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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健手里捧着一个景德镇出产的雪白底子的粉红菊花的磁碟子,里面放着红红绿绿的各色各样糖果,他走到赵得宝面前,笑嘻嘻地说:
  “吃点糖!”
  “我平常不大吃糖,可是你的喜糖不能不吃。”赵得宝从碟子里挑了一块用金黄色纸包着的蜜蜂奶糖,剥开了,边吃边说,“这是高级糖,很好吃。”
  杨健走到严志发面前,说:
  “你来一块。”
  严志发取了一块稻香村的桂花松子糖,含在嘴里说:
  “这糖又香又甜。”
  杨健正要向钟珮文那边走去,半路上给钟珮文阻止住了,笑着说:
  “新娘倌太累了,我们都是自家人,你不要一个一个面前送了,我们自己动手吧。”
  他拿了一块奶油咖啡糖,一边剥着彩色玻璃纸,一边向坐在杨健喜房里的客人扫了一眼,说:
  “你们赞成吗?”
  郑兴发坐在靠喜床的长靠背椅上,走上去,拣了一块核桃软糖说:
  “赞成,赞成!”
  管秀芬在近门的小皮椅子上默默地坐着,她站起走到杨健面前,从碟子里拿了一块银色薄纸包着的杏仁巧克力,不声不响地回到小皮椅子上坐下,掰一小块吃。郑兴发见杨健站在卧房当中,让大家到他面前拿糖,也怪累的,他说:
  “杨部长,你把碟子放在小圆桌子上,让大家拿,你还是坐到床上歇歇吧。”
  卧房当中放了一张乳白色的小圆桌子,上面铺了一块彩色织锦。四边水绿色的穗开微微飘动。彩色织锦上面给一块圆玻璃压着,玻璃下面有一幅剪纸,大红双喜字。这是汤阿英的杰作。小圆桌子和彩色织锦是细纱间郭彩娣她们和汤阿英集体合送的礼物。杨健听从郑兴发的建议,把碟子放在小圆桌子上,一屁股坐在郑兴发和钟珮文之间那张空椅子上,马上被钟珮文拉了起来,指着喜床说:
  “你的位子在那边,请坐过去。”
  杨健站在郑兴发旁边,望着坐在床边的余静,迟疑地不愿意走过去。张学海从小圆桌子那边抓了一块橘子水果糖,含在嘴里,说:
  “快坐过去吧。”
  杨健没走,有点不好意思。钟珮文看余静脸上堆着愉快的笑意,可是一言不发,他有意逗趣:
  “杨部长不去,是不是等我们欢送?”钟珮文望了大家一眼说,“我们鼓掌欢送。”
  管秀芬跟大家一道鼓掌,杨健今天竟然变得有点腼腆,忸怩地站着不动。赵得宝凑趣地说:
  “杨部长不去,大概等余静同志欢迎吧。”
  余静微微低下了头。赵得宝说:
  “别不好意思,欢迎吧。”
  余静的头更低了,笑意也隐藏下去了。严志发对管秀芬说:
  “请你代表我们催促余静同志表示欢迎。”
  管秀芬刚站起来,正要准备向床边走去,给杨健止住了。他看余静的头低下去,含羞地沉默着,如果管秀芬一催促,可能更加狼狈,他大大方方走到床边,坐在余静左边,看钟珮文还要怎么摆布他。钟珮文果然提出了新的花样经:
  “现在请杨部长报告和余静同志谈恋爱的经过,好啵?”
  “好,”这是张学海的欢呼声。
  “我也赞成。”郑兴发说。
  “没啥好谈的。”杨健腼腆地说,“我们原来就是亲戚,有些往来,双方同意,就结婚了。”
  “这样应付了事,不行!”钟珮文对大家说,“你们说,是啵?”
