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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是白天,太阳老高的,可是走进弟弟斯咖啡馆光线就暗下来。登上旋转的楼梯,向右手那间舞厅走去,周围的窗户全给黑布遮上,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舞池两边的卡座上有一些盏暗弱的灯光,使人们感到已经是深夜时分了。梅佐贤踽踽走进去,眼光向两边卡座扫了一下,立刻发现西边最末的一个卡座上有人向他举起右手招了招。他点了点头,走过去。
  在西边最末的那个卡座上坐着的是个青年,看上去约莫有三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咖啡色的条子西装,打了一条绣着金龙的红缎子的领带,袖子比较短,不大合身,显然是吴淞路旧货店的货色。他站了起来,和梅佐贤握了握手,说:
  “这个地方真不错!”
  梅佐贤在他对面的空位子上坐下去,笑了笑,说:
  “错的地方好叫你来?”
  “人又少,又安静,理想极了。”
  “特别是这个辰光,”梅佐贤看了看表,说,“五点钟光景,下午来白相的人差不多快回去了,晚上要来白相的人还不到时候。”
  “地点选的好,厂长,时间也选的好。在上海跟你走,啥地方都熟,真有本事。”
  “一到了厂里保全部,我就不如你了,阿毛。”
  陶阿毛是沪江纱厂的技工,虽然只有三十上下年纪,据他自己说已经有了十年的工龄,单说在沪江纱厂的保全部做工也快三年了。梅佐贤受了徐义德的委托,特地选择了闹市中这个幽静的所在来和他商议。上海解放以后,根据上级给他的命令,他早就想拉拢徐义德和梅佐贤,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梅佐贤主动约他今天到这里来谈谈,真是正中下怀。他换上了西装,比梅佐贤早到五分钟。
  “不,我那点技术算不了啥,哪能和你比,厂长,你是管理全厂的……”
  “共产党来了,我们厂长今后吃不开了,要靠你们工人了……”
  “哪里的话,不管怎么样,厂长总比我们工人强,”陶阿毛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可是高兴,眉毛微微扬起。他晓得今天梅厂长约他到这里来,一定有啥重要的事体,便试探地说,“厂长要我们工人做啥,没有二话讲,一定照办!”
  “你当然没问题,别的工人就不见得……”梅佐贤说到这里,他低低叹息了一声。
  “别的工人?也没问题,我在厂里熟人不少,有事体,他们倒也听我的话……”
  梅佐贤听到这里很高兴,他歪过头去,对舞池里望了望,那边有三对舞伴随着音乐在跳狐步舞。卡座里的人都是一男一女,在低低地谈着,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谈啥。整个舞厅没有一个人在注意他们这个卡座。
  在优美的音乐声中,梅佐贤伏在桌子上,喝了一口咖啡,把嗓子放低了说:
  “你在厂里究竟认识了多少人?”
  “少说也有百儿八十,点头之交,那就数不清了。”
  “这次工会改选,你看,你选的上吗?”
  陶阿毛了解梅厂长约他谈话的目的。他心里非常高兴,可是努力保持镇静,不流露出来。打入工会,正是他目前要进行的中心活动,梅佐贤也要他进去,那不是一举两得吗?他没有马上满口应承,也没有立刻回答,对着桌上那盏深黄色的小台灯凝神地想了一阵,半晌,说:
  “要我选上吗?”
  “你能选上最好不过了,以后工会有啥事体,我们都可以晓得,办起事来就方便了。”
  陶阿毛摇摇头,有意追了一步:
  “怕不容易。”
  “选不上吗?”
  “唔。”
  梅佐贤在徐总经理面前几乎是打了包票,没想到陶阿毛这样不中用,他焦急地说,声音也高了起来:
  “你不是熟人很多吗?”
  “是的。”
  “你不是说工人听你的话吗?”
  “是的。”
  梅佐贤听他回答很有把握,抬起头来,对着他的面孔,用着质问的口气说:
  “那为啥选不上呢?”
  陶阿毛轻轻笑了一声:
  “上海解放哪,共产党会不抓工会?”
  “当然要抓。”
  “那谁会选我?”
  “主席捞不到,连个委员什么的也不行吗?”
  “难。”
  梅佐贤不解地问:
  “为啥呢?”
  “解放了,我们这种人吃不开啦,又不大进步,……”陶阿毛不断摇头。
  “要进步还不容易吗?”
  “要进步你也有办法?”陶阿毛有意逗他。
  梅佐贤没有一件事体没有办法,他说:
  “当然有,你首先反对徐总经理和我,遇事站在工人那边,公开骂我们,我们绝不怪你。我们呢,也到处不满意你,给你颜色看,这样,你就有本钱了。”
  陶阿毛听到最后一句话大吃了一惊,不禁信口说出:
  “本钱?”
