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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腥风血雨(二)


  周天虹支队在高阳与任丘间盘桓,像飞旋在空中的雄鹰一样捕捉着战机。而这时情况出现了一些变化,日寇把大批群众诱入城内,斗争的焦点转移到城中去了。
  原来自十月中旬起,敌人就通知两县各个村庄,十八岁至四十五岁的男子进城开会。三百户的村庄去一百五十人,二百户的村庄去一百人,一百户的村庄去五十人。还欺骗群众说:“进城主要是发良民证,只要开个会,在县城住一晚就回来了,什么事儿也没有。”又说:“皇军按保甲户口册点名,假若不到,那就要把村子烧光,人杀个鸡犬不留。”分区领导机关得知此事,立即令各县干部把守交通要道路口,劝阻群众不要受骗上当。但群众惧怕村庄被焚,亲人被杀,仍有七千多人被骗到高阳,一万八千人被骗到任丘。即使这些人,进城前也都下定决心,决不投降敌人,决不暴露共产党八路军的秘密。临行前,父母妻子儿女哭泣着送至村外;情景至为悲凉。
  哪知进城后的第二天,就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卑鄙的骗局。亲人们已经陷入亘古未闻的火坑中去了。此后数日,只有从城里传来一些零零星星的消息。一时说,进入高阳的人被关在城隍庙里,会场上摆着十二口大铡刀;一时说,进入任丘的老百姓,被关到孔庙等三个大院里,每天都传出拷打声和哭爹叫娘的哭喊声,连城里人都不敢听了;有时说,每天都有成百的死尸从那些院子抬出来,已经无处掩埋了;最后还有一个可怕的消息说,山崎为了制服中国人,宣布用“饥饿法”,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不准各村的人给关押者送饭送水。每天城门口都挤满了送饭送水的群众,一看无法进城,都望着城里嚎啕大哭,不得不㧟着篮子再转回去。……
  东进支队正于此时来到任丘城郊。敌人不出城,既无法以野战方式歼敌;攻城又暂时无此条件。看到群众陷入如此深重的灾难之中,干部战士真是心如刀绞一般。
  这天,支队驻在距任丘城不过二三里的村庄里。早晨徐偏亲率一个侦察班到东门外了解情况去了。待到小晌午,忽听东门外响起了一阵枪声,时间不大又沉寂下来。周天虹来到村口观望,只见徐偏和侦察员们正在向回走。令人注目的是侦察员们抬着三副担架。待走到近处,才看清担架上是三个老百姓。一个个全都形容枯槁,面若死灰,说是活人,又像死人。衣服全槛褛得不像样子。头发一寸多长,脸上全是灰土,眼睛血红血红,简直就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囚犯。
  周天虹刚要问,徐偏就说:
  “城里出了事了,今天一百三十多个老百姓暴动,往城外冲。刚才我们掩护了一下,大概有百把人跑出来了。”
  “这几个人呢?”周天虹问。
  “这几个人没跑出多远,就趴在路上不能动了,我就让侦察员把他们抬回来啦。你想六七天没吃饭,他哪里来的力气?”
  三个人被抬到支队部,周天虹立刻叫炊事员做饭。不一时炊事员就烙了几张大饼,端了一大盆面条汤走进来。这几个人见了饭,立刻眼里放出亮光,不一时就风卷残云,吃了个一点不剩。周天虹知道久饿的人,吃得过多,容易发生意外,就没有再添。
  吃过饭,几个人眼瞅着就精神了许多。周天虹再一次打量他们,问起他们的名字。其中一个年龄大些,名字叫杨老勤,似有四十岁左右,因为头发、胡于老长,已经像个老人。另外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名字叫杨老壮。还有一个长得很细弱,肉眼泡,还是个孩子,名字叫杨小宝。他们每个人都虚弱得像害过一场大病,长长的头发,加上一双血红的眼睛,如果在黄昏遇到,简直像鬼似的怕人。
  “你们受了不少罪吧?”
  周天虹用抚慰的口吻问了一句,几个人立刻热泪盈眶。那个大孩子杨小宝竟像遇到亲人般地哭出了声。杨老勤哽咽着说:
  “同志啊,我真后悔死了,没有听你们的话,就像到阴曹地府里走了一趟似的。……今后,就是你们说黄土是朱砂我也信了。”
  周天虹问起他们十几天的经历。从他们纷纷吐诉中,出现了一幅令人震骇的闻所未闻的图画。他们说进城的第二天,就被日本宪兵用刺刀赶到城东南角的广场上。“反共誓约”大会的会场就设在这里。东、南两面是城墙,会场四周架着机枪,日伪军端着刺刀,像一堵墙围着他们。会场西边,已经挖好十几排埋人坑。人们刚坐定,督察长就大声狂叫:“机枪扫射时不要抬头!”说着机关枪就咕咕地叫着响了一阵。这是先给大家一个下马威让人害怕。接着汉奸司令大声嚎叫着,宣布了“三不准”:一、见了皇军不准逃跑;二、皇军问话不准说不知道;三、皇军要什么东西不准不给。然后,新国民运动的总指挥山崎就大摇大摆地上了台。
  一上台,他先宣布了一个“十枪毙”:交头接耳枪毙;说话枪毙;走动枪毙;抬头枪毙;解手枪毙;吃东西枪毙;逃跑枪毙;吸烟枪毙;咳嗽枪毙;吐痰枪毙。这十个枪毙宣布完,就把洋刀抽出来,哈哈大笑道:
  “你们这些老百姓到底还是来了,过去几年来没有骗到你们,今天算是骗来了。哈哈……我们大日本皇军进中国,已经五六年了,打八路总是打不赢,就是因为你们。哼,你们这些老百姓,总是想法保护他们。八路军是鱼,你们是水,这话不错。这回我们就是要把水淘干,叫鱼不能活!你们懂不懂?”
