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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发动群众需要一股动力,动力总有惯性。运动完毕,乘这股动力的惰性,完成了三件要紧事。
  第一件是“忠诚老实”,或“向党交心”。年轻人大约都在受他们该受的教育。洗完澡的老先生连日开会,谈自己历史上或社会关系上的问题。有两人旁听做记录。其中一个就是那位和善可亲的老大姐。
  丁宝桂交代了他几个汉奸朋友的姓名。朱千里也同样交代了他几个伪大学同事的姓名以及他自己的笔名,如“赤免”、“撇尾”、“独角羊”、“朱骇”、“红马”等等。人家问“撇尾”的意思。他说不过是一“撇”加个“未”字,“独角羊”想必是同一意义,“未”不就是羊吗。其他都出自“千里马”。余楠也交代了他的笔名。他既然自诩“一气化三清”,他至少得交出三个名字。据他说,他笔史不多,都很有名。一是“穆南”,就是“木南”。一是“袁恧”,这足余楠两字的切音。一是“永生”,因为照五行来说,水生本。太反动的文章是他代人写的,他觉得不提为妙。他只交代了他心爱的小姐芳名“月姑”。以及他那位“老板”的姓名,不过他和他们早已失去联系。丽琳交代了她的海外关系,她已经决定和他们一刀两断了,只是她不敢流露她的伤心,彦成也交代了他海外师友的姓名,并申明不再和他们通信。一群老先生谈家常似的想到什么成问题的就谈,听了旁人交代,也启发自己交代,连日絮絮“谈心”,平时记不起的一桩桩都逐渐记起来。大家互相提醒,互相督促,虽然谈了许多不相干的琐碎,却要尽量搜索出一切不该遗忘的细节。他们不再有任何隐瞒的事。
  第二件是全体人员填写表格,包括姓名、年龄、出身、学历、经历、著作、专长、兴趣、志愿等等。据说,全国知识分子要来个大调整。研究社或许要归并,或取消,或取消一部分,归并一部分。并上表格,大家就等待重新分配了。配在什么机构,就是终身从属的机构。有人把这番分配称为“开彩”,因为相当于买了彩票不知中什么彩。知识分子已经洗心革面,等待重整队伍。
  第三件是调整工资。各组人员自报公议,然后由领导评定,各人按“德”、“才”、“资”三个标准来评定自己每月该领多少斤小米。这是关系着一辈子切身利益的大事,各组立即热烈响应。譬如余楠自报的小米斤数比原先的多二百斤。他认为凭他的政治品德,他的才学和资格经历,他原先的工资太低了,谁都不好意思当面杀他的身价,朱千里就照模照样要求和余楠同等。施妮娜提出姚宓工资太高,资格不够。罗厚说施妮娜的资格也差些,不过主要的是德和才。许彦成以导师的身份证明姚宓的德和才都够格,他自己却毫无要求。丽琳表示她不如彦成,可是彦成不输余楠。
  姜敏说:“有的人,整个运动里只是冷眼旁观,毫无作为,这该是立场问题吧?这表现有德还是无德呀?”
  江滔滔立即对施妮娜会意地相看一眼,又向姚宓看一眼。
  善保生气说:“我们中间压根儿没有这种人。”
  罗厚瞪眼说:“倒是有一种人,自己的问题包得紧紧的,对别人的事,钻头觅缝,自己不知道,就逼着别人说。”
  善保忙说:“关于运动的事,范凡同志已经给咱们做过总结,咱们不要再讨论这些了。”
  姜敏红了脸说:“我认为经过运动,咱们中间什么顾忌都没有了,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了,为什么有话不能说呢?”
  姚宓说:“我赞成你直说。”
  姜敏反倒不言语了。
  余楠想到姜敏和善保准揭发了他许多事,他对年轻人正眼也不看。社里三反运动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年轻人一起开会。他对他们是“敬而远之”。
  这类的会没开几次,因为工资毕竟还是由领导评定的,一般都只升不降。余楠加添了一百多斤小米,别人都没有加。朱千里气愤不平,会后去找丁宝桂,打听他们组的情况。
  丁宝桂说:“咳!可热闹了!有的冷言冷语,讥讽嘲笑;有的顿脚叫骂,面红耳赤;还有痛哭流涕的——因为我们组里许多人还没评定级别——我反正不减价就完了。”
  “你说余楠这家伙,不是又在翘尾巴了吗?”
  丁宝桂发愁说:“你瞧着,他翘尾巴,又该咱们夹着尾巴的倒霉。”
  他想了一想,自己安慰说:“反正咱们都过了关了。从此以后,坐稳冷板凳,三从四德就行。他多一百斤二百斤,咱们不计较。”
  “不是计较不计较,洗了半天澡,还是他最香吗!”
  丁宝桂说:“反正不再洗了,就完了。”
  “没那么便宜!”朱千里说。
  丁室桂急了,“难道还要洗?我听说是从此不洗了。洗伤了元气了!洗螃蟹似的,捉过来,硬刷子刷,剖开肚脐挤屎。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朱千里点头说:“这是一种说法。可是我的消息更可靠,不但还要洗,还要经常洗,和每天洗脸一样。只是以后要‘和风细雨’。”
  “怎么‘和风细雨’?让泥母猪自己在泥浆里打滚吗?”
  丁宝桂本来想留朱千里喝两杯酒,他刚买了上好的莲花白。可是他扫尽了兴致。而且朱千里没有酒量,喝醉了回家准挨骂挨打。他也不想请翘尾巴的余楠来同喝,让他自己得意去吧。
  余楠其实并不得意。他并不像尚未凝固的黄金,只像打伤的癞皮狗,趴在屋檐底下舔伤口,争得一百多斤小米,只好比争得一块骨头,他用爪子压住了,还没吃呢。他只在舔伤口。
  杜丽琳对许彦成说:“看来‘你们俩’的默契很深啊!怎么你只怀疑我控诉你,一点儿不防她?她不怕人家说她丧失立场,竟敢包庇你?”
  彦成生气说:“丽琳,你该去打听了姜敏,再来冤枉。”
  洗澡已经完了,运动渐渐静止。一切又回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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