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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这日子终于来临


  这天晚上,县委会的中心议题,是讨论区长冉大成的被捕叛变问题。大家都觉得这人工作能力虽不甚强,平时蔫蔫乎乎,少言寡语,给人的印象还算是个老实人。就是环境残酷以来,表现比较胆小。哪知这人被捕后很快就叛变了,在敌人手下当了一名特务。接着,在他原来领导的区里发生了一连串村支部书记被抓的事。有的村庄党组织便瘫痪了。群众的情绪也大受影响。县委书记老济公看来很着急,他不停地抽烟,把烟袋锅子磕得乓乓直响。他要求委员们立刻分工下去,恢复瘫痪的组织,振奋群众的情绪,打击特务的活动,压倒敌人的凶焰。高红也是其中的一个。
  会开得很晚,第二天也起得很晚。洗了洗头,又洗了洗衣服,时间就没有多少了。本来想挤出点时间去看看天虹,已经做不到了。在那战争年代,人们并非不懂得爱情的位置,实在是没有时问。
  黄昏时分,她和组织干事小苑爬过了封锁沟,走了好几十里,才来到她分工的夜借村。这时已经后半夜了。他们只好在熟悉的农户家歇息过夜。
  第二天,他们就紧张地忙碌起来:找党员谈话,了解群众的情绪,选举支部书记,直忙了整整一个上午。饭后,高红觉得有些疲劳,很想转移到南沙营村休息一下。此处去南沙营并不远,在那里住惯了,一想到李秋月婶子就感到温暖。
  高红和小苑来到南沙营,哪知刚刚进街,就见人们乱跑起来,说敌人已经进了村了。高红用眼一扫,看见对面街口已经出现了日本兵的身影。这时,她浑身激灵了一下,心想,如果她和小苑还往李秋月家里跑,岂不是连累了她一家吗?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样,她就扭头随着群众往村外跑。小苑在后面紧跟着她。
  出了村,正北方向就是通山区根据地的大道。他们拼命往北跑。不一时小苑就跑在她的前面。敌人在后面穷追不舍。还一面追一面喊:“抓活的!抓活的!”此时高红猛然想起,文件包和自己的小手枪,都在小苑身上,如果他让敌人抓住,损失就大了,这个小伙子也就凶多吉少了。想到这里,她就喊了一声:“小苑,我不能跟你一块跑了,你快跑吧!”说着,就顺着沙河的边岸向东跑去。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把敌人引开,使小苑能够脱险。这时小苑向北跑得已经比较远了,敌人果然转头向东来追高红。大皮鞋在鹅卵石上发出杂乱的脚步声。敌人一边追还一边喊着:“不要跑!不要跑!再跑我就开枪了!”高红心想,“我决不能让你抓到活的!”决心一定,鞋也不脱,就开始涉水过河。心想走到深水处,就随清流而去,结束自己的一生。哪想到天旱水浅,走到对岸还没有膝盖深呢!她叹了口气继续奔跑。这时敌人已经追过河来,乱糟糟地嚷道:“站住!跑不了啦!”说话间,高红的头发已经被人揪住,耳边响起一片笑声说:
  “哈!大闺女!”
  一种受污辱的怒火,立刻从心头升起,高红一转身狠狠地打了那人两个嘴巴。那人一脚把她踢倒。高红倒在地上。仰脸一看,那人脸孔比较白净,身穿黄呢军服,像是一个伪军军官,就顺手捡了一块土坷垃向他狠狠打去,一边骂道:
  “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你根本就不是中国人!”
  几个伪军走过来,劝阻说:
  “你不要打他了,他本来不是中国人;他是高丽人,是我们的翻译官。”
  高红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用眼淡淡一扫,眼前围着几十名伪军,就说:
  “这么说,你们这些人是中国人了?”
  众伪军默不作声。高红接着说:
  “你们要是中国人,就立刻枪毙我。否则,你们就不是中国人。反正我不能跟你们走!”
