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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红军过了岔罗,就最后离开彝族区了。
  仍然是窄窄的山沟和崎岖的山径,满山都是五彩缤纷的杜鹃花,还有叮咚的流泉。风景是够美了,可是这些还暂时与红色战士无缘。他们想的只是一件事:迅速越过大渡河。
  在大部分时间里,战士们都比指挥员的心头轻松。即使有时觉得处境危殆,也并不在乎,似乎这一切都由他们的上级包揽了。例如现在就有人嘻嘻哈哈笑谈着彝族区的趣闻。可是指挥员就不同了,作为先遣队司令的刘伯承和政委聂荣臻一路上就很少说话。刘伯承骑的仍然是那匹老白马,勉勉强强能跟上红军的脚步。他的脖子里依然挂着那个单筒的望远镜,身上斜挎着图囊和一柄弯弯把儿的雨伞。从他的面容和整个的姿态,都可以看出他陷入到沉思里。周围的山峰,溪水,野花,流泉,以及战士们高一阵低一阵的笑语,都似乎离得他很远,很远……
  “只要有船我就有办法!”他低声地说。
  跟着老白马行进的作战局长薛枫,以为他要吩咐什么,就往前赶了几步,又听见他说:
  “只要有船我就有办法!”
  薛枫望了望他那直视前方凝然不动的神态,才发现他是自言自语,就回过头对聂荣臻说:
  “总参谋长这人真有意思,又在自言自语呢。”
  “他说什么了?”聂荣臻在马上问。
  “他说,只要有船我就有办法。”
  聂荣臻微微一笑:
  “昨天半夜,我就听见他这样说。我以为他要同我讨论什么,一看他睡得呼呼的,才晓得他是做梦。”
  薛枫笑了。聂荣臻又说:
  “其实,我也做了一个梦,一下子得了五条大船。”
  说过,竟笑出声音来了。
  正说话间,走在前面的红一团吹起急促的防空号声,部队在路边停下来了。这是长征路上的家常便饭,部队早就应付裕如。战士们更乐于有机会休息一下。刘伯承和聂荣臻都下了马,饲养员随便在路边折了些树枝把马匹伪装起来。
  接着,天空中出现了三架敌机。
  “瞧,这龟儿子要丢蛋了!”一个人喊。
  “不,不,是屁股冒烟呢!”又一个人说。
  大家定睛细看,既不是丢蛋,也不是屁股冒烟,而是在撒传单。转一圈就撒下一大溜,瞬刻间,那纷纷扬扬的红绿传单,随风飘得满天都是,正在轻缓地飘落下来。
  警卫员从近处的山坡上捡了一张回来,递给了聂荣臻。聂荣臻一看,这张巴掌大的新闻纸上,印着粗大的黑体铅字:
  中共士兵们:
  前有大渡河天险,后有几十万追兵,你们现已陷入绝境,即将全军覆没。朱毛匪酋也将成为石达开第二。何去何从,望速抉择!猛省!!!猛省!!!猛省!!!
  聂荣臻轻蔑地笑了一笑,将传单递给了刘伯承。刘伯承看了看,将传单轻轻撕掉丢在一旁,然后仰起头来,望着那些仍旧漫天飞扬的传单笑道:
  “真是丁丁猫想吃红樱桃,连眼睛都望绿了!”
  年轻的作战局长薛枫,一直盯着那三架盘旋的敌机,这时插话说:
  “前几天缴获的报纸说,蒋介石亲自坐飞机视察过大渡河前线,现在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来了。”
  “不一定吧,”刘伯承笑笑说,“现在他已经基本上布置好了。”
  其实,谁也没有料到,说这话的时候,蒋介石真地就在他们的上空。据多年后的材料透露,蒋介石确曾两度从昆明飞临大渡河前线上空视察。
  这位统帅军装笔挺地坐在软椅上,从舷窗里贪馋地望着那条夹在深谷里的激流。他面含笑意,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条激流上了。
  坐在他旁边的是矮小精干的陈诚,手里拿着一张地图,不时地应付着他的上司的问询。
  “安顺场究竟在哪里?”蒋介石问。
  “委座,您瞧,就在那个河湾湾里稍为突出的地方。”陈诚欠起身子来指点着。
  “是在那个圆包包山旁边吗?”
  “是的。”
  “那村子很小嘛!”
