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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瞬忽的弦月


  哲合忍耶沙沟派尊为第六辈导师的人,就是屠夫左宗棠奏折中写到的“马五十六”;他在清公家档案中,被查明为大忍爷马耀邦之子;而《哲罕耶道统史传》称他和他的弟弟马五十九均是四东家爷(十三太爷马化龙第四子)之子,后来他被大忍爷收养过继。
  后来,他有了学名,叫马进城。但教徒们感于他的苦难,尊称他为汴梁太爷——他是在金积堡覆灭后大约四年被押赴北京内务府,受了阉割酷刑之后又发往汴梁为奴的。
  他的经名起得令人战栗——阿拉伯文“西拉伦丁”指的是短暂的弦月,尽管它属于圣教。传说,当年金积堡一带的阿訇们都以为这个经名不吉祥,因为新月转瞬即逝,而且只要稍有云雾便隐显不明。有的人能看见他,有的人却看不见他。
  在十三太爷马化龙五十六岁那一年,他降生于金积堡。按照西北习俗,以老人高龄为乳名,称作“五十六子”。
  同治十年,他刚刚七岁。最初他被多斯达尼拥掩着,混在发配平凉安置的回民老弱中。他跟路举步,在风雪交加之中,随着一万多人的褴褛行列,走到了平凉。左宗棠在平凉安帐,要亲眼看一看这些与他血战多年的人的样子,同时对难民实行严厉的甄别。
  金积八大家的七名(一说五名)女眷,就这样在平凉被查了出来。她们为了避辱,撕开发髻,吞下藏在头发中的大烟,集体自杀。后来被葬于平凉拱北,几座土冢至今犹存。
  五十六子马进城也被甄别清查出队。传说,审问的官吏有意开脱他,一再问他究竟是不是马化龙的孙子,企图助他蒙混过关。但是,七岁的男孩一连三遍都大声回答:
  是,我就是马化龙的孙子!——这时,突然大地震动,法庭上灰尘弥漫,那官吏慌了。
  他先被关进西安监狱,年满后(也许就是左宗棠所说的十一岁)被押赴北京。残存的哲合忍耶教徒企图营救,但没有成功。
  北京哲合忍耶教徒金月川(金抡元),是北京东城墙内诸大粮仓的负责官员,曾控制仓场公署,使回族贫民四方来投,卖苦力以求食。后来升任运河北段督运使,成了北京回民中有权势的大人物。金月川是如同张家川的李得仓一样的人,虽世事得意,但对哲合忍耶感情深重。这位虔诚的上层教徒在北京竭力周旋,但仍不能使西拉伦丁·马进城免受阉割苦刑。于是金月川处处贿赂,勉强使清廷决定充刑后的西拉伦丁·马进城到汴梁城,给一家姓温的满人小吏为奴——而不用再远充新疆等边远极地。
  大约在光绪登基,清朝改元之际,残废的少年西拉伦丁·马进城进了汴梁城——我无法考据他的经名和学名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才有的,我只是觉得一片无穷的伤感从他的资料中向我扑来。两个名字都那样地宿命,两个名字都那样深沉地折射着哲合忍耶的观点。我仿佛一下子同时走进了许多世代上下百年的各种各色的哲合忍耶的人群,我们不多诉说,似诵读似沉默,感叹中带着诚服和知感。我逐渐学会了,我不提问。
  人心的主观就这样勾销了黑暗的历史。是的,左宗棠有什么理由认为他是胜家呢?一切都是伟大的前定。最生动和最有征服力的信仰就是前定论。
  进城——每年都有从各处山沟里出来的哲合忍耶回民走。进开封(汴梁)城。拱北早巳荡然无存,地点也已经含混不清——在一个人声鼎沸的公园里,红男绿女们不会注意一些戴六角白帽的粗鲁农民。他们勉强找到了一个地方,跪下,脱了鞋,深深地致礼,点燃远道带来的安息香。然后,在游艺场的喧闹中,在稠密的人流中,他们开始诵经悼念。有一线不易觉察的弦月,悄然地高悬在晴空之上。
  事情完了,主观的心情已经熨帖。他们站起身来,摘掉头上的六角白帽走进人群。汴梁城并没有察觉。莽莽尘世中根本没有他们的痕迹。他们体味了进城的苦涩,他们看见了瞬忽的弦月,然后他们就消失了。
  这就是现代中国都市与哲合忍耶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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