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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慕韩请客的名单曾经和冯永祥商量,原来列了徐义德的名字。虽然徐义德和他顶撞过几次,但是徐义德精明强悍,在重大问题上,特别是对政府方面,他们是一致的,今后和政府进行合法斗争,是一把手。何况徐义德最近又参加了上海民建分会,在民建分会改选上,他也能起一些作用。马慕韩从北京回来,徐义德在家里请他们吃饭的那天晚上,希望他出面邀请工商界朋友们谈谈民建分会改选的事,表面上他没有一口答应,但也没公开拒绝,心里觉得当仁不让,是义不容辞的。利用传达全国工商联筹备会和民建二次扩大会议的机会,他已经分别请了工商界各方面朋友吃了便饭,还把冯永祥、江菊霞和唐仲笙约到他家里深谈了几次。最近又开了资方代理人的座谈会,阵势已经布置好了,他认为到了应该出面邀请大家来谈谈的时机。不料冯永祥不赞成请徐义德,使他莫名其妙。现在正是要用冯永祥这帮人,徐义德是冯永祥推荐到星二聚餐会的,宁可得罪徐义德,也不能不买冯永祥的账。他没有深究其中的原因,就接受了冯永祥的意见。但他心里有些纳闷,不知道冯永祥葫芦里卖的啥药。
  晚上六点半钟,马慕韩根据冯永祥的建议,准时到了江西中路莫有财厨房。这是上海一家著名的维扬菜馆,过去是银行家出入的地方,现在是棉纺业老板们碰头的场所。莫有财名气虽大,但是外表并不堂皇,也不引人注目,陌生人走过那座灰色的大楼下面,绝对想不到夹在许多写字间当中,有这么一家著名的菜馆。马慕韩上楼走进去,像是回到自己的家一样熟悉,跨进靠马路的那间房间里,不禁大声叫道:
  “阿永,你倒比我先来了。”
  “前后脚,——约好了,怎么敢迟到?”
  马慕韩脱下身上深灰色的克什米冬大衣和头上的咖啡色的丝绒呢帽挂到衣架上,一屁股坐在长沙发上,紧紧靠着冯永祥,指着那间僻静的房间说:
  “这儿很安静,谈话方便些。”
  “菜也有名,——你挑的地方真好。”
  “听你的话,今天请的人不多,可以敞开谈谈。”
  “星二聚餐会取消了,碰头没有过去那么方便,多少总有点别别扭扭的。”
  “那也没啥,多选几个地方碰头,调调味口,也蛮有意思的。”马慕韩接着问他,“你说起星二聚餐会,我倒想起德公来了,不是你介绍他参加的吗?这次请客,你说不要请他了,怎么你今天又把他的名字添上了?”
  “唉,这位德公,不晓得从啥地方听到你今天晚上请客,向我打听。我本来不想告诉他,因为你讲过请他,就大胆代你请来了。你该不会反对吧?”
  “你给我办事,谢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反对?”
  “慕韩兄真是统帅风度。”
  “但比不上你——既能代表我们工商界,又能代表人民政府,真是四面灵通,八面威风。”
  “要讲代表工商界,我提不上,只有你才真正是我们工商界的代表,有实力,有地位,头脑清爽,年纪又轻,前途远大!老实说,上海工商界那些老老,哪个也比不上老兄。”
  “阿永,你别把我捧到天上,摔下来可不轻啊!”
  “不要紧,我们来保驾!”
  说这话的是唐仲笙,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江菊霞。她娇声滴滴地质问道:
  “阿永竟敢欺侮慕韩兄?”
  “我也没有吃豹子胆,怎么敢欺侮慕韩兄?”
  她把身上那件紫色素缎面子的灰鼠斗篷递给服务员挂在衣架上,里面露出夹绒的大红旗袍。她像一团火也似的走上来,对冯永祥说:
  “谅你也不敢!”
  “大姐驾到,小弟更加不敢!”
  “大姐不来,阿永就要放肆?”
  “不是这个话,我们的军师,别在小弟身上做文章。”冯永祥向唐仲笙拱拱手,他一眼望见门外挤满了人,为首的是徐义德,他连忙把目标转移,说,“有本事的,和铁算盘斗斗……”
  徐义德不知道冯永祥那句话意思,见江菊霞站在旁边,她的脸和她的旗袍一样的通红了。故做惊诧地问道:
  “我刚到,就惹到我的头上来了。”
  江菊霞怕徐义德上了冯永祥转移目标的诡计,慌忙插上来说:
  “别听阿永的鬼话,我们正在讲他哩!”
