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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过去,白天又来临。芩芩每撕下一张日历,就象横倒在面前囚禁自己的那“预制板”的高墙又加厚了一层。婚期越是迫近,这种痛苦的心情越是强烈……芩芩以前是最盼望过年的,可现在,她巴不得这些日历原封不动地留在那儿,只可惜这并不能够。
  下过一场大雪,白雪很快就被行人的脚底踩脏了。街道是灰黑色的,溜光溜滑,时而有自行车无缘无故地栽倒,把人摔出去老远。大卡车开过,扬起一阵灰色的雪沫,象工地上没有保管好的水泥。只有屋顶是白的,行人的脚印够不着那儿,也没有人想去冒这个险。芩芩以前总盼望春天融雪的日子早些到来,厂团委会组织青工去太阳岛踏青,在树林子里喝啤酒、吃夹肉面包、唱歌、拉手风琴。那是一年里最快活的日子。可是现在她却希望天天一雪,似乎下雪能使冬天无限期地延长,而阻拦什么可怕的事物来临。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芩芩早上醒来,望着窗台上一盆凋谢的木菊,闷闷不乐地想道,“四十七天,还剩下四十七天了……”“芩芩,今儿星期天,试试云祥替你送来的驼毛棉祆……”妈妈在厨房里喊道。试试就试试吧,横竖早晚是要穿的。“哐啷——”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打得粉碎。是傅云祥去年在她生日那天送给他的一只保温杯。她默默捡着碎片,并不觉得怎么心疼,不过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你到底是怎么了?一天丢了魂似的……”妈妈越发高声地大叫起来,“不知中了什么邪魔,一天倒象谁欠了你多少帐似的……傅云祥哪点不配你?念个什么业大,眼里倒没人家了……”
  “别说了好不好?”芩芩猛地关上了房门。你知道什么呀,妈妈,你哪怕懂得我一丁点儿心思,我也会原原本本讲给你听。三十几年前一顶花轿把你抬到爸爸那儿,你一生就这么过来,生儿育女,平平安安,连人家西双版纳密林中的傣族男女还“丢包”自由恋爱呢,你却除了我的父亲再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可悲的是你以为孩子们也可以象你们那样生活,除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外再别无所求。“你有什么痛苦?!”爸爸常常这样对她嚷嚷,好心的父母们往往就这样因袭着他们自以为幸福的人生模式,亲手造出旧时代悲剧的复制品,反却煞有介事地指责年轻人不安分守己、无事生非。穿梭在山谷平原使柳条发韧的春风为什么这么难把他们的心吹醒呢?如今有不少这样的家庭,两代人之间难以互相理解。他们之间除了知识的悬殊以外,还有时间的鸿沟和对人生意义认识上的差异。芩芩并不认为在这种鸿沟中总是年长的一辈不对,不是也有些父母要比自己的孩子们心境更乐观明朗、更加富于生命力吗?但是芩芩的父母不是这样,她所接触的家庭也大多不是这样。假如她有一个姐姐可以倾诉心事,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可是她没有姐姐。她有同厂的好友,她们都盼望快点吃芩芩和傅云祥的喜糖,芩芩还能同她们说什么呢?厂门口的海报倒是三天两头的更换,不是乒乓球赛就是某某艺术院校和剧团招生,再不就是工会组织参观画展、听一个市里的文学讲座或是诗歌朗诵会。有一次厂团委还请了一个省青年突击手来做报告。这一切比起前几年来,当然是丰富多彩了,足以填补青工业余时间的二分之一,可剩下的那二分之一呢?芩芩还是觉得不满足。这一切活动对于她来说,都有点象暗夜里隔着一条河对岸的火光,可望而不可及;也象对面山头垂挂的一道晶亮的瀑布,远水解不了近渴。她的苦闷,既连自己也难以分辨,又能向谁去诉说呢?
