。小娃黑如点漆的眼睛大张着,里面写着答案:“就是怕你不在家。”弗之自知问得多余,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揽在身边,慢慢解释他一人先去的道理,安顿好了,娘会带他们随后就来。
  次日一天对香粟斜街三号来说,时间消逝特别快,尤其在西小院里,时间一点不肯停留。言语留不住,针线缝不住,开箱关箱锁不住。到了傍晚,一切都准备妥贴,碧初把每一张钞票都用手揉软,分放在暗袋中,行李不过一箱和一个网篮,一本书也不带。晚饭后,行李都放在客厅门前。
  弗之特别叮嘱峨道:“你是最大的孩子,要帮助娘照顾好家。也要照顾好你自己。嵋和小娃在家不出门,你可得去上学。有抗日的心很好,千万不要参加活动。你还太年轻,念好书,国家有许多事等着你做。”“我去送爹爹。”峨忽然说,“我和娘去送爹爹。”
  “现在还能大摇大摆在车站送别么?我们都是丧家之犬!”弗之苦笑道,“娘也不去送。”他看着碧初,碧初原低着头,这时抬头说:“我在远处看你进车站,好不好?”“不必。”弗之说,“无论送到哪里,终须一别。”对于不知归期的人来说,那别离是何等的艰难呵!
  又一天清晨。只有吕贵堂拿了行车送弗之往车站。碧初跟着两辆人力车走到胡同口,弗之一再挥手要她回去。她站住了,眼睁睁看着两辆车跑起来,那大张着嘴的地安门把弗之吞了进去,车子越来越小,高耸的景山在晴朗的天空下越来越高了。
  峨等姊弟起床后,见碧初在房中默坐。孩子们围上来时,她摆摆手,遂即起身照常收拾有些凌乱的房间,乎静地说:“爹爹已经走了。”
   

  当孟弗之在明朗的晨光里踏上征途时,凌京尧和岳蘅芬正在带有锦缎帐顶的软床上拌嘴。他们说的全不是实质性问题,只是互相抢白挖苦,和开始时讨论的事全无关系。为京尧是否应该离开这一问题而拌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总不等京尧把理由全说完,蘅芬便怒气横生。“本来好好的日子,你存心不让人过。家里剩两个妇道人家,亏你想得出!虽说我们北平城里亲戚多。可人家能替得了你为父为夫的责任么!”“为父为夫固然有责任,七尺男儿对国家也有责任呀。再说你就没有为妻为母的责任?”京尧在弗之面前强调不能走是想让弗之帮助他攻破那不能走的理由,对蘅芬,就要把能走的理由说清。“什么叫为妻为母的责任?我倒要听你说说,好照着办。”蘅芬翻身坐起,靠到另一头床栏上把一床豆青色绸夹被掀在地上,穿着白绸绣花的身躯和她的话一样透着横不讲理的劲儿。京尧也坐起来,靠在床的另一头,两阵对圆,才待发话,蘅芬又抢着说:“我自从嫁你,得了什么便宜?吃穿用度,不都是岳家的?你每天除了两眼朝天叽哩咕噜念念法文诗,就是盯着戏台看戏。老爷当得现成。到时候拍腿一走,讲忠心讲志气,怎么这么容易!”京尧说了一句:“谁叫你们家挑着了我!也不是我挑着你!”蘅芬登时气得两眼发直;用手指着京尧,喉咙里咯咯地响着喘气,说不出话来。
  “谁叫你们家挑着了我!”这句话正触着蘅芬痛心处。想当年岳家虽非北平首届一指的富户,还是数得上的人家。岳蘅芬也是名媛之流。可能出于一种商人想攀官的心理,岳老人看上了故尚书幼子凌京尧。当时凌家已没落,京尧不过是个刚留学回来的穷学生。蘅芬的母亲反对,可蘅芬自己不知怎么,想起那两眼朝天的潇洒劲儿,就魂梦不安,悄悄和母亲说了,又有父亲作主,遂成就了这亲事。结婚以后才知道,京尧不只是书痴还是戏迷,一个月有三十个晚上上戏园子。戏台上的一切对他似乎比真实的世界更真实。他真心实意地为舞台上发生的一切悲喜哭笑,可对身边的事倒很漠然。他很懒散,起居从无定时,教书也不认真,高兴起来能讲几个小时,有时连着几星期不上课。学问只停留在兴之所至,总达不到更高水平。有人说他的法文是咖啡馆里学来的,带一种自由自在的味道。他也并不在乎。岳家的经济情况保证了他的生活方式。所以也就不在乎和蘅芬之间究竟有多少理解。一晃过了二十余年。而在蘅芬这一边,她心高气傲,养就的一副小姐脾气。以为自己的夫婿应是钟天地灵秀第一等人物,没想嫁得这样一个名士。可这是自己挑的,在当时岳府那样人家,还是少有的事。有父母时可以向他们抱怨,没了父母,也只好怨命罢了。可不是,谁叫自己挑中了他呢!