  紧跟着徐义德进来的是潘信诚父子两个。他们身后是宋其文和柳惠光,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金懋廉。马慕韩查点客人已经到齐,便让大家就座,把一张大圆桌子坐得满满的。桌上的酒菜早就摆好,四大碟子的拼盘不但味道鲜美,色彩也配得很好。每个人面前那杯陈年白兰地,地道的法国货,是马慕韩要司机从他家里带来的。他知道冯永祥最喜欢喝这种洋酒,今天特地好好灌他一下。冯永祥这个酒鬼一闻到那香味,口水差点要流出来,忍不住端起酒杯,向大家敬了一圈,一饮而尽,然后拿起筷子,说:
  “今天是慕韩兄请客,大家用不着客气。”
  “阿永请客,我们也不会客气,”江菊霞用筷子夹了一片凉拌腰片送到嘴里,赞赏不绝地说,“这腰片真嫩!”
  “不然怎么叫做莫有财?”金懋廉在上海解放以前,就是这里的老主顾。江菊霞赞赏莫有财,好像就是赞赏他自己。他说,“好的还在后头哩!”
  马慕韩听到客人赞赏,很高兴,说:
  “懋廉兄是行家,常上这里来的。他的话没有错。”
  “不是行家,是吃家。从前倒常来,银行界的朋友喜欢在这里碰头,现在来的次数少了。”
  潘信诚抬起头来看看房间四周挂的字画,迎街的白布窗帷早已拉起,房间的门也关得紧紧的,屋子里的暖气烧得正合适,很暖,但是不太热。屋子里一个闲杂人也没有,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门开了,服务员端进来一碗鸡丝煮干丝和一大碟红白相间的肴肉。他随大家夹了一筷子干丝吃了,等服务员走出去,才说:
  “在吃的方面,银行界的朋友最精不过了。过去,我们有事请银行界朋友吃饭,得请他们自己带厨子来;就是现在,到银行界朋友家里吃饭,也比外边饭馆好。”
  “对,对。”冯永祥年纪轻,他并不知道工商界老一辈的情况。潘信诚说了,大概没有错,他就信口同意,摆出对过去工商界情况也很熟悉的神情,说,“懋廉兄,啥辰光请我们到府上讨扰?”
  “阿永赏光,十分欢迎。”
  “那我们这些人是不受欢迎的啦。”
  金懋廉看了唐仲笙一眼:
  “有智多星在座,讲话真不容易,一不小心,就要挑剔。
  只要大家赏光,啥辰光都欢迎。”
  “那很好。”唐仲笙说,“从北京开会回来,我以为传达之后,再开人代会贯彻,今秋一定丰收,农民购买力提高,必然有好气象,旺季就要到来,过年要好好‘加料’。现在看来,问题还多,今年私营企业业务不如去年。拿今年上半年来说,每月平均营业额只有三万多亿,和去年同期就相差很远。下半年比去年同期也不如,现在到年底不足两个月,估计不会好。过去,大家说淡季不淡,旺季更旺。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眼看着年就要到,这个问题不解决,过年‘加料’也就成了问题,只有靠懋廉兄了。”
  “请到懋廉兄府上‘加料’,”冯永祥向大家拱拱手,笑着说,“希望大家赏光。”
  “阿永办事真快,”徐义德奉承地说,“马上就发请帖。”
  他很愿意和金懋廉多打交道。金懋廉对他也特别照顾,沪江纱厂向信通银行轧头寸,金懋廉没有一次不帮忙的。大家一听到“加料”,个个神采焕发,只有宋其文无动于衷,他抹一抹胡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
  “请客当然是好事,就怕顾不上,今年的这个年怎么过法,还是一个大问题哩!”
