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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妙计脱险


  送请帖的人回到洪胜堂,向刘老七报告:“刘爷,广龙堂的人收了信和帖子,给了小人一个大洋,说不必等回信了。小人就只好回来了。”刘老七一听,心中骂一句:“你不敢来我也会找你!”摆摆手:“下去吧,叫梁军师来。”
  梁管来到后堂密室,刘老七已在那儿等着他了。一见梁管已反手把门关上,忍不住便叫道:“我说老梁!金城那小子果然不敢来!”
  “他说不必等回信,并不等于一定不来。”
  “他要敢来,当时就该说了!什么?难道以为我会用八人大轿去请他?”
  “他不来了,堂主打算怎么办?”
  “这已经证明他心虚,行刺朱揸是他干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也找人杀了他!否则洪胜堂以后怎样称霸江湖!找你来,是要与你商量个具体做法:找谁去,怎样下手。”
  “七哥,你杀金城是准备以此向其他堂口示威,还是只为警告广龙堂,或根本就不希望让人知道是我们做的?”梁管不愧是军师,他先不回答刘老七的问题,而问一个决定做法的最根本的问题。
  刘老七显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至少是并没有明确这一点,听了梁管的话,不觉怔了一怔,想了一会,道:“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吧,现在不宜树敌太多。事后让别的堂口去猜,倒不要紧,这样我堂更可对他们起震摄作用,只要不让广龙堂拿到真凭实据告到公安局就行!”
  确定了这点,梁管便提出了他的意见。两人坐在密室里,几经推敲,决定先派比较精明的兄弟查清楚金城平日的行踪,确定下手的地方与时机,然后让堂中枪法最准的吴温下手行刺。方案确定下来,已是黄昏,刘老七兴奋地一拍八仙桌:“就这么办!金城,我也叫你身上穿两个窟窿!”
  话音刚落,保镖在外面敲门:“报告刘爷,广龙堂的金城来了,现在客厅等候。”
  差不多整个下午在研究如何杀金城,现在金城自己来了,两人却反而一怔,心中颇感吃惊。梁管把门开了,问:“就金城一个人来?”
  “不,还有一个人,叫姜雄。”
  “你先去招呼。”梁管摆摆手,自己再掩上门,“七哥,见不见?”
  刘老七略一思考,“见!”猛地站起身,“既然敢来,也算他有胆识!我亲自去试试他!”然后附在梁管的耳边低语了几句,梁管连连点头。
  金城背着手,站在洪胜堂的客厅中,观赏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猛虎下山图》,突然听得像一面破铜锣的声音响起:“金城兄,久仰!久仰!”
  金城一听声,就知道是刘老七来了,连忙转身向刘老七一拱手:“多谢刘爷盛情!金城惭愧!”
  姜雄听过人谈论这个刘老七,但从没有这么近跟他打过照面。在林风平的吊唁和葬礼仪式上,洪胜堂由梁管当代表,刘老七只来过一次,那时姜雄又刚好不在。现在总算看清这位黑道名人的面目:那双牛眼睛果然名不虚传,脸盘中间原来还长了个狮鼻子,口大唇厚,面黑齿黄,耳高额宽,一脸的横肉,笑起来叫人搞不清他到底是喜是怒。五十来岁的人了,身子非常壮实,透过身上那套蓝黑纯丝唐装,颇有一种刚阳之气。
  姜雄因金城嘱他如没必要,就尽量少说话,所以他只是向刘老七一拱手,也不言语。
  “这位想必是姜雄兄了?”刘老七向金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瞟了姜雄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同时自己走向《猛虎下山图》下的主位落座。
