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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童进坐在朱延年的客堂间,时不时看表:已经九点半了,还不见朱经理的影子。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踱着方步。挂在客堂间的字画和西湖织锦早就看腻味了,他再也不想去看一眼。他的眼睛一个劲盯着客堂间的门,希望朱经理马上在那里出现。每一次希望都幻灭了,朱经理没有出现。他打算留一个条子,先回店里再说。他从灰布人民装的胸袋里掏出新民牌钢笔,正准备写。楼上忽然传来娇滴滴的声音:
  “童进,你来。”
  他走到客堂门那里,脸冲着楼上问:
  “啥事体啊?”
  “快来,快来!”
  “出了事吗?”他担心地问。
  楼上没有回答。
  他急了,噔噔地上了楼。亭子间的门关着。前楼的门半掩着,里面透出暗幽幽的水绿色的电灯光。他在朱经理卧室的门口停了下来,高声问道:
  “有人吗?”
  里面传出有气无力的低语:
  “请进来。”
  他推门进去,卧房里是一片绿色,在水绿色灯光照耀下,迎窗右边墙角那里是淡绿色的梳妆台,这边是淡绿色的大衣橱,紧靠窗口的是淡绿色的小圆桌和淡绿色的矮背椅子。窗帷也是草绿色花布做的,只有沙发床上那床缎子夹被的面子是粉红色的。马丽琳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细麻纱睡衣,短袖口和领子都绣了荷叶花边。她那凝脂也似的雪白细腻的皮肤隐隐可以见到,上衣有个钮扣没扣,有一小部分白玉一般的隆起的胸脯敞露在外边。她蹙着眉头,觑着眼睛,半闭不闭的,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荷花池里一朵睡莲,散发出沁人心腑的清香。
  童进只顾看那些陈设,没有看到马丽琳,惊奇地愣在那里,心里想:怎么没有人呢?
  她躺在床上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啊哟……”
  这声音吸引了童进的注意,转过脸来看见马丽琳躺在床上,浑身那副打扮使他暗自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困惑地问她:
  “你怎么啦?”
  “我,我刚才换了衣服想睡下,忽然一阵头晕,差点倒在地上,……”
  “哦,”他同情地走过去,关心地问,“现在好一些吗?”
  “现在头还像是针扎似的,痛得很……”
  “要不要我到店里给你拿点药来?”
  “不,我这里有,”她伸出柔软的胳臂向淡绿色的五斗衣柜一指,说,“就在这上面。”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果然五斗衣柜上有几个小药瓶,但是没有止痛片,只有一瓶阿斯匹灵,拿起瓶子问她:
  “吃片阿斯匹灵好不好?也有止痛的作用。”
  “好的。”
  他倒了一杯开水,连着药瓶一同送到她床头淡绿的小立柜上。她如同瘫痪似的躺在床上,四肢无力,说话的声音也微弱无力:
  “请你把药拿给我……”
  他把药瓶送过去。她说:
  “打开。”
  他开了瓶,取出一片放在她手上。她没有接,说:
  “放到我嘴里……”
  她把嘴张开,在等他。他弯下腰,轻轻把药放到她嘴里,接着拿过开水来。
  她含着药片,小声地说:
  “你坐下来,别把水泼在床上……”
  他坐在床边,把开水送过去。她歪过头,去就杯子,嘴有点发抖,牙齿在打颤,碰在茶杯上,发出嘚嘚的响声。她抓住他的手,把茶杯拿稳,好容易才喝了一口开水,头一仰,把药吞下去。他把杯子放在小立柜上,问她:
  “好一点了吗?”
  “好点……”
  “那你休息一下,慢慢就会好的。”他想站起来,回店里去。
  “你摸摸我头上,是不是发烧……”
  他举起手来,看见她微波荡漾的头发,秀丽的额头,淡淡眉毛下面的眼睛,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她的眼睛慢慢移动过来,对着他,说:
  “好像有点热……”
  他的手轻轻按了按她的额头,好像给烫了似的,迅速地缩了回来。他信口说道:
  “没啥。”
  “你还没有摸到,哪能晓得呢?”
