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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子车的命运

作者:萧乾

  跟秃刘沾亲带故的,过点儿交情的,搭过伙的,甚至常坐他车的都说,这小子什么都不赖,就是有点儿“牛脖子”。
  人,心肠可说是老好老好的了。压宝压输了时,马上解下那扎着蝴蝶花样的厚“腰里硬”,一五一十地把用汗脚鸭儿挣来的铜子儿数给赢家,从没像别人那么硬耍赖说过没带钱,下回给。粮食店掌柜逢买主要雇车往家拉面时,总老远地指了车群里的秃刘,替他打保票说:“就这小子可靠。不用跟车,不用记号码,准规规矩矩地给您送到。”因为掌柜知道几个熟座儿在秃刘车上丢了东西,都能原封儿寻回去。
  可说呢,他这傲骨简直是不治之症,害得他成天像条孤魂。知道他根底的都说:秃刘本来不至于拉车的。倔小子,为了一碗炸酱面跟他爹吵翻了脸。大清早空着肚儿就挑兵去了,急得老太太出殡似地哭哇哭哇。老两口子好麻烦些日子呢。他跟着军队今儿个汉口明儿个德州地混。在营里,擦着擦着枪,同连里的弟兄拌了句嘴,哧的一下,把锃亮的刺刀向那家伙怀里杵去。人命嘞,他也明白这回可玩儿过火了,就连夜开小差几逃了回来。到家看见兄弟成了亲。当着体面的兄弟媳妇怪拘束的,事儿又找不到,就打了这么一辆印子车,加入了胶皮团。
  他这辆车是义和兴干果店给打的铺保。谁也不知道这小子是怎样联络的。反正一辆崭新的黄漆电镀车到他手里了。瞧吧,他擦得比孩子吃奶还勤。趴下去,把嘴张得海口那么大,用丹田掏出的热气把车哈得湿阴阴的,然后才用干布没结没完地揩。随揩随摇摆他那秃葫芦,惹得熟人逗他笑:“秃刘别奥美,奶妈抱孩子,主子家的。”秃刘抖一抖拭布说:“凭什么不是我的?八块钱一个月,我交进五个月啦。再有十三个月不就满了吗?”那多嘴的人一面走自己的路,一面嘟着:“才五个月,才五个月。人家还有交了十一个月的呢,有一个月奔不上,车厂就他妈收回去了。我要有钱,就现钱买现货。这么一辆明明值一百来块的车,硬他妈卖一百五,一个月奔不上还就吹台。多冤哪,多冤哪!”
  秃刘听了抿嘴笑着。
  秃刘看不出什么冤处。他捏大了拳头,咚咚咚地往袒露的胸脯上捶。挽挽袖子,露出胳膊上那块凸起如铁球的腱肉说:“就凭这四根肉棒锤,和这辆车,我要置顷地呢!多交几个钱算什么,拉两个有良心的座儿全有了。”
  秃刘兄弟刘二是个体面小伙了。娶媳妇足有两年了,一点儿也没变心。小媳妇也挺孝顺。每月那份书记饷毫厘不爽地全交到老太太手里。对于家,他什么怨言都没有,就是不甘愿自已被人称作先生,亲哥却在冒火星的太阳底下拖了骂着“孙子,快点儿拉”的人跑。一想起这事,他连笔管儿都拿不稳了。他满心想找到哥劝上一劝,但除了月底送趟钱来,平常就看不到他的影儿。跑到车厂找了两回,把式说:“这小子十天半个月也不准在厂子里宿一夜。”刘二转转眼珠一想,自己年纪比哥小两岁,却已经成了亲;可怜光棍儿的哥,要是往娘儿们地方跑跑,也难怪他。可是,他想,总得打个长久主意。