  他这几句话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人们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他今天出席马慕韩的宴会,事先曾经仔细考虑了一下机器业目前的处境,还没有引起政府当局的注意,利用今天的集会商量一下,找到出路自然很好,不然,一定有人听了之后反映给统战部,至少冯永祥会去反映的,党与政府了解了,事体便有了眉目。他见大家都望着他,便抓住这个机会,把心里的话倾吐出来:
  “我们机器业过去倒还不错,‘五反’以后,一直没有恢复元气。我最近参加审查牛头刨床的工缴问题,同业说:到底国家要我们怎么做,不清楚,这个日子等不到民主改革和生产改革了。大家不知道生产些啥。八种牛头刨床,每年总产量是二百部。工业部说不要做了,做了也不要。国家不定货,自己无成本,没有做存货的能力。工缴要两千万一部,工业部只付一千七百万,虽说利润不多,但是还可以拖几年。可是工业部不定货了,日子更难过。工资、伙食占成本四分之一还多,差不多要到三分之一,利润多少倒无所谓,现在只求勉强发出工资,就心满意足了。资金短绌是个大问题。同业们都担心,过一天算一天,不晓得能不能混到年底。各位情况比我们机器业好,我们年关怕过不去。”
  潘信诚听了这番话,心情很沉重。通达纺织公司虽然主要经营棉毛丝绸,通达纺织机械厂只占他企业当中一小部分,但机器业的困难不会不影响到他头上。而工商界有困难,他都感同身受。他怕冯永祥这些青年不注意,吵吵闹闹滑过去,有意把问题提得大一点,引起大家关心:
  “机器业本来不是还不错吗?怎么也有这些问题,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呀!”
  “资金短绌不是机器业的个别现象,”金懋廉说,“听说最近所得税议定中等经营、中等技术标准的辰光,发现不少厂只有设备,没有资金。”
  “对呀,对呀,懋廉兄说的对极了!究竟是金融界,看问题比我们全面。我还以为只是我们机器业困难哩,原来别的行业也有问题。”宋其文得到金懋廉的支持,更加振振有词了,“资金问题不解决,生产积极性提不起来,机器也转动不了。”
  “不但工业困难,商业方面资金也有些问题。有的行业希望人行①开放流动质押,或者贷款;有的要求人行做押汇,并且要求免收保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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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人行,指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

  潘宏福坐在爸爸的下首,他听金懋廉对工商界资金问题了如指掌的议论,心中暗暗佩服。“通达”方面,一向资金充足,不但在人行有大批存款,海外也有外汇,从来没感到过资金短绌的问题。他不解地问金懋廉:
  “为啥不少行业资金短绌?”
  “这个问题相当复杂,照我粗浅的眼光看,‘三反’、‘五反’以来,有些厂店长期坐吃山空,加上‘五反’中货价跌落,打六折七折出售,无形之中,减少了资金。物价跌落对消费大众来说,是好的,但对工商业就有影响了。同时,有些货销路不旺,积压很多,也减少了资金。不晓得我这个看法对不对?”
  “这当然也是原因,可是还有其他原因,”唐仲笙向金懋廉微微笑了笑,说,“税收也是一个原因。去年所得税期末存货估计和标准纯益率,照我看来,都偏高了,而且滞纳金数字又太大。今年‘三反’、‘五反’过后,刚刚松一口气,却又碰上估缴所得税。你说,资金怎么不枯竭?”
  “税法专家究竟高明,我在这方面没有研究。”金懋廉表面谦虚,实际上并不同意他的看法,转了一个弯,说,“不过,所得税每年都要缴的,为啥今年影响到资金枯竭呢?”
  “这个问题提的对。”潘宏福说。
  “滞纳金数字很大呀,有的厂滞纳金,听说占五分之一哩。全上海算起来数目不会少。税收任务完成了,工商界的资金也就枯竭了。”
  金懋廉心里想:唐仲笙这位税法专家,在条文研究上确是高人一等,但对实际情况的了解,却并不高明。对金融界的情况,老实不客气地说唐仲笙更不能和他比。他看到工商界的心情虽说从北京开会回来以后好了些,但是还相当沉重,许多人对企业经营兴趣仍然不大,对某些行业暂时的困难顾虑过大,如果不理出个头绪来,寻找一条出路,工商界是振作不起来的,信通银行也要牵连进去。可是他也不好和唐仲笙这些人唱对台戏,便顺着唐仲笙的口气说:
  “滞纳金过多,当然要影响到周转资金。不过,我了解许多厂商不断向银行提取存款,按期交税,是用不着交滞纳金的。仲笙兄说滞纳金占正税五分之一,怕也是估计‘偏高’了。
  我看资金枯竭还有其他原因。”
