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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老王手里拿着一封信,十分慎重,像是拿着一份非常机密的公文。他走到朱瑞芳卧房门口,轻轻敲了一下,听到里面“嗯”了一声,便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把信送上,赔着笑脸说:
  “太太,无锡家里托人给捎了信来。”
  他知道这一阵子二太太很关心无锡家乡的事,只要《解放日报》上有无锡的消息,她都要看来看去,仿佛从那些新闻里可以发现新奇的东西。早些日子,她私下和老王谈,想要他到无锡乡下去看一看,因为徐义德坚决反对,没有去成。徐义德怕“五反”未完,再加上朱暮堂啥事体,就纠缠不清了。今天老王收到这封信,便悄悄亲自送上来,知道一定会讨二太太的欢心。他把信送过去,远远站在房门口,注视她的表情。
  她接过信,心头抖然一愣:朱暮堂的面影顿时在她面前出现,仿佛在她耳边呢呢喃喃地倾吐自己的悲痛,诉说家人的贫困。她想起那次委婉拒绝朱筱堂到上海来,直现在还觉得过意不去。她内疚地皱起眉头,抱歉地把信封看来看去,好像要求寄信的人谅解她不得已的苦衷。她慢慢拆开信,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眉头随着展开了,脸上露出微笑,心想这次有机会补救了。她仰起头来,发现老王还站在门口,兴奋地说:
  “舅少爷要到到上海来……”
  “啥辰光来?我到车站接他去——他多年没到上海来哩!”
  她屈着手指默默计算,点了点头说:
  “可不是,快五年啦。”
  “上海解放以后就没来过……”老王回忆地说,“现在上海变了样子,舅少爷来,怕不认识了。”
  “是呀,天下变哪!”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又不满地重复道,“天下变哪!”
  她想念侏筱堂母子俩,不知道他们在乡下生活得怎么样,听说地主家属苦得很,希望把他们两个人接到上海来,过几天舒服日子,亲自听听他们的苦情。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信口问老王:
  “无锡每天有几趟车到上海?”
  “有的是,隔两三个钟头就有一班。”
  “那好,现在就复他们的信。”她看着手表,扬起了眉毛说,“现在才四点钟,马上发出去,他们明天一早就可以收到了。明天赶不上车,后天一定可以到上海了。”
  她伏在桌子上,提起笔来沙沙地写了一封充满热情的短信,交给老王:
  “你马上给我送到衡山路邮政局去发,这样快一点。”
  “好,”老王接过信来,望着信封想了想,低声建议道,“要不要先给老爷说一声?”
  她一听见老王好心的建议,便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两道眉头紧紧锁在一道了。她觉得老王究竟经验丰富,比自己细致多了。事先不商量,就把信发出去,义德万一有困难,反而把事情弄僵了。她把信收回来,说:
  “也好,等他回来再发吧。”
  “还有吩咐吗?”
  她摇摇头。他退出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站在门外边轻轻地说:
  “差一点忘记了,看我糊涂的,冯先生来了,等你下去教戏哩!”
  “我不学,——老了,还学吹鼓手!”她把头一甩。
  他愣在那里,想起刚才林宛芝的吩咐,慢腾腾地说:
  “三太太讲,等你下去一道学哩!”
  “人家不是来教我们的,不过要我们做陪客,何必去碍手碍脚?”
  老王见她满脸怒容,眉毛倒竖,不好再说下去,可是也不敢得罪三太太。他嘻着嘴,不置可否地“嗨嗨”两声。
  她蓦地站了起来,嘟着嘴,说:
  “男人装女人,我看见那副腔调就恶心,一听就要呕出来。你告诉她们,我对京剧没兴趣,我不学,别等我。冯先生有事,可以早点走……”
  “是呀,京剧有啥好学?别说你啦,太太,我看了也不顺眼,堂堂男子汉,学女人怪腔怪调,成啥体统!”
  老王这几句话说到她的心上。她紧闭着嘴,微微点点头。
  他乘着这机会,一躬腰,掉头走了。
  她的眼光从门口慢慢移到沙发上,看到那一封要发未发的信,凝神一想:这次要是徐义德再反对朱筱堂来,那么,以后朱筱堂来的机会更少了。她这次一定要劝徐义德答应,万一不行,就得要林宛芝在旁边说几句好话。心上人开口,徐义德十有九会同意的。现在要拉林宛芝一把,得罪不得。对冯永祥那家伙,要忍耐一下才好。她躺在沙发上,大声叫道:
  “老王,老王!”