  碰巧这天他在马路旁遇到了秃刘。他正光着腿,蹲在柳树下,把个脑袋钻到半个西瓜里狼狈地吃着。刘二低下头去叫:“哥!哥!”作哥的吃得香着哪。叫了好一会才抬起眼皮来,抹着湿成蝴蝶形的嘴岔,问:“你来干么?”兄弟到底懂得场面,知道街头不是论家务的地方,就说:“哥,你吃不吃冰激凌?我请你。”哥翻了翻眼皮说;“什么他妈冰激凌?我就知道雪花酪。”知趣的兄弟忙随和着说:“对,咱哥儿俩去吃一杯雪花酪去吧。”这么说着,就一道走进了一家茶点铺。
  刘二说:“哥,你前回嫌那文明事儿你干不来,我又给你找了个粗事儿——给个学校看门房。钱虽说只有十二块,也总比这么满街——”没等话说完,秃刘的杯子就重重地顿在桌上了。“你又来胡诌了。我告诉你,你别再来可怜我,给我玉皇我也不换呢。就冲这辆新车我也舍不得丢下呀。拉着人跑又低贱到哪儿去!什么‘牛马’,都是你们要笔杆儿的吃饱了没得干,瞎编的。我要不把我自己当牛马,谁敢叫我作牛马?这年头儿谁不是靠力气吃饭!用手指头比用脚鸭儿高得了多少?拿力气换钱低贱什么?我不信。告诉妈,别以为我苦。一天三斤洋白面,一盒儿粉包烟,拉到哪儿就算家
  说到家,刘二记起那件心事来了。他自然不敢直说给哥提媳妇。他轻轻问了一声:“哥,你不回家,也不常在厂子,晚上歇在哪块儿啊?”随说,作兄弟的随担心思,生怕搔到哥的痛处,来个翻桌。但秃刘笑了。他说:“兄弟,你猜不出。谁也猜不出。我在军队里就在露天儿过惯了夜。我离了星星睡不着觉。那些日子我拉西苑,老在圆明园苇塘大石头上睡。他妈的才凉快呢。在城里拉,夜里总搁在长安街旁的树林子里,半夜好拉饭店舞客的座儿呀。”
  兄弟张大了惊愕的口问:“那末,打雷下雨呢?”秃刘说:“那怕什么!要拉到西苑的话,就睡在万寿山后身门口有大白石狮子的空殿里。小雨儿就躲到洋学堂斜对过的琉璃瓦影背下。在城里拉,就住前门洞,西车站,有时候也住庙!——”
  庙!这地方使兄弟吐出冰凉的舌头来。好,神出鬼没的!
  “什么他妈鬼神的。”秃刘把缝了号码的蓝坎肩甩开,拍着桌子说:“要是有鬼就专来吓唬你们念书人的。我心里没鬼,鬼就碍不着我,我也不怕它。我他妈的就怕饿。把肚子填圆了,叫我在阎罗殿上睡也不含糊。”
  兄弟始终没敢提说亲的话。他绕着弯儿提街坊的事。秃刘撇了撇嘴说:“反正我耍他妈一辈子的光棍儿。一人吃饱,一省不饿。谁要那累赘!娘儿们是泄气鬼。你们这般念书的人愈怕鬼愈离不开娘儿们,我真不明白。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要那东西,要了准拉不动车。”
  来劝秃刘放下车把的人是必准失败的。傻子才给刚在竞赛场上获得冠军的英雄作揖,劝他快别赛跑了呢。别人也许想,秃刘由公子而大兵而拉车,是在走着下坡路哪。在秃刘自己,这正是他一生得志的极峰呢。这才叫作本事呢:电车站口一字长蛇阵排开二十辆洋车。一个阔人走过来说个地名儿。这辆要五吊,那辆要四吊六。秃刘不慌不忙地由车群中钻了出来,晾着黄漆电镀的车,晾着魁梧的身材,晾着铁球似的腱肉,虎视眈眈地看着雇车的人。阔人拨开高举着扑围过来的车把,单向秃刘招手。“多儿钱?”秃刘干脆地说:“八吊!”阔人会毫不迟疑地迈上那辆骄傲的车。在多少双同伴咒诅的眼睛下,秃刘咂一口拳头,抄起车把,就潮似地跑了开去。