  “估计‘偏高’?”唐仲笙不相信地望着金懋廉。他一时又提不出反证,也不愿接受金懋廉的意见,怕追问下去,金懋廉提出具体数字,他更站不住脚,便给自己留有余地,说,“也许是各人的看法不同。”
  他停了停,又追了一句:
  “懋廉兄说还有其他原因,我倒愿意领教领教。”
  金懋廉感到唐仲笙诡计多端,在税收问题上提不出根据,把身子一闪,反而向他提出问题。他正愁不知道怎么答复他,徐义德挺身而出:
  “拿我们‘沪江’来说,‘五反’以后,劳保福利增加了,安全卫生设备也增加了,单是降温设备一项就把几年来赚的钱用光了,资金无形中日渐短绌。这次北京开会,郑主任提的那几条原则都很好,实行起来就不大容易。比如利润吧,最近染织业反映:要是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润计算,实得股息红利还不如银行利息;何况没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润,又何况要达到这个目标要保证百分之百的开工率,万一出了点岔子,利润不但没有,而且还要亏本。百分之百的开工率能有几家呢?这样下去,资金怎么会不枯竭?”徐义德讲到后来,简直有点气愤了。
  “纺织业得天独厚,怎么也有这些问题?”柳惠光困惑地问。
  “每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徐义德不胜感慨地摇了摇头。
  金懋廉深知徐义德的内幕,沪江纱厂在信通银行放的头寸很多,资金不但不枯竭,而且十分充裕。徐义德最近在给资金找出路,听说这次北京开会企业越大越受到中央的重视,曾经向金懋廉表示过:对同业的困难,沪江一定要想办法帮助。这是徐义德的老办法:名义上是救困扶危,实际上是准备把别人的厂“吃”过来。徐义德有意叫嚣资金短绌,给他提了两条理由,很有力量,实际上驳斥了唐仲笙的意见,所以他并不揭露徐义德的内幕。
  “比起纺织业来,我们商业的困难就更大了。”柳惠光没有讲到正题,两道细细的眉毛便紧紧凑到一道去了。他字斟句酌地说,生怕说错了一个字,给别人抓住把柄,“最近朋友们碰到,总关心差价问题。广州榴花牌砂糖价格五十八万,运到上海的运费要三万五,可是上海牌价只有六十三万,所以要亏本。我们商业‘难’字当头,资金也短绌……”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一方面怕说错,另一方面感到经营商业实在不容易。他怯生生地注视一下圆桌四周的人。大家都放下筷子,凝神听他诉说,连桌子当中那一盘肴肉也被冷落了。徐义德见柳惠光停住了,怕他胆小不敢往下说,特地给他助威:
  “差价确实是个大问题,棉布业也认为坯布差价百分之八,色布差价百分之十,花布差价百分之十二,都太低了。惠光兄究竟是从事西药业多年,对商业行情很熟悉,提的是中心问题。”他希望调整差价,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润。
  “惠光兄说的确实是事实,”金懋廉知道差价一般规定是合理的,不过没有暴利,所以有些行业不满意。他不直接点破,以免得罪别人,只是说,“不过,各行各业情况也不完全相同……”
  马慕韩插上来说:
  “是的,各行各业情况不同。这次我和三百多位工商业家到浙江参加土产交流大会,名牌货热门货销路的确好。这次特点是到了初级市场,和农村消费者直接见了面。我们轻工业前途大有希望……”
  “轻工业前途不错,但是私营商业缺乏资金,经营困难,也会影响我们私营工业的发展!”
  徐义德这两句话如同奇峰突起,叫柳惠光摸不着头脑,他睁大眼睛说:
  “我们商业困难竟会影响到私营工业上头来了。这一点,我这个迟钝的脑筋还没想到,难道说你们工业方面的困难,要怪我们商业吗?”
  他深深感到肩胛上担子沉重,望了各位工商界巨头们一眼,在座完全从事商业的只有他一个人,更加感到严重。他心里想不通,认为工业有困难,应该和政府算账,怎么找到商业的头上来呢?认为徐义德有意和他寻开心,叫他当着众人的面下不了台。他不会说话,也不大敢说话,如果在座有一位商业方面的巨头,那该多好呀!他这时唯一的希望只有冯永祥了,阿永了解商业方面的行情,也和商业方面有联系。冯永祥察觉柳惠光的眼光向他身上扫来,真的发言了,但没正面支持柳惠光,不过对问题的了解却有帮助:
  “惠光兄,德公的话还没有说完,先听他的。”冯永祥伸出右手,向徐义德一摆,邀请道,“德公有何高见,小弟愿闻其详。”
  “过去商业对工业的影响有两个方面:第一可以起蓄水池的作用,淡季的辰光,商业向工业订货,储蓄起来,这样,就加速了工业资金的周转。第二,可以帮助工业推销产品,工业上的新产品和非名牌货,都可以靠私营商推销,逐渐打开市场销路。可是目前的商业呢?国营公司掌握了批发环节,私营运销商垮了,零售商橱窗里的货色也摆不齐,自己困难重重,怎么有力量起这些作用,不是影响了我们私营工业的发展?”