  “刘爷好眼力。”金城笑了笑,这时候,他看到在客厅的四角,不知什么时候已多站了七八个腰别短枪,身强力壮的保镖、打手,一些在看刘老七的脸色神情,一些正对金城和姜雄虎视眈眈。整个客厅的气氛显得有点紧张起来。
  姜雄脸色稍稍一变,金城则好像并没有看到厅堂的变化,他向正在主位落座的刘老七拱拱手:“承座。”自与姜雄走到左边的客位坐下。
  刘老七靠在大酸枝椅上,并不说话,好像把金姜二人忘了。只见他抬了抬手,一个婢女立即送过来一支特大的手提水烟筒,双膝下跪,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装上福建条丝烟,点上火。刘老七的大手掌在婢女白嫩的脸蛋上摸了几下,深深地吸上一口竹筒烟,背往椅上一靠,头一仰,再慢慢把烟吐出来。
  刘老七如此傲慢,令姜雄觉得真有点忍无可忍,他一激动就会站起身,但他身体稍稍向前一俯,就已被金城的一句话止住:“刘爷如此悠闲,我们也来上两支。”说着解下腰上挂的烟袋,往茶几椅上一放,“来,卷支大头熟。刘爷的菜肴一定很丰盛,要迟些才能上菜。”说完,卷起生切烟,也悠悠闲闲地抽起来。
  刘老七确实没有想到金城竟能在这样的情势下笃定如此,自己原来打算把二人激怒,再软硬一夹,很可能他们一气之下或者一慌之下就会把真话吐出来,现在看来此计不通。
  刘老七抽到第三口烟,突然呛咳了一声,然后一扬手,“啪!”掴了婢女一巴掌,暴喝道:“把她吊起来!一会儿我再好好炮制她!哪个想叫我刘老七不舒服,我就叫他不好过!”两个打手立即走上来,把不断地哭叫求饶的婢女拖了出去。
  梁管心中明白,这是刘老七做给金姜二人看的“下马威”,便对两名打手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当真。”
  姜雄见刘老七如此耍威风,不觉怒气上冲,一甩手,把嘴上刁着的大头熟往地上一摔,就要站起来,金城伸右手把他一按,面朝刘老七,语气欣赏地赞了一句:“刘爷的‘家教’果然名不虚传。”
  这下子倒是金城没被激怒,反把刘老七激怒了。刘老七几乎真的要一拍八仙桌跳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触到了梁管要他克制的目光,刘老七不愧是见过风浪的,他竟能在这一闪念之间便压住了怒火,同时嘴里发出“嘿嘿”两声冷笑,那双有名的牛眼阴森地盯着金城,声音低沉,缓缓地道:“过奖。在下的作为哪及得上两位在大佛寺的身手。”
  刘老七要杀人,便是这种笑声、眼神与语气,厅堂中的六七个打手几乎是同时拔出了枪,一齐指着金姜二人。整个厅堂立即一片杀气,气氛顿时紧张到像要爆炸。
  事发太过突然。姜雄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阵象,一下子被六七支枪指着,而自己还是赤手空拳;自知再拔枪已来不及,本是一腔的怒火,现在加上心头一惊,不觉脸色一怔。
  刘老七倒没有看到姜雄脸色的变化,他的那双牛眼死盯着金城,看金城的反应。江全的推断并没有错,刘老七要杀人,他真的不会想那么多,什么公安局的麻烦、广龙堂的报复、其他堂口的指责等等,他才不会管。只要金城现在作出的反应被他认为是金城杀了朱揸的,他就会把手一挥,那就会随即枪声大作,金姜二人立时横尸洪胜堂。
  厅堂中所有人--包括以足智多谋著称的梁管--谁也没有料到,金城立即作出的反应竟是这样的出乎意料,只见他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有六七支枪指着自己,全身根本没动,很悠闲地背靠茶几椅,只是把头转向姜雄,很认真地道:“看来江堂主不要我们来是有道理的,刘爷确实是怀疑我们行刺了朱揸。”
  这句话,叫刘老七和梁管都愣了一愣。刘老七不哼声,两只牛眼凝视着金姜二人,心中在猛地转着念头。金城的笃定使姜雄也镇定下来,两人平静地回望着刘老七,也不哼声。
  就这样相持了大约半分钟,刘老七终于沉声道:“你们说朱揸不是你们杀的,要我怎样相信?”