  她从小说里看到五十年代初期的青年人那种单纯、真诚和无私,奋不顾身地献身于自己的理想,既果决无畏,又乐观执着。他们是幸福的。可是后来呢?这种幸福就不断地渗入了痛苦,到了六十年代后期,这种痛苦就几乎把幸福整个儿淹没了。也许就是因为看到他们这种痛苦的由来,芩芩不能完全接受他们对人生的看法。她觉得在他们身上美中不足总还缺少一点什么。如果不加以补充改造,她不想回到他们那儿去。但是那个逝去已久的年代仍不时使人感到它扑面而来的热气。她常常问自己,三十年过去了,这种气质和精神,在今天的社会里是否还有它的位置呢?芩芩是相信有的,可她的朋友们却很少有人相信。傅云祥么,则是连想也不屑想这些事。“你干吗老要自寻烦恼?”他一百个不理解芩芩为什么要提这种问题。碰了几次壁,芩芩不再和他“讨论”了。只是那一天天冷却的心却仍然在渴望找到一种能使自己振奋的激素。芩芩知道在小说里把这种激素叫做时代性。可是八十年代的时代性又是什么呢?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与她一起探讨这些人生的奥秘呵……
  芩芩只有一个在农场时认识的大姐,她是老高三的北京知识青年,如今己回了北京。她在农场时就对芩芩说过这样的话:“没有爱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而爱情就是在对象中找到‘自我’是对自己一种更高的要求、更好的向往和归宿。建立家庭是容易的,而爱,却是难以寻觅的,因此,它又是无限的。”这段话,芩芩背得滚瓜烂熟,可是在生活中却是如此难以付诸实现。她一次也没有在对象中找出过“自我”,她甚至不知道这个“自我”到底是什么。反正她和傅云祥谈不到一块去,傅云祥也决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更高的要求和更好的向往。”可是,偏偏她就要“归宿”到傅云祥那儿去了,还剩下四十几天。日历再翻下去,过了冬至,黑夜又会缩短,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她还傻想些什么呢?傅云祥已催过她好几次去照“结婚像”了,再拖,也拖不过去了,二十五岁的她,还没有爱过什么人,是因为没有碰到呢,还是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芩芩不知道。但反正是没有爱过,没有……
  这一周中芩芩再没有去找费渊,日语问题倒是有一大堆,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没有下决心到那阴森森的地下室去找他。从内心来说,她仍然是钦佩他的。钦佩他思想的敏锐和分析问题的严密的逻辑性。在她那常常感到寂寞的干涸的心田里,不时地涌下来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与人交谈,渴望一个人,一个无论什么样的人对她的理解,她和他交谈,除了日语以外,当然还要谈生活,谈谈各自对生活的态度,但这实在是太不可能了。芩芩难道能对他去诉说自己的苦恼吗?他会怎么想?何况,他不喜欢北极光,不喜欢浪费时间闲聊天,他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仿佛自己就是社会的轴心。芩芩再能对他说什么别的呢?再说一周请他辅导一次日语,要是让傅云祥知道的话,也够惹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了……
  芩芩胡思乱想着,咽了几口早饭,匆匆背上书包,赶去业大上课。“那衣服倒是合身不合身哪?”妈妈追出来,“云样一会儿来取,说不合身让裁缝再改改。”
  “不合身!哪儿都不合身!”芩芩在楼梯下没好气地喊。其实她根本就忘了试。
  星期天车挤,路上耽搁了好一会。芩芩刚进校门,就听到了铃声。她气喘吁吁地朝二号楼跑去,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看,竟是曾储,十几天前在费渊那儿遇到过的水暖工。他仍然穿着那件油腻腻的黑大衣,象小学生似地斜背着一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芩芩想起来,他每次来上课,总喜欢这样背书包的,书包带套在脖子上,然后很快走到最后一排去。这会儿他正和一个推自行车的人不知争着什么,面红耳赤,瞪大着眼珠,一只手紧紧拽着自己的书包带。
  “向你们反映过多少次了,学生宿舍四楼的暖气不热,半夜毛巾都冻冰……”
  “我知道了,回头告诉锅炉房多烧点儿!”那人踩着自行车的脚蹬子,慢条斯理地回答。
  “没用!不是锅炉房的事儿,是暖气管道循环回路线的问题,过冬前我就提过建议,非改线不可,从上往下送……”
  “技术问题以后再谈,我还有事。你别又没完没了。”那人用一种熟人兼长辈的宽厚体谅的口吻说,跳上了车。
  “我叫你走!”曾储一把拉住了车子后面的书包架,骑车人没留神,车子一歪,“啪——”地摔倒了。
  “这小子……”那人笑起来,一边掸着身上的雪一边骂道,“真有点蘑菇劲儿,这这水暖工,管得真宽,改线起码得明年,急啥?”
  芩芩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听到身后传来曾储的嚷嚷声:
  “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脾气,明年的事儿现在提都晚啦,起码要做“五年计划”。到那时这批大学生早冻冰棍啦,不信你上四楼去住一宿试试!”
