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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瓤子九走后不久,刘老义跑了来,像接受遗产似地把菊生带走。菊生的新义父名叫薛正礼,一班人都称他薛二哥,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值得大家尊敬的忠厚性格。他在杆子中是一个重要头目,为人很和平谨慎,不多言多语,没任何不良嗜好,连一根纸烟也不肯抽。菊生从前曾经见过他,知道刘老义和赵狮子都是他的部下,但同他并不很熟。当刘老义把菊生带到他的面前时,他不让菊生磕头,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好吧,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菊生现在才晓得在官路上追赶他们的那群土匪全是他的部下;不过没人再提起那件事,连菊生也没有丝毫怀恨之意,只觉得有点儿滑稽。
  跟随着薛正礼,菊生的精神上的痛苦减轻了不少。一两天过后,他同薛正礼部下每个人都混熟了,人们都喜欢带着他一道溜达。这个团体虽然比王三少的团体大几倍,却没有小伕子,陶菊生就替他们作一点琐细事情。行军的时候,菊生的身上挂一个灰布包,里边装着纸烟、火柴,和一套烟家伙①。虽然这个团体中没有“瘾君子”,但有时他们也躺下去搔②着玩儿,尤其有时必须拿大烟招待朋友。薛正礼给菊生一条新的白毛巾,使他包在头上,连耳朵也盖了起来。他脚上的鞋子破了,刘老义替他问老百姓要来一双新的。人们对他的监视也不像从前紧,随时他可以一个人在村里跑来跑去。
  
  ①一套烟家伙包括烟灯,烟枪,钎子,挖刀,一切必需的工具。
  ②小孩子乱摸乱拿他们所不该玩的东西,河南的口语说是“搔”,大人抽大烟也叫“搔”,是引伸了“搔”的原义。

  就在菊生来到薛正礼这儿的五天头上,票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胡玉莹在晚间逃走了。自从杆子成立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这样事情。胡玉莹的舅父几乎被独眼龙李二红用皮鞭打死,其余的票子也都换了打。听到这个消息,陶菊生立刻跑到票房去看他的二哥。芹生瑟缩地蹲在麦秸窝中,偷偷地告诉菊生,当胡玉莹逃走时他本来也可以跟着走,但为怕菊生吃苦,他犹豫一下就留下了。“打的怎么样?”菊生问,望着芹生的蓬乱而肮脏的头发。“不要紧。”芹生悄声说,“二红刚打了两三下,恰巧赵狮子跑来玩耍,他把鞭子要了去,打得很轻。”菊生从他二哥的耳朵棱上捏下来一个肥大的黑虱子,离了票房。
  这天下午,人们有的出去玩耍,有的睡觉,薛正礼坐在火边,好像在想着心事。他的对面坐着陈老五,正在擦抢。陈老五是菊生比较不很欢喜的人。当菊生们一群刚被捉到时,在官路旁的干沟中把菊生的灰大衫穿在身上的就是他。他大约有三十五岁年纪,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胡子占去脸部的二分之一。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设法找剃头匠给他刮脸;如果有两天遇不见剃头匠,他就会变做猩猩。每逢刮脸,像割草一样地喳喳响。他的手十分奇怪,连背面指关节也有硬皮,像手掌上的茧子一样。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做得过分瘦窄,扣子极密,料子是一种发亮的黑洋布,只有那时候的乡下土财主才觉得这布料和式样好看。每次洗脸后,他总是要在他的比枣树皮光不多少的脸孔上抹一些雪花膏,免得脸皮被寒风吹裂。如今他正用心用意地用他的笨拙的手指给枪栓上的零件擦油,没有说话。陶菊生坐在薛和陈之间,低着头在磨盘上研墨,脸蛋映着火光发红。墨研好后,他向他的干老子问:
  “二伯,怎么写?”
  “写厉害一点,”薛正礼抬起头说。“要二百两烟土,一千块大洋。”
  菊生把笔尖放到火上烤一烤,俯在磨盘上写起信来。信写好,他转过身来字字分明地念给他的干老子听:
  