  蘅芬喘着气,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平时京尧不等到这地步,就心软投降,这次却只愣愣地发呆。蘅芬为了离他远点,下了床,鞋也不靸(洒),把地下的绸被一踢,走到靠窗的美人榻上放声大哭。
  这种美人榻是专门从南方定制,用藤皮编成,花样很复杂。榻前细木镶嵌的地板上铺着乳白色波斯花纹地毡,上面又铺着细席,直到床前。这时蘅芬秀气的光脚在上面踹着,哭声充满了房间,把京尧包得紧紧的。京尧很想大声说,你象个泼妇!但他忍住了。大闹一场就能冲出家庭么?他很难过,为自己难过。他觉得自己身上美好的情操已不太多。需要理解、同情来帮助他克服缺点,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是他得不到。在他想要振作变好一点的时候,似乎有千斤重担坠着他向下拉,他以为这就是他的家庭。
  可他又真负担过什么家庭责任?他从未养过家,虽有个教授头衔,却不是第一流,又不在头等学校,薪金不高,只勉强够他自己零用和给妻女买点不实用的小礼物。他走,对这个家毫无影响,对于他却是人格的需要。这点蘅芬一点不懂,只顾把他这皮囊紧紧抓住,不管他的灵魂到了多么可怜的地步。
  两人都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可怜人。蘅芬需要人来劝,京尧偏不劝。他们的卧室在楼上一端,走廊上还有玻璃门与外面相隔,怎么闹也无人听见,倒是不怕出丑。僵持了一阵,京尧渐渐冷静,又恢复那点漠然劲儿,冷冷地说:“七点钟,我按铃用早茶。”他用早茶的时间并无规定,象他整个的生活一样,所以每天得按铃。至于这习惯,是他从巴黎带回的,其实他在巴黎也是穷学生,好象是旧家子弟那点遗传的懒惰,让他喜爱这点享受。
  说起早茶,蘅芬想起女儿,他们要一起吃早饭。女儿的命也不好,遇见卫葑这么一个不着家的女婿。虽说日本人入侵是大事,也不能结婚次日便不见踪影,几天前才回来。京尧要走,说不定还是他在怂恿。她想着,不恨日本人,倒觉得这翁婿二人着实可恨。可为了女儿,总要在女婿面前留规矩,这样想着,渐渐止了哭。京尧看看表,便按铃。
  一个系白纱围裙的女仆阿胜推门进来,捧着托盘,把茶具放在藤榻一端的大理石心硬木圆桌上,茶具是一色英国韦奇伍德瓷器,十分雅致。阿胜感到房间里沉重的气氛,赔笑说:“有新摘的白兰花,一会儿太太梳头用吧?”蘅芬不理,阿胜看看京尧,见他还靠在床栏上跷着腿,不敢说什么,退出去了。
  京尧自管换了一条腿跷着,两眼望着天花板,蘅芬则惦记许多待料理的事,长叹一声,往盥洗间去了。关于京尧走的问题仍和讨论前一样,没有互相接近一点。
  “爸爸妈妈起来了么?”门外响起了雪妍清脆的声音,门随即开了。雪妍窈窕的身影飘进来。她穿着新的淡绿起翠绿深绿墨绿三色花绸旗袍。脸上带着清晨新鲜的光彩,滑到京尧床旁。“早茶都摆好了,还不起来。”她嗔着,转身到小桌前拿起茶壶,斟了两杯茶。“妈妈呢?”马上到盥洗间推门一望,见蘅芬站在墨绿色洗脸池旁,望着镜子发呆,脸上还有泪痕。“妈妈哭了?”雪妍问。抱住蘅芬的肩,“妈妈不哭。”这是她从小就会说的一句话。
  蘅芬在镜中看见雪妍年轻的脸,立刻把全部注意转移到雪妍的幸福上了。“卫葑也起来了?”“早起来了。”雪妍半低着头微笑,又抬头关心地问:“您为什么哭?是不是爸爸又说要走?”蘅芬点头,用手巾捂住脸。
  “跟您说您别生气,卫葑也说要走。”雪妍迟疑地说。她心里认为卫葑应该走,而且很想跟卫葑一起走。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海角天涯。可是若都走了,岂不剩母亲一人。她望着母亲手中的毛巾,不敢往下说。
  对蘅芬来说,卫葑要走是意料中事,他不走才奇怪了呢。二十多年都是他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只要维持住这三个人就算美满,女婿终隔一层,只是苦了女儿。也许过些时中国能打回来。蘅芬想着,胡乱收拾了,便拉着雪妍往餐室走,不理默坐喝茶的京尧。
  “爸爸也来。”雪妍有些抱歉地说。全是因为卫葑,凌家的早餐都提前了。
  餐室在楼下,和客厅相连,都有很大的穹形窗户,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是蘅芬的父亲所遗。嵋来过几次,觉得这里有点象教堂。平常蘅芬等三人不用正餐厅,只在旁边预备侍候上菜的小房间吃饭。那里收拾得很舒适。卫葑在,就移过来。仆人们都知道这规矩。这时餐桌已摆好。器皿闪闪发亮,鱼状的模架和餐巾套环是一色的景泰蓝。桌角还有个宽口镂花玻璃花插,随意插着雪妍从花园里新掐的花。卫葑正站在桌旁,对着这漂亮的桌面出神。
  “喂。”雪妍示意她们来了。卫葑忙迎上来问安。他的脸色有些疲惫,不象个兴高采烈的新郎。
  “回来这几天了,还没有休息过来?”蘅芬说,“饭菜合不合口味?记得一次你说同和居的银丝卷好,昨天特别叫他们做了,你尝尝。”三人说话间入坐,早有旁边伺候的听差盛上糯米粥。卫葑不免问:“爸爸呢?”
  “他吃饭哪有定准儿。前两天是为了陪你。——你们前天到孟家去了?”蘅芬且不吃饭,先要谈判,“——孟先生叫你们都离开北平?”她看见卫葑才猛然想起,除了这翁婿二人还有人更可恨。
  卫葑很难回答,只笑道:“我和嵋、小娃玩了一阵,不知道五叔和爸爸说什么。——五叔今天早上走了。我想,北平以后很难生活。我已受聘在明仑大学任助教,学校搬了,我只得随着。若留下,实无生计。不能总靠在您这里。”他不觉往周围看看,战争的脚步似乎还停留在门外,只是还能停留多久?
  蘅芬此时心里是另一种烦恼。她原来设想的女婿是明仑大学高材生,青年助教,留学回来成为名教授是必然之路。以后以他们家的经济实力和卫葑的社会地位,用花团锦簇形容还嫌不够!而且卫葑显然和京尧不同,京尧有多懒散,他就有多严谨,京尧有多粗心,他就有多精明,正好支撑门户。可是发生了战争,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变得这么古怪,她的家,也就是她的世界,势必遇到很大困难,这翁婿二人不想主意照顾,倒都要走,把一切担子都扔给她!她沉默,然后平板地说:“是一家人不用说两家话,怎么说靠着我?这个家还要靠你支撑啊!”