  “这样不行。”赵得宝也觉得杨健谈的太简单了,说,“要详细报告恋爱经过。”
  “对!要详细报告。”张学海说。
  “我晓得你们是亲戚。袁国强同志给我说过,戚宝珍同志和余静同志是姑表姐妹,杨部长是余静同志的表姐夫。”严志发这位庆祥纱厂的老工人,是袁国强的好朋友,自从袁国强到庆祥纱厂清花间做生活,他们就认识了,几乎无话不谈。他不满意杨健随便应付几句过去,说,“表姐夫和表妹怎么谈恋爱的,给我们详细报告报告。”
  “实在没啥好谈的,经过就是比较简单。”杨健那张伶俐的嘴,善于选用准确的语汇和美妙修辞,逻辑性十分严密,语调非常流畅,条理分明,每次讲话都具有极强说服力,可是目前处在新郎倌的地位,说话却显得有点笨嘴笨舌了。
  “我们不相信。”钟珮文俨然是大家的代表,向杨健提出了异议。
  “你和余静同志结婚,总要谈谈恋爱的,不会那么简单。”管秀芬坐在门口,一直没啧声。她今天和钟珮文一道来参加婚礼,心中感到又是羡慕,又是悔恨,还多少有点嫉妒。她和陶阿毛谈了那么长时间的恋爱,差不多双方都在考虑结婚的问题,突然发觉陶阿毛是个坏蛋,实在叫她伤心。杨健和余静这一对理想的夫妻,婚后生活一定愉快幸福,而她却上了陶阿毛这个坏家伙的当。幸好钟珮文一直忠心耿耿地追求她,她过去对他那样冷淡和疏远,设法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现在感到内疚,觉得对他不起。一时虽然还转不过弯来,不好意思主动和他接近,但只要他有啥要求,或者有啥暗示,她都不声不响地满足他的希望。今天钟珮文约她一同来,她立即同意了。她对于杨健和余静怎么谈恋爱,怀着浓厚的兴趣。她接着说道:“有人谈了很久恋爱也没成功,你们一谈就成功了,并且是一对十分理想的伴侣,为啥不肯给我们报告报告呢?你不报告,是不是要余静同志报告?”
  “余静同志报告,我们也欢迎。”郑兴发一边鼓掌,一边大声嚷嚷。
  “杨部长先报告。”赵得宝是余静的老战友老同事,心里总想法保护她,锋芒对着杨健,说,“余静同志再补充。”
  “余静同志先报告,杨部长补充也行。”钟珮文一个也不放松。
  余静见钟珮文和管秀芬一唱一和,不仅“将”杨健的“军”,而且把锋芒转到她头上来了。她眼睛一动,想了个主意,说:
  “我们的经过确实简单,不像你们年青人,小钟和小管恋爱的时间很长,内容一定丰富,你们给大家报告一下,比我们的有兴趣的多了!”
  余静这一番活,一箭双雕,钟珮文正在想哪能抵挡,管秀芬的脸唰的一下绯红了。她羞涩地站了起来,悄悄地溜到后面的余妈妈的房间里去了。
  杨健和余静准备结婚,中共长宁区委员会又分配了一间房子给他们,余妈妈带着小强搬了进去,珍珍和她们住在一起。刚才杨健他们接待长宁区委和区人委贺喜的客人,沪江纱厂来的一些女客有的到余妈妈的房间来了,巧珠奶奶带着巧珠和小海吃完中午饭,就匆匆忙忙赶来,帮助余妈妈收拾准备。等到下班,沪江厂的职工陆陆续续闻风而来,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川流不息。巧珠奶奶今天的兴致很高,她第一次到杨健家来,又是第一次见到厂里这么多的人,特别是参加杨健和余静结婚的盛会。她一再向余妈妈祝贺:“余妈妈,你好幸福,找了杨部长这样的好女婿,貌相好,人品好,又能干,又有才学,又是领导,真是十全十美。”
  “杨部长不但是长宁区委统战部长,还是区委常委,区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副主席。他贯彻执行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政策十分坚决,阶级斗争经验非常丰富,是我们区里的领导干部。”张小玲知道巧珠奶奶不了解杨部长在区里担负的重大责任,特地说给她听,“余静同志现在是中共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委员会的书记,又是公方代表,又是沪江的副厂长;两位老革命老干部结合,互相帮助,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贡献一定会更大。”
  “小玲,你不说,我还不晓得哩,原来杨部长和余静做了这么大的官,余静管全厂的事,杨部长管全区的统战工作,可不简单,实在是太好了。”巧珠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了。
  “余静同志和戚宝珍同志是姑表姐妹,杨部长和余静同志还是亲戚哩。”秦妈妈把巧珠搂在面前,高兴地说,“现在是亲上加亲,更加亲啦!”
