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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华庵的春风

作者:叶灵凤

   

  自黄鹤楼头沿江东下,在扬子江的航线将完时,有一处商埠因江心有座小山和岸边矗立着一支巍峨的宝塔,常会引起旅客们特别注意的,便是C地了。C地距繁华冠全国的S埠只有一夜的路程,地势一面临江,三面环山。亘亘的青山,一眼望去几十里起伏不绝,实是江南惟一的大观,昙华庵便建在这东郊一座小山的腰部,庵左一带修竹,后面漫漫的尽是松林。鹅黄色的短墙,掩映苍松翠竹之间。在这风光明媚的三月天气,游春的士女,只要一出东门,远远地便可望见了。
  这一天清晓,昙华庵的老尼慧净一早起来看看阶下的鸟粪也没有除,堂前案上的香灰依然,油灯也没有点,知道徒弟月谛今天又偷懒没有起来了,便急忙转到堂后小房中去喊。月谛近来真古怪,做功课时常是瞌睡,早上也偷懒不起来,下午总是倚了后门望着山下呆想,一点没有以前那样勤快了。
  昙华庵的房屋很少,走进庵门是一座生了四株梧桐的大庭院,正面三间平房,左边是老尼的方丈,中部是佛堂,右边是预备施主们做斋的客室。佛堂屏门后面,有两间小房,一间是租给了一个在山下布厂里织布的女工,一间就是月谛的卧室。从月谛卧室床后小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后面短垣围绕了一座菜圃,角上有一间茅屋,是庵里雇来的菜佣陈四住的。老尼走进了月谛的卧室,将一顶旧蓝花布的帐门掀开,见月谛正两手蒙住头,背朝里面睡着,便用力将她摇了几摇,月谛才悠悠地惊醒,翻过脸来见是师父,吓得连忙坐起,面色羞得绯红,老尼带了似嗔似劝的声气责道:
  “出家人要六根清净,一点不受外缘的影响;寒冬酷热固然要不辞劳瘁,像这样三春花暖的天气,更应格外破晓就起来做功课,怎可这般贪恋床席!”
  “师父,弟子一时大意以致起迟,下次再不敢了。”
  月谛的心在乱跳,一面站起一面这样自咎了一句。老尼见她已起来,也就无言;掐着念珠慢慢踱回堂前去了。
  老尼走后,月谛失了魂似的靠在墙上发怔,适才梦中的事情她记起来了——
  ——奉师父的命下山到城里去募月米,因在街上看张公馆娶亲的喜轿耗时太多了,出城时天已傍晚,在快走近山脚时,对面路上来了几个恶少,她看见他们远远地指着她交头接耳,知道已是不怀好意,吓得低头走在一旁,哪知他们竟紧逼了上来。有的说她这样迟才回来,定是在城里什么庙中去会和尚;有的说尼庵的佛龛下总会藏着男人,他上次亲眼看见;有的更问她在这样猫叫石跳的春天,晚上可想……她吓得红了脸不敢开口,急从旁边跑去,哪知他们竟追上来,当中有一个竟赶上从后面将她紧紧抱住,幸亏这时路上又有人走来,他们才撒手任她跑了。她不敢再从大路回去,急忙沿着田埂想转上山坡,哪知才走了几步,在一座高坟后面,突然看见一只小脚,两个人正在……
  她想到这里,两颊羞得绯红,昨天晚上因听见两只野猫在瓦上追逐的鸣声和窗外那吹进的一阵花香所引起她的那苦闷,又来缠绕着她。她不敢再多想,怕迟了要遭师父见责,只得懒懒地走了出去。寂静的小庵里,春神也似乎并不吝啬她的踪迹不肯光临。庭前草色油然,梧桐树也抽了嫩绿的新芽。月谛扫过了地,便抱了观音案前的花瓶,到后园去汲水折花。小园里给朝阳照了一早晨的自地上所蒸发出来的土气,和着花香,在她一启门时,嗅着了便有点蒙醉。她从井里汲了养花的水,又折了两枝初开的碧桃,便在畦旁看菜花上嗡嗡的蜂蝶。站久了,太阳的热力贯彻了她的全身。她看看茅屋上吹起袅袅的炊烟,觉得自己也像有点飘渺无主起来。她感觉自己有点虚空,需要一种紧迫的压力,她便将怀里的花瓶紧紧贴住自己的脸,炎热的面部受了这腻滑寒冷的熨帖,才微微觉到一种快感。
   