  卫葑见已经说起这问题,便索性说下去:“这场战争,是多年酝酿的了。日本人不会只满足于得到华北,中国方面势必会全面抗战。我们让人欺负够了,全国百姓谁不愿打!岂不闻哀兵必胜啊!不过若以为咱们家能平安坐等胜利,是太天真了。我劝爸爸走!不要说七尺男儿于国家的责任,为自己打算也不能留!”他恳切地望着蘅芬说,“爸爸在文化界有些名望,很可能被逼为日本人做事。”他没有用汉奸一词,雪妍感谢地在饭桌下抓紧他的手,也望着母亲恳求地说:“咱们都走吧,妈妈!咱们四个人都走!”蘅芬浑身一震,说:“你说什么?你也要走?”雪妍说:“不是现在,让爸爸和葑先去,看看情况,我侍奉妈妈随后去。”“这家呢?”“妈妈,您说的是房子,家具,花园这一切,这是从属于人的,人可不能从属于它们。无论哪儿只要咱们四个人在一起,就是咱们的家1”蘅芬看着女儿,慢慢地摇头,她觉得女儿变了。结婚才几天!都照着女婿想的想了。当着卫葑,她不好发火,只冷冷说一句:“无论到哪儿!我无所谓,头一个受不了的是你!”“我受得了!我受得了!”雪妍有些撒娇地说。蘅芬沉着脸且吃粥。卫葑乖觉地说:“这也不是一下子能定夺的事,再和舅公仔细商量商量看。”他示意雪妍不要再说。各自心不在焉地用了一餐。
  总算把这大问题提出来了,卫葑觉得是个收获。蘅芬不理他们,自在各处巡视。卫葑夫妇携手回到卧室。那是在楼的另一端,格局与蘅芬的仿佛。卧室外间是个小起居室。一套新的藤编家具,式样别致,两把躺椅,椅背斜度可以调整,各自旁边一个矮圈椅,一张藤制圆几上摆着马蹄莲、康乃馨等花店送来的花,是雪妍自己订的。靠墙摆着一对红木多宝橱,式样流利灵巧,是缪东惠送的礼物。卫葑在凌家,只在这小天地中觉得自由,可看见这多宝橱,心里便有些压抑。缪东惠似乎有一种什么力量,把他的家拉向和他愿望相反的方向。
  “葑!”雪妍到自己屋里,动作也格外轻快起来,她先走到卧室看看,又走出来,一面唤着“葑!”这一个字对于她,是无边的幸福,是永恒的生命,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抵换不了的。
  “雪雪!”卫葑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雪妍娇嗔地望着他。他拉着她光滑的手臂,捺她在躺椅上坐了,自己坐在矮椅上。两人默默对望,显示着青春的鲜亮的脸上都不觉漾起笑意。卫葑拿起她的手,从指尖儿起向上吻,一个挨着一个,不让有一丝地方没有吻到。雪妍半闭着眼睛,简直想象猫一样打呼噜。
  “我真不想说,可是必须告诉你。”卫葑喃喃地说,把雪妍两只手都放在唇边,对着妻子无限信任的目光,他心中充满了柔情和歉意。妻子对于他,象水晶般透明,看得出每一根神经上颤动着对他的爱,可是他不能把他的一切都告诉她,他有较诸爱情、家庭、学问都更高一层的事业,他以为那是极神圣的,关系到全人类的幸福和进步。
  “你明天就走?”雪妍明亮的眼睛里透露出信任、理解和淡淡的哀伤。
  卫葑能说的也只是这日期了。“那还不至于——可以留一星期,可是事情发展很难说,也许要提前。”他沉吟着,“我一定来接你。”“什么时候?”雪妍的笑容充满着希望。什么时候?卫葑不能回答。他把那柔嫩的指尖抵住自己的嘴。
  “我们不能一起走么?”雪妍在乞求,“我不会拖累你,还会照顾你。不信么?”“不信。”卫葑顽皮地说。“我怕你把饭烧糊了,不好吃。”“我想一锅饭总不能全都烧糊,”雪妍思索着说,“我吃糊的,把不糊的留给你。”雪妍的神气那样认真,卫葑觉得心头汹涌着柔情,把他们两个一起飘起。
  有人敲门,“小姐,太太请您去。”是阿胜的声音,房里没有回答。她又说:“缪太太,还有几位太太来了。”
  雪妍仍不答,只望着葑,等到他放开手,才慢慢说:“我就来。”
  “这位舅公近来有什么活动?”卫葑代雪妍掠着稍乱的鬓发。“他们家也在德国医院住了一阵。他倒是很照应我们。现在想来是每天研究佛经吧。”雪妍微笑着向卫葑脸上猛然一啄,“对不起,请一会儿假。”便轻捷地滑走了。
  卫葑从未独自留在这房间里,也从未好好看过这里的陈设。这时他漫不经心地在里外两间踱步,沉浸在无边的幸福和极大的苦恼中。幸福和苦恼都使他激动而且沉重。雪妍对他真诚的爱使他有时简直觉得消受不起。而他不能用全部生命来回报,甚至不能说明这一点,简直有些欺骗的意味。他不能告诉她他的活动,深夜的会议,隐蔽地收听记录延安广播,秘密送往各有影响的教授家里。他不能告诉她实际的去向,他并不往长沙,而是先到苏区,他的道路是艰险的。他怎能保证她的幸福?他能不能兑现自己的诺言来接她还是问题。
  怎么会娶了雪妍?卫葑回想这表面上极美满的婚姻。目光落在卧房中小螺钿桌上,桌上有一个带搭扣的秋香色软麂皮本子,昨天晚上,雪妍曾对他说起这本子。她略偏着头,两手把本子捧在胸前,微笑着对他说:“这是我的灵魂。”随即扑到他怀中,说:“都属于你。”“是日记?”“日记。”卫葑眼前浮现出她捧着这本子的模样,几乎是虔诚的。他体会到。她也许希望他看一看,因为她愿意把每个细胞都交给他,而言语有时不够灵便。
  卫葑在螺钿桌前站了一会儿,郑重地掀开这本子,第一页上写着“我的新生”。原来这日记是从她一年前第一次看见卫葑开始记的。卫葑踌躇了一下,又掀过一页,这一页有讲究的凸出的花纹,上面放着一张小纸条,写着:献给我亲爱的丈夫,让它永远追随你,陪伴你,雪妍知道自己不能追随丈夫,陪伴他,所以嘱托日记本了。卫葑的手有些发颤,慢慢又掀了一页。
  1936年7月12日星期一
  今天真是个奇怪的日子!
  放暑假已两天了。爸爸早就说要到香山小住,今天全家来到那
  座小楼。我本来要和同学看电影,还要到澹台炫家去。想明天来,但
  是他们要今天来,就来了。
  卫葑看见这本称为“新生”的日记最先出现的名字竟是澹台炫,不禁诧异。
  这里真比城里凉快多了。这么绿!我喜欢这绿色,只是知了叫
  得这么响,很烦人。
  午睡很长,妈妈说睡糊涂了,——当然说的是爸爸。我要的刨冰
  是从香山饭店取来的。
  她是不是在拖延,怕写出那最重要的事?先记一个澹台炫,又记下刨冰。
  刨冰上有一颗大樱桃。我正要吃这颗樱桃时,孟先生一家来了。
  说他们一家不大对,没有孟峨,而有一位亲戚。这位亲戚是一位年轻
  潇洒的学生,在明仑大学物理系做研究生。
  他的名字是卫葑。我不知道“葑”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整个人
  象在一个光圈里,把房间都照亮了。
  卫葑微笑,我以孟家亲戚、潇洒的研究生的面目出现了。
  我站起来,把刨冰撞翻了。那桌子摆得不对。我赶快上楼换衣
  服。孟嵋跟了上来,小姑娘极伶俐,絮絮地说着她学校里的事。我很
  想听,可是都没听见。带的衣服太少了,简直没有可挑拣的。还是嵋
  替我决定,选了那条有点发亮的淡黄色裙子,那颜色在绿树的背景上
  很好看。
  他对我微笑。“听说凌小姐是心理系学生,为什么学心理?”
  我能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么?其实学什么都一样,我不想太费精
  神,而一个大学毕业的头衔对小姐们是很必要的。“我喜欢。”我这
  样说。
  他似乎也喜欢这样的回答。
  卫葑努力回想,是的,他记得那条淡黄色的裙子,但是他对穿裙子的人并无很深印象,后来他一直很歉然。
  他们没有停留多久,便要回明仑。卫葑说后夭他还要来香山,想
  安静地准备论文。问他住哪儿,说在山下,租的房子。孟伯母说那儿
  不管伙食。我忽然对妈妈说:“请卫先生住在我们这里好不好?我们
  这里很方便。”大家都有些意外的样子,孟伯母最先笑着说,本来你们
  这儿多的是房子。该给人方便。爸爸妈妈不知说了句什么。妈妈认
  真地看看我。
  他先有些踟蹰,看着孟先生。后来答应来。
  我真庆幸今天来香山。
  其实她该晚一天去的。她会找到比我更能保证她幸福的人。
  1936年7月15日 星期四
  他来了。带着不少书,还带着他满身的光辉。他一进门,整个房
  子都亮了。这里树太多,房间里很阴暗。
  妈妈安排他住楼下小房间。他关着门,吃饭时才出来,礼貌周
  到,只是和爸爸一样,有点心不在焉。
  我在看一本英文小说,《小妇人》。我喜欢那三姑娘,娴静的,充
  满心爱的佩司。
  下午约他去香山饭店游泳,那游泳池很大。他不去,说要念
  书,我和别的朋友去了。可是很没意思,沉在水里太凉,坐在池边又
  热。后来在廊子上吃冷饮。冷饮也不堪下咽。
  他在做什么?