  他的手轻轻放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正常,肯定地说:
  “体温正常。”
  “正常?”她的头在枕头上摆动了一下,说,“你的手不准确……”
  “那你自己摸摸看。”
  她用右手摸了摸,说:
  “好像热乎乎的……”
  “那是你的手热。”
  “我的手热?”她把手伸在他的胸前,说,“你摸摸看……”
  他用两个手指按了按她的细腻的红润润的手心,说:
  “唔,你的手热。”
  她闭上眼睛不胜感慨地说:
  “我一个人蹲在家里,生病没人管……”
  “朱经理很会体贴人,他不管你吗?”
  “他吗?今天是啥工商联主委请客,明天是啥聚餐会,后天又出席政府的重要会议,整天和上海滩上那些大亨打交道,哪里有工夫照顾我呢?在家里连他的影子也看不见。”
  “朱经理倒的确是个忙人……”
  “我就不相信他真的那么忙,一定是外边有人了。”“哦,”他皱起眉头一想,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听说过。”
  “他这种人办事神秘得很,啥人也摸不清他的底细。他有人怎么会告诉你哩。你在他手下多年,你还不晓得他的为人吗?”
  “你说的倒也对……”
  “当初在百乐门认识他,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听信他的花言巧语,把我哄的团团转。我讲啥,要啥,他都是百依百顺。和他结了婚,他的脸色就不同了。现在更不像话了,凡事要听他的,不高兴就同我发一顿脾气。我好像是他下饭的小菜。他在外边花天酒地胡混,把我一个人甩在家里,死活不管。”
  “你劝劝他呀。”
  “他啊,眼睛里只看见钞票,哪能会把我放在眼里?我的话,他只当做耳边风。”
  “夫妻家总会有些小吵小闹的,等他脾气好的辰光,和他谈谈。朱经理有辰光也蛮好讲话的。”
  “我们的事再也谈不好了。我现在和他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实际上我们已经分开了。他爱回来不回来,回来也是各住各的。”
  “为啥要这样呢?”他听到这消息很奇怪,过去一直没有听说过呀!朱经理待马丽琳不错,上回请他们来喝咖啡吃点心,不是谈笑风生,关系很融洽吗?怎么忽然变坏了呢?天下事真难说,变化起来这么快,从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哩。“唉,你不晓得他这种人,早变了心啦。一早起来就出去,谁也不知道他啥辰光回来。我一个人蹲在家里闷死了。”
  “你不是有亲戚朋友,可以出去走走呀。”
  “出去?”她一个劲摇头,不满地说,“我怎么敢!他这个人心眼儿窄得很,只要我出去一趟,就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叫你耳朵根子永远也不安静。我何必受这个罪呢?我真想离开他……”
  “离开他?”他惊奇地望着她。
  “唔,离开他。我一个人过日子,比在他手下受罪好。你说,是不是?”
  “这个,这个……”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意把话题岔开,说,“你身体不好,不要想这些事。”
  她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半晌没有言语。她发现他身上人民装的一个钮扣的线松了,只是给一根细线连着,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她说:
  “你的扣子要掉了。”
  他低下头去,果然看见胸前第二个扣子挂下来了,使劲一拉,真的掉了下来。他拿着扣子,说:
  “这一阵穷忙,没顾上缝,你不说,我倒忘记了。”
  “我给你缝上。”
  “不,你身体不舒服,回到店里,我自己缝。”
  她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跳下床去,慢慢走到五斗柜那里,取出了针线,顺手把房门轻轻关上,走过来很自然地拍一拍他的肩膀,说:
  “脱下来,我给你缝。”
  “你头痛,还是躺下休息好……”他身上像触电一样,浑身暖洋洋的。
  “我吃了药,好些了。这是小事,客气啥,快脱下来……”
  他迟疑地坐在床边没动。她伸过手去,要解他的扣子。他没有办法,只好自己解了扣子,把灰布人民装送到她面前。她也坐在床边,一边缝着,一边问他:
  “你这一阵忙啥?”