  “你不提,我倒忘了。”张小玲补充说,“好上加好,亲上加亲,真是双喜临门!”
  “余妈妈真是好福气,生了一个好女儿,又有了一个好女婿!”巧珠奶奶向余妈妈拱拱手,说,“恭喜恭喜你啦!”“全靠党的培养。”余妈妈对秦妈妈说,“余静这孩子和杨部长结婚倒是很好,互相都有帮助,这桩事体,我要好好谢谢你。”
  “是呀,要谢谢媒人!”郭彩娣大声说,“你怎么谢谢媒人呢?到老正兴摆一桌席,请我们做陪客?”
  “现在不时兴这一套了,不叫媒人了,叫介绍人,也不请介绍人吃酒席,彩娣,你还是旧脑筋。”汤阿英一边拍着小海的小胳臂,一边说,“秦妈妈,是啵?”
  “我连介绍人也够不上,他们两人认识比我还早呢。”“秦妈妈,你太谦虚了。”谭招弟急着说,“我听阿英讲,有次余妈妈请杨部长吃饭,提到这桩事体,杨部长不表态,很难谈下去,不是你帮忙,恐怕我们今天还吃不到喜糖呢!”
  那天杨健在余妈妈家吃了饭,婚事没有谈妥。余妈妈想再请杨健吃顿晚饭,余静坚决不愿意参加,而杨健也说最近区委工作繁忙,没有时间,暗暗拒绝了。本来,余静下班有空,常到杨健家里去看看珍珍,杨健有空也曾带珍珍到余妈妈家来白相。吃了那顿饭以后,余静纵然有空,也不去看珍珍了,杨健也避免到余妈妈家里来,两个人比过去反而疏远了。厂里有啥事体,或者区里统战部里有啥会议,两个人不得不碰到,也是公事公办,办完就走,不谈一句私人方面的事体。这时急坏了余妈妈,她认为他们两人如果结婚是最完满也最理想的。余静没有拒绝,杨健没有反对,可是也没有表示同意,老捏不拢。余妈妈亲自找杨健想深谈一次。可是他确实很忙,不仅在区委统战部办公室里找他的人很多,回到家里,区委和区人委也有事找他。她最初感到不好开门见山谈这桩事体,从别的事谈开去,刚谈到正题,区委一个电话把他找了去。有回谈到正题,他却把话题岔开,使她没法说下去。余妈妈于是要求秦妈妈帮助。秦妈妈勇敢地接受了这个重要而又艰巨的委托。她先摸清余静的底,余静表示要等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这桩国家大事体办了,再考虑个人的事,实际上同意了。秦妈妈心中有数,她常到杨健宿舍去,照顾珍珍,问寒问暖,给珍珍洗洗补补,等杨健回来,随便谈了两句,却不提婚事,便走了。她去的次数多了,同杨健和珍珍熟悉了,也摸清杨健的生活规律和他的脾气,从家务事以及珍珍需要有人照顾谈起,一直谈到他应该早点结婚,对他的工作和家庭都有帮助,对珍珍教育成长也有人关注。他认为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目前工作太忙,党和政府委托他的任务十分重大,一时还没有时间考虑和进行私人方面的事体,找个理想的对象也不容易。她立即提出余静。他说,他了解余静的心情,经常怀念壮烈牺牲了的袁国强同志,一时不准备结婚。他理解她的心情,也尊重她的感情。而戚宝珍的面影常常在他眼帘前面出现,他一看到珍珍,就想念起他的亲密的伴侣和战友。