  “唔,本钱,政治本钱,有了这个,就好做事了。”
  陶阿毛失望地摇摇头:
  “这个,我晓得。可是,光靠我一个人也不行。”
  “你当然要拉拢一批人。”
  “不比从前,现在拉拢人不容易。余静、赵得宝他们是党员,威信又高,他们不用拉拢,谁都跟他们走,我吗,不行。”
  “难道你认识那么多的人,一点作用也不起吗?”梅佐贤显然又有点焦急了。这件大事办不好,徐总经理那里的“差”是“交”不了的。
  “也不能那么说,作用当然有……”
  梅佐贤听见有苗头了,立刻笑嘻嘻地接上去说:
  “那就好了。我说你有办法,果然不错,真有办法。”
  陶阿毛摇摇头,梅佐贤暗暗吃了一惊:
  “怎么?又不行哪?”
  “别的作用当然有,选举工会这件事,不容易,不容易……”
  梅佐贤眉头一皱,顿时想出了一个主意:
  “像从前那样,你带头和我们斗,工人就跟着你走了,你的威信也高了,选举起来就容易了……”
  陶阿毛微微一笑:
  “现在不是从前。共产党当了家,我哪能够领导工人和你们斗争?”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说,“今后领导工人的是余静、赵得宝他们了!”
  梅佐贤圆睁着两只眼睛,失望地说:
  “毫无办法了?”
  陶阿毛凝神地注视了一下舞池,空荡荡的,没有一对舞伴在跳,但音乐台上还是兴高采烈地演奏着伦巴舞曲,跳动的旋律激动着人们的心扉。他看过舞池,暗中顺便觑了梅佐贤一眼:他鼻子上渗透出几粒汗珠,摘下玳瑁边的散光眼镜,用淡红色的绒布在擦,一边不断地问:
  “你说,真的毫无办法了?”
  “办法,不能说一点没有,可是很难很难。”
  “只要有办法,阿毛,别怕难,你提出来,我帮你解决。”
  “现在做事体不比从前……”陶阿毛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又停下来了。
  “那是的。”
  “公开领导工人,我怎么能赶上共产党?共产党也不会让我领导。”
  “不错。”
  “只能在少数人当中活动活动。”
  “对。”
  “有的时候,只能个别活动,又不能明说;叫余静她们知道,事体就坏了。”
  “是呀!”梅佐贤听他这些意见都很对,可是还不具体,急着追问,“哪能进行呢?”
  “你知道,我是保全部的工人,可以找机会满车间跑,和工人聊聊闲天……”
  “这个办法好。”
  “有些话在车间里不好谈,人太多,要到他们家里去才能谈……”
  “当然,要慎重。有的还可以约到外边谈……”
  “家里人多的,谈起来也不方便,自然要到外边来谈……”
  梅佐贤长方型的脸庞上露出两个酒窝,正面对着陶阿毛,伸过头去低声地说:
  “对象呢?从哪些人身上先下手?”
  “先从保全部下手。保全部有个工人,叫张学海,人很忠厚,和我谈的来。他的老婆,汤阿英,细纱间的挡车工,人缘不错,和她谈谈大概也没有问题。通过汤阿英,还可以影响细纱间的女工。一个人拉拢一批,这个数目凑起来就可观了。”
  “这个办法很好,为啥早不说?”
  “只是做起来不容易,”说到这里,陶阿毛又不说下去了,显然他肚里有话,吞吞吐吐,想说又不说出来,隔了一歇,才说,“又化时间,又要化钱……”
  梅佐贤听到最后一句,才恍然大悟自己今天演了一个大傻瓜的角色,给陶阿毛玩弄了这么久,自己一点也没有察觉。但他也不好立即发脾气,工会改选这件事,梅佐贤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他是资方代理人,别说选不上工会,连工会的红派司①也领不到的。他戴上玳瑁边眼镜,仔细望了陶阿毛一眼,爽朗而又慷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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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红派司。指工会会员证。

  “钱没有问题,你要多少,向我拿好了,只要你能选进工会,以后事体就好办了。”
  “我试试看。”
  “阿毛,没问题,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办到的!”梅佐贤口气非常坚定了,毫不怀疑地说,“你快点和张学海、汤阿英他们谈谈……”
  “那没问题,”陶阿毛的语气也很有把握了,说,“明天就找机会和他们接近。”
  他们离开卡座的时候,整个舞厅里一个舞客也没有了,连乐队也休息吃饭去了。他们走出昏暗的舞厅,下了旋转的楼梯,见到淡淡的光线,到了马路上,看到一轮红日吊在西边高大建筑物的上空,橘红的阳光洒满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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