  “还不是那些事。”他避开谈“五反”。上次朱延年想摸他们的底,没有成功。他怕这次朱延年通过马丽琳再一次来摸底。他心里老是惦记着“五反”的事,汉口路那一带不少店家的“五反”工作都搞开了,工作队也去了,就是福佑药房还没有消息。是不是人民政府不了解福佑的五毒不法行为?可是他已经写了检举信给陈市长了。这封信收到没有?该早收到了。陈市长看到没有?为了“五反”,陈市长专门设了信箱,寄给他的信会不看吗?一定看的。看了,为啥不派工作队来呢?也许没看,陈市长管全市的大事,管华东局的事,还要管华东军区的事,一天不知道要处理多少国家大事,一天也不晓得收到多少封信,怎么会有时间看福佑药房一个小伙计的信呢?那设立信箱做啥?他找不到一个正确的解答。他每天朝福佑药房的楼梯口看,等候“五反”工作队到来,但没有一点影子。他着急的不行,有时就走到样品间朝马路上窥视,一看到左胳臂有白底红字的“五反”工作队的臂章,便兴高采烈,以为是到福佑药房来的,经过楼下的衖堂口,又过去了。他失望地低下了头,恨不能奔下楼去把那些同志找来,但怕他们不来。他在店里表面按着平素老规矩做事,心里总是不能平静下来,噗咚噗咚跳个不停。他焦急地盼望“五反”的心情,谁也不知道。
  她见他不说下去,停下手里的针线,问:
  “忙‘五反’吗?”
  他心头一愣:果然问到这上头来了。他摇摇头,淡然地说:
  “‘五反’?店里还没有开始哩。”
  “店里事情怎么样?延年从来不和我说老实话。店里的事我一点也不晓得。我整天在鼓里过日子,真闷的慌。你告诉我,我不对任何人说。我绝对不会让延年晓得。他啥事体都不让我晓得,我的事也不让他晓得。”
  他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朱延年和马丽琳总是夫妻呀,就是有点小吵小闹,过后还不是谈知心话。在她面前讲话,得谨慎小心。他没有吭气。
  “你不放心吗?”她风致嫣然地向他笑了笑。
  他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他紧紧闭着嘴,两个胳臂交叉地抱在胸前。
  “你有心事?”
  他避开她的眼光,低下了头。
  “你和老婆吵架了吗?”
  他仍旧没有说话。
  “听说你们小夫小妻很相好,哪能也吵架呢?你年青漂亮,有能力,工作又好,哪个女人不想嫁给你呢?有了你这样的丈夫,才是真正的幸福哩!”
  她一边说话,一边向他身边移过去,见他头低得连眼睛也看不见了,便伸过细腻的白里发红的柔软的手,托着他的下巴,对着他木然的眼光,问:
  “为啥不说话,变成哑巴了吗?”
  他惊觉地站了起来,望着房间里那一片柔和的像是绿水荡漾的灯光。马丽琳坐在床边,浑身白玉也似的皮肤给一层轻纱罩着,柔和的曲线隐隐可以看见,身上不断散发出扑鼻的诱人的浓郁的香味。她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在凝视着他。他感到恍惚。夜已深了,马丽琳又是一个人在家,他奇怪自己为啥在这间屋子里,而且待了这么久。他从梦幻一般的境地里清醒过来,矜持地说:
  “把衣服给我。”
  “还没有缝好哩。”
  “不要缝了。”
  “为啥?”
  “我要走了。”
  “生我的气吗?”她温柔地问。
  “不。”
  “你坐下来。”
  他站在那里不动。
  “马上就给你缝好……”她缝了两针,微微抬起头来,暗暗觑他一眼。他笔直站着,眼光朝着窗户,有意不看她。她心里不禁好笑。她老练的抬起头来,挑逗地说:
  “看你那个紧张样子,男子汉大丈夫这么胆小,你怕啥?”
  “我怕?”他觉得她问的奇怪。
  “唔。不怕,为啥连坐下来也不敢呢?”
  “我,我不想坐。”
  “你真是君子!”
