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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在朱筱堂回到梅村镇那天晚上,汤富海和阿贵在朱暮堂大厅隔的那间屋子里正在计算朱筱堂请假的日子。汤富海坐在红木大八仙桌旁边,伸出满是老茧的黝黑的右手,几十年的劳动在手掌上面留下了一条一条很深的纹路。虽然已经吃过晚饭,可是他手上还残留着泥土的香气。他在灯下,屈着手指,嘴里默默计算,对阿贵说:
  “连续假在内,朱筱堂这小子今天该回来哪。”
  “会不会躲在上海不回来了?”
  “什么,”汤富海摇摇头,说,“不会,上海也是共产党的天下,他躲不起来。他娘在这里,他会回来的。”
  “苏沛霖最近常和我打招呼……”阿贵说。
  “这个狐狸精,要好好提防他。别看他嘴上说的那么好听,他心里另外有一套。”
  “我看他贼眉贼眼的样子,早就晓得他不是个好东西。”
  “我们在他手里吃的苦还少吗?昨天晌午,他对我说的话可甜哩,恭维了互助组一大顿,看上去,他想参加。你看,坏不坏?”
  “你答应他了吗?”
  “我再老,也不会糊涂到那个程度。我怎么会让狗腿子的脚伸到我们的互助组来哩!”
  “千万不能答应,他就是混进来,我也要拿扁担把他撵出去。”
  “谁让他参加,我也不答应!互助组正有些人动摇,坏家伙一钻进来,更要闹得天翻地覆了。”
  “今天又有两户要退组哩。”
  “不互助了吗?”汤富海的手指着阿贵,好像要退组的就是阿贵。
  “他们说,互助组没有生产计划,现要现叫,不是个办法。去年的互助的账目算得不大清爽,有的没有领钱。他们劳动力多田地少,参加互助组不划算,不要互助了。”
  “这是啥闲话?”汤富海一听这些话,头上直冒火星。说,“对我这个组长有意见不当面提,背后乱说,要退组这不是硬‘将’我的‘军’?我们这个组,我不是说过,也订个生产计划吧,大伙说,有多少活做多少活,订啥计划。这能怪我吗?哪户的账目算得不清,为啥不早提?账是大家算的,怪谁?没发钱,也不是一个两个,我也没有领,这算啥!劳动力多少,有啥关系?我早就说过,评工计分好了,大家又嫌麻烦,说啥做工做不死人,评工可要累死人啦,这是谁说的?”
  阿贵见爸爸额角上暴露蚕也似的一根根青筋,讲的满嘴都是白沫,不断喷唾沫星子,只好在旁边静静听他说。从他的口气里,好像都怪别人不是,他这个互助组长一点责任也没有似的。阿贵不好直接戳穿,委婉地说:
  “他们这些意见,也是希望把我们组里的事体办好。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有道理?”汤富海瞪了阿贵一眼,说,“我问问你,过去我们没有牛,先要替地主的田种好,用人工换了牛工才能种自己的田;等到种自己的田,误了农时。旱的,虫害的都是我们穷人的田。有了互助组就大不相同啦,车水的车水,耙田的耙田,耕田的耕田。人多好种田,人多手快,种得早,收得早,天旱和虫害也有办法对付啦。没有互助组,有这些好处吗?为啥不讲这个大道理,尽讲那些小道理呢?”
  “我从来没有说互助组不好,很多人也说互助组好,他们提点意见,把事体办得更好,不是很好吗?”
  “提意见就提意见,可以找我谈,为啥要退组?这不是威胁我?叫汤富海下不了台吗?”
  “成立互助组辰光,不是说过,入组自愿,退组自由,绝对不干涉吗?”
  “你的胳臂朝外——尽帮别人说话。”汤富海指着儿子说,“要退就退吧,就是留下三户五户,我这个组长就是雷打不散,一定要办下去。”
  “那些人要退,让他们退去。我们把互助组办好,他们亲眼看到好处,会回头的。”
  “那自然哪。”汤富海听了这两句话,心里的气稍为消了些。
  “他们提的这些意见怎么办呢?”阿贵见爸爸额上的青筋消逝了,他说,“组里要不要开个会讨论讨论?”
  “这个,”汤富海抬头望着大厅里高大的柱子,冷静地想了想,觉得阿贵的话说的不错,不能说这些意见没有一点道理。他心平气和地说:“当然要开个会。这些意见,早提,早就解决了。先把账目查查清楚,在组里公布。应该付的工资,粮食卖出以后,全部付清。组里再找个记账员,每天把账记清,十天半个月公布一次,让社员肚里明白。再订他一个生产计划,问问他们还有啥意见,全给我提出来,组里不能解决,村里解决;村里不能解决,上区里,总之一句话,我们这个互助组要办下去。”
  “当然要办下去。”阿贵打了个哈欠。
  村里的鸡喔喔地打头遍鸣了。汤富海也伸了一个懒腰,站了起来,说:
  “已经半夜啦,睡吧,明天早上还要替小牛他娘互助哩。”
  小牛他娘是个雇农,又是个寡妇。小牛才五岁,接不上手,家里缺乏劳动力,她参加了汤富海的互助组顶积极。最近小牛他娘病倒在家里,田荒在那里,没有人耕种。组里谈好了,明天汤富海和阿贵他们上她田里互助。
  “你不提起,我倒忘哪。”
  “看你这记性!快睡去!”