  老王正要下楼,听见叫唤,三步并做两步,跑回来,站在门口,笑嘻嘻地问:
  “有啥吩咐?”
  “唉,”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反正待在屋子里没事,人家既然来了,下去消遣消遣也好。”
  “京剧这玩意,解解闷倒也不错。”老王立刻改过口来。
  “你告诉她,我待一会就来。”
  他迅速到楼下去报告。她懒散地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呵欠,自言自语地说:
  “唉,京剧,真没意思!还不是借机会和那骚货胡缠!”
  她把信放在枕头底卜,对着衣橱上面的玻璃镜子,拉拉平旗袍上的皱折,慢慢走出去。
  冯永祥从林宛芝那里知道:朱瑞芳对学戏没兴趣,坚决反对继续再学京剧,怂恿大太太也反对。林宛芝想学,可是在大太太和二太太的面前不好赞成。她劝冯永祥暂时不要再来教京剧了,别触霉头。冯永祥哪里肯听,只有教戏,他才好时常到徐公馆来,不要他教戏,分明是要他和林宛芝断绝往来么。他坚决不干。他以为林宛芝想把他甩掉,但没有点破,留心观察她的神色。他说他有把握引起朱瑞芳学戏的兴趣。朱瑞芳一有兴趣,大太太便不在话下,一定赞成,林宛芝更没有问题了。林宛芝给他说得无话可讲,只好同意他今天来再教一次试试。他准备拿出浑身的本事,凭他三寸不烂之舌要挽回这个不妙的局势。今后能不能再和林宛芝时常往来,就看今天了。老王上楼请朱瑞芳,很久没有消息,冯永祥感到事情不妙,林宛芝说朱瑞芳坚决反对继续学京剧,大概是真的。朱瑞芳不下楼,他等于碰了钉子。他有点沉不住气了,眼睛向门外窥视,楼梯那边老没有人影子。他指着楼梯,向林宛芝望了一眼,要她上楼亲自去请。她暗暗摇摇手,向大太太努一努嘴,很严肃地低下头去。他知道因为大太太坐在旁边,她暗示他举止注意些,别太放肆了。他没有法想,自己也不好随便上楼去请,叹了一口气,眼巴巴地盯着楼梯,他忽然看见朱瑞芳下来,像是看见仙女下凡,霍地站了起来,高兴地迎了上去,指着靠墙的那一溜长沙发巴结地说:
  “这边坐。就等你一个人了。”
  “哎哟,”她皮笑肉不笑,说,“别折死我啦,我这个一瓶子装不满,——半瓶子醋,学不成呀!”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像你这样的高材,我很少见过。不管啥戏,只要教你一遍,你就记住了。你的记性真是刮刮叫!一点不含糊!不是我恭维你,你只要坚持学下去,将来一定超过我。你说是不是?”
  他的眼光转到大太太身上。大太太靠在沙发上,睁一眼闭一眼,在养神。她对于冯永祥到家里来教京剧,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她对京剧没有兴趣,所以不赞成,但冯永祥一来,屋子里就热闹起来,比一个人闲得发慌要好的多,看他出点洋相,听他唱一段两段,逗个趣,乐一乐,一天半天很容易就混过去了,这也不坏。因此她并不反对。他表面上特别尊重她,她也乐于和他接近。她听他问自己,两只眼睛便完全睁开:
  “是呀,瑞芳可精哩,谁也比不上她!”
  “你就比我强,”朱瑞芳顺着冯永祥指的方向,坐在大太太旁边,说,“听了评弹回来,我就记不住那么一大堆的话,你记的可清楚,一句不漏地讲给大家听。”
  大太太眯着眼睛谦虚地说:
  “那是从小听惯了的关系。现在说的新书,我就记不清了。”
  冯永祥没料到刚才恭维二太太一番话竟没照顾到大太太,眼睛一转动,立刻说道:
  “你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个人的本领都很高强,小弟是五体投地佩服!”