  这是刚才高红想起的办法,她想激怒对方把自己杀掉,以保全自己的清白。
  “我们到南沙营,就是为的抓你。”一个伪军军官模样的人说,“早有人报告,你是八路军的女干部,日本宪兵队没有审问,我们怎么敢枪毙你呢?你还是不要跟我们为难的好。”
  “胡说!我不是什么女干部,我是中国老百姓。”高红打断他的话。
  “不管你是什么,你不走我们不好交代。”
  高红一想,不走也不是办法,就说:
  “好,那就让我去看看日本鬼子的刑场,也看看你们这伙中国人的所作所为。”
  说着,高红就步态从容地走在前面;一伙伪军押着她,越过沙河,回到了沙河营。在街上,老百姓看见被抓住的竟是高红,都显出异常吃惊和忧虑的表情低下头去。晚上,她被关在一家地主庄院的小屋里。
  夕阳落山了,小屋里越发显得幽暗。屋子前面有一个伪军荷着枪咔咔地走来走去。大厅里人声嘈杂,不断传出吆五喝六的猜拳声。高红知道那是这伙魔鬼们正在行乐。
  “让这些三八蛋混糟吧,他们迟早要完蛋的。”
  她扫视了一下这间小屋,似是过去用人住的房子。屋角里堆着一些杂物,一铺小炕上铺着破席。高红就靠着墙斜倚在冰凉的小炕上。开始冷静地思索着面临的一切。
  “考验我的时间到了!”她喃喃自语地说。
  她首先感到今天的行动太大意了,不应该随便白天转移。究竟是敌人事前察知了她的行动,还是事后有人向敌人报告,暂时还难以判断。但是正如老百姓说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在敌占区工作,被俘被捕是难以完全避免的。自己来到满城工作之日起,就有这种精神准备。这件事在今天发生,自己并不感到意外。
  接着,她冷静地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处境。她认为,现在自己的身份虽未暴露,但长期保持是不可能的。开始来满城工作的时候,县委书记老济公就告诉她,不久前县大队全军覆没,大队长和指导员都被俘变节,投降了敌人。以后又接连有几个干部被捕,经不起敌人的严刑拷问,也当了叛徒。最近这个区长的被捕变节不过是最新的例子。这么一伙叛徒、特务全在满城,自己怎么能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呢?她明确地意识到,现在自己不仅要同日本强盗作斗争,还要同那些过去被称为同志,一个锅里吃饭而今成了叛徒的人作殊死的搏斗。
  “看来,我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死;二是坚持斗争,死不了出去继续为党工作。第三条道路是没有的。我不能对敌人有任何幻想。”高红默默地对自己说。
  时间大约已近午夜,大厅的猜拳行令声已经沉寂下来。窗外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哨兵不死不活的咔达咔达的脚步声。在这个凄凉的漫漫寒夜里,高红思绪纷坛,几乎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她默默想道:我本来是剥削阶级家庭的孩子,吃不愁,穿不愁,过着养尊处优的小姐生活。但是马克思主义的书页叩开了我的心扉,许多革命先贤擦亮了我的眼睛,使我看到了人间的不平,看到了私有制度的罪恶。也看到了一百多年来我们伟大民族所受到的屈辱。我愤怒了,我不能忍受了,我开始追求真理,站到了人民一边。一二·九那天,是一个寒风搅着雪花的日子,面对着国民党的水龙大刀,一个女孩子能说一点也不害怕吗?但是,我想起鲁迅的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他称赞的中国女子刘和珍君的形象,也仿佛出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就同大家一起不顾一切地冲到前面去了。这些都是我引以为自豪的事。但是家里人却斥责我,许多朋友也来劝阻我,说我不应该干这样的傻事、有风险的事。说一个人活着,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就可以了。其实他们不过是一些庸人。我不愿做这样的庸人。此后,随着卢沟桥的炮声,我又千里迢迢到了延安,千里迢迢来到敌后,现在又来到敌占区工作,仍旧是处在风暴的前沿。但是,我后悔吗?不,我并不后悔。因为每一步都是出于我的自愿。我现在已经更深地懂得:一个人除非是浑浑噩噩,一旦觉悟就会参加斗争,而斗争本身就包含着付出代价,天底下没有不付出代价的胜利。我今天陷身敌手,以至于牺牲,就是我应付出的代价,决不是我当初的选择错了,我的选择并没有错。即使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也不会作出庸人们的选择。
  高红这样一想,心里更加平静坦然了。只是夜深风寒,冻得有些难受。她只好站起来,活动了一会儿。接着重新躺下,想睡一会儿,养养神,准备应付明天的审讯。然而思绪绵绵,像抖开的线团一般继续伸展开去。
  西北高原那座披着黄色风沙的古城,这时又闯到她的脑海里。她想起延河边红旗招展、歌声如潮的日子,那真是她度过的最辉煌最愉快的黄金岁月。当她舞动双臂,指挥万人大合唱时,同学们的情绪是多么地高涨呀,那歌声简直要飞过宝塔山的塔尖了。当她在晚会上,奏起她自制的乐器时,同学们的掌声又是多么的如痴如狂啊!说实话,她以前还从来没有感受过人们如此的钟爱。这就是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她来到敌后根据地,来到晋察冀,又同劳苦的人民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不管到了哪个乡村,那些婶子大娘们都把她看作自己的女儿。各级领导、干部,也都十分地爱护她,并委以重任。这些在旧社会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在这生死关头,她怎么能背叛自己的人民呢?