  这一天一个早上,她比以前更觉软绵无力,像遗失了什么紧要的东西似的,只觉自己脑中紊然,无力做主的心跳得格外厉害。翻开了净土法门,她偷眼看看师父不在旁边,竟将击木鱼的小捶也举起靠在两颊上用力地摩擦。
  月谛的来历,据山下人说是一个少女的私生。一降下地时,她那不知名的生母大约不忍将她置死,便偷偷地将她抛在路侧,恰好这昙华庵的老尼走过山下时,闻着啼声看见了,到底出家人心软,不忍闭目不睹,便将她抱起寄养在山下一家农夫家里,一直到七岁时,才将她领上山来。这段故事,大概山下的人都知道,幸亏慧净那时已有五十多岁,不然,还要惹起他人的一些闲言哩!月谛上了山后,老尼只使她做些杂事,或伴着化缘;一直到十三岁那年,才教她诵经,现在已经十六岁了。私生儿大约因了父母当时猛烈的热情的遗传,常常多是早熟早慧,月谛当然也逃不了天然的势力。她十四五岁时下山看见许多妇女抱了婴孩或是同着男人谈笑,对于自己这样清冷的生涯早已起了疑问,但是孤寂的庵中,每日除了老尼脱脱的木鱼声外,什么新见闻也听受不到,老尼除了诵经之外,固不教她什么,她自然也不敢多问。所以她每日只是谜一样的过去,一直到去岁那布厂里的女工金娘迁了来时,她才从她的口中知道了一些世事和人事。金娘本是偕着丈夫住在山下,一同在布厂里做工,去岁因丈夫死了,嫌一人独居在山下房租太贵,才找到了昙华庵里来。老尼因为贪图一块大洋一月的额外收入,且房子空着也是无用,所以就允许了她。金娘迁来了后,月谛起先因为没有同陌生人居惯,所以对她很冷淡,后来渐渐觉得金娘的言语举动都比老尼可亲,也就同她亲热起来。无事时总是偷到她房里去闲谈,金娘也不时和她谈起一些她所未知的事。
  一天晚上金娘在房里吃晚饭,月谛跑了进来,金娘指着桌上的一枚红蛋带着戏弄的口气向月谛道:
  “月姑娘,这个蛋请你吃了罢。”
  月谛摇了摇头坐下。沉默了一会,又突然问道:
  “蛋染红了还可吃么?”
  “蛋染红了怎不可吃?”金娘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染红呢?”
  “生了儿子自然要染红蛋!”
  “怎么会生……”月谛带了一种疑惑的神气追问。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当真出家人连这些事也不晓得!”金娘斜了头笑得两只小眼都闭起来了。
  “哪个是出家人!又没有人告诉我,我怎会懂得?师父是怪可怕的。好金娘,请你告诉了我罢!”
  月谛将声音放低了,带了一种央求的神气,扯住金娘的袖管。
  人的希望不能达到时,仅在口头讲出,也同样可以得到一种快感。可恶的金娘,大约因独居久了种种方面自感到不满,现在经了月谛这样的央求,乐得借此发泄自己的闷塞,便完完本本将月谛心中所带着问号的事情——向她解剖,并且还连带告诉了许多别样的话儿。自从这一晚后,月谛如同破茧出来的飞蛾般,做醒了一场大梦,才得重见天日。她以前看见两只蝴蝶在天空飞逐,总不明白它们的原故,现在她恍然了。尤其在下山时看见男人,总觉得有点异样的感受,晚上一人在房里,她总偷偷地从墙上刮下一些白垩试涂在手上,想尝尝那粉脂的滋味,月谛现在是明白了。
  乡下人的恋爱是很浪漫而随便的,月谛一人傍晚倚了园门,向山下作遐想时,在长草丛中或大树背后总会常常看见金娘所告诉她的一件事。这种关于梦中的理想的强有力的实证,在她的脑上留了极深刻的印象,使她看见男人时总觉能格外引起她的注意。她现在渐渐觉得自己的意识中有种不敢说出的要求潜在,她想起了两颊总要泛红,她觉得想起了男人心中能生快感,但有时又有点惧怕;这种矛盾,常常使她在夜里构成很古怪的梦境。
  她常常欢喜到金娘的房中去,这当然是老尼不愿见的事。老尼近来已对金娘生了歉恶。她是历尽沧桑的人,她有时看见金娘放工回来后又换上衣服梳了头重行出去,一直要到第二天清晨才眼球上蒙了红丝蓬着头跑回来,总是要私下叹道:“善哉,这哪里是孀居!”
