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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春光融融的遵义城。
  这天天气又特别好。明媚的阳光洒满了既是黔军白师长又是红军总部的后院。在那棵老槐树下,刘英让理发员烧了满满一壶热水,守在那里,随后到屋子里来找毛泽东。
  “怎么样,你那头发可不能不理了吧!”她笑嘻嘻地说。
  毛泽东把电报推到一边,抓了抓他那实在长得不象样的头发,笑着说:
  “刘英,你抓得倒很紧哪!”
  “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在扎西说,不打胜仗你就不理了,现在消灭了敌人几个师,这该实现诺言了吧!”
  “好,好,听你指挥!”
  毛泽东收起电报,随着刘英来到后院,坐在一张木椅上。从江西来的理发员,一边给他围上白罩衫,一边笑嘻嘻地说:“毛主席,要是都象你这样,我们这当理发员的就失业了,我该要求下连队了。”
  “不会,不会,”毛泽东笑着说,“我一年理上六七次,别人理上二十多次,一平均还是差不多的。”
  理发员哈哈一笑,就拿起推子理起来。
  毛泽东望着刘英,笑微微地说:
  “刘英,你们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刘英知道他说的是她同张闻天的关系,脸一红,装做不明白的样子,说:
  “你说的么子事呀?”
  “我说的是你同洛甫同志的关系嘛!”
  “我同他没有关系。”刘英一笑。
  “没有关系?”毛泽东笑着说,“告诉你,我们已经成立了一个检查促进委员会,我是委员会的主任。我要不检查督促,就是失职了。”
  刘英咯咯笑了一阵,说:
  “我早就说过,我是不结婚的。象贺子珍那样,路上生孩子多受罪呀!”
  “当然,不一定马上就结婚嘛!”
  刘英急欲转变话题,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事先准备好的新毛巾,放在洗脸盆里,说:
  “毛主席,我真要跟你提意见了,你洗脸,洗脚,洗澡,都是那么一块毛巾,叫人看着多难受呀!这次发你一条新的,你干脆把那一块专门洗脚、洗澡算了!”
  “我也早说过,这是一种偏见。”毛泽东笑着说,“其实,认真说来,手、脸一天露在外面,还是脚要干净得多。”
  正说笑间,警卫员小沈抱了好几筒咖啡、可可、炼乳和茶叶走了过来,满脸是笑地说:
  “还是打‘中央军’合算,缴获的东西真多,这一次可有你喝的了。”
  毛泽东看了一眼,说:
  “把茶叶留下来,那些牛奶、咖啡什么的都送给别人吧!”
  刘英诧异地说:
  “这是好东西呵!别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你倒不要?”
  “不,我吃不惯那个气味。”毛泽东皱皱眉头。
  “谁不吃咖啡呀?”周恩来在屋子里问。
  “毛主席说,他吃不惯。”刘英尖着嗓子说。
  “哎呀,太遗憾了!”
  说着,周恩来、王稼祥、洛甫、博古每个人端了一茶缸子咖啡,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神色十分惬意。博古一面喝一面赞赏不已地说:
  “这咖啡真好!老毛,我建议你来一杯尝尝,否则要后悔的。”
  “不,我确实吃不惯!”毛泽东笑着说。
  “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会吃不惯?”
  “你们是洋包子,我是土包子嘛!”毛泽东指指小沈和理发员说,“我们几个是一派!”
  “咳,你要真不吃,我们可就要替你吃了!”博古说着,把那些咖啡、可可、炼乳都分给了众人,大家嘻嘻哈哈地去了。
  这时,曾以水马部队的司令威震遵义的营长金雨来,同两个人一起说笑着走进了院子。金雨来走过来打了一个敬礼,然后说:
  “主席,我给你带来了两个人,你看看还认识不?”
  毛泽东的头发在白罩衫上落了好大一层,看来轻松多了。他仰仰脸,仔细一看,那个粗壮的黑汉子,正是第一次进遵义时举着花炮欢迎红军的杜铁匠,不过比起一个月前,显得又黑又瘦,憔悴不堪,脸上、脖子上还有几道紫色的伤痕,就象几条蚕爬在那儿。那身黑棉衣背上、肩上也有几处露出了棉花,好象是绳子捆绑过的。另一个小青年穿着红军服装,微微害羞地笑着,显得十分有神,但却不记得他是谁了。毛泽东伸出手来同他们握手,一面笑着说:
  “这不是杜师傅吗!他是我们遵义区苏维埃的主席,怎么能不认识!这个小鬼我倒一时想不起来了。”
  金雨来指着那个小鬼笑着说:
  “主席,我估计你也想不起来了。他就是那个跟着杜师傅一起欢迎我们的小猴子嘛!那时候一天挑煤,猴瘦猴瘦,吃了几天好的,你看有多精神!这次追击,他跑得可快了,一下子就闯到敌人师长的伙房,看见一只热腾腾的鸡,抄起来就吃,伙夫说:‘快放下,这是给师长做的!’他说:‘我是红军,连你也得抓起来!’你瞧,小伙子的腿脚有多快!”