  姜雄大声应道:“我们敢来洪胜堂赴宴,就足以证明我们跟刘爷你没有过节!如果我们杀了刘爷的人,我们还会来这里见你刘爷吗!洪胜堂上下一百几十人,我们就两个人,你以为我们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吗!”
  姜雄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令刘老七一时语塞。
  金城心中叫一声:“说得好!”脸色却是平静,向刘老七拱拱手:“刘爷,为了免得我们两个堂口产生误会,被人从中渔利,我不妨向刘爷讲清楚。朱揸在大佛寺被人行刺的前一晚,我和雄哥在夜留芳过夜。他死在大佛寺的时候,我们正在一齐玩女人。我们总不能一边把那个女人玩得哇哇叫,一边去大佛寺杀人吧?”
  “这……”刘老七怔了一怔,阴森的脸色稍有缓和,但随后又“嘿嘿”冷笑两声,道:“我不管你们当时是不是在玩女人,我只知道朱揸已赢了你们一万二千多个大洋,再这样玩下去,你们广龙堂就要收档,所以,你们就要杀人!”
  “你……”姜雄一下子急起来,幸好被金城一把按住,道:“雄哥别急,为了广龙堂和洪胜堂的安危,我们应该跟刘爷说清楚。”金城心中明白,现在才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能不能让广龙堂暂时摆脱洪胜堂这个劲敌,能不能使自己免遭洪胜堂的报复,就看自己如何应对刘老七提出的这个关键问题了,只见他一别过头看着刘老七,缓缓地道:“刘爷,再玩下去不是我们广龙堂要收档,而是朱揸就会在胜发当场出丑!”
  “什么?”刘老七微微吃了一惊,因为他也不知道朱揸是怎样出“千”的,他觉得朱揸的“千术”简直出神入化,无人可破,而现在听金城的语气,他似乎已破了朱揸的千术,“你能够破朱揸的千术?”心一急,漏了口风,等于承认是自己有意叫朱揸去广龙堂捣乱的。
  金城确实精明,他知道尽管刘老七已说漏了嘴,但自己若在这时跟刘老七在这方面纠缠,可能反会使刘老七恼羞成怒,对自己并无好处,因此他好像根本没注意这个问题;同时他从刘老七的语气断定,刘老七本人也并不知道朱揸是怎样出千的。这是江湖上的成规:一个身怀绝技的人是不会向别人泄漏自己的绝技的,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发财的本钱,像朱揸这样的成名老千,更会是如此。
  金城于是微微一笑——这好让刘老七明白,自己并非不知道他已说漏了嘴——仅是接着刘老七的话头,非常笃定地道:“朱揸的千术确实高明,但他瞒不过我。他出千时,便是举左手揉鼻子。刘爷你有没有注意到?朱揸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有一个凹陷,一粒摊皮刚好藏在那儿,如果不是对此略有研究,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他的超人之处在于,他能够运内劲使这粒摊皮吞吐自如,并能够使它一下子弹出来。所以,他在胜发赢钱,基本上都是射三红,他在摊桌上弹进一粒摊皮,就可以稳操胜券。”
  金城这一讲述实在太过离奇,引人入胜,使刘老七听得有些愣了,连拿枪指着金城的打手都有些走神。
  “不过,朱揸只有以上的本事还不够,还不足以使这种千术出神入化。”金城继续娓娓而谈,“他还会使用一种令人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的邪术,叫‘一闪障眼法’,那就是在他一发功时,可以使在他四周的人在一眨眼间似乎有一丝的恍惚,从而未能看清楚眼前的东西。使用这种邪术功力最强的是罗浮山经常四海云游的道士山茶子,而这位道士正是在下的师伯。毫无疑问,朱揸是这位山茶子的门徒,至少曾师从过山茶子。也就是说,他是在下的师兄弟。而朱揸为了效果更佳,便每次都是在贵堂的兄弟起哄时才出千,这时候赌场的人精神最不集中,因此他每每得手。”
  金城自知自己是在讲鬼话,但他却能讲得像真的一样。
  他断走,别说是比较老粗的刘老七,就是心细的梁管也难以反驳他,因为朱揸已经死了,尸体已经埋了,腐烂了,上面所讲的已可以说是死无对证。至于什么邪术,什么山茶子,什么师兄弟,都全是天晓得。
  刘老七现在确实是半信半疑,但他仍是盯着金城,迫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不破他?”