  1936年7月20B星用一
  晚饭后好几个朋友约去散步。他也去了。大家在说最近上演的
  《天空情侠》,都说好看极了。我懒得说话,他也不说话。后来有谁说
  起几个月前学生抬棺游行的事,他忽然说了一大篇话,说死者郭清是
  爱国学生,年轻人应该关心国家大事。有人悄悄问我他是不是政治
  系的,我暗自好笑。
  他说的话都是对的。
  认识他已八天了。应该说他是一个全面发展的人。他极聪明,
  他摆弄的那些公式我一点也不懂。他有一种范围很大的热情,他爱
  国!爸爸也爱国,只是爸爸似乎想不出该为国家做什么事。他这样
  漂亮,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他是我的理想,我的梦。
  卫葑嘴边漾起一丝微笑,一丝含有苦意的微笑,他从此便陷入矛盾的混乱中了。他觉得雪妍很可爱,但只是可爱,象一朵花、一只鸟那样可爱,她决不是他恰当的伴侣。他的伴侣应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而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姐。他劝过雪妍,尽可能描绘甚至夸大自己的缺点,但是都失败了。等到暑期过了,离开香山时,他们已经难舍难分。凌家人都把他看做未来的姑少爷,而他还在挣扎。
  顺手翻,这一页上纪录了他的挣扎。
  1936年8月30日星期日
  要开学了。我们明天回城。妈妈说他尽可住下去,他不肯,说早
  该走了。不懂他的意思。
  天凉多了。今天清早我们往双清去,他叮嘱我加件外衣。两个
  月来,他一直很少正面看我。我一直怀疑他认不认得我。看来还是
  认得的。
  他的脸色很阴沉,近来常常这样,我想他和我一起时,不象我这
  样高兴。其实我也不是高兴,只是心甘情愿,毫无道理的心甘情愿。
  沿路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他不时摘一朵给我。有一次递花时
  竟看我,先是长长的叹息,然后说:“你听过这话吗?——华北之大,
  摆不下一张书桌?”我难道是傻瓜吗?一点国家大事都不知道吗?他
  微笑。我想问他,是不是和我散步浪费了他的爱国时间。但我忍住
  没说,那太没有礼貌了。
  双清门前的台阶最有意思,上着上着,眼前忽然出现门中的大
  树,树下的池塘,塘边的小路。他慢慢说:“生活中也是一样,会忽然
  出现想不到的事。这门造得有趣。”我说:“没想到这里有门,可进不
  进来由你呵。”但这里并没有别的路,除非退回去。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他说。他难道也觉得已经印在心上的,是
  拂拭不去的么?
  卫葑掩住日记本,回想去年的挣扎。他一月份参加抗日宣传团,随即参加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二月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六月转为共产党员。他以为无论有多少条性命奉献给事业都是不够的。不曾想匀出一点来。可是雪妍闯进来了。她的柔情象一面密织的网,把他笼罩住了。他想挣扎出来,开学以后决定不进城,不进城却忍不住天天打电话,有一次通话一小时四十分,只好自己取消了对自己的禁令。可是还不肯心甘情愿,要折磨雪妍和自己。
  掀开日记本,已是白雪皑皑的冬天了。
  1936年12月23日 星期三
  他今天对我说,他不想结婚。他这样的人不该结婚。我不知道
  该怎样对答。他是在警告我,我们的关系不能再发展了。总觉得他
  有话没有全说出来。很想问他,是他根本认为不该结婚,还是认为不
  该和我结婚,话到口边,又咽住了。我怎敢问什么结婚不结婚呢!
  我们在起士林吃西餐,他的神色严肃,太严肃了。我很委屈,眼
  泪都滴到汤盆里了,只好尽量埋着头。他看见了,但不看我。自己只
  管摆弄刀叉。过了一会,问我这几天上的什么课,口气象是一个教导
  主任,我也回答不出。走出东安市场时,我要他一起回家坐一会儿,
  他不肯,说有事,自往灯市口那边走去了。我忽然发现正下着雪。他
  急急地走着,满天的雪花向着他缓缓地飘落。我坐在汽车里看着,想
  追上去,随他要上哪儿,便送他去,但我没有。雪花渐渐遮没了他的
  身影。我只好回家。
  有一种没有着落的感觉,我好孤单!该怎样对妈妈说?妈妈会
  不会看不起我!
  底下是一片模糊的墨迹,显然是泪痕。若是事情就此了结,还是雪妍之福了。他是打算结束这关系的,五叔五婶都提醒过,这样等于是在戏弄雪妍的感情,也是戏弄自己的感情。他屡次下狠心,到这天才做出这样委婉的暗示。可是其效果只是几天不通电话。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思念雪妍。她那小傻瓜的脑袋里有那么多聪明的见解。譬如说,她觉得蝴蝶花象个滑稽的面具,他就看不出来。她那纤细的身躯里有那么多足以支持他的力量,无论是政治的或物理的繁乱,都会在她身边宁静下来,理出头绪。断了和她的联系,好象断了水源,他觉得一下子变痴呆了。庄先生都很惊异他的变化。庄先生一直劝他听从自己的心,这时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心了。恰在这时,一位领导他工作的同志老沈约他见面,专门谈他的恋爱问题。说是需要加强上层关系,可以考虑这样的婚姻。
  他决定了。决定以后忽然又迟疑,怕雪妍家里不同意。他从未认真想过凌京尧夫妇的态度。认真想想,觉得他们很可能看出这本是不相配的。他应该先得到她父母的许可。记得是今年旧历正月初二,他去凌家,大客厅里很多客人,他把京尧找出来,两人在书房坐。京尧听他讲话,还以为讲的是一出戏,后来忽然明白,跳起来拍着他的肩,一连声说好孩子好孩子!他说还要问蘅芬的意见——忘记当时怎样称呼她了,京尧很有权威地说,没问题没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是春天,怎样的春天呵!
  翻开下一页的日记,他怔住了
  1936年12月25日 星期五
  昨天是Christmas Eve,妈妈请了许多客人,也有不少我的同
  学,我下去略作应酬便回房了。她们没有我也会高兴地玩,而我怎么.
  也打不起精神,因为没有卫葑。没有他的世界,还算得是个世界么!