  他真的弯下腰去,头差点磕到地上。他抬起头来,暗中向林宛芝注视了一眼,那眼光说:你的才能我尤其佩服!他伸直了腰,站在三位太太面前,洋洋得意地提着手,右脚在地毯上摆来摆去,歪着脑袋,说: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我们现在来学点戏,好不好?”
  “好啊!”
  林宛芝听朱瑞芳满口应承,心中好生奇怪。冯永祥来教戏,朱瑞芳一直反对的,不但自己不肯学,并且也不赞成林宛芝学。朱瑞芳并且和大太太联合起来反对。大太太给徐义德一说就不吭声了,朱瑞芳看徐义德拼命要和冯永祥拉关系,好在工商界巨头当中活动,她也不好再说啥了。但冯永祥每次来,她总是不积极的,有时抹不过面子,勉强应付一下。最近朱瑞芳透出风声,坚决反对继续学京剧。今天老王上楼去请了很久没下来。林宛芝估计大概不会下来了,没想到不仅下来,而且很积极,这就叫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惊奇的眼光注视着朱瑞芳。朱瑞芳问:
  “今天学点啥?”
  “来段新的?还是把《宝莲灯》复习一下?”冯永祥等待朱瑞芳的答复。
  “来段新的也不错啊。”大太太虽然参加学京剧,她自己可是不唱不做。她最有兴趣的是冯永祥每教一出戏的那一段剧情介绍,仿佛听一段评弹一样的过瘾。
  林宛芝为了讨大太太的欢喜,应声说道:
  “新的也好。”
  冯永祥并不表示态度。他知道徐公馆里重要人物除了林宛芝,就要数到朱瑞芳。她是实力派,连徐义德有时也不得不让她三分。今天学京剧,她更是重要人物。他望着朱瑞芳:
  “你看呢?”
  “先复习一下,再学新的。贪多嚼不烂。学多了记不住。”
  “那也好,先复习旧的,再学习新的。”林宛芝只要朱瑞芳肯一道学京剧,新旧并不计较。
  “那么就开始吧,”冯永祥完全懂得林宛芝的用意。他今天特别在朱瑞芳身上下工夫,对她说,“你先唱给我听听。”“我!”朱瑞芳睁大了眼睛,吃惊地说,“这两天没吊嗓子,唱不出来。她先唱吧。”
  她噘一噘嘴,指着林宛芝。林宛芝摇摇头,说:
  “不,还是先教你。昨天上午我还听见你在房子里唱的哩。”
  “那不过是随便哼哼罢了,先教你,我等会再说。”“别客气了,”大太太有点儿不耐烦,说,“把时间都给耽误了。”
  冯永祥顺水推舟,说:
  “恭敬不如从命,嘻嘻,你就先唱吧。”
  林宛芝脸上浮着两朵红云,羞涩地说:
  “还没学会哩!”她用水绿色的纱手帕捂着嘴,生怕不小心唱出来似的。
  “没关系,大家都在学么。”冯永祥暗中看了她一眼,催促她唱。
  她喝口绿茶,提高嗓子唱道:
  “忽听得二姣儿一声请,后堂内来了我王氏桂英。站立在屏风后侧耳细听——他父子因何故大放悲声?……”
  她一口气还要唱下去,半路上给冯永祥打断了,说:“等一等。……”他话到嘴边,想指出她唱的不对的地方,又咽下去,停了停,改口说,“前面二簧倒板和回龙唱的确实不错,比上回进步多了。……”
  “可是后面二簧慢板唱的还是不行!”林宛芝不等他说下去,自己先说了。
  “你说的对,”他怕影响她的积极性,同时在大太太二太太面前也不好过于指责她,转弯抹角地表达出自己的意见,“比上回也有进步,不过么,能注意改进一下,那会唱得更好!”