  大家哈哈大笑。刘英笑得捧着肚子。理发员笑得满手的肥皂沫都流到袖筒里去了。
  毛泽东望着杜铁匠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痕,说:
  “杜师傅,你的景况不大好吧?”
  杜铁匠还没说话,金雨来就插进来说:
  “他可受了苦了!”
  接着,他就把杜铁匠一个多月来的遭遇说了一遍。原来,部队西进以后,敌人当天就占领了遵义城。杜铁匠因为名声较大,就潜回到农村的家里。组织上托付给他的几个伤员,他都安排到亲戚家了。他自家亲自护理着一个连长。这个连长,伤很重,不能行动,他就把他背到山上一个石洞里藏起来。他每天让妻子做了白米饭,用布裹起来,砸得象薄薄的饼子一样缠在腰里,外面穿上衣服也并不特别显眼。然后他就爬山越岭给伤员送到山洞里。那个红军连长,每天接到他送去的饭都要流好多眼泪。时间长了,地主、乡政府对他有了怀疑,就把他抓起来了。每天把他吊在梁上毒打一顿,但他一句也不承认。在关押期间,他妻子的弟弟,又接替他,还是照旧往山洞里送饭。一直到这次部队砸了乡公所,才把杜铁匠救出来。
  “那个连长呢?”刘英听得出了神,插进来问。
  “已经养好伤,回部队去了!”
  金雨来说到这里,把杜铁匠的袖管和裤管捋开,手脖子和腿腕子全是一道道深深的伤痕。他指着说:
  “你看把杜师傅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杜铁匠淡然一笑,显出颇为豪迈的神情,说:
  “没有什么,那些家伙是早晚要完蛋的!”
  毛泽东深情地望着杜铁匠,说:
  “杜师傅!我们真要谢谢你呀!”
  杜铁匠豪爽地一笑,说:
  “毛主席,别谢我了,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算了!”
  “什么要求?”
  “我这次就要跟你们走!”
  “噢,你要参加红军?”
  “是的。”
  “你家里离得开吗?”
  “我已经给家里说好了。”
  毛泽东微笑地点了点头。金雨来搂着杜铁匠的脖子,兴奋地说:
  “就到我们营里吧!”
  毛泽东的头发剪得不长不短,正要开始刮脸,他向理发员摆了摆手:
  “算了吧!”
  “不,你轻意不理发,还是刮一下好。”理发员一坚持,毛泽东只得乖乖听从。他望着杜铁匠说:
  “杜师傅,在我们离开这里的一个多月,老百姓对我们还有信心吗?”
  “叫我看,群众的心还是向着我们。”杜铁匠说,“有一个小卫生员叫敌人杀了,在这一带就成了神了。老百姓都叫他‘红军菩萨’。”
  “什么,‘红军菩萨’?”