  我在阳台上站了许久,北风吹得紧,半个冰冷的月亮,照着冰冷
  的大地。我想得很多。夜深时,妈妈到我房里,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劝说世上好人多得很,我年轻,可挑选的机会很多,何必为一个人
  这样烦恼。我想我不应该使爸爸妈妈担忧,便把我的打算说出来。
  我要进修道院去。妈妈听了大吃一惊,一把抱住我,泪如泉涌。
  我没想到有这么严重,我愿意进修道院,象学校里的嬷嬷那样,侍奉
  天主,平静地过一生。这很简单,也很幸福。
  卫葑从不知道她竟有这样打算。他心头发颤,继续看下去。
  后来妈妈说,她要去问他,请他来求婚。我不高兴。我情愿做修
  女,也不肯去问他。他其实已经说过了,他不想结婚。他生命的首
  要目的是他的事业,我懂。但我会妨碍他么?我的每一个细胞都会
  为你焚烧,哪怕只得你一个微笑然后化为灰烬!
  谁能帮助我呢?天主?又在哪里?
  底下又是模糊一片。卫葑忍不住把本子紧紧抱在胸前。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肩上,他伸手抓住,放下日记本,抱住写日记的人。
  “我怎么承受得起!”卫葑喃喃地说。
  “我急着跑回来。你看了?”雪妍略带娇嗔地问。
  卫葑直看着妻子温柔的、充满无限感情的眼睛,轻轻叹息。
  “不要求你告诉我什么。”雪妍眼圈微湿,娇艳的粉红直延到光润的腮边。她当然很想知道丈夫的一切,但她更尊重丈夫的意愿。
  “最难得的小妻子。”卫葑拭去粉红面颊上的一滴泪。“那些太太们有什么事?”不经意地问。
  “又要打麻将。我劝妈妈不要打,妈妈不听,怕得罪人。”
  “你不怕得罪人?”
  “我只怕得罪你。”
  紧紧抱住这小傻瓜!愿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刹那!
   

  过了几天,凌京尧在小起居室里喝茶,一杯又一杯。他经常喝红茶,加一点牛奶和蜂蜜。茶是普通的祁门红茶,蜂蜜是凌家西山老佃户送来的自养自割的蜜,看上去滑腻透明,有些象猪油。这蜂蜜来自老尚书的关系,和岳家绝无关连。京尧本不喜甜食,却总要在茶里放一点蜜,那似乎是独立的象征。他前几年和梨园界来往密切,随着几位瘾君子,染过芙蓉癖,倒是及时戒掉了。这时他端着茶杯在幻想中飘浮,心中感到十分苦涩,很想抽上一口。阿胜来收拾房间,他就逃似的到阳台上坐。地锦和牵牛花从玲珑的格子上爬过来,成为一个滋润的绿帐。这绿帐能挡住八月的骄阳,却挡不住时代的暴风雨和心中的波涛。
  楼下的听差来报,缪老爷来了,太太说请小姐也去见见。京尧只管坐着,没有下楼之意。一会儿,听差又来传太太的话,问老爷是不是还没有起来。京尧皱眉盯着听差看,听差还以为自己脸上出了什么毛病。又过了一会儿,京尧才下楼去。
  凌、岳家客厅很大。当中摆着一套红木家具,雕镂极工。西头是维多利亚式沙发。一架三角钢琴,亮锃锃摆在当地,很少人弹。客人来都在东头,东头陈设随季节而变,现时是全套藤椅竹榻,件件都是艺术品,艺术品上坐着缪东惠,他身着莹白纱褂,面色和衣色差不多,那风度气概,也象是件艺术品。蘅芬和雪妍坐在她们常坐的两个椭圆靠背藤椅上。蘅芬是全神贯注,雪妍是心不在焉。
  “听说国军退时,曾想把故宫付之一炬,是美国领事劝阻了。想想真有些后怕。”缪东惠对京尧微笑点头,继续说他的话,“北平生活秩序恢复得很快,现在几乎不觉得有什么影响。日本人办事还是有点办法。”他见京尧慢吞吞坐在对面椅上,便起身移坐到京尧旁边。带着推心置腹的神气说:“不管生活怎样,我们在这儿总是亡国之人,在人矮檐之下。想走,是一个中国人的正当愿望。可是我说,象我们这样的人,走,有两不可,不走,有三大利。”京尧转脸看着他虽已进入老年仍很清秀的脸,心想:倒要听听高见!
  “我们这样的人一个特点是养尊处优惯了,且不说以后要怎样好的生活,起码总得活下去吧?现在不说别人,单说你。你想投奔南京,自然出自一腔爱国热情,可是留下的人,北平几十万老百姓就不爱国吗?孟弗之他们走是因为明仑搬迁。你的益仁没有搬迁,还要在北平办下去,九月份就要开学,办下去也不容易,你该在这儿尽一份力,而不是逃之夭夭。这是一。听说孟弗之答应聘你。孟弗之的政治倾向你总该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当上明仑校长?他左倾!”东惠见京尧等三人都为之一震,微笑着停了一下,让他们平静下来。“这点大家都知道,虽然他的色彩不大鲜明。你靠他,很危险,不要说生活不能保证,未必没有性命之忧啊。此其二。三大利中最主要一点我已经说过多次,任何地方没有北平安全。这样的文化古都应该属于全人类。”
  “可是人家要把我们从人类中消灭。”京尧机械地说。
  “那是宣传。”缪东惠居高临下地一笑,“他们必须团结我们,才能站住脚。”
  典型的汉奸论调!京尧暗想,但他觉得缪七舅的话里也有真实的道理。他来不及仔细想,缪东惠又说:“昨天新市长来电话了,说想让我还挂副市长的名。那是伪职,我不干。他说名可以虚,希望我协助做点事。现在北平需要安定繁荣,想让我们帮助演一场戏。”
  “现在演戏太早了吧?”京尧冷笑说,“习惯新处境,也得给点时间。”
  “眼看天就凉了。先筹备着,也不是说演就演。”蘅芬小心地看看舅父又看看丈夫。
  “‘后庭花又添几种,把俺胡嘬弄,对寒风雪海冰山,苦陪觞咏。’”东惠微叹,停了一下说:“这样活跃一下,对北平人有好处。”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京尧对演戏很不以为然,随即想起《桃花扇》的词句,甚觉悲凉。他用手击节,慢慢吟着“不信这舆图换稿”,渐渐自己奇怪起来,他有一种馋的感觉,象想吃好食物一样想看戏,京戏昆曲话剧什么都好。只要看一看舞台,看一看大幕,看一看大幕徐徐打开,他就能沉浸在儿童的纯真的喜悦里。已经快五十天没有看戏了,他真怎么活过来的!
  “既已经舆图换稿,何苦要唱后庭花?”雪妍细声说。
  “‘吐不尽鹃血满胸,吐不尽鹃血满胸’。”缪东惠没有注意雪妍,仍低吟着,轻轻一拍藤椅扶手。“这样一办,也许能救几条性命。”他放低了声音,“日军进城驻守后,捕人多矣,据说都是共产党。还要大张旗鼓地抓呢。”
  凌家三人,都不觉得自己和共产党有什么关系。但还是有不同程度的反感。“凭什么抓人!”雪妍自语。蘅芬猛省地说,“街道上让烧书呢,查出有一点反日嫌疑的,全家有罪。七舅,我们也得烧吧?”