  “你照直说吧。唱这一段老是别扭。”
  他对她们三个人说:
  “二簧慢板的声调,比西皮还要耐人寻味些。它在一句唱词里,每一个字,在一板三眼中,都要使腔。比方说,站立在屏风后侧耳细听这一句,个个字都要使腔,要费好多时间,唱的辰光不能性急。”他马上用右手拍着左手,打着板眼,把这一句唱给大家听,说,“这还算是好唱的,你们还没听过《文昭关》哩。”
  “《文昭关》怎么唱法?”林宛芝学了京剧以后,兴趣一天比一天浓了。
  “《文昭关》里,伍子胥唱的那句一轮明月照窗前,单是那个‘一’字,照老路子唱,要唱出十三个小腔来,行家叫做‘十三一’。”
  “那大难了。”朱瑞芳说,“我们不学那出戏。”
  “还是学《宝莲灯》吧,这出戏情节动人。”大太太希望快把《宝莲灯》学会,好听新戏。
  “好的,”他点点头,指着林宛芝,说,“你再唱一遍。”
  林宛芝又唱了一遍“站立在屏风后侧耳细听”,冯永祥一听简直不像二簧慢板,相差太远。但他却笑嘻嘻表示满意,很客气地说:
  “如果再唱慢一点,那就更妙了。”
  林宛芝知道他给自己留面子,嘟着嘴,抱怨地说:
  “这出戏太难了。”
  冯永祥高高兴兴地教戏,没注意到林宛芝的情绪。他能不能和她继续接近,就看今天,她嫌困难不学,那两位太太当然更没有兴趣学了。这样真的要断绝往来了。他灵机一动,眼睛向上一翻,接上去说:
  “你讲的真对。本来么,京剧的唱调有西皮二簧之分。西皮高亢,乐多于哀;二簧低沉,悲多于欢。因为生行的唱腔怕高,旦行的唱腔怕低,内行的人说:男怕西皮,女怕二簧。你现在能唱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很多人唱的比你差的远去了。”
  “别给我高帽子戴。二簧慢板再也不敢领教了。”林宛芝摇摇手说。
  “也好,你休息一会。”他怕事情弄僵,慌忙给她留下余地,转过头来对朱瑞芳说,“你唱一段给我听,怎么样?”
  “她唱不好,我更不行了。我的舌头硬了,怎么能唱二簧呢?”朱瑞芳把头一摆,怕唱的不如林宛芝,在冯永祥面前丢脸。
  “那么,练习练习白口。”他见事不妙,马上转弯。
  朱瑞芳以为白口容易,爽快地答道:
  “那倒可以。”
  “我取刘彦昌,先开个头,你接上来,……”他唱完“去到秦府把命擎”,便要朱瑞芳跟上来。
  “老爷可记得三圣母送红灯之故?”
  他一听,仿佛是小学生背书,一点韵味也没有。但他不露声色,和她对白完了,把头在空中一摇,摆出十分欣赏的神情:
  “不错!”
  朱瑞芳眉宇间微微露出得意的神色,望了林宛芝一眼,仿佛说:我要是学起来并不比你差啊!冯永祥歪着脑袋,好像回味她一段道白,实际上是想既要指出她努力的地方,又要引起她的兴趣,半晌,才说:
  “说起念白的份量,并不比唱工轻。因为唱时场面上有胡琴衬托,多多少少有一点借劲。念白就不同了,不单是没有一些靠傍,并且对调门的要求,比唱要高出一个字。所以,嘴里必须讲完,每个字张口和收尾,都要尖团字和四声严格划分。”
  朱瑞芳不了解冯永祥讲的这一番大道理,并不问,让他滔滔不绝地说。大太太可忍不住,问道:
  “京剧有这么多花样经?也不是吃螃蟹,有啥尖呀团的分别?”
  “哈哈,京剧花样经可不少啊。”他显出很神秘的样子,表示自己学问渊博,得意地摇摇头,说,“用舌头抵着牙齿发音,叫做尖,上司的司就是尖字;用舌头卷起发音,叫着团,比方说,师傅的师,就是团字。要是念颠倒了,可刺耳朵。”
  他讲完了这一段,看见林宛芝眼光里露出惊奇和钦佩,索兴进一步显示他的才华,说:
  “白口还有韵白和京白的分别。韵白是走的中州韵,吐字的声音和唱的字韵要相同,不能马马虎虎。京白就是纯粹的北京话,听起来和韵白就完全不同了。在声调方面要有一定的基础,才能从嘴里发出韵味隽永的念白。发音要清楚,念白就是讲话,字音不清,念起来人家就不懂了。……”
  “白口也有这许多的麻烦?”朱瑞芳忍不住瞪着眼睛问。
  “可不是!千金念白四两唱。我刚才说的念白的份量,比唱工重,就是这个意思。”
  “怪不得我的白口怎么学不好哩!”朱瑞芳现在感到白口实在不容易,后悔刚才答应他练习白口,本来想在林宛芝前面显一显身手,比一个高下,这么一来,有点儿泄气了,可是又不好马上打退堂鼓。冯永祥这一番高论,她倒听得进。正是因为困难,她有了这样的成绩就了不起哪。她希望他说得更困难一些,那么,就显得她更高明了。她顺着他的口气问:
  “是不是《宝莲灯》的念白更不容易?”