秦妈妈表示完全理解和同情他们两人的心情和感情,两人先后丧失伴侣已经好几年了,现在两人都还年青,双方子女也需要慈祥和严谨的父母教养。杨健最初不愿意表示态度,还有个顾虑,就怕一答应,余妈妈就催办。他理解老人的心情,自己既不想早办这桩事体,那时也不好按着自己的心意拖延。他了解余静的打算正和他一样,便同意了。这一次秦妈妈和他谈到深夜,双方一点也不感到疲乏,却非常兴奋和愉快。秦妈妈把好消息带给余妈妈,余妈妈高兴得一宿没有睡好,认为了却一桩心愿,办了余静的终身大事,她的心就安了。
  有一段时间,杨健和余静表面上疏远了,但是他们的心灵却靠近了,比过去更加亲密。秦妈妈在他们两人心灵之间搭起了一座金桥,两人的思想和真挚的感情交流在一起了,又像过去那样经常往来接触。而且更加频繁,谁也没有提起结婚的事,但大家含情脉脉地朝着结婚的道路上甜蜜地走去。全市敲锣打鼓大合营以后,秦妈妈就给他们张罗,准备结婚,消息逐渐传扬开去,厂里职工们盼望大喜的日子早一天到来。秦妈妈和他们两人商量,选择厂礼拜的前夕。热热闹闹,谁也不担心第二天上班。第二天是星期六,区委统战部工作不多,区委又批准杨健结婚假期,他也不必发愁影响工作。
  汤阿英把秦妈妈帮忙经过给大家介绍了一番,然后对秦妈妈说:
  “他们认识的是比你早,但那辰光是亲戚,这回是谈恋爱,你两头跑来跑去,把他们的思想感情弄通了,终身大事谈妥了,你这个介绍人功劳不小啊!”
  “今天我们吃上喜糖,大家都要谢谢秦妈妈。”郭彩娣捧着一碟子喜糖,送到秦妈妈面前,笑着说,“媒人应该多吃点,至少要吃双份。”
  秦妈妈摇摇手,说:
  “老了,牙齿坏了,不敢多吃糖,你代我吃吧。”
  “无功不受禄。我没帮上忙,不能代媒人吃喜糖。”
  “彩娣,又说媒人媒人了,不是告诉你,应该叫做介绍人吗?”汤阿英严肃地指出。
  “我这个旧习惯,一时改不过来,你提醒我,很好很好,我不能代介绍人吃喜糖。”
  “你不肯代,就算我送你的吧!”秦妈妈拣了两块桂花软糖,放在郭彩娣手里。
  “我不吃,我不吃,”郭彩娣边说边摇手。
  这时,管秀芬从杨健他们那边悄悄走进余妈妈的卧房,见余妈妈屋子里很多客人,不了解郭彩娣他们在谈论啥,便信口刺了郭彩娣一句:
  “嫌喜糖不好吗?”
  “这么高级的喜糖还嫌不好吃,你把我当成啥人哪?”郭彩娣看见管秀芬在董素娟旁边的一张空椅子上坐下,便把话题转到管秀芬头上,质问道:“为啥这么晚才来?和小钟到中山公园谈恋爱去了吗?”
  “早来了,我们在杨部长卧房里闹喜房,可热闹哩!”管秀芬机警地把话题很快转到杨健身上,“大家要求杨部长和余静同志报告恋爱经过……”
  “区委的客人呢?”秦妈妈她们因为喜房里原先坐满了区委的客人,她们就到余妈妈的卧房来,她关心地问。
  “区委的客人都走了,现在全是我们厂里的人,老赵和郑师傅他们在那边。”管秀芬说。
  “那好哇!”谭招弟霍地站了起来,说,“我们快去吧!听他们报告恋爱经过!”