  不用说,今天夜里,她最思念的人就是周天虹了。自从延河边上的那次长谈,她就发现他是有点儿爱上自己了,但是这傻瓜也许太老实了,总是说不出口。直到医院那次见面,她才发现他是多么地爱她!她为此也深深地感到幸福。自从自己调到满城工作以后,两个人每次见面,他都告诉自己,要小心,不要大意,她懂得这是在为她担心,惟恐发生不幸的事。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已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假若知道,他心里该是多么地难过呀!……
  长夜已尽,窗纸上已经透进微明。推开门,她望望门外,荷枪实弹的哨兵,仍在门前逡巡。她想,等那帮家伙吃过早饭恐怕就要开始审讯了。她应该利用这个空隙给组织上写一封信,以便党组织了解自己的态度和立场。这是至为重要的。
  她端详了一下门外的哨兵,看见这个看守者年纪尚轻,脸色黝黑,似为一般农民,就和颜悦色地说:
  “老总,你能帮我一点忙吗?”
  “你有啥事儿?”
  “你看这屋子多冷呀!我晚上也没有被子。你能给我找个纸笔,让我写封信,叫家里把被子给我捎来,行吗?”
  “这这……”那个伪军犹豫着。
  高红想起兜里还有几张老头票,就随手掏出来塞给他,说:
  “你买碗茶喝。”
  不一时,伪军就打发一个做饭的把纸笔送来。高红立刻找了块板子垫在膝头上挥笔疾书,把自己昨晚定下的决心,用板上钉钉般的语言写出来。那无异是一篇向党再次发出的誓言。
  可是难题来了:怎么把信送出去呢?……
  正在无奈时,伪军招呼她,说门外一个小姑娘前来送饭。“这是谁呢?”高红疑疑惑惑地走到门口。一看门外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留着小干巴辫子,穿着一件破花袄,一只手提着个饭罐子,一只手托着两个黄饼子,神情张皇地站在那里。她一见高红,就亲热地叫:
  “姑姑,我给你送饭来了。”
  高红只是觉得小姑娘眼熟,却想不起是谁。她怕露了马脚,也不便多问,就让女孩走了进来。
  “你快吃吧,姑姑,别叫白粥凉了。我娘说,你一天没有吃饭了。”
  “你娘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高红压低声音,悄声地问。
  “你叫抓住的时候,我娘在街上看见你了。”
  “你家住在哪里?”
  “姑姑,你忘了吗?就在隔壁。”
  高红这才想起,她确实在这家住过。想起群众的关心,心头一热,不禁流下泪来。
  “快吃吧,姑姑,不要凉了。”小姑娘又说。
  高红打开饭罐子,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就接过棒子面饼子吃起来。边吃边低声地问:
  “你认识李秋月婶子吗?”
  “你说的是大民他娘不是?”小姑娘眨巴着眼睛。
  “是,是。”
  “我知道,她住在村北头。”
  “你能给我捎封信吗?”
  “能。”
  “一定要交到她的手里。”
  “行。”
  高红吃了干粮,粥也喝了不少。为了应付斗争,她有意地多吃了一点。瞧瞧外面的伪军没有注意,她撕开小姑娘的衣角,把那封信装在衣角里。又叮嘱她千万不要丢了。
  “姑姑,我要走了。”小姑娘说着提起了罐子。高红心里一热,又几乎滴下泪来,不由自主地一把把小姑娘搂在怀里,亲了她的脸颊,说:“你替我谢谢你娘。将来我要还能出去,一定要去看她!”
  “多好的人民啊!”高红望着小姑娘走出门外去了。
  下面,她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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