  “我首先要顾及师兄弟的情面,同时在当今乱世之时,我自然更要想到不能让敝堂与贵堂闹翻脸,那样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更重要的一点,是我觉得朱揸已有违师训,我忍了他几天,是有意让他失去那种功力。山茶子曾经讲过,‘一闪障眼法’这种邪术,不可连续使用超过十五天,否则自会慢慢失效,直至于无,而且以后无法再习。朱揸被行刺的时候,他的功力已经在衰退。当然,他要是继续这样玩下去,我必定会在他出千之时当场把他捉住,从他左手的食中指间把那粒摊皮掏出来!”
  金城的话讲得可谓头头是道,再加上笃定的神色和语气,使刘老七心中的疑云慢慢消散,阴森的眼神终于和缓下来;而且他也心中明白,金城已经有意忍让,息事宁人,没有明显指责他派朱揸到胜发出千捣乱,加上语气谦恭,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
  刘老七的心理至此获得了一些满足,但他仍是凝视着金姜二人,思索了一会,终于抬了抬左手--这是他解除戒备的信号,六七个打手立即把手中短枪插回腰间,但仍是虎视眈眈,并没离去。
  金城见时机难得,立即又道:“刘爷,我们没杀朱揸,这已经讲清楚了,但要杀朱揸的人却有很多,他在江湖上,得罪过很多人,仇家太多;并且,更有些人想通过行刺朱揸来借刀杀人——借我们广龙堂的刀来杀洪胜堂,或是反过来,借洪胜堂的刀来杀广龙堂,这就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他则‘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对此刘爷不可不察。”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刘老七的语气现在是和缓多了。
  “有传言三山会要对刘爷不利,至于别的我不大清楚。
  在下就说这一句。”
  “又是郑雷!”刘老七沉声道。
  到这时,整个厅堂的紧张气氛消散了。金城担心如果再说下去,难免不露出破绽,于是便起身向刘老七拱手告辞:“现在既已前嫌冰释,我们也就不便再打扰刘爷了……”哪知他话未说完,刘老七已把手一摆:“别走别走!难得金城兄来我洪胜堂一趟,哪能就这样走了。刚才老夫有什么得罪之处,两位多多包涵!来来来!至少得吃顿便饭!我与两位饮一杯!”转头叫一声:“上菜!”
  刘老七心中的打算是,既然朱揸不是广龙堂杀的,自己也就不必与广龙堂为仇,尤其三山会现在对洪胜堂正虎视眈眈。与广龙堂和解,免除一个方面的威胁,自己好专心对付三山会。况且金城这青年人言谈得体,看来颇有才干,又讲江湖道义,也值得交个朋友。
  刘老七这一挽留,却令金城心中叫声“苦也”,他万没料到刘老七这个黑道上的响当当人物,其性格竟能变化得如此快速,想杀人时,一脸的阴森冷酷,一转眼,又会变得如此满腔热情。金城明白,如果自己这时硬是要走,就会很扫刘老七的兴,很不给他面子,说不定会令他又起疑心,以至即时反脸。同时,金城看到一直没有说话的梁管现在有点阴沉沉的模样,心中也不禁一寒。于是把心一横,向刘老七一拱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刘爷盛情!”