  “马上就去!”第一个赞成的是徐小妹。她拉着董素娟拔起脚来就走。
  大家都到杨健和余静的喜房里,最后走进去的是巧珠奶奶和余妈妈。巧珠奶奶看到喜房里洋溢着一片红光和金光,使她看得眼花缭乱。双人床上铺的是一床粉红色的大方格子的床单,上面放着两床红绸面子的棉被和一对水红色的枕头,左上方绣的是一对展翅齐飞的燕子,右下方是几根稀疏的翠绿的柳条,显得雅致而富有诗意,双人床的斜对面的墙角落那里,添置了一口高大的淡红色黄杨木衣橱,从左边长长的穿衣镜里看得见靠着鹅黄色墙壁放着一张小八仙桌,铺着一张金黄色图案的府绸台布,给一块玻璃压着。桌子上放着许许多多小礼物:一对花碗,两双筷子,一个小圆镜子。一对枕套……特别令人注目的是用绿色绸带子扎着的红皮金字两卷集《马克思、恩格斯文选》,用红色绸带子扎着《毛泽东选集》,白色封面上五个金字“毛泽东选集”闪闪发光,挂在卧房当中的吊灯,把整个屋子照得光芒四射,喜气洋洋。
  大家都坐了下来,把喜房挤得满满的,只是双人床前面还有一些空地方,杨健仍旧和余静并排坐在床沿上,笑嘻嘻招呼客人一一坐下,谭招弟等了一歇,见杨健没有开口,她便催促道:
  “杨部长,小管约我们过来,听你报告和余静同志恋爱的经过,人都来了,快说吧。”
  “先吃点喜糖吧。”余妈妈指着小圆桌上的碟子说。
  没有一个人去拿糖吃,只是珍珍像个小主人似的,送了一块核桃巧克力给巧珠,送了一块桂花皮糖给小强,小强也挑了一块椰子糖给珍珍,他们分别依在奶奶和外婆的怀里,吃着糖,一对对小眼睛滴溜滴溜地望着大人,静静地听大人们在谈笑。
  杨健开口了。
  “刚才已经报告过了。”
  “真的吗?”董素娟不相信。她怀着浓厚的兴趣,想听听他们谈恋爱的经过。她这个年轻的少女,还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觉得十分奥妙,无限神秘,极想听听。她问赵得宝:
  “老赵,杨部长报告过了吗?”
  “确实报告过了。”
  “给我们再报告一遍。”谭招弟说。
  “请杨部长快讲!”郭彩娣号召大家和她一同要求。
  杨健沉着应付,等要求的呼声低下去,他慢吞吞地说:
  “要我再讲一遍也可以,但你们一定会失望的。不信你们可以问问郑师傅和小钟。”
  钟珮文在大家进来坐定之后,他一直坐在小八仙桌旁边没有吭声。正愁和管秀芬的关系,陶阿毛的案子未了,管秀芬的态度虽说比过去有很大的转变,但还不十分明朗,他的婚事一时也定不下来,心中十分烦闷。杨健一提到他,便应声说:
  “他们恋爱经过确实很简单。”
  谭招弟想:怪不得钟珮文这个全厂著名的活跃分子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哩!原来报告的恋爱经过简单平淡,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当然不愿再听了。她就转向余静进攻:
  “杨部长报告的简单,那么,请余静同志讲。”
  余静坐在床沿上,圆圆的面孔泛着红潮,腮巴子上那两个小小的酒窝显得红艳艳的逗人喜爱。刚才杨健报告完恋爱经过,余静没有补充。钟珮文想从余静的嘴里听到一点恋爱的细节,他兴致勃勃地提高嗓子说:
  “大家现在要求余静同志补充报告恋爱经过,好啵?”
  大家用热烈的掌声响应他的号召,杨健看到余静陷在大家重重包围之中,羞答答地低下了头,他急中生智,想了一个主意,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我们的恋爱经过确实没啥好听,不如我来给你们报告一个好消息,很有意思,你们愿不愿意听?”
  “愿意听,愿意听,”赵得宝暗中支持杨健,他不愿意再要杨健报告恋爱经过,但是青年人对这方面有兴趣,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他只是客人当中的一个,又不好向青年们头上浇冷水。
  郑兴发和赵得宝的想法一样,他接着说:
  “啥个好消息?”