  徐义德的妙语惊动了在座的巨头们。冯永祥觉得这意见十分新鲜。他自己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禁露出钦佩的神情,说:
  “德公高见,令人钦佩!”
  “区区之见,算不了啥。”
  “不,这可是大问题呀!”冯永祥伸出大拇指向徐义德和大家面前晃了晃。
  金懋廉也同意徐义德的意见,说:
  “这笔数字很可观!所以我说资金短绌这个问题很复杂,原因是多方面的,商业困难,也可以说是一个原因。”
  金懋廉不仅赞扬了徐义德,实际上也捧了自己,更加证明他的看法对。马慕韩欣赏徐义德的才干,发觉徐义德确实有不少高人一等的地方,看问题尖锐,算盘打的精,事情办的高明,有事把他拉到一道商量是有好处的,只是他不像唐仲笙那样听从指挥,他的实力又比唐仲笙雄厚,个人野心更比唐仲笙大得多。冯永祥老是把他放在自己的口袋,压在他手下,在区里活动,虽说可以接触中小工商业,但有点大材小用,埋没了他的才能。要是把他放在自己圈子的外面,可是一个劲敌,不如把他拉过来,一同合作,特别是民建分会改选,更需要这样的人材。他于是暗中拉了徐义德一把:
  “究竟是德公,问题看得深透。”
  “不敢当,不敢当。”徐义德心里却认为马慕韩的恭维是受之无愧的。除了在资产方面不如潘信诚和马慕韩他们,别的方面自以为并不逊色,他在工商界老是寄人篱下,是不甘心的。
  “那当然,德公嚜。”潘信诚说。
  唐仲笙见大家捧徐义德,心里早就不舒服了。马慕韩活动民建会和工商联的事,很多方面是他出的主意。这么一来,徐义德要压倒他的样子,自然不服,最后连潘信诚也捧起徐义德来了,更叫他受不了。现在正是马慕韩招兵买马的辰光,他不能让步,叫徐义德红起来;可是又不好正面对付徐义德,打狗看主面。马慕韩欣赏徐义德,区区唐仲笙怎么能反对呢?
  他眼睛一转,想了个主意,说:
  “德公看问题确实深透,高人一筹。不过,问题也有两个方面,商业困难影响了工业,不能起蓄水池的作用,反过来,工业困难,生产成品减少,资金短绌,也影响了商业的发展。”
  “这个道理很对。拿我们西药业来说,制药厂有不少成品制不出,开工率不到百分之七十,我们门市就受了很大的影响。”柳惠光敬仰地望着唐仲笙,暗中责怪自己为啥没想到这一层。
  唐仲笙显出比徐义德更高明,给柳惠光一支持,心里越发得意洋洋。马慕韩听了,也认为唐仲笙不含糊,和徐义德比起来,各有千秋,不相上下;特别是在税法上,徐义德不如唐仲笙,他看见服务员推门进来,把一大碗红烧狮子头送到桌子当中,这是莫有财的名菜。快吃饭了,民建和工商联的问题再不谈,就要耽误了。他怕两将相争,坚持不让,误了他的大事。他喝了一口陈年白兰地,兴奋地说:
  “我们私营工商界的事,总是息息相关,互相影响的。商业困难影响到工业,工业困难也影响到商业。这些困难都是‘五反’以后的暂时现象。谁也不能怪谁。我们希望私营工商业都好。私营工商业存在着许多问题,说句老实话,和我们消极的情绪很有关系,大家积极起来,有困难的行业完全可以克服的。当然,公私关系没有完全调整好,也是一个原因。政府在这方面已经注意了,也调整了,可是,工商界像个得了重病的人一样,不是马上可以调养好的。根据郑主任的指示办,这些问题完全可以解决。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怕是主要原因,就是私营工商业者过去有一套生产经营的方式方法,我们也习惯了这一套资本主义的方式方法。现在新民主主义的社会,要进入社会主义社会,这一套东西行不通了,应该加以批判。目前是青黄不接的时期,旧的要批判掉,新的还没有吸收来,大部分工商界朋友彷徨等待,对生产经营产生消极情绪。国家要实行计划经济,很好,那么,等国家有了计划,我们照做,一点也不主动。主要原因是老一套不行了,新一套没有,一下子改变也不容易。不但我们资方消极彷徨,资方代理人也感到事体难办,想辞职;职员也是这样,原来那一套经营管理方式不行了,新的还没有学会。转变的过程是困难最多的时期,旧社会遗留下来的缺点不是一下子就能改造好。我们工商界的困难也不能完全依靠各行各业自己解决,”马慕韩看大家的注意力给他这一番话吸引住了,连潘信诚也闭着眼睛凝神谛听,一边听,一边深思。他趁着大好时机,急转直下,立即谈到本题,喘了一口气,说,“要共同解决,最最关键的问题是要组织起来,上海工业过去在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压迫下生长的,各式各样都有,种类繁多,相当复杂;大规模的,基础好的,非常之少。解放后,生产关系改变,生产力发展了,千头万绪的工业不好好组织起来,一不好领导,二不会发展。要是能够在国营经济领导之下组织起来,一定能够发挥很大力量。我记得去年机器业曾经组织过专业联营,用大厂作为核心,带动小厂,通过联营争取国家经济的领导和帮助,可以大大发挥潜在的生产力。”“这个事可别提了,”宋其文一提到联营就有点汗毛凛凛。他抹了抹胡须,摇头说,“‘五反’当中,暴露了联营有问题,容易搞‘海底篱笆’。千万搞不得。”