  刘老七的“便饭”设在“五仙厅”,这是刘老七休息消闲的地方,布置得很雅致,墙上挂着晚清名画家任伯年的一幅山水真迹。旁边挂一幅对子,上联是“遗世独立”,下联是“与天为徒”。这是武夷山天游峰的一副对联。更令人感到与黑道人物的品性作为格格不入的是,墙上还并排挂着四个特大的棋盘,棋盘上依次摆的是著名古棋谱排局中的“七星聚会”。“蚯蚓降龙”。“野马操田”和“千里独行”。在中国象棋界,这四个排局被称为“四大名局”。两边也是一副对子,写的是:“七星聚会,蚯蚓得道降龙;千里独行,野马何需操田。”左墙角放一个花几,上面一个名贵的雕龙花盘上种着一棵名贵的剑兰。
  金城随连声说“请”的梁管走进这个“五仙厅”,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四大名局”,猛然想起黄九说过,刘老七痴好下棋,并曾夸口说战胜过省城中的象棋名手“梳篦万”,不觉驻足静观,同时心中一喜。他原来担心在这“鸿门宴”上谈论江湖上的事,难免有时会说漏了嘴,现在他一下子找到了话题:跟刘老七谈棋!挑起他的棋兴,使他感觉自己是个难得的棋友,这样彼此以后会更好讲话。
  棋,是一种很迷人的东西,不好此道的人很难理解其中的玄奥。它可以叫人如痴如醉,可以使人与人之间得到很好的沟通,可以令两个原来并不相识的人因此而建立深厚的友谊,甚至可以使彼此有心病的人成为朋友。一个精干此道而又迷于此道的人若能找到一个水平不相上下的对手,两人便可能建立一种只有“同道”才有的感情,金城很明白这一点。
  当年的广州城棋风甚盛,上至政要权贵富豪、下至贩夫走卒蚁民,三教九流,很多人都痴好此道。刘老七正是其中的一个。后来政要胡汉民因下棋时用脑过度而脑血管破裂逝世,造成了这位既是名人,又是“棋痴”的悲剧。笔者的表伯父是个十足的平民,当年痴迷此道,竟至除了打工与吃饭外,其余时间几乎全部用于下棋,几十年后仍能背得下当年名手的多个棋谱,老年时因连败三局于当时仍是少年的笔者,竟至觉得自己大大失面,羞愧难当。是另一类“棋痴”的典型。
  当年广州的古寺名园是丛集市井小民下棋的地方。珠江之北主要有光孝寺、城隍庙,珠江之南则有海幢寺、伍家花园等去处。二十年代初,广州棋坛是所谓“粤东三凤”争鸣的年代。后来又出现了所谓“四大天王”、“五虎将”、“十八罗汉”、“通天教主”、“苏家四将”等等。省城的棋风极盛一时。
  所谓“粤东三凤”即黄松轩、曾展鸿和钟珍,黄在当时是公认的棋坛盟主;曾展鸿是富有的商人,当时的风气是棋手很少习谱,而他却是对棋局很有研究,且手订了当年很多名手的棋谱,使之得以留传后世,自己的棋艺也属一流;钟是最离奇的怪才,棋风诡谲狡变,不可捉摸。曾经借他人之手戏弄过黄松轩,成为棋坛的一个有趣的轶事。后来他游历越南,带动当地的棋风,几乎所向无敌。除这三位外,当年省城的一流棋手还有冯泽(即中国象棋史上赫赫有名的名手冯敬如,因他原来的绰号“烟屎泽”说来实在不雅,而于1930年代表省城参加“东南大棋战”时改名)和李庆全,随后还加上搭棚工出身的卢辉。而李庆全就是刘老七夸口说自己曾战胜过的“梳篦万”,这位象棋名手小名阿万,与其兄李贵(也是象棋名手)都是贩卖梳篦的小商贩出身,因而得了这个绰号。木制梳篦曾是广州、香港、澳门等地畅销的日用工艺品,辛亥革命后,这个行业逐渐衰落,李庆全便以下棋打发时间,随后成为省城西关一带的“棋王”,他也弃旧业而以棋艺为生。