  芩芩放慢了脚步。
  ……他那天堆雪人时高兴得象个孩子,刚才倒这么认真起来,这人真有点意思,干什么事都这么有兴致……芩芩心想。她听到身后追上来一阵脚步声,擦过她身边,大步跳上楼梯去了。等她走进教室,他已经坐在那儿记笔记了。
  今天是怎么啦?芩芩问自己,她有一点心不在焉……斜背的书包带、工作服上跃跃欲试的小鹿,剃得短短的小平头……为什么不是小鹿,每次下课他总是最先走,一下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周中芩芩都想找机会同他说话,可他好象仍然不认识她。是故意装的还是腼腆不好意思?他是个小工人,何必摆这么大架子?干吗非同他说话?不过他读《资本论》,学日语;他讲“信念”两个字时,表情那么庄严神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费渊说他是个最倒霉的人,为什么?表面上可看不出他有什么愁苦?他的眼睛很有神,有光彩。他不爱说话,可开口说话,一定引人发笑,一定风趣,叫人忘记了烦恼……有一天大清早,汽车开过图书馆,芩芩看见他背着书包在雪地里跺脚,好象是等着图书馆开门……
  “下课啦!还不走?”有人推推她。是苏娜,芩芩的同桌。她今天更漂亮了,驼色的长毛绒大衣,领口露出闪光涤棉夹袄的琵琶扣。
  “今天我们去拜访歌剧院的一个演员。”她很带一点骄傲的口气对芩芩说,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卷发,“跟我们去吗?她很快就要出国了,是眼下全城最红的新星!好多好多人都想认识她呢,她可不是随便让人见的!”
  芩芩摇了摇头。
  “你呀,真是的!”苏娜娇嗔地耸了耸鼻子,“你真不会生活!今天这个时代为我们打开了社交的广阔天地,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生活的乐趣。我最崇拜名人,各种各样的名人,我认识他们中的许多人,你想认识吗?”
  对于这位好心肠的女友的热心,芩芩只是报之以淡淡的一笑。她也想认识好多好多的人,周围的生活实在是太闭塞了。不过她不一定要认识什么名人,而是……是什么呢?
  “拜拜!”苏娜对她招招手,就要走下楼梯去。
  “嗳!”芩芩忽然喊住她。她赶上两步,有一点气喘,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你认识他吗?”
  “谁?”
  “那个水暖工,曾储……就是那个爱斜背书包的……”
  “噢,他呀。”苏娜恍然大悟,显出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忽又轻蔑地撇了撇嘴:“你问他干啥?”
  “不,不干啥……问问……”
  苏娜把脸贴近她的耳朵,芩芩只觉得扑过来一阵浓郁的异香,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耳语:
  “别提啦,进过芭篱子,一年零三个月,前年才放出来。我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起先我还以为那傲劲儿,他爹一定是个大官,屁!连个亲妈都没有,后娘养大的,现在自个儿分户单过啦,一个小破房,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他原来那厂子里的人都说他傻得蝎虎,得罪了厂里那些当官儿的,放着好好的仓库保管员不干,被赶到这儿来当水暖工……。”
  “你说什么?”芩芩扶住了楼梯的栏杆。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在痛。“真的吗?”她问道,声音是那么无力。
  “有一句假话,算我苏娜白认识那么些人。谁不知道我的情报是靠得住。”她指天戳地地发誓,越发的来了兴致,“你可听清了啊,他是七七年一月被——”她做了一个被拷起来的手势,“你想想,都打倒‘四人帮’以后啦,问题该有多少严重。听说同什么天安门事件啦,反迷信啦,有关系,一大堆罪名哪,进去了,还不安生,也不知偷偷写什么,又拷了两个星期反背铐。”
  芩芩紧紧闭上了眼睛。反背铐?太可怕了。
  “还有意思呢,有一天放风,也不知从哪儿挖来一棵野草,种在一个破瓶子里,放在自己窗台上,用刷牙水浇它。过几天那小草死了,他就哇哇地在号子里大哭,说他不该把那草挖回来,多好玩。为了一棵草哭,值得么?关了一年零三个月,说是政治问题,还不是那个单位的领导打击报复。他们厂的人说,他进厂当仓库保管员不久就揭发厂领导把好机器当报废机器卖,得利分红的事,那些头头都是些弄虚作假乌七八糟的玩艺。上头还有人护着,他斗了两年,斗输了,差点连工作都丢了,你说傻不傻?去年倒是平了反,可那厂子的头儿,是个‘不倒翁’,照样稳坐钓鱼台,他还不是自认倒霉。人看样儿心肠倒挺好,就是满脑子转些奇怪的念头,表面上还看不出来……
  “那你……”芩芩不禁对苏娜这么详细地了解曾储的情况觉得奇怪。
  “你问我咋知道的呀?”苏娜倒是反应灵敏,“我的一个邻居小孩,嗨,怕也就是顺手牵个羊什么的呗,同他在一起关过。他先出来,到这孩子家来看过他妈,他妈瘫在床上,真够可怕的,他给人家送钱,人家到现在还常念叨他。那孩子出来后,也不知怎么的就改了邪……哟,快十二点了,我该走啦!”她忽然叫起来,高高地抬起手腕看表。
  “等等……”芩芩跑了两步跟上去,“你不知道他,难道……难道。”
  “难道啥?倒是说呀!”
