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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新考验


  随着解放战争的开始,那场因抗日战争中断了十年的土地革命又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高红是一个不安静的女子。她不安于后方机关的工作,仍要求到个县里去。理由是,自己虽然在县里工作过,但为时不久就被捕了,因而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现在是一个新的革命高潮,她愿意再次到基层去,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不久,她的报告被批准,分配她到雄县担任县委书记。
  雄县位于大清河北的平津保三角地带,抗日战争时期就是一个斗争十分残酷的地区。现在仍是敌我斗争的焦点。同时这里又是高红的故乡。前已提及,高红的家庭是一个并不大小的地主。由于她的父亲重男轻女,又对她管束极严,所以她一直住在北平叔叔家里就读,每年只是寒暑假才回到家。自从她偷了金子离家出走,奔赴延安,就再没有回去过。转眼之间已经十年过去了。
  欧阳老师的驻地马兰村离她不远,她觉得行前应该去看看他。
  她把工作调动的消息告知了欧阳行,欧阳行立刻用沾着红墨水的手点点她,笑着说:
  “我真把你好有一比。”
  “你把我比从何来呢?”
  “当年我听说,瞿秋白曾把丁玲比作飞蛾,说她是飞蛾扑火,至死方止。我看你也有一点像这种飞蛾。”
  “追求光明,追求真理,这是人的本性么!”高红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呢?”
  “不是说不好。”欧阳行解释说,“我认为这是很好的品质,革命战士的品质。不过战士的路上风险是很多的。”
  “这个我不怕。”高红笑着。
  欧阳忽地想起了什么,问:
  “你要到雄县去?”
  “是的。”
  “听说那里是你的故乡?”
  “是的。”
  欧阳行犹豫了一下,迟疑地说:
  “如果时间来得及,你可以请求改换一个县份。”
  “为什么呢?”高红一双聪明的猫眼忽闪了两下,笑着说,“你是说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吧?”
  “不是说不好,家庭出身是不能选择的。”欧阳行神情严肃地说,“土地改革是一个十分伟大的革命运动,直接涉及一些同志的家庭。我想,地主家庭出身的同志,还是回避一下的好,比如说调到别的县份去工作。”
  高红默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
  “既然组织上定了,那就说明组织上信任我。我自己也相信能够正确处理家庭的问题。”
  “那就好。”欧阳行点了点头。他沉吟了片刻,又说,“既是这样,那我就嘱咐你几句。当前的土地改革,对推动中国历史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互相勾结,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发展的最大障碍,这个障碍不扫除,中国人民是无法前进的。孙中山提出‘耕者有其田’,‘平均地权’,但它无法解决,也没有能力解决。这个任务只好由共产党来实行。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以法国为最彻底,但它并没有彻底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现在我们进行的这场革命是由无产阶级领导的,我们就要彻底解决这个历史任务了!”
  高红神情严肃地听着,微笑着说:
  “这个我能理解,也从来没有抵触。因为我经常住在农民家里,看到那些贫农实在太可怜了。他们辛辛苦苦一年,打下的粮食大部分送到地主家里去了,糠菜半年粮,常年不得一饱。遇到年景不好,还要卖儿卖女,还哪里有发展生产的积极性呢?”
  “你说得对。”欧阳行接着说,“再说,这次战争,蒋介石有美国人的全力支援,我们依靠谁来打败他们呢?不依靠农民又依靠谁呢?可以说,不彻底地实行土地改革,不把农民进一步发动起来,我们就不能赢得这场战争。”
  高红点点头表示同意。欧阳行又说:
  “因此,我认为你这次到雄县去,任务很重要。我之所以多说几句,无非是因为你是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同志,家又在那里,这个,很不方便啊!大家的说法是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来了。”
  欧阳行说最后一句时,是带笑说的。高红立刻说:
  “你放心,欧阳老师,凭我这几年的锻炼,这个问题我相信能够处理好。”
  “可是,也不能走另外一个极端。”欧阳行告诫说,“有一些地主家庭出身的同志,怕别人说自己不坚定,不坚决,搞起斗争来特别‘左’,那也是不好的。”
  高红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心领神会。欧阳行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和她作别。
  经过十几天的长途奔波,这位新任的女县委书记来到雄县。
  消息立刻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全县四乡八镇。当然也传到高红父亲高老万的耳朵里。回去不回去呢?这是高红遇到的第一道课题。当然,按一般人之常情,那是应当回去看一看的。再说高红虽然自幼同父亲感情不深,对母亲还是有感情的。母亲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自嫁到高家就倍受虐待,见了父亲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高红常把自己同母亲看成是同病相怜的奴隶。自己离家整整十年了,何尝不想去看看自己的母亲呢?但是转念一想,现在正是土改时期,全县农民都在盯着共产党干部的立场,如果一个新任的县委书记,突然来到一个地主的家,岂不在客观上大长地主阶级的气焰,大灭贫雇农的威风吗?这就等干还没有开始工作就犯了一个政治错误。因此这家是断断回不得的。
  再说高老万。在大清河北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很大的地主。因为在旧社会,这里属京畿地面,达官贵宦,多在这里置买大量田产。因此大地主不少。但在雄县来说,高老万已经是拥有良田千亩雄踞一方的地主了。再加上他在北平还经营了一爿商店,半土半洋,不完全属于土财主一类。近日,他听说土改即将开始,穷汉们摩拳擦掌,吵嚷着分田分地,闹得沸沸扬扬。心里真像百爪挠心,真是又畏惧,又担心,觉得立刻要大祸临头。在这样的重要时刻,忽听说女儿归来,又做了本地的父母官。真不啻天外飞来的南海观音,地上蹦出来的救命菩萨,顿觉满天愁云为之一扫。
  可是,眼巴巴一连等了三日,不见女儿的踪影,且连个讯儿也没有。他急了。于是立刻换上一套既不张扬也不寒酸的长袍,戴上礼帽,让长工备上轿车,就一路格登格登地赶往雄县城来。
  雄县城,说是县城,还不如说是一个幽僻的古镇。到处都可看到肥猪在门口自由出入,老母鸡在大街悠闲漫步。县衙门已经破得不能再破。同时高红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就把中共县委机关搬到一般的民房里。
  这天,她正在院子里一边散步一边考虑工作,忽听值班人员来报:
  “高书记,外面有人找你。”
  “谁?”