  “关于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的……”
  “我们愿意听,”秦妈妈了解杨健和余静恋爱的详细经过,不像少男少女那样,知道没啥好谈的。她一听是关于沪江的,她的兴趣来了,说,“快给我们说吧。”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杨健的身上,只是余静仍旧微微低着头,但她十分关心沪江的事体,侧着耳朵,在凝神谛听杨健说:
  “陶阿毛的问题基本弄清楚了,昨天下午区公安分局局长向区委做了专题汇报,沪江纱厂多年的疑案,现在一一弄清楚了。解放初期,生活难做,工人内部闹不团结,主要是陶阿毛从中挑拨离间。厂里那次中毒事件,是他亲手在菜里放的毒。他散布谣言,盅惑人心,说啥一九五二年,应该改皇元,现在早已是一九五六年了,他的黄粱美梦破灭了。党中央和毛主席提出党在过渡时期总路线,他痴心妄想破坏,但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破坏不成。徐义德和整个棉纺业都申请公私合营了。他等待不及了,就用煤油浇在棉花上,火烧清花间,企图把沪江烧成灰烬,恰巧被汤阿英同志及时发现了,扑灭了这场大火。他放火不成,见汤阿英同志不顾性命去救火,又想用灭火器砸死汤阿英,这样可以让火蔓延开去,同时又可以灭口。陶阿毛举起灭火器正要向汤阿英头上砸去,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应该退休的老工人,我们的郑师傅提前上班,看到这凶恶情景,大喝一声,制止了。你们看多么危险,幸亏汤阿英和郑师傅,否则沪江早完了,汤阿英完了,你们也不能在沪江做生活了!……”
  大家用感谢的眼光望着汤阿英和郑兴发:汤阿英的英勇的高大形象在人们心中升起。郭彩娣非常敬仰汤阿英,也钦佩郑兴发,她赞扬道:
  “你们两人立了大功啦!”
  “陶阿毛这人太可恶了!”谭招弟气愤地说,“表面上看去,他工作积极,为人和蔼,热心帮助别人,原来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人面兽心。”徐小妹同意谭招弟的看法。
  管秀芬听杨健说陶阿毛的情况,她靠门坐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忐忑不安,聚精会神地听下去,希望了解陶阿毛究竟是个啥人,但又希望不是她所预料不到的那种坏人。
  杨健接着说:
  “陶阿毛不只是在工人当中活动,他还勾结资方,暗中和梅佐贤往来,泄露给他工人内部的一些事体,和工会领导历次运动的情况。区公安分局向梅佐贤了解,陶阿毛的口供和梅佐贤交待基本一致……”
  “陶阿毛竟然是个工贼!”谭招弟脱口说出,“真没想到!”
  “他还是资本家的走狗!”严志发说。
  “梅佐贤和陶阿毛是相互利用,一定是徐义德在幕后指使的。根据公安分局掌握的材料看,还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其他关系,陶阿毛不仅打进了工会,还削尖了头,梦想钻进我们党里来。他也了解自己曾经担任过伪工会副理事长,社会关系复杂,入党不会轻易通过。他于是希望别人入党,通过别人,他好了解党内的秘密……”
  管秀芬听到这里,头自然而然地低了下去,脸色铁青,深深感到内疚。杨健虽然没有点她的名,但在座的共产党员谁不晓得她打过申请入党的报告哩。
  喜房里静悄悄地。大家屏住呼吸,在凝神谛听杨健说,连巧珠也听得入神了,她认识那送玩具轮船和糖果的陶伯伯,原来是个大坏蛋,她一对乌黑的智慧的眼睛望着杨健,听他说:
  “但是,党组织早就发觉陶阿毛可疑的言行,向区委作了汇报,公安分局把他列为侦察对象。可疑的线索越来越多,他的面目也逐步暴露了。他在清花间放火的前几天,在南市和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见了面,接受了特务组织的任务,经过各方面了解,有确凿的人证物证,陶阿毛是解放前夕潜伏下来的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利用他和伪工会理事长的个人矛盾,来迷惑人们对他的看法。他们原来是一家人!不过陶阿毛一直是单线联系,连伪工会理事长也不了解他,以为他只是一般黄色工会的干部……”
  “陶阿毛也是特务?”郭彩娣大吃一惊,打断杨健的话,急着问。
  “是特务!”杨健说,“和他单线联系的特务也逮捕了,同案的人,一网打尽,他们的口供相同,陶阿毛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是国民党特务!”
