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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最艳的红叶


  第二天,天虹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同那个不相识的姑娘解除婚约。
  这桩婚事,是父母逝世前三四年为他一手包办的。说起来也是当父母的一片苦心。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老人惟恐儿子长大娶不上媳妇,就凭着城里人并且还是读书人这两个牌子,靠几个亲友撮合,请了一桌酒饭,订下这门亲事。订婚的礼物,也无非是一两套衣服和几件首饰。父亲在去世前的弥留之际,还流着眼泪说:“我去世后,你就完婚吧,孩子,我虽然穷也总算对得起你了……”可是儿子并不这样看。他毕竟受了五四新思想的影响,又看了那么多新小说,对于城里人那些为数不多的“自由之婚”,充满着羡慕之情。而对于东乡那位不相识的姑娘,则有意无意投以蔑视的眼光。他从来没有想到要见见她,更没有想到打听她的容貌和姓名。认为这只不过是偶然中的偶然,是迟早要解决的。既然昨天碧芳当面挑明,他还有什么不乐意办的呢!
  按当地风俗,男女订婚,要交换一种龙凤喜契。这是一种大红纸印就的喜帖,封面上印着金色的龙凤,里面写着男女双方的姓名以及生辰八字。年轻人办事总是想得很简单。他想所谓解除婚约,也就是把这份喜契退还女方,把女方手中的那份拿回来。所以一早起来,他就翻箱倒柜地找那份喜契。他住的那种旧式宅子,光线极其幽暗,他又不知道那份喜契藏在何处,乱翻乱找,真是急得满头大汗。最后终于在他父亲的一个旧帽盒里找了出来。他顾不上细看,就用满是尘灰的手装到口袋里去了。
  天虹一路匆匆出了东门,那里有乡下人专门拉脚的毛驴。毛驴上备着鞍子,额头上飘着红缨,脖子上挂着一圈儿铜铃。他随意雇了一头,骑上去,一路上铜铃爽爽地走得很欢。不到两小时就赶到了他要去的村庄。他一面打听着找到了姑娘的家门。迎上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听说是女婿来了,立刻眉欢眼笑,把他高高兴兴地让到屋里。乡下人没有茶叶,招待亲友的往往是荷包鸡蛋。不一时,姑娘的母亲就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里透红的荷包蛋放在小炕桌上。天虹没有动,接着就红着脸说:“我要到很远的地方,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别把姑娘耽误了。”说着他就把那份龙凤喜契放在桌上。这突然的举动,使得那位庄稼人大出意外,两眼发愣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才说:“你出去没啥,我们等着。”天虹一听急了,说:“我出去三十年二十年也说不定。”姑娘的妈带着气也插言了:“你出去一天等你一天,你出去一年等你一年,你出去一辈子就等你一辈子。”天虹见事情不妙,憋得满脸通红,急忙站起身来说:“兴许我一辈子都不回来。”说着就三脚两步跨到门外。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听到里间屋传出来女孩子嘤嘤的啜泣声。天虹不由得叹了口气,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等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村外,忽地想到,这事儿是否做得太过分了?对那位不相识的姑娘未免是一种打击,觉得似乎对不起她。但是不这样做又当如何呢?这本来是早当结束的偶然的插曲,今天来做还有点晚了呢!想到这里也就释然了。
  心里感到愉快,脚步也就轻松了。这里一路上经过的村庄、田野、溪流,都是他熟捻而亲切的,几乎无处不留有他童年的足迹。他经过的凤凰台村,有一个高高的土台,据说曾经落过凤凰,是他童年时和小伙伴们的嬉游之地。这地方产的大米,大而且香,蒸熟时个个都能挺身直立。过了金水河,有一个大沙岗,那是行路人比较费气力的地方,可是天虹今天信步走来竟毫不吃力。这里又是一座古战场,他同一群小伙伴常常在这里开仗,可以随时捡到很多生锈的箭头。打仗累了,还可以在沙岗上挖茅茅根吃,那些茅茅根嚼起来比砂糖还甜。
  过了沙岗,是一带杏树林。他觉得有点儿乏,就坐在林子里稍作休息。不经意间,他仰头望见树上有几片早红的秋叶,异常艳红可爱,其形状简直像一颗颗心。他不禁灵机一动,就站起来摘下其中一片最红最红的秋叶,小心地夹在日记本里。回到家,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那片艳红的秋叶上用毛笔写了三个字:“献给你。”接着写了一纸短简:“碧芳:诸事皆已办妥,敬候行期。你的虹。”又把那片秋叶小心翼翼地包好,夹在信笺里。随后,他一刻也没有耽搁地叩开秦家的大门,把那封信交给了老妈子,并且送上了一个郑重而信任的微笑。
  天虹正为自己处理这件事的果断顺利而高兴,不意第三天晚上触发了一场战斗。在他回家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发现暗淡的煤油灯下,坐了满屋子人,气氛很不寻常。仔细一看,除了大哥、二哥、大娘,还有眼里总是布满红丝的二舅,以及后院本族辈份最高的长者三爷。看去一个个神情严肃,板着脸显得极为紧张。天虹立刻意识到兴师问罪的阵势已经摆好,欲逃不能,便蔫不唧地坐在门限上。很快就发现大哥是这场活动的组织者和主持者。稍沉了沉,就见他猛然立起身来,用手指着天虹,气势汹汹地问:“前天,你到东乡干什么去了?”天虹知道东窗事发,瞒不过去,声音不高但却很清朗地说:“我退婚去了。”大哥显然想以气势压倒对方,提高了嗓门说:“退婚?你为什么要退婚?女方有什么短处了?”天虹说:“不是她有什么短处,是我要外出,怕耽误人家姑娘。”大哥又提高了两个音阶:“退婚?你跟谁商量了?”天虹说:“这是桩包办婚姻,我压根儿就不同意,用不着跟谁商量。”一句话不要紧,只见二舅站起身猛地朝桌子上一拍:“你是要造反吧!这婚事是你父母定的,你想搞自由不行!”眼看两军对垒,已经白热化,本族的长者三爷发言了。他像一切有身份、有威望的人那样,自知本身分量很重,说话声音便勿需过高。他清了清嗓子,以劝导的调子缓缓地说:“天虹,你还年轻,不大懂事。咱周家是本城的望族,自明朝嘉靖以来就是书香门第,一向恪守古训。婚姻是人生大事,自当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随个人自由?再说你祖父家道中落,时乖命舛,你父亲费了许多心血气力,才为你定了这门亲事,也很不容易。你要好好想想啊!……”说到这里,大哥见大局已定,再次站起来指着天虹说:“废话少说,你今年就得给我娶!”一锤定音,既是命令,又是结论。天虹是受过新思想熏陶的人,这一派古腔古调哪里听得进去?一面听,一面心中暗笑。心想:过几天我就远走高飞,管你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这个局面总得结束一下。于是,他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说:
  “三爷,二舅,大娘,大哥,二哥,我让你们多操心了,一切都按你们说的办吧!”
  一场兴师问罪的堂堂之阵,于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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