  在当时,这类落拓江湖的棋人被社会目为是十足“下九流”的人物,他们在古寺名园摆棋档--比如冯泽就常在城隍庙摆档--以输赢搏彩,彩金一仙几毫不等(已成名的可以要得高一些)。一般棋迷固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就靠赢得的彩金维持生计。这些很为一般棋迷市民津津乐道的人物,生活其实可怜,无权无势,且多怕事。由于当时棋风甚盛,不少权贵富豪也好此道,因而他们有时也会被有权有势的人物邀到府上去下棋,陪这些人物消遣。棋手只为挣钱吃饭,哪敢不从,并且也为多图个赏钱。举个广东棋史上一个有名的事例。1931年冬,广东教育厅主办全省象棋比赛,淘汰赛进行到第三轮,当时的权要萧佛成不管名手卢辉要出席棋赛,派人来便把卢辉拉了去府上下棋,卢辉宁愿被判弃权也不敢不应这“金牌”之召。事后,广东教育厅也不敢奈何萧佛成,可见当年的权要霸道如此。幸好后来赛会查明“事出有因”,判卢辉与其对手均胜,才使卢辉免被淘汰出局,最后还得了该次棋赛的亚军,成为“四大天王”之一(其余三个是冠军黄松轩、季军冯敬如、第四名李庆全)。
  刘老七要李庆全到洪胜堂下棋,这就如同萧佛成要卢辉去府上下棋一样,面对这地方一霸,李庆全不敢不从。如果李庆全真的输了——不是刘老七自己吹牛的话,金城心中很明白,这是李庆全怕得罪这个恶霸而有意让棋。在广东象棋史上,李庆全是以稳健著称的,一双屏风马,固守得如铜墙铁壁,令当时的一流棋手都非常敬佩。在“东南大棋战”中,就只有李庆全一人独保不败。金城看着墙上的四个著名排局,心中骂一句:“在棋艺上,你刘老七跟梳篦万相比,真是算个什么东西!”
  刘老七见金城看着墙上的棋局出神,也猛然想起金城也是好此道的,不禁棋兴大发,哈哈大笑道:“我一时忘了,金城兄也是棋道中人!哈哈!这四局棋摆得如何?”
  金城连忙向刘老七一拱手:“想不到刘爷竟有此雅兴,真不愧是文武全才!小弟佩服!小弟佩服!至于这四局棋,不正是刘爷自撰妙联所写的‘七星聚会’、‘蚯蚓降龙’、‘野马操田’和‘千里独行’吗?”
  “哈哈!知音!知音!”刘老七又是一阵大笑。
  这顿“鸿门宴”,吃得作陪的梁管不好受,他不住地想套姜雄的话,但姜雄却是只顾“欣赏”山珍海味,显得实在是无心交谈。梁管不时挑起话题,他只是点头,摇头,有时说是,有时说不知道,弄得梁管最后也不想说了。而对于刘老七和金城来说,却犹如伯牙遇钟子期,简直有点相见恨晚。两人大谈“棋经”,从明代的《梦入神机》、《百变象棋谱》、《适情雅趣》、《橘中秘)谈到清代的《梅花谱》、《竹香斋》、《渊深海阔》、《反梅花谱》;从开局的“当头炮”、“屏风马”、“仙人指路”、“半壁山河”,谈到中局的运子取势、兑子争先、先弃后娶弃子攻杀;直至实用残局与古谱排局;从明代的国手朱晋桢、清代的国手王再越谈到当时的省城名手黄松轩、烟屎泽、梳篦万。两人真是越说越高兴,尤其是刘老七,能跟他这样“谈棋论道”的难得找到几人。真有这个兴致和水平的棋人,心中忌他是个黑道上的恶霸,不敢这样畅所欲言,害怕自己一时高兴反而说得他不高兴--棋道中人大多和文人一样都有个通病,即所谓“文人相轻”,好认第一,不认第二--那就麻烦;权要富豪,能有这个水平的并不多,有的话也不会有兴致跟他这个黑道人物谈棋经;至于同是黑道上的人物,找不出两个像他这样既精于此道而又如此迷于此道的。
  金城看到刘老七说得如此口水花乱喷,心中非常高兴。
  他已感觉到,刘老七已把他视为难得的知音。他不时对刘老七在棋坛上的“博学广闻”表示由衷的钦佩,使刘老七越加兴奋起来。这时刘老七已是三杯下肚,刚好评价完冯泽,随后说到李庆全,只见他把餐桌一拍,叫道:“这个梳篦万,三教九流的人都说他如何了得,就在几天前,我把他叫到这里来跟他玩了两盘,第一局和了,第二局他就败在老夫手下!哈哈,名震省城的梳篦万,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说完,得意地大笑,那双牛眼笑成了一条缝,而那个狮子鼻速速地抽了几抽。
  金城见刘老七实在太过得意了,青年人的那种好胜心不觉涌起,便说了一句:“刘爷果然是棋界高手,不知什么时候也能让小弟领教一局?”