  但是近来月谛智慧方面的发达已与她身体方面的发达到了同样程度。这天老尼见她又从金娘房里出来,便沉了脸责道:
  “月谛!出家人以清净修养为本,非至不得已时,不应常常与外界人谈笑!”
  “师父原谅。我今天是看金娘又买了鱼回来,所以特地跑去拿六道轮回之说劝她的,告诉她一切众生俱是父母。”
  老尼无言,月谛的心中暗暗奏着凯歌了!
   

  

  诱惑是思春之神的唯一绝技,她把雀儿逗开了歌喉,花儿逗出了蓓雷,又将溪水引起微笑,枝头引出新芽,现在更转向人的方面来了,月谛自春风沿着十里长山吹进昙华庵以后,她的心中更加飘渺起来,她有时觉得自己很是明白,但有时又觉得模糊,她感觉自己心中有种欠缺,但是她不知自己的要求究是什么,不过渐渐有点自己对于自己的行动和意识不能做主起来。一点小的事情,都能使她惊动。尤其是夜间熄了灯,靠在床后的窗口,望着园中蒙了纱似的月光,或嗅着夜风送过来的花香,和在床上听见一两声屋后松林中栖鸟的幽鸣,都能使她整夜的不能成睡。在这样的辗转中,她常是用金娘所告诉她的话反复地来猜证,搜遍了她单纯的脑筋,来作畅意遐罔之想,近来她的梦做得更是多了。
  这一天她因夜里又睡得很迟,所以早晨竟未能按时起来,给老尼将她从梦中唤醒了后,她昏昏地将一个早上混过,但是心里却不安定得厉害,近来天气渐渐暖了,她觉得体中像有热力膨胀着,有一种被绳索捆紧了的苦闷!
  下午老尼收拾了一个包袱,重换了一领布袍,预备出去,临行时嘱咐月谛道:
  “月谛,我到城里有事,今晚或不回来,你好好地在庵里留心香火;傍晚无事,可到后园去监视陈四种菜,不要偷懒!”
  月谛近来确是很懒,不但老尼不在面前时她不肯念经,她并且对于念经起了厌恶。她自己常常这样想——是哪个送我到这里来修行?修行有什么用?修成了像观音那样的道行,也不过赢得孤独一身,坐在庵里受冷清!
  她看见老尼走了,心里不禁暗暗欢喜,她知道自己又可任随自己的意见行动一刻了。
  春日午后的空气,确使人能疲惫。老尼走后,月谛悄悄掩起经卷,走回小房,不觉倒在床上,四周静谧,日光映得房里雪亮。她像方做过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似的,忽觉在这寂静中,似乎四周都有眼睛侦视她。她屈身闭上双眼,只觉面部发热,血液循环率加快,她用两手掩住胸部,胸部皮肤表层里似有无数小爬虫在搔动着想钻出。她发了狂似的抱着被在床上反复地乱滚。这时无论何人,只要真若有人走进月谛的房里,她看见定会对于自己的行动羞得满脸绯红或哭出。她不知自己究要怎样,她只觉自己无力制止自己不这样做。
  到神经激奋的高潮过去后,起了副作用时,她才觉到困惫。好在老尼既不在庵中,她也乐得睡了。在这次睡中,月谛又做了一个一般少女在春夜所常做的梦。她近来梦中所见的景象,差不多都是她在清醒时所希望着而又不敢常想,想起了总要脸红的事!
  睡醒后日已西斜,老尼还未回来。她昏昏地走到前堂,案上的油灯还燃着,只是炉中的香已尽了。她燃上了一支香后,想起老尼嘱咐的话,便慢慢地走向后园来。
  后园地上还留着一角残阳,只有陈四一人,在蹲着种菜。
  陈四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本地乡人,两眼深陷,一脸狡狯气。老尼去岁因庵里无人种菜,而且庵里有个男人,有事时也可仗恃些,所以才特地招了他来,陈四初时倒很尽职,后来竟渐渐改变起来,常常不浇菜锄地,一人跑下山去,有时更背着老尼暗暗地偷些菜送给山下一个女人。所以近来老尼对他很留意,常常自己或命月谛去监视他工作。大约清明节后,他与昙华庵的关系便要断绝了。
  陈四看见月谛走来,仰面笑道:
  “月姑娘,今天师父出去,你又偷懒不念经出来玩了!”
  “出来玩?师父特地命我来看你的呢!”