  “那是因噎废食。为啥不可以又联营又不搞‘海底篱笆’呢?政府不信,可以检查。”马慕韩气宇轩昂,毫不在乎。
  “慕韩兄的意见可以考虑,组织起来力量大,我想没有坏处。”冯永祥支持马慕韩的意见,说,“慕韩兄水平高,每天都要读几页毛泽东选集。他把问题提到马列主义的理论上来了,谈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党的方面最关心的就是这个大问题,革命就是要改变生产关系,发展生产力。这可是一个根本问题呀,是根本问题中的根本问题。慕韩兄真不简单,整天在家里啃马列主义,是上海工商界的出色人物!”“不,”冯永祥接着更正道,“是全国工商界的出色人物,是工商界第一流人物,是一流人物当中的这个!”
  他伸出大拇指来,在桌子当中晃了晃。潘信诚看马慕韩和冯永祥那股盛气凌人的样子,厌恶地闭上了眼睛,拒绝看冯永祥那一副腔调。他深知马慕韩学习毛泽东选集,是为了学习共产党那一套,好对付政府,进行合法斗争;不是真的学马列主义理论。
  “慕韩兄是我们工商界的理论家。”江菊霞不甘寂寞,也捧了一句。
  “我谈不上理论二字。”马慕韩向江菊霞拱拱手,敬谢不领。
  “大姐钦定,你怎么敢推辞!”冯永祥笑着说。
  潘宏福听了“钦定”二字,有点诧异,便问冯永祥:
  “江大姐也不是皇帝,怎么好说‘钦定’?”
  “你忘记了吗?我们江大姐的名字原来叫Marry Kiang,有位皇后不是也叫玛莉吗?玛莉皇后封的理论家,怎么不可以叫钦定呢?”
  “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我才明白。以后还希望你多多指教。”
  潘信诚睁开眼睛,斜视了儿子一下,斥责道:
  “你不明白的事体多着哩,以后要用心听,少打断别人的话。”
  潘宏福不知道父亲为啥突然给他这一闷棍,他不高兴地嘟着嘴,不再吭声了。
  马慕韩抓紧时机接着说下去:
  “千言万语,总之一句话,组织起来非常重要。不但工业要组织起来,我们工商界也要组织起来。过去民建会,工商联的性质和任务不明确,这次在北京开会,听到中央首长的指示,看到了光明大道,民建会和工商联的性质和任务明确了。全国工商联筹备会开会后,又发表了组织通则,上海市工商联组织已经发展到区。工商联包括了国营、私营、公私合营和合作社等各种经济,小到摊贩和手工业者,在国营经济领导下发展生产,改善经营,各得其所。民建会代表民族资产阶级的合法利益,一方面指导工商业者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另一方面,工商界有啥困难,有啥意见,也可以统一反映给有关单位,这样就很有力量。民建会对工商界做好工作,在新民主主义的建设中,就会起更大的作用。问题是上海分会是临工会,从解放一直‘临’到现在,还没有改组领导机构。”
  潘信诚听到这里,明白马慕韩今天这一桌酒席的用意了。他睁开眼睛注意人们的表情,看大家对马慕韩这一番话的反应。徐义德的嘴唇动了动,急切地想讲话,但马上又紧紧地闭住了嘴,好像要看看行情再说。宋其文不断抓住右边嘴角的胡须搓来搓去,对民建会很有兴趣,不愿意随便暴露,私下在动脑筋。唐仲笙和江菊霞非常沉着,仿佛早就知道马慕韩要提这件事,而且也拿定主意不说话,准备先听别人的意见。他们两人暗暗向别人偷觑的眼光,叫潘信诚发觉了。潘信诚迅速地避开,以免和他们两人的眼光碰上。柳惠光只想保持住利华药房目前的小康状况,明知道民建会和工商联不可能有他的职位,自己也不希望抛头露面,那会遇到风险。他满足目前的地位,和工商界巨头们保持一定的联系,有啥好处绝对不会捺下“利华”,碰上坏处,也可以闪开,不让“利华”沾上。他很笃定,静听大家的宏论,不准备表示意见。金懋廉倒想在民建会插一脚。他善于看市场的变化和观察别人的动静,见大家冷场,便打破沉寂的空气,冲着马慕韩说:
  “民建扩大会以后,民建会员的认识提高,积极性也提高了。上海不是准备召开会员大会,要改组领导机构吗?”