  刘老七一听,高兴得一拍金城肩膊,叫道:“我也知道金城兄是棋道中人!今晚真是伯牙碰上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好!相请不如偶遇。来来来!先于了这杯,再杀他个痛快!”说着,一举面前的酒杯,“干!”
  金城举杯,但只轻呷一口,道:“刘爷,小弟已干过两杯了,这杯再下去,小弟就糊涂了,这样刘爷赢了,也胜之不武。”
  “好!那这杯就免了!”刘老七也不管梁管与姜雄吃完了没有——其实两人已经停筷——随即就转头向门外喊道:“把这些撤了!摆上棋来!”
  餐桌随即收拾得干干净净,下人端上来一块涂金水的白玉棋盘,再恭恭敬敬地摆好三十二只白玉棋子,然后悄悄退出。
  刘老七示意金城先行,金城也不客气,一下就是“炮二平五”,架起中炮。刘老七抽了两口水烟筒,口中道声“好!”来个“炮8平5”,与金城斗中炮,成顺手炮局。这种布局的特点是对攻激烈,变化复杂,从明代的棋谱开始,对此就有系统的阐述。
  接下的着法,金城采取了攻对方一翼的策略,把右车调至左边,再将左马左车从速开出。走了六七个回合,刘老七的右翼已明显受制,双方的棋力显示出来了。
  刘老七陷入苦思。金城注视着他的神情,自己心中的那种好胜心理也慢慢平伏了。当他劫得刘老七的左马,观察到刘老七的脸色已明显难看时,他终于冷静下来。又走了几个回合,刘老七使出了拼命的招数,置自己受攻的右翼于不顾,高右车准备把它调到左边来攻金城的右翼。当时局面变得比较复杂,金城面临两种选择,一是与刘老七连兑二子,这样局面立即和缓,自己虽仍稍占优,但已攻子不够,走下去将成和局。二是立即进炮猛攻。经过细算,金城断定自己将能抢先人局取胜。金城看看刘老七,只见他正抱头苦思,突然抬起头看了自己一眼。金城从刘老七这一既紧张又担心的眼神中断定,刘老七也把结果看出来了。
  金城假装又沉思了一会,然后作出了第一种选择。刘老七立即舒出一口长气。两个攻子兑去,又走了十来步,双方明显都已无所作为,金城主动提和。
  刘老七笑了,道:“金城兄,刚才你是可以抢先入局的!
  可见你毕竟火候未够。”一边说一边把刚才金城断定可杀的局势重摆出来,然后教金城如何“入局”。金城装出很认真聆听的样子,待刘老七摆完了,随即一拱手:“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小弟承教!”
  姜雄见这局棋已下完,担心江全和富国威别因等得太久以为出了什么事,便道:“城哥,很晚了,改日再跟刘爷下吧!”
  金城正要说声“好吧。”但还未说出口,就已被刘老七一把拉住:“再下一盘!再下一盘!夜了老夫派车送你们回去!”