  “你的父亲。”
  “现在哪里?”
  “就在门口”
  高红有点吃惊地“唔”了一声。但是父亲来到门口,岂可拒而不见?只好点了点头,让值班员把父亲迎了进来。
  不一时,高老万已经大步走了进来。高红举目一望,见父亲虽已年近六十,看去并不衰老,风度举止,仍然很有些气派。高红迎上去喊了一声“爸爸”,把高老万迎到屋里。高老万一坐下就说:
  “小红,你现在是共产党的大官啦!连爹也忘了是不是?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家去呢?”
  “爸爸,我怎么能忘了你哩!”高红勉强笑着说,“我新来乍到,什么都还没有安顿下来,怎么能先顾私,后顾公呢!”
  高红说过,立刻给父亲端上一杯水,笑着说:
  “爸爸,你这些年还过得好吧?”
  “没有死,就算好吧。”高老万苦笑着说,“这是个红、黄、蓝、白、黑的地界,谁来都得应付,我怎么能过得好呢?”
  “你说的是什么红黄蓝白黑呀?”
  “红就是你们——共产党,八路;黄就是日本皇军;蓝就是国民党——蒋介石、汪精卫;白就是汉奸、白脖儿;黑就是土匪,绿林好汉。你杀过来,我杀过去,你来抽税,他来派款,哪个应付不好都不得了。我当了几天维持会长,就给我戴了一顶汉奸帽子,我不干行吗?”
  “哦,他还当了几天汉奸!”高红心中暗暗说道。但是脸上没有显出来,又转口问,“我妈妈还好吗?”
  “她呀,别提了!”高老万带着几分气说,“这个人蠢得很。一条道儿走到黑,连个弯儿都不会转。简直是个糊涂虫。她也说我不该当维持会长,不该支应日本人,她就不明白,这是为了保住我们的家业嘛!我们吵了几次嘴,她磨不开,就,就自寻短见了。咳,这个家有她不多,没她也不少!”
  高红听到这里,脸色有些变:
  “怎么,我妈死了?”
  “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高红勉强忍住,没有做声。沉了一会儿,高老万瞅了高红一眼,低声问道:
  “听说现在共产党又要打土豪分田地啦?”
  “是的,我们准备实行土地改革。”高红爽朗地说。
  “那,我们的家业呢?”他的声音像蝇子哼。
  “不管什么人都一样。”高红的口气很坚决,“一律按政策办。”
  “这怎么行?”高老万瞪着眼说,“你能不能给上级说说,照顾照顾咱们。咱们家出了两个抗日的,也算是有功之臣么!”
  “哪两个抗日的?”
  “你和你哥哥不是都出去抗日了么!”
  “快别提他,他早叛变当汉奸了。”
  “那是曲线救国,实际上跟你们一样。即使他不算数,还有你嘛!”
  “不行。不管有几个抗日的都不行。连中央首长家里的地也要分,不能有任何例外。”高红坚决地说,“爸爸,我劝你回去,老老实实地待着,决不要有任何反抗。尤其要听贫农团的话,要怎么分就怎么分。我保你安全没事儿。”
  老万一听,眼睛红了,瞪着高红说:
  “噢,你也这样说!你是想把我饿死吧?”
  “怎么能说要把你饿死呢?”高红坦然一笑,“政策规定得很明确,地主也要分应得的一份儿,保你没有冻馁之苦,决不会像过去那些农民。再说你在北平还有商店,这是属于工商业部分,规定是不动的。”
  听到这里,高老万怒火攻心,气冲冲地说:
  “小红,你说得好轻巧哟!你知道这个家业是怎么来的吗?那都是你老爷爷起五更、打黄昏挣来的呀!那都是咱们一辈一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刮牙缝积攒的呀!这个家业保到这会儿是容易的吗?想不到共产党要来共我的产,我这家业到今天算是完了!我实指望你回来帮我一把,想不到你们共产党一个鼻孔出气,天哪!还有谁来帮我一把呢?……”
  高老万说到这里,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高红的气一直忍着,不发作,但脸上也出现了怒容,提高声音说:
  “快不要这样!”
  高老万一看女儿的脸色出现了怒容,知道事情不好办了。他的眼珠骨碌骨碌转了几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
  “小红,我生了你,养了你,没想到你这样没良心呀!你要是今天不帮我想个办法,我就死在这里算了!”
  高红一见父亲拿出最后一着,真是又羞,又怒,又气,她拉了一把没拉动他,只好说:
  “爸爸,我实在没法说服你。”
  说着,就带着厌恶的表情离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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