  下面没有人应声。接着山崎又说:
  “你们通通的是八路!通通的是俘虏!你们来了就别打算走了,如果不交代出八路军的武器、粮食、文件藏在哪里,不交代县干部住在什么地方,就通通地杀头!”
  气氛异常森严可怕。可是一万八千人,没有一个人应声,不是低着头,就是用仇恨的眼睛望着山崎。这个法西斯分子见没有丝毫反应,气得像一头野兽,在台前跳着脚走来走去。
  他开始指示汉奸司令一个一个审问。第一个被拉起来的是麻家坞村的王虎。
  “你先背反共誓约六条!”汉奸司令吼道。
  王虎摇了摇头说:“我不会背。”
  “你们村有八路军吗?有八路军的东西吗?”
  王虎又摇了一下头:“我不知道。”
  “他妈的,不给你点厉害的不行!去,活埋了他!”
  汉奸司令一声吼叫,王虎立刻被拉出去了。但埋了半截又把他刨出来,拉到大家面前。敌人满以为这一招会把王虎吓住,谁知王虎仍然面不改色。他的回答还是那两句话。汉奸司令把他打得皮开肉绽,只好放在一边。接着又拷打了十几个人,照旧一无所获。山崎只好潦草收场,把一万八千人,分别关在城隍庙、孔庙和汽车站几个大院里。
  “从这天起,我们就下了地狱了!”
  杨老勤说,他们三个人都被关在城隍庙里。山崎每天领着一帮打手,后面跟着洋狗来这里拷打审问。每天用冷水浇人,叫做“洗冷水澡”;还扒光你的衣服,用火钩子烧你、烫你;让你双手举着沉重的木柁,掉下来就砍你的头;用灯草蘸上油放在你的头上来“点天灯”,烧得你死去活来满身流油;还别出心裁地把人捆上双腿,头冲下砸地下的砖,一直把一块块砖都砸得粉碎;最惨的是把一个老百姓用铁叉叉住脊背,活活地钉在墙上。……
  说到这里,杨老勤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周天虹说:“我看见城隍庙的墙上,画满了阴曹地府的图画。什么上刀山啦、下油锅啦,我们碰上的刑罚比那个还厉害呀!”
  “最厉害的还不是这个。”杨老壮说话了,“不管多么残酷,人无非一死而已。可是他不让你死,他要把你活活地饿死。这是山崎发明的。他说,要征服中国人不用‘饿死法’不行。从十月十五日起,就不准我们的亲人送水送饭了。他宣布说,不交出抗日人员名册,不画出详细地道图,不缴出统一累进税册,不报告八路军和抗日干部的地址,不缴出武器、弹药、文件,不交出几个八路军,不送缴大批粮食棉花,就别想回去,通通地砍头活埋。从这天起我们就一口水、一粒粮食也见不到了。”
  “那你们怎么办呢?”周天虹问。
  “头两天还好说,人们总算顶过去了。从第三天起,人们就无法忍受了。”
  杨老壮说,城隍庙院子里,种了一些蓖麻子,边边缘缘还有一些杂草。从第三天起,人们就开始抢着先吃蓖麻叶子,后吃蓖麻梗子,然后又搜罗砖缝里的杂草。那么多的人,这些东西很快就一扫而空。没有办法,人们就去剥几棵松柏树的树皮。这些树皮又干又硬,人们硬是嚼一嚼吞到肚里去。可是接着树皮也没有了,真是山穷水尽,再没一点办法。
  “那怎么办呢?”
  “你让老勤叔说吧!”他朝杨老勤看了一眼。
  “说起来真不是个滋味儿!”杨老勤脸上充满痛苦的表情。“临离开家的时候,我只穿了个破夹袄。我闺女说,你把这个破棉袄也带上吧!我说,天还不算冷,带这个干什么?闺女说,晚上铺铺盖盖总用得着。这样就带上了,没想到还真派上了大用场。第三天,饿得我头昏眼花,难受万分。我望望天,连天都不蓝了,成了一片黑的。我觉着活不成了。左看右看,没有一点可吃的。我一低头看到这件棉袄,心想,棉花也是地里长的东西,只要能填填肚子,饿不死就行。这样,我就把棉袄撕开,揪出了又脏又黑的旧棉花套子,放在嘴里嚼了嚼,稀里马虎地咽了下去。吃了一些,果然觉得胃里好受一点儿。不想叫我的邻居看到了,他问:你吃的什么?我说旧棉花套子。他说:好兄弟,咱们乡里乡亲,常说远亲不如近邻,咱哥儿俩平素也挺不错的,你就把那套子也给我一些吧!等到我回了家,我是忘不了你的。我一想,也是,如果把他饿死,我也不好交代。就揪出套子给了他一块。大家看见了,这个要一块,那个要一块,不到两天我这件破棉袄的套子就被吃光了。谁知道吃了这玩艺儿拉不出屎来,疼得我乱喊乱叫,不料又遭到一场毒打。……”
  周天虹叹了口气。又望着那个大孩子杨小宝,问:
  “你呢,那几天你吃的什么?”