  “是的,很小,不过百把户人家。石达开的队伍就困守在那个圆包包山上,几乎有一多半人死在那里。”
  蒋介石瞪大眼睛,瞅着那个圆包包山,仿佛要从那里想象出太平军覆灭的情景,兴致勃勃地问:
  “以后呢?”
  “以后,石达开就率领残部向下游突围。”陈诚指了指大渡河一段较宽的地方,“那地方就是老鸦漩。石达开的又一大部分被驱赶到河里去了,他的三个王娘也是在这里跳了水的。”
  蒋介石听得入神,就好象谈的不是七十多年前的事,而正是他日夜追剿的红军。他的脸上笑微微的,连光头上都似乎冒出陶醉的红光。
  “薛岳不是已经赶到德昌了吗?”
  “是的。”陈诚恭敬地回答。
  “告诉他们,还要再快一点,这次一定要一举成功!”
  “是!”
  飞机沿着南岸缓缓飞行,沿岸有不少村庄燃烧着,卷起一股一股的浓烟。蒋介石指着下面说:
  “那是在扫清射界吗?”
  “是的。”
  “很好。”蒋介石点了点头,“不过最重要的是船,一只船也不能留在南岸。”
  “这个,我们已经三令五申过了,遵照委座指示,连个竹片片都不许留。”
  飞机又沿着北岸徐徐飞行。
  “汉源在哪里?”蒋介石问。
  “就要到了。”陈诚对照了一下地图。
  “杨森和刘文辉到了汉源吗?”
  “按电报说是到了。”
  “那就把我的亲笔信投下去!”
  “好。”
  接着,通讯袋投向了距大渡河不远的一座小城。这是蒋介石作战指挥中的惯常作法,表示统帅与将领同甘共苦。这些信多半都是称兄道弟,使那些名利心很重的将领们感激涕零。
  “据我得到的消息,”陈诚微笑着说,“上次委座勖勉杨森的电报,作用不小。”
  “我说什么了?”
  “你不是要他当骆秉章么?”
  “噢,原来是这个。”蒋介石一笑,“其实,真正的骆秉章是我。”
  说过,哈哈大笑起来。
  空中乌云飞驰,天色渐渐阴下来了。时间不大,就飘下了零星的细雨。
  红军在崎岖的山径上继续行进。刘伯承撑起了他那把弯弯把的雨伞,聂荣臻戴着他那顶棕黑色的斗笠,一先一后在队伍中步行。大约走出十几里路,天色已近薄暮。由于山沟狭窄,更显得晦暗。
  “这是什么声音?”机灵的薛枫停住脚步。
  大家凝神静听,果然远处传来一种嗡隆隆隆,嗡隆隆隆的声音。声音沉重而又经久不停,就象是远处的风暴正要袭击过来似的。
  “不会是飞机吧!”刘伯承说。
  “不是,不是,飞机早就走了。”薛枫说。
  “会不会是大渡河呵?”聂荣臻凝神听了一阵,说,“我小时候住在长江边上,有时就听见这种声音。”
  “可能,很可能,按时间说,也应该不远了。”
  他们攀上一道马鞍型的山岭,果然看到远处有一道较为宽阔的山谷,在低垂的云雾下,闪着一弯银带似的白光。那想必就是与他们生死攸关的大渡河了。刚才听到的激越而沉重的隆隆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此处山高风疾,把刘伯承的雨伞吹得东歪西倒,都有点拿不住了。聂荣臻的斗笠更戴不住,只好推到背上。
  “很可能那就是安顺场了!”刘伯承指了指南岸一个较大的居民点说。那里在暮色里已经亮起了几点桔黄色的灯火。“我看,把任务布置下去吧。”聂荣臻说,“今天晚上是不能休息的。”
  刘伯承点点头,立刻命令薛枫:
  “快,把杨得志找来!”