  月谛带了一种复仇的神气说。她到底有点天真,并不想到这句话是不应该说的。
  “老师父真好笑!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女人,难道怕我随了汉子溜去么?倒烦你做了一个巡逻。”
  陈四有意调侃月谛。
  “不是这样,你不要多心,师父不过叫我看看你菜种得怎样罢了。”
  月谛近来的脑筋太机敏,她听了陈四的话,口中虽这样回答,心中却止不住在想——呵……女人……汉子……
  她立刻想起梦中许多的事。她怕陈四看见她羞红的脸,便慢慢移到墙边去看山。
  这样绵延的大山,顶上蒙着夕照,山下村舍丛树中飘上几缕淡白的炊烟,看了确能使人神往!
  在她出神时,山下对面小路上现出了一个人影,因距离太远,辨不清面目,待走近了,月谛才认得是金娘,金娘放工回来了。
  金娘进来,看见月谛在园里。
  “月姑娘你一个人又跑到园里来了!”
  月谛尚未回答,金娘无意回首又看见陈四,立时改变了声音:
  “哼!他也在这里——陈四,小心点!你不要想……”
  “呵!你不要冤枉人。太阳没有落山,头上还有青天哩!”
  月谛不大明白他们讲的什么,依旧在那里看山。
  金娘走了进去又走出来,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向陈四说道:
  “陈四,我今天在山下看见了一件好事!”
  “什么好事?”月谛的好奇心驱使她插了一句嘴。
  “总不外又是你们厂里的女工和管工的老玩意儿!”陈四鄙夷地说。
  “你们都未猜到,这真是件开眼界的事!我今天放工走过西村赵家门前时,看见里面许多人围成一圈,像是瞧戏似的,我也挨了进去,呵!陈四,你猜是什么?原来是赵家的小媳妇和一个佃工有了来往,被人捉住了,赤条条地捆在那里!”
  “哈……”
  “……”月谛心跳得厉害。
  “听说她们预备就是这样把这一对拉进城去。我想其实这又何必?在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天气,什么人私下没有点玩意儿?何况他们更是年纪青青的少年人!”
  月谛心里很佩服金娘见解的透彻,但是同时却感觉地面像有点浮动了!。
  “这也不错,休说年纪轻的人,就是有些大家妇女和出家人也暗里会……”陈四这几句话是有为而发。
  “呵呵!罪过罪过!你休这样胡说。这幸亏是月姑娘在这里,好说话,假若换了老师父,怕不又要赶你出去!”
  金娘带笑说了陈四,陈四无言,她又转过来向着月谛:
  “月姑娘你莫多心,你看陈四这样胡说,回来告诉师父好好地痛惩他一番。”说后小眼随即向陈四一飘。
  月谛正尖着两耳听得出神,被金娘这样一讲,倒反不好意思起来,羞得满脸绯红,再也站不住了,掉身往庵里便跑。
  “这又要紧什么,你以为出家人都是好的么?哼!我上次曾亲眼看见一个尼姑……”
  月谛一面跑,一面耳中还听见这样的话,这是陈四的声音。
   

  这一晚,月谛似乎觉得格外苦闷;灯熄了好久,依然不能入睡。看看窗外天空的一钧蛾月,似已到了午夜,庵里没有时计,不知究是什么时分。老尼依然没有回来,今夜大约是因事不得归了。月谛今夜像是因了老尼不在庵里,微微觉到一种恐怖;人静后庵里空气的静谧,使她在床上连咳嗽也不敢高声。她屏息闭目不动,想使脑筋安静了可以入睡,但是愈是这样用心,神经的兴奋脑筋的灵敏好像反格外加倍。在黑暗中她简直看见有一幕幕的图画,这种幻象,正是她心中苦闷的根源,她看了不觉有一种自已被暴露了的难堪。她望望窗外,窗外射进的一道月光,映在床上的一幅破棉絮上,恰像一个蜷伏的人影,她心里更格外不安。现在假若真有一个人来伴着她,她当然不致如此了。
  月谛虽是个无知的少女,到底她是曾经在庵里度过几年经卷的生活的,到此春情几使她不能自止的时候,她的理智便跑出来制止她,她想起师父曾经对她讲过的话了:
  ——一切诸欲,俱是烦恼!呵!烦恼!现在这种情形,大约就是所谓烦恼了!出家原所以求烦恼的解脱,但是现在怎这样无效呢?好好地安静生活,哪会想起这些事来!这是我的作孽自受,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必然诱惑?只怕都不是吧!只怕都是这天气的作祟吧?