  她温柔地望着他,忘记手里的针线了。他急了:
  “你缝不缝?”
  “缝,马上就缝好。”
  她把扣子缝好,打上左一个结右一个结。她站起来,给他披上,要给他扣。他把她推开:
  “我会扣。”
  她摇摇晃晃站在他面前,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满脸红潮,脚步不稳,一不小心,一头倒在他的怀里,他着实吓了一跳,慌忙把她扶住,把她送到床边。她紧紧抱着他。她的腮巴子热情地紧紧依偎着他的腮巴子,两只眼睛放肆地对着他:
  “你不喜欢我吗?”
  “你,你说啥闲话?”他想挣脱身子,可是不行,她的两只胳臂已经把他搂紧了。
  “你说,喜欢我吗?”
  “不喜欢你,给人看到像啥样子?”
  “怕啥!”
  “你放开我……”
  他用力拉她的手,可是怎么也拉不开。他急得满头满脸尽是汗。
  马丽琳卧房的门悄悄打开了,朱延年站在门口,大喝一声:
  “嘿,童进,你好大胆!”
  马丽琳听到朱延年的声音惊惶地松开手,她和他两个都站了起来,狼狈不堪地低着头。
  “童进,你做的好事!我要你到家里来谈话,你竟污辱我的妻子,破坏我的家庭!”
  “朱经理,这不是我,你,你问马丽琳……”
  “问马丽琳做啥?你自己做的事,还不承认吗?”
  “我没有,经理,不要冤枉人。”
  “冤枉人,你自己看看,”朱延年指着他的胸口,说,“衣服扣子还来不及扣齐哩!”
  “这是她给我缝扣子的,没有别的事。”
  “我亲眼看你们两个人抱着在床上滚,还说没有别的事吗?”
  “是她生病,要我给她吃药;她刚才晕倒,我扶她上床的,……”
  “我晓得她今天好好的,啥辰光生病的?眼睛放亮点,我朱延年是啥人?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哪件事情没见过?你骗别人可以,别想骗我!”
  “你不信,你问马丽琳好了。”
  “好,马丽琳,你照直说。”
  朱延年伸出右手,用食指指着马丽琳。她一头倒在床上,哇哇放声大哭,啥也说不出来了。
  “一切都明白了,童进,你还有啥闲话讲?”
  “我实在冤枉,朱经理。”
  “少说废话,你破坏家庭,走,我们上法院去!”
  “上法院?”童进一怔,今天晚上的事,他跳下黄河也洗不清了。朱延年翻脸不认人,告到法院里,让同事们知道,他的脸搁在啥地方?他稳稳地站在那里没动。
  朱延年走上一步,威逼道:
  “走呀!”
  马丽琳的哭声停了,翻过身来,拭去了眼泪,哭幽幽地恳求朱延年:
  “你不要冤枉童进,他的扣子掉下来了,是我要他脱下来缝的,没有别的事。”
  朱延年格格奸笑了几声,冷讽热嘲地反问道:
  “我亲眼看见,还有啥巧辩的?”
  “是我头晕……怪我不好……”
  “你别代他洗刷,给我戴绿帽子,我不能忍受。今天非上法院不可!”
  “不管怎么样,都是一家人,童进跟你这些年,起早睡晚,吃辛受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有不是的地方,也应该讲点情面。有话好好谈,不要撕破脸。延年,好不好?”
  “只要给我下了台,我并不是那种不好讲话的人。”
  “童进,以后有事,多多帮帮朱经理的忙,……”“我?”童进茫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像坠在五里雾中,一时间啥物事也看不清楚,是非也讲不明白。
  “辰光不早了,你回去吧,有话明天再说。”她让童进走。
  朱延年知道一时谈不出个眉目来,只好闪开一条路,让他先走,气生生地对他说:
  “你走也可以,反正今天晚上的事没了。”
  童进颓丧地走下楼去,一步慢一步,心情越来越沉重。跨出朱家的大门,夜色正浓,弄堂口十分幽静,他糊里糊涂地站在十字路口发呆,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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