  “难道……”芩芩忽地涨红了脸,“他就没有一个亲人什么的……”
  “亲人?”苏娜扬了扬眉毛,嫣然一笑。“怎么没有?三十好几的人了,没有亲妈还有女朋友哩。”
  芩芩咬住了嘴唇,垂下眼皮望着脚下光亮的格子水磨石地,小小的黑皮包从背上一直滑下来了,好却没有觉察。
  “你呀!”苏娜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真死心眼儿,他蹲笆篱子那年,对象就同他黄了,他攒了四五年的工资,打了一套家具,就快结婚了,喝,拷走了,等他回来——人家早生下一个胖孩儿了,一分钱也没给他!世上的事就这么惨。什么爱情不爱情,我早就看得透透的了,趁早甭要什么爱情,结婚就是结婚,情人就是情人,两码事!噢,对不起,我走了……爱情,哼!”
  她摇了摇那一头起伏的波浪,高跟鞋清脆响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楼道。忽然,她又想起什么侯的走回来,对正在发愣的芩芩挤了挤眼睛,笑嘻嘻他说:“嗳,你有爱情没有?”
  芩芩眼泪汪汪地晃了晃头发。
  “就是嘛,啥爱情不爱情,还不如爱自个儿。我给你打个比方,我是个幼儿园阿姨。你猜我们那些小嘎子说啥:‘电影老讲爱情,爱情说是当妈妈。’另一个说:‘不对,爱情就是爸爸和妈妈。’还有一个表示不同意,说:‘爱情就是打离婚!’逗死个人了,才四、五岁,就知道爱情,哈,不过他们说得一点儿不差,就是这么回事,你别死心眼儿了,有啥不痛快的事,还是跟我去开开心吧!”
  她说着就亲亲热热地拽芩芩,一边咯咯笑着。
  芩芩闪开了身子。她笑不出来。她想哭,她总是想哭。即使在充满狂欢气氛的舞会上,她也想哭。她不是已经无数次地体验过了这种心的孤独和寂寞吗?欢乐谁都可以找得到,哪怕去捉弄一个最最可怜的人,也足以大笑一顿了。欢乐,为寻欢作乐而抛洒的热情,有多少值得回味的价值呢?欢乐过去了从不留下痕迹,而痛苦,忧伤,为自己、为不幸的他人而流下的苦涩的泪水,却在心灵上刻下一道道深重的创伤。呵,坦诚而又虚荣的苏娜,叫我对你说什么好呢?无非是一个高级小市民,“高雅”的庸俗,庸俗的“高雅”……
  苏娜撇了撇嘴,飞跑下楼去了。
  芩芩依然怔在那里,为苏娜刚才信口开河的关于曾储的故事,她有点惊骇,又有点茫然若失,她真希望那都是苏娜信口胡诌出来的,但是不会,她心里知道不会。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把心目中曾储模糊的影子同苏娜为她勾勒的轮廓叠在一起,它们是相符的。是的,那就是曾储。他忽然变得清晰了,依然同她第一次见他那样,虽不是风度翩翩,但是很实在。只是那乌亮的眼睛里增添了一点忧郁和悲愁。他比费渊所说的还要不幸得多,比芩芩想象有还要苦……
  她把围巾搭在肩上,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来。
  可是他却还哼着歌儿,无忧无虑地梆梆敲暖气管,关心什么经济体制,关心兆麟公园冰灯会上有一只天鹅,那里连她也没顾上去看的……
  他关在那黑暗的囚室里是什么样子?那小窗上有一棵绿色的小草,凭小草就可以辨别出他的窗子。如果是一只小鸟,不,只要那时候她认识他,她会去送饭……
  “你好!”恍恍惚惚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站住了,揉揉眼睛。她希望看到一只飞奔的小鹿的纪念章,或是斜背的书包带……呵,不是,是他,费渊,闪闪的镜片,秀气的脸庞缩在一件深灰色的呢大衣领子里。
  “你好。”她含含糊糊同他打了一个招呼,好象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摆脱出来。
  “这些天,没去我那儿吗?”他轻声说,竭力显得若无其事和漫不经心,但芩芩明白他决不会凭白无故出现在这里。
  “没去……没……”芩芩还是不会撒谎。
  “这一周的课,还好懂吗?”