  “对,对,你简直是天才,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绝无!”他伸出大拇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赞叹不已地说,“了不起,了不起!你说你对京剧是外行,未免太谦虚了,差点连我都叫你骗了!”
  朱瑞芳随便说了这么一句,引起他这么一大堆的赞美之词,使她莫名其妙,脸上热辣辣的,可又不好露出马脚,轻盈地笑了笑,叫别人摸不透她是内行还是外行。这一来,他更加得意洋洋,找到一个机会巴结她:
  “有人说《宝莲灯》这出戏的说白十分平稳,没有《一捧雪》里莫成的独白悲切苍凉,也没有《八大锤》里王佐说书的宛转细腻,更没有《借赵云》这出戏里对口紧凑,不松不懈。其实不然。《宝莲灯》的难处,主要在拗口上。这出戏兜过来兜过去的绕口对白,一不小心,就出岔子。行家说:宁唱《四盘山》,莫念《宝莲灯》。从这两句话里,就可以知道这出戏的艰难了。”
  “是呀!”朱瑞芳显出早就知道的神情。
  林宛芝刚才那一段二簧慢板没唱好,有一肚子气没消,觉得在那两位太太面前献了丑;加上冯永祥对朱瑞芳肉麻的恭维,她更感到羞愧了。她紧绷着脸,不满意地说:
  “啥戏不好教?要教《宝莲灯》!这出戏,念白不容易,唱工也困难,不是有意叫人为难吗?”
  她看了朱瑞芳一眼,意思说:你别忘记,男怕西皮,女怕二簧这两句话。这出戏唱的并不比念白容易。
  “本来么,我也不准备教这出戏,因为她喜欢这出戏的剧情,”他指着大太太说,“府上又有李盛藻和雪艳琴的唱片,我不在,你们也可以自己学。”
  “剧情好是好,太难也没意思。”
  朱瑞芳不同意林宛芝这个意见,她深知道林宛芝对于冯永祥教京剧的兴趣是很浓的,这么说,不过是讲给她和大太太听的。她提出不同意见:
  “难也有难的好处,学了宝莲灯,以后学别的戏就更容易了。”
  “你的意见对极了。我想你对京剧早就有研究了。”冯永祥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
  “过去也多少了解一点。”朱瑞芳谦虚地说。
  “果然给我猜着了!”他拍了一下手掌,说。
  “京剧这玩意容易叫人入迷,只要学了一两出,像是抽烟似的,再也丢不开了,嘴里老要哼哼。”
  “哦,”林宛芝注视着朱瑞芳,仿佛不相信这些话是从朱瑞芳嘴里说出来的,而且道出了她自己的心思。她认为是挖苦自己,慌忙撇清:
  “我可没有入迷。”
  朱瑞芳没有在意林宛芝的心情,她对冯永祥说:
  “你教的得法,不像科班出身的人,教的枯燥无味。你有说有笑,引人入胜,真是一位好老师。”
  冯永祥曲着背,说:
  “承蒙过奖,不胜感激之至!不过,像你这样的高才,我是没有资格教你的。”
  “你太客气了。像你这样的老师请也请不到,能跟你学戏,太好了,就怕我学不好。”
  “只要你愿意学,我一定教,而且保证你学好。”他拍了拍胸脯。
  “就怕浪费你的时间。”
  “你别担心这个,只要你学,我随时都可以来。”
  林宛芝困惑地望着朱瑞芳,觉得冯永祥真有两手,三说两说,居然说动了朱瑞芳,更奇怪的是朱瑞芳过来一把挽住她的手和她站在一起,说:
  “别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学生哩!”
  她见朱瑞芳和她忽然像亲姐妹一样的亲热,心上有一股温暖的激流荡漾,感到舒服而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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