  这小子哪是逞能,他生来就不甘落在人后面。只有他由别人肩头赶上前去,从不肯眼睁睁地让另外一辆车走在自己前面。好瞧热闹的孩子们在秃刘腿已经跑得飞快时,还拍了手起哄说:“要开过去了。秃刘,后面要开过去了!”害得这小子连吃奶的劲儿也使了出来。
  飞毛腿这绰号在坐秃刘车的人自是很光彩。租到那两条腿的阔人坐了上去,像是骄傲地说:瞧,我坐的是飞毛腿。(那意思是:别人坐的是牛车。)但拉车的同行当中提起飞毛腿这三个字时,却带着仇恨,咬着牙根说:总有一天除掉了飞毛腿这小子,咱们就有饭吃了。
  于是,一回秃刘发现雪白车垫给烟头烧了个窟窿。前些天他到香烛铺去借火时,回头胶皮外带又给人用铁钉扎了个口子。烧饼铺的掌柜试着劲儿劝过他说:“刘爷,别混得那么孤。放开点儿想。都是凭力气换饭吃,还是齐点儿心好啊。”秃刘正拌着碗打卤面。他顿了一下碗底说:“既然凭力气换饭吃,又齐他妈什么心!有我这四条肉棒锤,饿了用它挣饭吃,急了……”他狠狠地挽了一下袖子,“就拿来拼命。”
  他能拉,甜买卖来嘞。一个敞了小褂的家伙点著名儿要坐秃刘的车去东坝。这,秃刘是不含糊的。别说离门脸儿才几十里路,八大处来回他都白玩儿似地跑。好,点了飞毛腿秃刘的名儿叫车,嘿,不二乎,少一块六不拉。
  秃刘明知道此人是这一带的把头,可是他想,凭本事吃饭,没啥怕的。旁边拉车的今儿一点不像往常那么跟他争了,还帮腔说:“好,飞毛腿不值一块六谁值呀!没错儿。坐上就到。这是风火轮。拉到了另外还加赏酒钱的。”雇车主也忙慷慨地说:“对,拉得快拉得稳,到了自有份意思。”于是,这甜买卖就在众人首肯下讲妥了。秃刘嚼了块油炸鬼,抄起车把,一溜烟儿就向缩在市尘中的刘化门楼跑去。
  第二天有人跑来给刘二送信儿来了,说:秃刘前天拉一个座几下乡,走到燕郊高粱地里给几个流氓没头没脑地乱揍了一顿,揍得满身是血,连动也动弹不了地倒在田里,给庄稼汉抬到镇上小店去了。
  刘二得信儿后,急忙告了假,瞒着老人家赶出了城。好容易走到镇上,找着那家留人小店。刚愎的哥,仰着身子,咧着嘴,倒在小土炕上。小饭桌边摆了一盏豆油灯,半碗小米饭,一贴膏药。黑翅膀的和绿翅膀的苍蝇,分散地玩着他的睫毛,舔着他的嘴唇,分享着他残余的食物。病人僵睡在那里。作兄弟的淌着泪,驱赶着幸灾乐祸的苍蝇,守在哥的身旁。过了许久,大院里骡子一声长啸,才把病人喊醒过来。
  “哥!”兄弟握了那滚烫的手,低下身去叫。
  “你——来——干么?”
  “哥,你怎么落到这地步!告诉我,好快点儿想主意。”
  “主意!主意得我这条腿好了才有。”说时,他指指那条红斑斑胖肿肿的腿。看样子,包在里面的骨头已经不见得完整了。
  “哥,我接你回去。”
  “回去!回去干么呀?”
  “去养济养济。守着你兄弟媳妇,叫她加心伺候你。”
  “我这条腿没好不用打算叫我进齐化门。这辈子从没吃过这手儿。你回去,不用提我不爽快的话。就说,秃刘拉了一趟热河,得十天半个月才回来呢。你给我把夹棉衣全押进当铺去。到王福兴买两贴真正狗皮膏药,一并送来。”
  兄弟刚要再提接他回去的话,秃刘咬牙半欠起身来,直着深陷的眼睛,用仅余的气力嚷:“给我走!”