  “是呀,”马慕韩感到下面的话由自己来说不大方便,一边思索,一边望了冯永祥一眼。
  冯永祥为了活跃一下刚才沉闷的空气,同时也借机会想一想怎么搭腔,他指桌子当中微微冒着热气的狮子头,馋涎欲滴,说:
  “只顾谈话,这么好的菜放在一边,再不吃,冷了,太可惜了。”他举起筷子夹了一小块狮子头往嘴里一送,很快就吞下去了。他赞赏地对大家说,“别人喝酒是先饮为敬,我吃菜,也是先吃为敬。这个狮子头嫩得像豆腐,诸位明公如若不信,一尝便知!”
  大家都夹了一块红腻腻的狮子头吃。江菊霞怕胖,不敢多吃肉类和脂肪,只夹了一点,慢慢咀嚼。她见冯永祥这个饕餮之徒狼吞虎咽的吃相,心里忍不住好笑,嘴上又不得不捧他,便对金懋廉说:
  “这菜,只要阿永评定,包你没一个错。”
  “阿永是大吃家,那还有啥好说的。”
  “但我比不上懋廉兄。”
  “一个八两,一个半斤,你们都是美食之徒。”马慕韩说完了,又望了冯永祥一眼。
  冯永祥会意地接着说:
  “今天聚会难得,民建会的事体倒要借这个机会好好议论一下。今后上海民建会工作,不管是选举委员也好,整编小组也好,调整机构也好,制定组织规程也好,都需要和大家协商协商。”
  徐义德见大家都不想发言,他迫不及待,只好先说了:
  “慕韩兄的意见很对,组织起来十分重要。工商界过去对民建会太不热心了,连入会也不肯。现在要改变过去那样消极的态度,不但要改选领导机构,小组的成员也应该是工商界的会员为主;小组生活,要侧重工商界的实际问题谈。”他心里想,自己是新会员,领导机构里大概没有份,不如先抓小组,倒比较实惠。
  “德公的意见很好,工商界要参加民建会的实际工作。最好中型企业的工商业家多出点力,因为他们既能接近大资本家,也容易和小资本家联系……”
  唐仲笙恐怕大家的眼睛都朝大资本家身上望,把他这样不大不小的资本家给忘记了。他的话没说完,冯永祥就封官许愿,一句话说到他的心里:
  “德公和仲笙兄的意见很对,民建会是我们民族资产阶级的政党,组织路线要发展资本家入会,特别要以大资本家为主,适当照顾中小资本家。我们指导思想应当代表资本家的合法利益。要做好民建工作,必须网罗工商界各方面的人材,像仲笙兄这样的人最适当,我看他担任上海民建会的组织处长,或者副秘书长,对我们工商界的帮助一定很大。”
  “我,我,”唐仲笙给冯永祥点破,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发烧,怕人看见,他低下头去,用筷子把自己碟子里的狮子头弄碎,夹来夹去,可是不吃。过了一会,他才说,“我不是给自己宣传,不过提出来请大家考虑考虑。上海中型企业的工商业家比我强的人多的很,我不够资格当处长副秘书长这些工作。”
  说完了,他又怕得罪冯永祥,赶紧补上两句:
  “当然,阿永有事体要我做,我一定效劳。”
  “阿永有啥吩咐,我们没有一个人不听指挥。”金懋廉不露声色地表明自己的愿望。
  宋其文是老民建会员,一九四五年在重庆成立民建会,他是发起人之一,当选了总会的常务委员。因为在工商界实力不厚,代表性也不大,一直是个常务委员。在上海要数他是老资格了,不过在史步云面前他还得退让一步。他对这次改选抱了很大希望。他估计,一个副主委大概不成问题。但从今天的形势看,潘信诚没有表示态度,他的话没有摸透。马慕韩请客不是简单的事体。冯永祥又跃跃欲试,这位少不更事的青年,目中无人,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上海工曾界驰骋,谁也奈何他不得。他要想点对策,首先要把他笼络住。他的手从胡须那里放下来,说:
  “阿永是难得的人材,应该在改选的民建会里多负一些责任。”
  冯永祥毫不推辞,老实不客气地说:
  “要靠其老的领导。”