  缪东惠忙说:“当然了。我那儿也在清理。不见得来查我们,可也得准备。”他忽然不安起来,“你们清理吧。京尧想想那场戏,你懂行,准能办得不差。”临走时他邀凌家下周去吃饭。还问卫葑在家不在,邀他也去。
  蘅芬抢着说,“他出门去了,要不然就来见舅公了。舅公家里一定要去的。”
  缪东惠满意地走了。凌家人看他上了车,连蘅芬也透了一口气。
  京尧给打发到书房。他的书房很大,四排讲究的玻璃书柜,装满了书,这些书排列整齐,但实际上并无秩序。他买书很随便,看却懒得。他很喜欢梅里美的小说,一套装帧精美的全集,倒是都看了,而且下决心要翻译。一篇《伊尔的美神》译了两年,还未竣稿。此时要他来理这些书,选出哪些该毁去,真比大力神赫克利斯清理马厩的任务还艰巨。他很想躲在角落里细细吟咏《桃花扇》,但不知这书在何处,随手打开一个书柜,拿起一本《泰绮思》,便坐在沙发上看起来。这本看过不知多少遍的书,这时不知为什么,竟看不懂。
  忽然一阵低语声。他抬起头,见雪妍和卫葑双双站在面前。“我想应该来帮帮爸爸。”卫葑亲切地说。“外文书是不是先不用理?最要紧的是事变前后的报刊杂志。”雪妍已经在乱堆着的报刊旁翻着。她是卫葑的应声虫,凡是丈夫说的她都乐意做,而且有一种完满的幸福感,似乎她和丈夫合为一体了。
  京尧只笑笑,放回《泰绮思》,顺手又拿起一本《微妙声》,那是一本佛学刊物。“这个当然无问题了。”他向卫葑举一举,又换了一本莫里哀,怅然看着,他译过诗体喜剧《冒失鬼》,从头到尾,可是没有上演过。因为是外文书,忙又放下,再拿起的是一本《东方》杂志,随便翻着,表示他同意卫葑的意见。
  卫葑觉得很沉重。雪妍那发光的脸儿使他的心发痛。京尧那无所谓的神情使他很不安。这些和时代不调和的东西意味着更大的灾难。
  “为人道为正义为自由为和平而牺牲,在所不惜!”雪妍琅琅地大声念:“这是北大全体教授的坚决抗日的公开信。还有学生团体致南京电:‘应即停止交涉,动员全国力量,驱逐在华所有日军,保我疆域,光复河山。华北青年敬候差遣!’还有呢,”她兴奋地念下去。“几位知名教授致蒋委员长电,‘危机一发,不能坐以待毙!’”“有五叔签名。”她给卫葑一个微笑。这是社评:“‘时局已到最后关头,现在是我们准备牺牲的时候了’!”
  “我记得,这都是二十八日的报。”卫葑说,“二十九日撤军。”
  “这几位先生不知走了没有?”京尧忽然抬头问。
  “应该都走了。会有什么危险吗?”
  “刚刚缪公说要大捕共产党,其实是要镇压一下抗日力量。我看不一定是共产党才抗日。”
  “当然。”卫葑平静地说,“有什么具体计划吗?”
  ‘他不见得知道,知道也不会说。”京尧又低头看书。
  “他说的是好象这几天内要往西山行动。”雪妍轻声说。
  卫葑好象没有听见,仍在搬动书籍。这时蘅芬来视察,神色不悦,说是厨房禀报,今天市场上鱼虾俱无,全部用来劳军了。“人家打你,你还得慰劳人家。这就是亡国奴的逻辑。”京尧把《东方》杂志一扔,大声说。
  “妈妈来,好极了。”卫葑说,“这些报刊都让听差烧了得了。雪妍都成了小泥人了。”雪妍娇嫩的脸儿上透出些细细的汗珠,愈显红白,离小泥人还差得远。“我得上楼去一下,”他看了雪妍一眼,两人离开了书房。
  在楼梯上卫葑轻声说,“我得去看看庄师母。”“你不是说这几天不出门吗?”“一会儿就回来。”他从卧室取了那件银灰纱衫,搭在手中,在雪妍鬓边亲了一下,走出房门,到楼梯边忍不住又折回来,见雪妍仍站在当地。雪妍立刻扑到他怀中哭了。
  “我一会儿就回来。”卫葑说,“别哭,别哭。”
  他走出屋子,从花园里走过,仰头见雪妍在阳台上看着他,泪痕中勉强显出笑容。“葑!葑!”她很少这样大声嚷嚷。
  葑摇摇手,示意她进房去,随即大踏步走了。
  卫葑走出东总布胡同。见几辆人力车停在街上。车夫们蹲在很窄的荫凉处无精打采地用手巾擦汗,他才想到已近正午。街角的小杂货铺还不开门。他是街上唯一的行人,火辣辣的阳光和车夫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您上哪儿?”“西边不去。”有的车夫已看出他是西郊学校中人了。
  目的地是东四钱粮胡同,乘电车快,但电车行驶还不正常。他决定坐人力车,只让车拉到东四。车从南小街过去,一路只有几个警察在街上走。九城十二门三千六百条胡同都毫无抵抗地暴晒在阳光中。浅蓝布车篷下的一点荫凉使得卫葑非常不安。车夫吃力地跑,汗水从古铜色的赤背上流下来。
  “您是明仑大学的?”车夫慢下来,找话说,“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原来专拉西边城外座儿。”
  卫葑恨不得一步跨到老沈住处,同时又对拉车人满怀歉意,他主张废除人力车。但他也常坐,因为没有更合适的交通工具。“这几天座儿不多吧?”他问,“够吃吗?”“一天奔一天的嚼榖,”车夫把车放平了,“肚子能大能小,就是苦了孩子们。——这不过刚开个头儿罢了。”
  车快到东四牌楼,正有一辆电车摇摇晃晃驶过,车轮碰着铁轨,发出异乎寻常的响声。“要是从东单坐电车快多了。”卫葑想,招呼车夫把车放在路边。卫封掏出几张毛票塞过去,转身就走。
  “谢您哪!”车夫大声说。
  卫葑摆摆手,大步走去。他想跑步,但克制住了,走得比平时还慢。街上铺面大都开着,顾客寥寥可数。“不知老沈在不在。”他思忖,暗自希望老沈已经离开。他们对于逮捕早有准备,但没有料到来得这样快。忽然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回头,看见一队荷枪的日本兵正穿过东四牌楼,向北前进。这是午间巡逻。这些前些年修缮过的牌楼彩绘辉煌,现在从这辉煌里,正在慢慢吐出一条毒蛇。
  卫葑觉得头晕,忙转进一条胡同,不时回头,见刺刀一闪一闪,从胡同口过去了。仔细看周围,知是隆福寺,“无怪乎洋车不愿意走大街。”他想,他没有穿小胡同的本事,只好仍退出来,走到钱粮胡同时,大褂后背都湿透了。