  刘二作梦也没想到这么老远来,就这么仓促而且没有头绪地走了。他把带来的两包钢子儿轻轻地放在小饭桌底下。瞅瞅屋墙坍下来的一片土坯,瞅瞅炕洞口斜摆着的两只破鞋;待要开口说什么,又瞅到哥哥气冲冲的眼色,就酸辛辛地推开了那扇破斜的屋门,刚要迈门槛时,哥哥又一次叮嘱道:“记住,别跟车厂子提我身子不爽快的话。他要混账到咱家去,就说,我拉到热河去啦。”
  秃刘多傻呀!嘿,他还以为厂子里不知道出的事呢。哼,当天晚上,满街拉车的就都知道飞毛腿在燕郊给人揍得皮开肉绽了。有的说,至少得躺半年。有的说:“躺多少日子谁可也不敢说定,反正这飞毛腿算折啦。”
  这话传到烧饼铺掌柜耳中时,他放慢了正敲得响亮的面杖,叹着:“好好的一条汉子,好好的一条汉子,就是有点儿牛脖子!”
  车厂掌柜一听到这风声,赶快递信儿给打铺保的义和兴。那山东佬爽直地说:“没错儿,到月底见不着八块钱,你把车扣下就结啦。”于是,那掌柜的就装聋卖傻地耗日子。
  刘二不知道个中的关节。他看到哥那辆新车,就想反正他拉着呢。那东西一看就扎心窝子,所以也没大闲心去问。
  这月大建。三十那天晌午,车厂派人一直去拍刘家的门环,说:“人十来天没露面儿了,印子钱到了日子,怎么办?”秃刘的爹摸不清怎么回事,以为是没出息的大儿子拖下赌债了,就没理这碴儿,直等到刘二由衙门转了来。
  对另外一个人来说,八块钱应该算不得大数目,然而却使得手头紧的刘二皱眉了。一个同事的媳妇偏巧在上半个月添了个孩子,这就出去了一块。前几天,替上司贺寿,又来那么一下。这紧而又紧的小笔收入哪里经得住这些人事剥削。如今,这月的日子还非挖窟窿不可,哪有力气凑这突如其来的数目。
  刘二还别有心思。压根儿他就不愿意他哥去干这当牛马的勾当。瞧,这下苦吃上了。纵使伤能很快养好,以后呢?他转了转眼珠:也许这是个转机呢。就约了车厂的人,同去东坝。
  秃刘真舍不得他黄漆电镀的车呢。但怎么办呢?流过血的地方他以为只要用黑勃勃的膏药严严地一糊,一切就可平安无事。但伤口像是愈养腐烂的部分愈蔓延,愈红肿。污黑的布带子缠得住烂肉,缠不住那级糊糊的黄脓水。秃刘是条好汉,不错。可是这好汉也给折磨得半夜喊着“怎么这样痛呀,怎么这样痛呀”地在土炕上来回打滚儿。
  “飞毛腿,我来取那辆黄车来了。这是你的铺保。还给你。”随着,一张折成四叠的纸儿丢到秃刘的胸脯上了。
  颤巍巍地,秃刘拾了起来。颤巍巍地,他半欠起了身子。颤巍巍地,他说:“就——这——么不——够—一面子吗?”
  车厂中人指指他那条打伤的腿说:
  “面子,面子治得了你那伤口吗?告诉你,要治好起码也得一年!想想看,你这个明白人。”
  秃刘摸着瘦腮帮下面毛刺刺的胡货,低头看看自己那条不中用了的腿,翻了翻眼皮,瞅瞅蟋在身边的兄弟,象是说:“我没求过人。这回你要帮我,我让你啦。”
  但是作兄弟的凑近来,放低声音说:“哥,干别的一行不也照样吃饭吗?”
  秃刘懂了。连自个儿亲兄弟在内,当前一切都和他做对,哧啦一声,他就把那张铺保撕了。
  过一会子,他躺在炕上,听见店里下车门槛儿的声音,听见道劳驾的声音,听见马棚里匆乱移动的声音。一阵熟悉的轮转声缓缓地由他门口走过了,由他背上压过去了。又是一声劳驾,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秃刘用牙咬着下唇,眼皮随着沉了下去。
  作兄弟的轻轻地逐开爬在秃刘鼻梁上的一只大绿豆蝇。
                   一九三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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