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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小河在星光下哗哗地流着。马蹄踏上河边的薄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像琴韵一般悦耳。从远远的上流传过来守寨人的稀疏的梆子声,稀疏的狗叫声,还可以隐约望见晃动的点点灯光。一阵尖冷的北风飒飒地吹过河滩,管家的骑的马振一下红鬃抬起头,迎着风怅然凝望,发一声萧萧悲鸣。
  为着一个病票没抬到,怕万一会发生事故,管家的命令杆子暂停在小河边上。五分钟后,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走近河岸,管家的在马上不耐烦地向身边的弟兄吩咐:“去,送那个害病的家伙回他老家去!”随即一个弟兄转身向河岸迎去,一面拉开枪栓,一面用低而沉重的声音向岸上叫:“(此足)住①!(此足)住!”岸上的人们听见这叫声立刻上步,黑暗中有人擦一根火柴点起来一根纸烟。那个病票大概正发着高热,被抛到路旁的时候没有发出来一声哀哭。火光一闪,枪声响了,跟着一个沉重的物体滚下河岸。人马都以最大的静默倾听着岸上动静。片刻间,小河像咽住不流,而空气简直要在严寒中凝固成冰。
  
  ①当时土匪中忌说“停住”,拿“(此足)住”代替“停住”。“(此足)”的意义和“踩”字差不多,想系一声之转。

  “起①!”管家的又命令说。“让票子走在中间,不要挤下水里去!”
  
  ①土匪中把开步走叫做“起”。

  带条的①首先踏上了独木板桥,向后面投来个低声警告:“传!孔子②上霜很滑,小心一点走!”
  
  ①土匪中把带路的人叫做“带条的”。
  ②土匪把桥叫做“孔子”,因为桥下有孔。“孔”字读去声。

  “传!孔子上霜很滑,小心走!”后面的人照样把警告传递下去,一直到队尾为止。
  过了小河,队伍在星光下的小路上扯得很长,前边的人们不时得(此足)住等待。约摸走了一个多钟头,经过一个有许多瓦房的大村庄。有一股土匪放着枪冲进村里,随即有两个麦秸垛和一座房屋燃烧了,火光向突然变得浓黑的天空乱伸舌头。沉沉的静夜被搅乱了咐庄里到处是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原野上到处是慌乱的狗叫声;乌鸦哑哑地啼叫着离开树枝,结队向远处飞去。
  “爷们是李水沫的杆儿,大家都听着呵!”土匪在火光中大声喊叫。“限你们三天以外,五天以里,把片子钱①如数送到。要是五天以内不送到,爷们再来时杀你个鸡犬不留!……”
  当小股土匪进村里放火时,大队人马盘在村边的路上等候,向天上放几枪助助威风。催过片子后,集合到一起动身,又走了两个钟头模样,下弦月刚刚露出岭脊,他们才在一个相当大的村庄盘下。村中的地主们还没有腾好房屋,除少数有地位的首领之外,其余的土匪和票子暂盘在一个麦场里休息。因为月光被一排房屋遮住,麦场中只看见一堆一堆的模糊人影。纸烟的火星忽明忽暗,在人影中晃来动去。一个矮矮的黑影晃到场中心,对瓤子九悄声说了几句。随后,瓤子九匆匆地走到芹生面前,问:
  “我白天对你讲的事,你对你弟弟讲了没有?”
  “我还没有讲。”芹生说,赶快从地上站起来。
  “这是为着救你们,为啥不讲啊?你现在就对你弟弟讲吧,三少在等着哩。”
  “好,好,我现在就对他说。”芹生回过头望着弟弟,发现菊生也正用惊愕的眼光望着他们。菊生的大眼睛是那么有神,虽然在昏暗的夜色中也看见两颗发光的黑眼珠滴溜乱转。对着弟弟的这双大眼睛,芹生迟疑了一下才喃喃地说:
  
  ①“片子”就是名片。当时土匪向某村或某家送一张名片(有时是一封信或一个纸条),上写着索款的数目和期限,叫做“送片子”。倘是零星土匪,不敢公然派人送片子,就在夜间偷偷地将片子贴在对方门上,叫做“贴片子”。到期限款未送到,土匪突然跑入村中,烧一些柴垛或房舍,叫做“催片子”。不到最后决裂,往往不伤害人命。