  马慕韩见大家对民建会兴致勃勃,蠢蠢欲动,他高兴上海工商界大有可为,这两次会一开,许多人对民建会的态度转变了。他可以在这方面多出点力量,让政府首长知道,有事交给马慕韩,没有办不好的。但大家都从自己的利害关系谈,好像忘记了马慕韩是今天的主人。他也不好意思给自己吹嘘,望见潘信诚默默不语,便说:
  “大家关心上海民建会很好。中央对大型企业特别重视。阿永说的对,我们的组织路线应该以大资本家为主,组织路线要和组织面貌相适应才对。但是大资本家自由散漫惯了,吸收一些大资本家参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资本家进来了,也得要人领预。民建会章上规定的权利,一般大资本家是不满意的。今后民集会要找些机会,做几件对工商业家有利的事,特别是对大资本家有帮助的事,这样才会引起他们的兴趣。我看,信老要是肯出来领导我们,大家一定很满意的。”
  潘信诚向马慕韩瞟了一眼。他料到史步云虽然当选民建总会的副主委,但决不会放弃民建上海分会主委的实职,否则变成明升暗降。他不必出面和史步云争夺这个职位。有些非做不可的事,可以叫潘宏福出面。他叹息了一声,接着谦虚地说:
  “上了年纪啦,不中用了。步老和慕韩老弟出来,一定比我还符众望。”
  “不,这回民建改选,信老非出马不可。”冯永祥哪方面的力量都想拉拢,同时潘信诚出来不过当一名副主委,和他的职位并无矛盾。他自己完全清楚:像他这样的头寸,副主委是摆不上的,最多也只是秘书长处长一类的角色。他说,“信老不出马,我们不干。”
  他转过脸看见马慕韩盯着他望,立刻又补了两句:
  “当然,慕韩兄是没问题的,一定要直接领导我们。”
  “我年纪轻,做点实际工作还可以。讲到领导,那非步老信老不可。”马慕韩谦虚地说。
  “我身体实在吃不消,有事,叫宏福这孩子做做倒可以。”
  “宏福老弟一定要参加民建工作,这没有问题,他欢喜活动,在联络处工作倒顶适合……”冯永祥又在封官了。
  给爸爸瞪了一眼以后,潘宏福一直没开口,连吃狮子头也没味道,一个人沉默地坐在爸爸身边。现在爸爸提到他,他心情顿时开朗了,又活跃起来:
  “我给永祥兄当名秘书吧,听你的指挥,你要我做啥,我就做啥。”
  “可别折死我了。”冯永祥向他拱拱手,“怎么敢要大老板当我的秘书,这不要埋没你的人才吗?”
  “宏福,阿永的秘书可不好当啊!”江菊霞从旁挑拨。
  “难道我当秘书的资格也不够?”
  “不是这个意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马慕韩见冯永祥老是突出自己,仿佛他是今天的主人,可是又不好指责他。他忍住这口气,设法把大家团结在自己的周围,提高嗓子说:
  “大家的意见都很好,这一次改选,应该把诸位的意见尽量吸收进去。关于改组领导机构问题,准备拟一个草案,交给各个小组去讨论,经过常委会民主协商,然后再来改组。”
  “慕韩兄想的真周到,又民主又集中!”
  马慕韩听了冯永祥这句话,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他站了起来,举着酒杯,以主人的身份对大家说:
  “祝贺各位将来都参加民建分会领导机构,来,我们大家干一杯!”
  大家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马慕韩又在大家的杯子里斟满了酒,发现第三瓶白兰地喝完了,于是对门外叫道:
  “再来一瓶白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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