  “我吃了一顶草帽儿。”杨小宝翻了翻肉眼泡儿,天真地说。
  “吃了一顶草帽?那东西能吃吗?”
  “咳,那天离开家,俺妈给我披了一张饼,怕太阳晒我,又把我爹的一顶草帽儿给我戴上。饼很快就吃完了,饿得我没法儿,只好把那顶草帽儿吃了。”
  “咬得动吗?”
  “咳,慢慢嚼呗!”他鼓着肉眼泡儿羞怯地一笑,“我想,那马牛羊都靠吃草,人也许能行。再说不光是我,许多人都把戴的草帽吃了。”
  周天虹勉强笑了一笑,笑得很凄惨,接着问杨老壮:
  “你那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呢?”
  “说起这事儿太丢人了,我真不愿提。”杨老壮面带羞赧地说,“我从小就是个大肚汉,吃得多,窝窝头一顿我能吃六七个,要吃馒头八九个下不来。这次进城,我老婆在我兜里塞了几个钱,我说,钱用不着,明天就回来了。她说,万一用得着呢!这不是,可让她说对了。我这人不扛饿,头两天我就饿得吃不住劲。汉奸们一看人们饿得不行,就乘机勒索人的钱财:卖给人们一张饼一百元,一个玉米面饼子二十元,一瓶水十五元,一粒仁丹十元。我一想,人都快要死了,还要钱干什么!我就花了二十元买了一个玉米面饼子。可一个饼子顶什么事!过了一天又饿得不行。这时候我兜里就只剩下五块钱了。那天有人说,咱们凑钱买一张饼吧!这个三块,那个五块,二三十个人才凑够一百元买了一张饼,每个人分了指头大那么一块儿。这一块儿能顶什么用啊!饿到第五天,我就再也顶不住了,前心贴着后背,说不出的难忍。这时候我就发现人们偷偷地往厕所跑……”
  “到厕所去干什么?”周天虹惊问。
  “唉呀,没法说呀!”杨老壮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到厕所还能干什么呀,原来是去喝尿、吃屎去了!我一想只有狗才吃屎,人怎么能吃这个?反正我是不能吃的!可是我转念一想,马上就得饿死,死了还怎么报仇呢?这样想着,我就一步一步地往厕所里走。走到门口,就看见里面挤了不少人。我刚想要进去,就看见鬼子和汉奸赶来了,他们大声叱骂着把人赶开,我亲眼看见一个老百姓正趴在尿池上喝尿,被一个鬼子抩着两条腿一掀,就一头栽到尿池里了……”
  周天虹听到这里,真是两眼冒火、五内俱焚,把桌子猛地一击,桌上的茶碗都震得跳了起来。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污辱吗?”
  他已经没有心思再问,沉了好一会才说:
  “你们是怎么出来的呢?”
  杨老壮说:“敌人虽然用了这些手段,到底也没有把中国人制服。没有一个人说出他们想知道的东西。”
  杨老壮还带着几分自豪的口吻说,在关押期间,出现了不少好样儿的。有一个叫李亮的青年,破口大骂日本鬼子。敌人把他捆在电线杆上,用铁锨拍他的头。鬼子拍一下,他就大骂一声。一直骂到咽了最后一口气。还有一个叫董廷湖的,被敌人打得双腿露出了骨头,晕过去三四次。但他仍然瞪着日本鬼子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同你们斗争到底!”连伪军都说,不是日本鬼子征服董廷湖,而是董廷湖把日本鬼子征服了!就是在董廷湖死了的那天晚上,大家秘密串连,有一百三十多人起来暴动。人们冲到东关,有个叫陈卜的高声喊着:“中国人不做亡国奴!”就赤手空拳地扑上去夺日本鬼子的枪支。枪是夺过来了,可是因为饥饿的折磨,陈卜身体太弱了,又被鬼子把枪夺了回去。陈卜又拾起一块砖头砸得鬼子满头流血。几个鬼子围过来,陈卜最后英勇牺牲。这次我们牺牲了三十多人,其余的人总算冲出来了。
  周天虹听了他们的话,受到从来没有过的恶性刺激。日本鬼子把一些善良的人逼得吃屎、喝尿,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吗?然而它就发生在身边。这就是帝国主义、法西斯的本性!不管洋奴们用什么样美丽外衣来为他们遮掩都是没有用的。
  周天虹安慰了三个受难者,他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回去告诉乡亲们,我们一定为他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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