  巧珠奶奶一边听,一边摇头,一边惊异,想不到一个工厂的事体这么曲折复杂,共产党真有办法,伪装得那么巧妙,隐藏的那么深的特务终于给抓出来了。张学海更是五体投地佩服公安人员。他整天和陶阿毛在保全部做生活,别说不曾发现他的罪恶活动,根本没有怀疑陶阿毛是个特务,还怪汤阿英对陶阿毛过分警惕,疑神疑鬼地不相信人。汤阿英确是有眼光,一眼就看出陶阿毛一些可疑的地方。他待人对事,确实如汤阿英所说:太天真了,也太忠厚了!
  郭彩娣听完了,心中十分舒畅愉快,喘了一口气,兴奋地说:
  “这回可好了,沪江公私合营了,劳资关系比过去简单了,陶阿毛这个特务也抓到了,以后生活就好做了。”
  余静一直没有言语,听到杨健给大家报告的陶阿毛的消息,她和大家一样心里也十分高兴,但是郭彩娣的口气里,嗅出来一种麻痹大意太平无事的观念,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对郭彩娣说:
  “你不要把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看得简单了,陶阿毛逮捕法办了,今后还可能出现李阿毛张阿毛,我们不能忘记阶级斗争,放松阶级的警惕性。”
  杨健完全同意余静的看法,认为她抓住了重要思想倾向的苗头,十分必要,他接着对郭彩娣说:
  “毛主席今年一月里在最高国务会议上说:社会主义革命的目的是为了解放生产力,农业和手工业由个体所有制变为社会主义的集体所有制,私营工商业由资本主义所有制变为社会主义所有制,必然使生产力大大地获得解放。这样就为大大地发展工业和农业的生产创造了社会条件。根据毛主席的指示,沪江公私合营以后,生产大大发展。我们工人同志要努力做好生活,大大发展生产,这是没有问题的。余静同志说的对,不能忘记阶级斗争,放松阶级的警惕性。列宁曾经说过,从资本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是一整个历史时代。只要这个时代没有结束,剥削者就必然存着复辟希望,并把这种希望变为复辟的行动。我们不能因为沪江合营了,陶阿毛抓到了,就高枕无忧,认为天下太平了。”
  “杨部长把问题提到马列主义的理论高度,我们有点发热的头脑冷静了,我们模糊的眼睛给擦亮了,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而又深刻的阶级教育的课,实在太重要了,太有意义了!”钟珮文听到陶阿毛确实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狗特务,仇恨的激流在心河里翻滚,往事像潮水般的一一涌向心头,抓到黑手,谜底揭开,沪江过去发生的事故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听了余静和杨健这一番谈话,他想起了列宁在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莫斯科工农代表苏维埃工会联席会议上一段讲话,便说:“列宁讲,旧社会灭亡的时候,它的死尸是不能装进棺材,埋入坟墓的。它在我们中间腐烂发臭并且毒害我们。”他说,“杨部长今天的一席话,是我们思想上的防腐剂!”
  管秀芬非常赞赏钟珮文的妙喻。她心中暗自说:究竟是作家,讲话像写文章。她情不自禁地从钟珮文的脚一直看到他的头,又从头看到他的脚。见他仪表那么英俊,谈吐这样文雅。觉得他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十分可爱,连他那还没有完全改变的不注意衣服整洁的习惯,也感到可爱,以为这样更加显得风流潇洒。她默默地沉醉在对钟珮文的爱情里。
  汤阿英深深钦佩杨健和余静和政治远见,她要求道:
  “杨部长请你最近到我们厂里去,公布陶阿毛的罪恶活动,同时把今天谈的列宁和毛主席的教导给全厂职工讲讲,好啵?”
  “好!”大家响应汤阿英的要求。
  “这是余静同志的工作,该她去讲,”杨健说。
  “列宁和毛主席的教导非常重要,你到我们厂里来讲最好,”汤阿英说,“我们工会请不动你,是不是要我们党委书记余静同志亲自请你才去?”
  “那倒不是……”
  “你答应下来吧,”赵得宝说,“我代表厂党委和工会鼓掌欢迎。”
  大家跟着赵得宝一起鼓掌,清脆激越的掌声响个不停,一直传到室外的静穆的花园里,深蓝的夜空,覆盖着万籁俱寂的大地,满天星斗发出明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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