  王庄的村民知悉:
  兹因缺钱使用,要你们在三天以外,五天以里,送来烟土二百两,大洋一千元。若不照办,烧你们的房子,打死你们的人,鸡犬不留,玉石俱焚!
                   薛正礼启

  薛正礼一面听一面微微地笑着点头。听完后,他很感兴趣地把信纸接过去,仔细地端量了一会儿,说:
  “你写的很好,很好。”他又研究片刻,抬起头来笑着问:“你没有把我的名字写错?”
  “没有。”菊生笑了,心里说:“怎么能够写错呢?”
  “这是‘薛’字,这是‘正’字……”薛正礼用指头指点着认下去,终于忍不住奇怪地问:“这里怎么多了一个字?”
  “‘启’字……”菊生窘得脸红,因为自来先生们没有讲说过这个字的真正意义。“这是写信的规矩,不要它也可以。”
  这回答已经使薛正礼感到满足,他把信放在磨盘上,在火上搓着手,和蔼地问:
  “菊生,你说实话,你想跑不想?”
  菊生天真地摇摇头说:“不想。”
  “真不想?”
  “真不想。”
  “你愿意跑就跑,反正没有人看着你。我怕你跑不了就糟啦,要是给抓了回来,会连你二哥一起干掉的。再说,如今到处是蹚将,跑出去给霸爷①抓了去,你就不会像在这儿一样享福了。”
  
  ①零星土匪被称做“霸爷”,比大股土匪要残酷许多倍。大股土匪也讨厌他们。

  “我知道。”菊生很听话地回答说。
  干燥的雪子儿开始落下来,在瓦扎檐①上和院里的黄土地上跳着,滚着,发出一种好听的细小声音。陈老五已经把枪栓安好,向门外望一望,烤着手喃喃地自言自语说:
  
  ①草房用瓦镶边叫做“瓦扎檐”。

  “好雪,可惜下的晚了一点。要是早下二十天,麦苗就得力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根充象牙①的烟嘴儿,安上纸烟,就火上吸着后,看着菊生的脸孔说:“你们上洋学堂的,一出学堂就能做官。菊生,你日后做了官,我同你干老子找你去,你大小给个差事就成。你叫你干老子做啥子差事?”
  
  ①充象牙是假象牙、人工象牙。

  陶菊生嘻嘻笑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看,”薛正礼说,“我顶好给菊生做卫队连连长。”
  “对,我们都给他做卫队去!”陈老五同意地叫着说。“菊生,只要你做个县知事,俺们就去找你,你可不要不收留俺们。”
  “到那时候,”薛正礼笑着说,“他一准会把咱们忘到九霄云外了。”
  这句话刚刚落地,从隔壁庙中突然发出来一阵皮鞭声和一个老年人的惨叫声,十分刺耳,同时又听见赵狮子的愤恨的谩骂声。陈老五从火边跳起来,兴奋地说:
  “妈的赵狮子,到底把他的亲舅骗来啦!”
  薛正礼皱紧眉头,听了会儿,低下头默默地在火上烤手。
  “我去帮赵狮子打几下。”陈老五兴致勃勃地说,提着枪向外就走。
  “喂,老五,”薛正礼抬起头来说,“叫狮子给他个‘快性’①,好歹总算是亲舅!”
  
  ①“快性”是要人快死,免得多受罪,和“慢性”对待相反。在讲义气的土匪中慢性的杀害人也被认为不人道的。

  陈老五走后,陶菊生同他的干老子都不说话,望着院里飘飞的微雪带着雪子儿,倾听着隔壁庙中的打人声音。菊生不明白为什么赵狮子这样地对待亲舅,心中充满了恐怖和难过。过了一会儿,他再也忍耐不住,向他的干老子恳求说:
  “二伯,你去劝一劝狮子叔吧!”
  “不要管他!”薛正礼摇一下头说,从嘴角流出来一丝无可奈何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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