  “菊,白天票房头告诉我一件事……”
  “啥子事?”菊生盯视着二哥的眼睛问,心口不由地跳了几下。
  “这事情关乎咱俩的性命,你可得听从我的话啊!”芹生几乎是用恳求的声调说,随后对着菊生的耳朵悄声地说了一阵。“就这样办吧?”他又恳求说,“为着救命,有啥关系?菊,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呵!”
  陶菊生低下头沉默片刻,忽然果决地抬起脸孔,用浮着泪光的眼睛向瓤子九和二哥望了一下,说:
  “好吧!”
  瓤子九快活地拉着菊生向麦场的中心走去,一边走一边叫着:“三少,他愿意了!他愿意了!”走到矮矮的人物面前,他吩咐菊生说:“这是王三少,快点趴下去磕个头,叫一声‘干老子’……哎,你这孩子,为啥不叫呀?口羞么?快,叫一声让我听听!”
  “不要勉强他,”王三少笑着说,“熟起来自然会叫的。”
  “跟你干老子去吧!”瓤子九把菊生推到王三少的怀里说。“妈的,你真是福大命大,一步登天!”
  陶菊生跟着王三少走出麦场时,麦场有一半已经笼罩着苍茫的月色。他说不出内心里究竟是高兴还是悲哀,最后向二哥和同伴们瞟了一眼,瞟见他们都在望着他,他的眼珠上立刻浮一层模糊的酸泪。王三少带他走进一座地主的大院落,一个肩膀上挂着步枪的大个子土匪领他们走进地主的书房。屋里的床铺已经摊好,火盆里燃烧着一堆劈柴,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伕子蹲在火盆边擦着烟灯罩。王三少往床上坐下去,从怀里掏出盒子枪往烟盘旁边一放,擤一擤他的鹰鼻子,望着菊生说:
  “你冷不冷?快点在火上烤烤手,今儿晚天气干冷。”
  陶菊生靠着床沿,微笑着摇一下头,但他却忍不住把双手向火上伸去。
  “不冷就躺在对面陪我说话,”王三少和爱地说,“等填过瓤子再睡。”
  小伕子把灯罩擦好,安在灯上,从饭兜里掏出来镶银的象牙烟盒,打开盖子放在烟盘上,就走到外间去布置他自己的床铺去了。王三少躺下去开始烧烟,一面询问着菊生的年纪和家庭情形。菊生毫不畏怯地在他的对面躺下,回答着他的问话。由于太相信义父的亲切关怀,他天真地泄露出他同芹生原来都是在信阳上学。不过王三少对这秘密的泄露只微微一笑,并不表示出一点诧异,仿佛他早就晓得这秘密似的。停一停,王三少很感兴趣地问:
  “你俩真是亲弟兄?”
  “真是亲弟兄。他是我的二哥,大我三岁。”
  “大家都不信你俩是亲弟兄,因为你的眼大,他的眼小,你长的很好看,他长的很丑。”
  “亲弟兄不一定都长得很像。”菊生无法解释地笑一笑。“我大哥长的很白,俺俩都黑。”
  “要不是我把你要出来,”王三少打一个呵欠说,“再过半个月家里不来赎,他们就要先送你二哥回老家了。”
  一直到此刻,陶菊生才把屈身做人义子的耻辱看淡一点,衷心感激义父的救命之恩。几个钟头前所看见的小河夜景又鲜明地浮现眼前;那风声,水声,枪声和马嘶,也依旧清晰地留在耳边。他记得很分明,管家的只有一句若无其事的命令就结果了那个病票的生命,简直还不如杀一只鸡子费事。他到土匪中已经四天,移动了三个地方,每夜都看见土匪们杀人放火,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失掉了人性。如今他的生命虽暂时得到拯救,但将来的事情却无法推想。他担心家中没力量拿钱来赎,迟早他仍得回到票房,二哥的希望会变成更大的绝望。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乱起来,而且暗暗地酸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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