  躲在黑暗中的魔鬼,此时狞然冷笑了。一件事情愈是想有意避开不想,它之相缠愈会紧逼。月谛想起天气,她立时就联想到白天里金娘的话——在这样的天气中,什么人私下没有点玩意儿?何况他们更是年纪轻轻的少年人!
  她知道此时在茫茫中正有许多人同她同病,她立时不再谴责自己了。一种对于自己行动的宽恕和对于他人行动的同情心,轻轻在她的意识里浮起。
  她感觉口中干得厉害,像夏日在炉火旁的焦灼。她轻轻地从床上撑起,想去找点水喝;这种行动并不是犯什么罪,但是她却同要去犯什么一样,不由自主地战栗了。在黑暗中摸着了桌上的茶具,但是茶具却是空的,她失望地回睡到床上。一种绝望的难堪,使她口中加倍的渴,她心中烧得更厉害,将小指放入口中用力的噙住,但是依然不能减轻这种痛苦,她只得又起来倚了床后的小窗。
  这一方离地不到四尺的小窗,以两扇木板代了窗榻,是月谛近来烦闷时惟一的疗治地。她烦闷时倚了小窗,窗外的景色,能使她将心中的苦难渐渐忘去,不过这种举动常常会受老尼的干涉。老尼晚上只要听见有一点声响,她都要起来看的,所以平时月谛总要待老尼入睡熟了,方敢轻手轻脚的起来。
  今夜老尼不在庵中,这虽能使月谛因寂静而微恐怖,然老尼惹人厌的,扫兴的举动却可受不到了。她大了胆起来倚在窗口,想借此可以使自己的兴奋减轻,但是却不然,仲春三月之夜,空气中流荡着花香,天空斜悬着蛾月,夜风飘来,薄薄带点寒意,这种滋味,反能使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益流于癫狂!月谛依了窗栏,纵目四顾,园里月光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反使她分外不快。她用了一种挑衅和鄙夷的态度,定睛将一切一件件地察看:窗脚下的苎麻,远过去的菜花、杨柳,几株矮壮的胡桑,在平日很能给她兴趣的,此时一点也不能引她留意。她再看过去,看见日间陈四新种下的一畦菜秧,都惬伏在地上,不觉又想到日间金娘所讲的话,紧张的心弦更怵然一震!
  无意中她看见了陈四的茅屋,陈四的茅屋立在月光下寂然不动,恰似一个待隙而诱人堕落的魔鬼!
  一个意外的想念,突然浮上月谛的心头,她被诱惑了!
  ——陈……四……一……人,我不如到……
  才想了一半,她便将脸埋在手里不动。这是理性想出来做最后的援救,但是已不可能了!
  她想着师父不在庵中,胆子陡然大了起来,一种不可避免的潜力,在暗中驱使着她。她俯身向窗外地面望了一望,又回过身来向房中沉吟了一会。她无力使自己的战栗停止,屏息踮起脚尖,走近门口,从缝中向对面金娘的小房中望去。对面寂然黝黑,不见灯光,金娘大约是入睡已久了,她又添了几分勇气。
  她感着面部如火烧样的热,心脏几乎跃到喉口,手中颤抖到失了自主,像有人在后面催促似的。她战战兢兢地爬上了窗台,外面地势较高,窗台距外面的地面不到三尺,她突然跳了下去!
  可恐怖的性欲的诱惑!
  四分满的上弦月刚被一阵夜云遮住,园中似乎格外阴暗。月谛跳下来后,在地面蹲了一会,像宵行的狐犬被惊了似的,立刻取了直径,在菜丛中向陈四的茅屋奔去。在快走近时,她的脚步才渐渐缓下。
  茅屋的方向与月谛小窗的方向相同,月谛战兢着走到茅屋的转角,才看见屋里还有灯光从窗中射出。
  ——呵!陈四还没有睡。大约也是……
  窗上的破纸被夜风吹着在微微的颤动,月谛不由地将身子贴在墙上从窗纸破处向屋里望去。
  出人意外,她的眼球网膜上呈现出了两个人的肉体!灯光虽不大亮,下面一个还可看出是一个女人!金娘!
  可怜一个少女紧张着的神经,终经不住这意外的刺激。月谛尖锐地惊呼了一声,霎时脑瓜充溢,颓然昏倒在地上。沉重的身体的倒地的声音,使四周微微起了一点反响。
  茅屋里的灯光突然灭了。
  在响声消灭屋里尚未有人敢开门出来看时,园里十分寂静。只有灰黯的地面上横着个少女的尸体,树影射在上面微微摇动。
                      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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