  “还好懂。”
  “那本书,你看了吗?”
  “看着呢,挺有用……呵,该不是你要用吧?”芩芩才转过弯来。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用不着,那些我早就学过了,你留着用好了。”他连连摇手,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长信封来,在芩芩面前晃了一晃。芩芩看见了上面的日文和五颜六色的外国邮票。
  “顺便告诉你一点事,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听我的意见?”芩芩大大地吃惊了。
  “是这样,我舅舅在日本一家大学当教授,他愿意资助我去自费留学,手续很快就可以办好。”
  “真的?”芩芩很高兴。她每每听到别人的好事,总是由衷地为别人感到高兴。
  “……可是我在想,……”他把手背在身后,在原地踱了几步,“我去呢,还是不去呢……”他偏过头看了芩芩一眼,“……当然,我去了是要回来的……我说过,我虽然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却是爱国的……”
  “当然要回来啦!”芩芩爽直地说,“不回来,在那儿干什么?”
  “……我在想,也许等一、两年大学毕业了再去为好……更好些……”他在芩芩面前站住了,“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你说呢?”
  “我……”芩芩心慌起来,“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去,手指绞着自己的围巾角。那角上有一个漂亮的商标,竟然是一只小鹿。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小鹿欢乐地奔跑着,在密密的大森林里,在青青的草地上,跃过黄倒的枯木、树墩、荆棘,跳过湍急的溪涧。她多想跟小鹿一块儿飞跑呀,当然不是在那太平洋西岸窄小的岛国上,而是在她熟悉的松花江两岸辽阔的平原上……
  “你说呢?”他又问了一遍,显得焦躁不安。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勉强笑了笑。他干吗要来问她?毕业了再去,是为了学历吗?她不太懂。不懂的事要她怎么发表意见呢?当然,她还应该说一句什么,否则就太生分了,全伤了人家的自尊心。“你……”她说,却不知为什么说了下面一句:“你的暖气还漏水吗?”
  “嗬,你还记得,暖气……”他喃喃自语,脸色变得阴沉了。
  是呀,暖气同她什么关系?她想问的根本不是这样一句话。她明明是想问:“你知道那个水暖工住在哪儿吗?听说他住在一个小破房里……你一定知道的,告诉我吧,我想去找他……为什么?什么也不为,也许为好奇心,闲得无聊,闷得发慌……我想知道人都在怎样生活,和自己作一点比较,如此而已……不是吗?你说并不完全是这样?不是为这是为什么?问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只问你,他住在哪儿?……”
  “去看冰灯吗?”芩芩冒了一句,“我们要去看冰灯,你也去好吗?”
  “我们?”费渊镜片后面的眼睛奇怪地眨了眨,反问了一句。
  “我们……”难道说:“我和傅云祥”吗?不不,她不就因为不愿同他一起去才说这句话的吗?芩芩涨红了脸,“我们——就是说,我的朋友们……”
  费渊皱了皱眉头。
  “我不想去看什么冰灯,在这缺乏温暖的世界上我已经被冰冻得够了!难道还须制造什么冰的宫殿来显示水的纯洁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无论多么透明的冰体,也不过是由被污染的水分子组成,它是伪君子,在黑夜里发光……无论多么美丽,可是春天到来它终究还要融化。生活里有什么希望呢?我只能改变自己的境况,而现实却是无可救药的……”
  他把那只信封塞进衣袋,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就匆匆拉开大门走了出去,厚重的门帘下卷成一股白色的寒气。
  “是的,他说得对,一切都已是无可救药了……”芩芩倚在门上,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前那一排排光秃秃的桦树林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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