  老沈的住处是一所普通四合院,象当时所有北平城的住户一样,大门紧闭。卫葑拉那旧拉铃。半晌,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枯皱的脸,这是那位老房东。他认得卫葑,还是用一只眼睛上下打量,然后递出一本书,轻声说,“29页。”便关了门。
  卫葑紧紧拿着书走开了,看那书,是一本旧《花月痕》。老沈那里大概已受到注意。他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着,看看街上还是空荡荡,不象有人跟踪,渐渐定下心来。正好路边有一个公厕,便走进去,见没有人,遂翻书来看。29页上端空白处,用铅笔写着“速走”两字,是老沈的笔迹。字下画一圆圈,分出三个箭头写着A.B.C。这些字迹都很淡,却重重地撞进他心里。他迅速地撕下这一页,着细撕碎有字迹的地方,扔在坑里。
  他不敢停留,顺着地安门大街往南走,他没有目的,只知道不能回家。走到后门桥信步向西拐,到得什刹海旁。湖面水气氤氲中透出几枝垂着头的荷叶。堤岸上柳丝也懒洋洋垂着。路上有几个人走动,都是懒洋洋的。他也尽力放慢脚步,想从纷乱的心绪中理出个头绪来。
  他有一个任务:通知A,B,C中任何一人停止近期的一次会议。然后自己立刻离开北平。三个人,一个在南城,两个在西郊。若到南城,可照原来计划乘火车,若到西郊,怎样去法?老沈安全吗?别的同志安全吗?他在学生运动中,是有勇有谋的人物,这时他感到紧张不安。反对政府当局,终究是中国人自己家里的事,斗争再严酷,他没有断过和组织的联系。现在他孤身一人,要对付凶残强大的日本侵略者。雪妍家会受牵连吗?有那缪老儿,总可以过得去。
  他决定还是乘火车时,发现已走上什刹海西堤。这里夏日的集市已中断了一个多月,现在又有些吃食玩物摊子,只是稀稀落落。一个耍猴儿的拉着个戴鬼脸的猴儿走圈子,走到一个箱子前,那猴儿自己探爪取出另一个面具换上,再接着走圈子。耍猴人不象平常一样敲锣助兴,只是机械地行动。一个七八岁满脸泥迹的男孩伸着一顶旧帽子要钱。“你真慷慨!”他听见一句英文,抬头,见一个苗条女郎正把一张钞票扔到帽子里,再看时,是澹台炫。旁边站着她的美国朋友麦保罗。
  “哈啰!”珐子从眼角看见他了,高兴地走过来,“你怎么有兴致来这里?一个人?太太呢?”她不说凌雪妍,听起来有点讽刺意味。卫葑不知道有什么好讽刺的,只机械地和麦保罗招呼。
  “我们出来走走,简直没什么可玩的。”炫子抱怨地说,又好奇地盯着卫葑。“真的,你怎么上这儿来,不上我们那儿去?”
  “随便走走,”卫葑淡淡地说。“你们不怕热?”
  “我们打赌,”麦保罗说,“我说这儿又摆起摊子了,炫子不信,立刻出来看看。”
  “可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赌的。”炫子的目光溜过路旁稀落的摊子。到了八月下旬,鲜碗儿也不那么鲜了,但摊头还摆着。剥好的莲子、菱角等放在碎冰上,炫子不屑一顾,只往前走。卫葑也随着。前面是什刹海有名的饭馆会贤堂了,忽然一面鲜红的太阳旗撞入眼帘,卫葑踉跄了一下,炫子和麦保罗也停住脚步。
  “都是日本人的了!”炫子冷笑说。麦保罗同情地看看这两个中国人,卫葑恨不得跳上去把那旗扯下来撕碎,放在脚下踩!他觉得真该马上走,马上离开北平!
  炫子的目光从太阳旗移到卫葑身上,她感到身边有波涛在翻腾。“怎么样?卫先生!上我们家坐坐?”口气带几分调皮,目光表达了真诚的邀请,她看出来卫葑需要休息和镇定。
  “不能去。”卫葑警觉地走开,三个人站在那儿瞪着太阳旗,太危险了。炫子和保罗不由得也跟着走。慢慢走到堤边树荫下,周围没有人,卫葑站住了;忽然问道:“保罗有车吗?”“有啊。”炫子抢着答,“停在家门口。”“送我一趟好吗?”
  “当然可以。”保罗高兴地说,“上哪儿?”“出西直门。”卫葑说得很干脆,但心里还是不知这决定是否正确。
  保罗看着他:“回明仑吗?”卫葑也看着他,没有回答。
  “咱们上颐和园罢!”炫子忽然兴高采烈。她知道卫葑素来关心政治,积极参加学生运动。现在可能遇到麻烦。“我想看看颐和园。”卫葑睁大眼睛看她。ABC中的一人正好在颐和园管理处工作,她替他说出来到颐和园。但他严肃地沉默着。不表示意见,保罗询问地看他,他才说:“如果你们都感兴趣,未尝不可。”三个人不约而同立刻拔脚往香粟斜街方向走去。
  “不去看看三姨妈?”快到三号门前时,炫子又问。卫葑摇摇头。炫子自己也不进去,先钻进车里。“好烫!”她坐下又弹起来,站不住又坐下,用小檀香扇急速地扇着自己。
  卫葑和保罗各就各位,车子发动了。卫葑不由得回头看三号大门。这不是他的家,但这里面住着他敬爱的老人和长辈,他关心的表弟妹们,他的生活从小便和他们纠缠在一起,离开也这样轻易!这时他的心大大颤抖了一下,雪妍在阳台上的身影化了开来,遮住了一切。若说轻易,连雪妍,他的新婚的娇妻,也能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么?
  “我好难啊!我好难呵!”他的心呻吟着。
  “你拿的什么书?”车子开过北海后门。坐在前座的炫子回头问。
  “《花月痕》。”卫葑把书一举,“翻翻里面的诗词。”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要是你现在不看,不妨放在车座下面。”保罗一面开车,一面说。
  卫葑掀起旁边的座位,把书放进去。
  “好,”保罗说,“那些诗词,我永远看不懂。”
  车过西直门,居然没有盘查,顺利地出了城,车子转眼过了高亮桥,向湖台镇驶去。三人不约而同都出了一口长气。
  “我想你决定走西直门是对的。”保罗说,“车站要盘查的,好象就是从今天起。”
  “你们看出来我要离开了?”卫葑微笑,口气很轻松。“不过幸亏遇见你们。”
  “幸亏遇见你。”炫子笑道,“才想起来逛颐和园。”
  “我们大概是事变后最早的游客。”保罗慢吞吞地说。
  路上车和人都少,保罗的技术又好,功夫不大,车子到了圆明园废园边,这里往右可达明仑大学,往左通往颐和园。保罗放慢速度,回头询问地看了卫葑一眼。
  “学校不能去。”卫葑把头向左略侧。“这就叫有家归不得!”