  金城为难了,他也明白此地不宜久留,但他也明白刘老七现在是要挽回面子。刚才那局棋刘老七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虽然最后是和了,但他的心中一定感到很窝囊,他要出口气。自己现在若是硬要走,就刘老七的脾性来说,可能会令他留下“心脖。
  想到这里,金城笑道:“那就向刘爷多领教一盘。”也不管姜雄难看的脸色,重把棋子摆好。
  这一局刘老七先行。他一提子就是立中炮,金城应以屏风马。五六个回合,盘面成了中炮盘头马对屏风马的局势。
  金城心中叫声“好!”,因为这种布局,比较容易兑子成和。
  他也不伸炮过河攻对方的夹马,只是升车河头固守,这样,刘老七掌握着进攻的主动,而金城的防守却是固若金汤。接下去,刘老七多次寻找进攻的突破口,但金城的防守没出漏洞,二十多个回合下来,果然如金城所料,双方耗掉大部分子力,终又成和。不过这一局和棋令刘老七的心情舒服多了,上一局是他挨打,这一局是他进攻。
  两人又就这局棋谈论了几句。这时已近子夜。金城起身、离座,向刘老七一拱手:“承让!承让!刘爷果然高棋,小弟甘拜下风!现在夜已深了,改日再向刘爷讨教!”
  刘老七心中明白,金城这样说是有意谦让。有一定棋艺水平的人,不用等到下完一局棋,就可以断定双方的棋力高低。刚才这两局棋,足以表明金城的棋艺不在自己之下。既然金城这样给自己面子,而自觉也已挽回了面子,刘老七觉得也无谓再下了,刚想说声“城兄谦让,送客”,突然却听到梁管说道:“两位且慢!”只见他目视金姜二人,沉声说道:“你们说没杀朱揸,为何本堂保镖拔枪之时,姜雄脸色慌张?”
  真个是风云突变!刚刚“谈棋论道”的轻松气氛一下子没了,五仙厅立即紧张起来。梁管这下突然袭击果然厉害,使姜雄又是一怔:“你……”话未说出,只听金城已接口道:“这有什么出奇!一下子被六七支枪指着脑袋,谁个不吃一惊!”话未说完,连站在旁边的刘老七也没看清楚,金城已如闪电般拔枪在手,枪嘴正指着梁管的脑袋,低声喝道:“这样你惊不惊!?”
  梁管一下子真的惊呆了。当时他看到姜雄脸色一变,就起了疑心;吃饭时姜雄硬是闭口不言,使他觉得这内里有鬼,一定是金城命令他不得多言,以免说漏了嘴。当时梁管就已打定主意,趁对方毫无防备之时,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他万没料到对手竟会如此厉害,不但没有惊惶失措,反而能够即时作出这个令他自己大吃一惊的反击。
  “你也神色慌张了!”金城边说边收了枪,转头对刚才也愣了愣,现在刚回过神来的刘老七道:“刘爷,请你说句公道话,我们是不是应该以和为贵?梁军师这样疑神疑鬼,白伤了两个堂口的和气,这样对谁有益?”
  这回轮到刘老七为难了。他没有料到梁管会突然向金城发难,因为他已确信行刺朱揸不是广龙堂的人干的,梁管这样说,确实是有点疑神疑鬼。况且经过一番“谈棋论道”和下了两局棋,他对金城颇有好感,但他现在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去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把兄弟兼军师。他迟疑了一下,正想说句什么,突然“啪啪啪”,有人敲门。
  梁管惊魂甫定,赶紧走两步去开了门,门口站着守大门的卫士,只见他神色有点紧张,一见是梁管,便道:“报告军师,广龙堂来了人,说他们的堂里有急事,要金城和姜雄立即回去,否则就要闯进来。”
  金城一听,立即向刘老七一拱手:“刘爷,敝堂出了事,小弟要立即赶回,告辞了!”也不等刘老七回答,就与姜雄急步走了出去,留下梁管一脸的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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