  不一时,一个短小精悍约有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军人跑了上来。他圆乎乎的脸上,生着一双略略挑起的剑眉,隐藏着一股英气。他的皮带上挂着一把小手枪,背上斜插着一把大刀,刀把上垂着一条长长的红绸子。他来到刘、聂面前,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
  刘伯承和聂荣臻都很熟悉他。他是湖南醴陵一个穷铁匠的儿子,从小跟父亲走乡串街地打铁,十四岁就到安源煤矿给人挑煤炭。一个年轻孩子,肩上经常要挑一百六十斤重的东西,还不断挨骂受气。这样,传说中的“穷党”就成了他朝思暮想的对象。南昌起义失败之后,这个“穷党”终于来到他的身边,他就同二十几个修路工人一起,跑到朱德、陈毅的队伍中来了。四个月后,这支队伍就在井冈山下同毛泽东的队伍会合。杨得志不象别人那样有越级提拔的机会,他是从战士、副班长、班长、副排长、排长,副连长、连长,硬是半级也不拉地升上团长来的。他的文化程度不高,靠的是一贯的骁勇善战。因为勇敢、不怕死是这支军队许许多多的同志们告诉他的道德标准,他是牢牢地接受了的。他背上斜插着的那把明亮的大刀,不妨说是他精神的象征。按说,作为团级指挥员,已经无此必要了,但他仍然不舍得丢,每到战斗严峻时刻,他就会从背上嗖地抽出来,“跟我来呀,同志们!”他的喊声和那团耀眼的白光就会显示出无限的威严。他在学习上,也不愿后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心爱的小本子,经常带在身边,那上边,凡是他亲身参加的战斗,几乎每一次都有经验教训的记述。虽然他没有上过什么军事学校,但实战经验之丰富,简直可以同一切优秀的团指挥员相媲美了。
  “杨得志,你们团够疲劳了吧?”刘伯承温和地说。“可不是,部队一停下来就睡着了。”杨得志说,“有一个战士掉到水沟里,还睡得呼呼的哩!”
  “这也难怪,走了一百四十里嘛!”刘伯承说着,指了指云雾中亮灯的地方,“不过,今天夜里就得把安顺场拿到手,准备明天强渡。”
  “好!”
  杨得志答应得很爽快。他接着报告,安顺场只有敌人一个营,还是地方部队。对面安庆坝,有敌二十四军一个团,团部驻在下游十五华里的苏家坪。说过,他谦虚地说:
  “首长看怎样打好?”
  “我倒要先听听你的。”刘伯承说。
  “我嘛,”杨得志笑了笑,“我跟我们政委黎林同志倒是研究了一下。准备由我带第一营袭击安顺场;第二营由黎政委率领在敌人团部对岸佯动;第三营在后面作预备队,并且保卫司令部。”
  刘伯承听了,望了望聂荣臻,看他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就说:
  “就这么办。不过,杨得志呵,你要知道,要吃核桃就得有个锤锤,当前最重要的是船。”
  说过,又伸出一个指头在杨得志面前晃动着:
  “船!你明白吗?”
  杨得志严肃地点了点头。刘伯承又说:
  “你告诉一营营长孙继先,第一,歼灭了安顺场的敌人,先要点一堆火;找到了船,再点一堆火;要在黎明前完成渡河准备,点第三堆火。”
  说完,转过脸,说:
  “看聂政委有什么指示!”
  聂荣臻相当严肃,望着杨得志说:
  “今天,敌人的飞机撒了好多传单,说要我们成为石达开第二,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许多战士都看到了。”
  “你回去告诉同志们:我们是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我们不是石达开,也不可能成为石达开!湘江、乌江、金沙江,我们都冲过来了,难道大渡河就过不去了?不,我们一定要冲过大渡河,不能有任何地犹豫不决!”
  “我们会不会成为石达开,全看你们的了!”刘伯承又接上说。
  杨得志接受过许多严重任务,今天却似乎比以往都不同,觉得心里沉甸甸、火辣辣的。他匆匆打了个敬礼,赶到前面去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那多石的崎岖的山径,在夜色里已经难于辨认。刘伯承一只手举着弯弯把的雨伞,因为眼睛不好,走得相当吃力。聂荣臻立刻意识到这一点,赶快从皮图囊里取出一个不久前缴获的法国造手电筒,一面牵着战友的衣襟,一面替他照路。这时绵绵细雨一阵大一阵小,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那个手电筒是一种自动磨电的,随着轻微的嗞嗞声发出一小片光亮。就是这样一小片光亮照着多雨的夜崎岖的路。由于夜静,大渡河的惊涛声越发显得沉重激越,嗡隆隆隆,嗡隆隆隆,随着风声时高时低,仿佛故意向红军战士宣示他那神秘的夺人心魄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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