  “最远只能到颐和园,不能再往西开了。”保罗说明。
  “那就可以。”卫葑已经胸有成竹。只要找到颐和园里那个民先队员,通知过他,就可以越过西山,到冀北根据地。
  他们在扇面殿小院里分手。炫子从她的镂空白皮手袋里拿出所有的钱,塞给卫葑。卫葑接下了。“后会有期。”他说,“麻烦你回去后给雪妍打个电话。”“说什么?”炫子认真地问。“就说你遇到的这一切。”卫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往外涌,什么时候能不凭借他人把心里话告诉雪妍?他不想凭借他人说什么。
  “好。”炫子忽然眼圈儿红了。“我会去看她。”
  “还请和三姨妈说一声。”卫葑看着眼前的炫子,觉得她就是他的亲人的代表,就是他的北平的代表。他就要离开这一切了,他怎么舍得!
  保罗伸出手来,严肃地说:“祝你顺利。”
  “谢谢你,我会记住你的好心。”
  保罗示意炫子离开。他们往院门外走去,穿过大藤萝架不见了。
  绿色的小院里只有寂静的画面,没有活物,蝉也没有鸣叫。卫葑不由自主地跪下来,亲吻那细草茸茸的土地。我的爱人,我的家,我的实验室,我的北平城!我会再回来的!
  没有寄出的信
  我渴望能不凭借他人告诉你心里话,雪雪,我的爱妻!我有千言万语,可就是到得你身边,拥着你,抱着你,也不能倾心吐胆,把话说尽。我反复咀嚼一封信,一封写给爱妻的信,它坠得我的心象个铅块。可我知道,这是一封永远发不出的信。
  我们是夫妻,我们是一体。我们彼此恰是找对了的那一半,一点没有错。但我不能全属于你,我没有这个权利。我只能离开了你,让你丢失丈夫,让你孤独,让你哭泣!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们生在这样的时代!
  你日记中记下了我们初识的那一天。当时我似乎是专心念书的物理系研究生,其实那时我已不专心于物理了。敌人的枪口对着我们,早连摆一张书桌的地方都没有了啊!我长久不只关心书桌,也在琢磨怎样对付敌人的枪口了。你后悔认识我么?我的雪雪!
  现在我已经过了封锁线,平安地在一家农舍中等待新的行程。请放心,我是平安的。知道自己平安,真让人高兴啊!我立刻希望你也在我身边。但我只能在心里写信,写一封没有字迹的信。
  眼前是北方农村夏夜,我在炕上坐定下来,不由得回想过去的路,回想怎样会到这里来,心里充满一种悲壮的情绪。我是否把自己看得太重?这里有人说青年学生太罗曼蒂克了,要实际些。
  1935年秋天和冬天,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也是我们这一代许多人的转折点。明仑一、二年级有军训,军训中有一项马术,自愿报名参加。我们有几个研究生也参加了,和一、二年级本科生一起,学骑马。马跑起来真痛快!只有学过才能那样跑,就象学会游泳才能在水里悠然自得一样。我们还学了马慢跑时跳上跳下,达到一个“骑兵”的水平。教骑马的是二十九军一位王连长,他总是低声说:“学好了,有一天会用上!谁知道什么时候!”这是一个三个月的训练班,可是在还差一个星期结业时,王连长忽然宣布,他第二天就不来了。
  同学们很惊讶。王连长只说:“这是学校决定的。学校取消军训了,也是不得已啊!”原来这些活动违反“何梅协定”,即华北不设防的规定!想想看,在我们中国自己的国土上,我们没有怎样做一个中国人的自由!没有军训的自由,甚至没有骑马的自由!
  王连长带着马匹出西校门,沿着白杨萧萧的不平整的道路走远了,蹄声是缓慢的,依恋的,他们再也不能到学校来了。我们自发地站在西门两旁,好几个同学泪在眼睛里转。我本来是为骑马,这时却并非为留恋骑马而望着远去的马匹。我们中国人,是象那些马匹一样,受人驱使的。
  因为我们生长富裕之家,衣食、学业未受乱世影响,觉悟要慢一些。到一二·九运动时,我已经明白更多的道理。我明白再继续让日寇蚕食只有亡国灭种!我明白爱国无罪!我们要让政府知道!我们要求抗日!
  这些其实你早都知道了。现在我眼前总不时出现倾听时的你,温柔的、专注的、带点伤感神色的你,让我感动。你现在做什么?独对孤灯?倚栏望月?千万千万不要哭啊,我的雪雪!
  一二·九、一二·一六的游行,教育了不少人。奇怪得很,二十世纪以来,中国历史的发展是以学生运动为标志的。五四运动开创了新文化的新纪元。一二·九运动一年半之后,开始了全面抗战。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次学生运动来促进历史的进程。
  人在世上,常不免感到孤独,因为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里,总有不能与人分担的东西。就是在集体中,也不能完全融进。这是知识分子的毛病?在我二十五年的人生岁月中,有两次完全忘我,几乎达到神圣的境界。一次便是在游行中感到的。这么多拥有青春和未来的年轻人,融汇成无与伦比的力量!我们十数人一排,手臂挽住手臂,后面支撑着前面。军警算什么!刺刀算什么!这里没有一丝孤独的缝隙,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充塞于天地之间。在冬日的田野上,在寒冷的晨光中,我们的脚步声很齐,嚓嚓的踏着残雪,觉得每走一步,对我们令人痛心的可怜的国家,都是抚慰,都是挽救!
  一二·一六这天,我们绕道再绕道,到西便门铁路门,我和十几个同学一起,用路边的枕木撞开铁门的时候,我的神圣感达到最高潮。我们喊着“号子”,一下又一下撞着,铁门终于开了!向后退了!露出一条缝!我们抱着沉重的枕木欢呼起来!简直象是撞开了反动统治的铁门,撞开了封锁着民族心智的铁门!
  为什么这些场面占据了我的回忆?因为那种纯真的感情后来减少多了。在许多具体的斗争中减少多了。尽管后来觉悟大大提高,加入民先,很快转为共产党员。在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不只属于我,当然也就不能全属于你了。
  至于另一次神圣的感觉,是在和庄先生做完那实验时感到的。那只是一瞬间,因为我得赶快去安排有关抗日的事,没有时间品味那种喜悦。现在物理离我越来越远了。如果没有国家的独立,也谈不到科学发展。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首先得有生存的权利!
  中国共产党能够领导我们的民族求生存,图富强。这是我的信念。我想以后可以向你说清。我曾希望我的妻也是同志,但那是理智上的。我有不少出色的女同志,却从没有想到要把命运和哪一位联系在一起。而你,我的雪雪,我怎样挣扎,也跳不出你的爱之网罗。你我恰好是彼此的那一半,在生活中却要分割开来,不通音信。我知道雪雪不会怪我,象你母亲怪爸爸那样。对么?只是爸爸最好离开。如果我不是走得这样仓促,我会尽力劝他的。
  对不起你,我的爱妻!我会写几个字,托人寄出,只不知何时能收到。
  房东回来了,带来我们的组长。我们是编成组的。得开会了,我在想象中请你坐在一旁,参加我进入解放区的第一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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