  “是的,据说还显过灵呢!这一带方圆几十里没有不知道的。”
  “哦,大家都坐下,你详细讲讲。”
  刘英从屋子里搬出一条长凳,大家坐下来。毛泽东的胡子上捂着一条热毛巾,静静地听着。
  在红军第一次占领遵义期间,曾经组织了不少工作队到四乡去打土豪,把地主的粮食、衣物分给穷人。遵义城东南十多里的桑木垭村,也来了工作队。这个工作队里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卫生员。人生得聪明伶俐,很惹人喜爱。他除了给穷人分东西,还给穷人治病。那时,这地方正流行“鸡窝寒”,属于伤寒一类的病。小卫生员知道很多偏方,把许多人的病都治好了。群众简直把他看做神医似的。工作队撤走以后,这卫生员还是天天来给群众看病,每天早出晚归。红军临走那天晚上,因为给群众看病,他回去得很迟。等他回到驻地,部队来不及通知他,已经出发走了。给他留下一个条子,一个路线图。他就拿着这个路线图追赶部队。哪知走出不远,就被地主武装抓住杀害了。消息传到桑木垭,群众非常悲痛。一个老汉说,我已经知道了,他昨天晚上给我托梦来了。昨天夜里我腰疼得厉害,睡得迷迷糊糊,他就进来了,站在我床前说,老大爷,我们部队走了,我听说你的腰疼病犯了,不好受,我来给你治治。说着,就给了我一包药,又给我倒上水,扶侍我吃了,他就要走。我要起来送他,他用双手按住我说,老大爷,不要送了,我要赶部队去了。孩子这么好,我怎么能不送呢,我就下了床,结果没有走出几步就碰到门上,这才醒了。村里人一听,心里非常难过,都说,这么好的孩子,我们怎么能让他暴尸在荒郊野外?这样,就趁黑夜将他的尸身抬了回来,重新装殓了,将他埋在小龙山上。大家一面烧香,一面祷告说:“你活着给我们治病,你死了也要保佑我们。”以后就传说他显灵了,常常回来给人们治病。人们有了病,也就常常拿了香到坟上来祷告求医。渐渐,还有人来倾述各种人间不幸,甚至祷告夫妇和美,儿女早归。人们就把这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说成是“红军菩萨”。传说愈传愈远,烧香的人也就愈来愈多。地方上的土豪劣绅、政府官吏都觉得坐不住了。他们觉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于是就动手挖坟。开始派几个乡丁去挖,群众都说动不得,红军菩萨这样灵,一动就会遭到报应。乡丁就不敢挖了。保长看乡丁不敢动手,就亲自来挖。他哆哆嗦嗦来到坟前,拿起铁锹挖了不到几下,一块石头从坟上滚下来,围观的群众大声喊:“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保长把铁锹一扔,就瘫在地上。晚上他亲自买了香纸来烧,向菩萨祷告赎罪。区长一看保长不行,就自己骑了一匹大马来挖。结果还没走到,马腿就让山上的树枝绊坏,群众越发吵吵说,菩萨显灵了。遵义一个姓高的专员闻听大怒,严令下属立即将坟平毁,如有敢阻挠者,将严加治罪。命令下了之后,专门派了部队来挖,气象森严,如临大敌。这次坟是挖开了,棺材也露出来了,但是过了一夜,第二天一看,不知被什么人偷偷填上,完好如初。坟前的香火反而更多了。据说,群众中暗暗传着一个口号:“敌人毁了香火台,我们还要垒起来”。方圆几十里、百把里都知道了。群众凡是来的,除了香纸,都要带一捧土,几块石头。这样白天毁了,夜里又长起来,坟头不但毁不了,而且比以前还大。那些来的人,有青年、壮年,还有许多老太太,离得越远,心显得越诚。坟前除了香纸,还摆着鸡蛋、水果之类。反动派看到这样,怕惹起众怒,也就不再议平坟之事。
  杜铁匠讲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这个小鬼,我在会议上见过,圆乎乎的小脸,一笑还有两个酒涡,蛮可爱的。你们临走那天,我离开遵义很晚,路上碰见了他。我说,小鬼,快走吧,部队出发了,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去送他……”
  “他叫什么名字?”毛泽东问。
  “我没有问,桑木垭的人也不知道,只好把他的坟叫‘红军坟’。”
  毛泽东沉入到深深的感动里,半晌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才说:
  “多好的孩子!为我们的红军增了光了。”
  说过,稍停了停,又说:
  “这次打遵义,三军团的参谋长邓萍同志也牺牲了,就埋在小龙山上。我正准备去一下,离那个小鬼的坟不远吧!”
  “不远,两个坟挨着呢!”
  发已经理完,理发员象打了一个胜仗似地露出轻松的微笑。毛泽东向他点点头,站起来。他看看天气尚早,就同杜铁匠、金雨来等一起向小龙山走去。
  小龙山紧挨着遵义城,是一座不高的秀美的山冈子。树木蓊郁,几乎把整个山都遮住了。因为天气和暖,满地都是青草的绿芽,不少小草花都耐不住性子悄悄地开放了。不知什么鸟儿已在树枝间悠闲地啼唱。
  毛泽东来到邓萍墓前,脱下八角红星军帽,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边,就是小卫生员的坟墓了。”杜铁匠往旁边一指。
  毛泽东转脸一看,那座坟头果然很大,上面堆着各色各样大大小小的石头。坟前满是香火纸钱的灰烬,好几挑也挑不完。毛泽东慢慢踱到这座坟前,沉默了一会儿,说:
  “向我们的小菩萨也鞠一躬吧!”
  说过,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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