  阿贵一躺到床上就呼呼地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他也不醒。大厅里的玻璃窗发白了,天刚朦朦亮,汤富海就起床了。他穿好衣服,走出大厅,站在台阶上,深深地呼吸了口寒冷的空气。他哈哈手,用手使劲搓了搓,浑身精神抖擞。回到屋子里,烧好了早饭,阿贵还躺在床上呼噜呼噜打鼾,睡得可香哩。他过去推了推,半晌,阿贵才睁开眼睛,朝他木愣木愣地望了望。
  “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上了,还不起来?”
  阿贵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认真看了下沿的玻璃窗,不解地说:
  “啥地方有太阳?”
  “还不起来,等一歇太阳照进来,不就晒到你的屁股了吗?”
  他们两人吃过早饭,吆喝着一条牛,上地里去了。
  清晨,月亮还没有落,田野给一片微弱的晨光笼盖着。已经耕过的土地上给露水浸得湿润润的,好像在肥沃的土地上浇了一层油,在晨光里闪闪发光。田边的野草已经露出头来了,上面浮着一粒一粒露水,仿佛是透明的珠子。村里的人陆陆续续下地去了。
  汤富海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小牛他娘的地里走去。阿贵吆喝着牛,一边走着,一边望着。他的眼睛尖,远远望见一个人弯着腰在锄地,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下去,一大块一大块乌黑的泥土连着杂草一同翻过来,然后用锄头把它打碎。他走上一步,拉了拉汤富海的灰布棉袄的下摆,低声地说:
  “爹,你看。”
  汤富海回过头来,啥也没有看见,他鼻子哼了一声,说:
  “不好好走路,看啥!”
  “你看那边,”阿贵指着右边,说。
  汤富海向右边一望,说:
  “看你大惊小怪的,连种地也没有看见过,有啥好看的?”
  “你看,那是谁?”
  给阿贵这么一说,汤富海用手按着眉头,仔细再向那边一看,他站下来说:
  “那个小子回来哩!”
  “可不是么。”
  “我说他不敢不回来。再不回来,他以后别想再请假出去了。”
  “到上海住了这么久,做啥去啦?”
  “过好日子去啦。”汤富海往前走去,说,“他姑爹是个大资本家,在上海很吃得开,谁也不了解他手里有多少钱。”
  “不是说他姑妈生病吗?”
  “孩子,那只是借口。生病,他也不是医生,要他去做啥?
  农会好说话,要是我,才不让他去哩。”
  “这种人去了,不会做好事的。”
  他们两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小牛他娘的地上了。他们两人很精细地给她耕作,一直把地耕完,才慢悠悠地回来。
  暮色笼罩着田野,苍苍茫茫。倦游了一天的小鸟飞到树枝的小巢里去了,下地的人都陆陆续续往村里去了。他们父子俩走过朱筱堂那块地,朱筱堂还曲着背一锄头一锄头在耕地哩。阿贵看了心里十分迷惑。他以为不是朱筱堂,再仔细看看,却不差分毫。他低低对爸爸说:
  “他还在耕地哩。”
  “他到上海去了这么久,误了农时,回来不赶紧耕,他喝西北风?”
  “他才不在乎这块地哩,地里不打粮食,他不会买的吃?”
  “你说得倒也对。”
  “从前,他是个懒汉,日头老高了,才下地;太阳还没落山,就回去啦,在地里也是磨洋工,死阳怪气,一锄头下去打不死一个蚂蚁,三天没吃饭似的。现在大不相同啦,从早干到黑,锄地也有劲头啦。我们都收工了,他还在干活哩。政府的办法真好,分点地给地主,给他一条出路,好好改造他。
  这小子再干上三年五年,我看地主的帽子,可以摘啦。”
  “你说得倒好听。”
  “不对吗?”
  “龙生龙,虎生虎,朱半天会生出好儿子来?鬼才相信哩!我算把他看透了。谁要摘他地主的帽子,我头一个反对!”“他从上海回来,真地和过去不同啦。你看,他还在锄地,一锄头一锄头干得可欢哩!这也不是假的。”
  “假不假,一回两回不算数,要从长远里看。”“我们监督他劳动,”阿贵站了下来说,“他敢怎么的?”
  那头耕牛,一望见村子,比谁都走得快。它不管他们父子俩在争论,低着头一个劲径自向村里走去。
  “往后瞧吧,我算看到他骨髓里去了。”汤富海回头看不见牛了,四面寻找,才看到它在小路上往村里去哩。他说:
  “只顾说话,把牛也忘了,还不快走!”
  他们俩人匆匆追赶那头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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