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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毛泽东和几个骑兵通讯员乘马急驰,跑了一阵又放慢了脚步。刚才贺子珍那苍白的脸色,似乎仍在他的脑海里回旋。这次相见,虽然贺子珍没说什么,但她心中的隐痛毛泽东是懂得的。自从他们结婚以来生了几个孩子,却没有一个在身边长大,作为母亲她怎么会不难过呢!……
  毛泽东在默想间,只听小沈叫了一声:
  “毛主席,你听,这是娄山关的炮声吧?”
  毛泽东凝神细听,果然是娄山关隐隐的炮声,不过因为离得太远,听去就象夏季的轻雷在天边滚动。从那密集的程度,可以想见战况的激烈。
  在毛泽东的心中,立刻唤起一种勇壮的情感。这次战役,他是下了狠心的,不取得大的战果,决不罢手。他曾暗暗想道:不久前举行的遵义会议,同志们愤慨地批判了错误的军事路线,将希望寄托于他,可是他毛泽东上台后的第一仗——那个土城战斗就没打好,如果这次战役再打不好,将何以对待支持自己、信任自己的同志们呢?又何以应付至今尚不服气的李德呢?
  使他更为忧虑的还有当前的战局。关于在何处建立根据地的问题。在遵义会议上已经定了,这就是渡江入川,与红四方面军会合,在四川打开局面。可是如何渡过长江,却是一个颇大的难题。与二、六军团会合是不能再执行了,在现有地区坚持,怕也不行,因为周围的敌军有几十万人,经常有二百个团随时张着罗网。毛泽东思来想去,认为当前如不大量歼灭敌军,长江是过不去的。这样他就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以娄山关为突破口的这次战役。此刻,他的心绪就象眼前一派迷濛沉郁的烟雨,勇壮之中又挟着苍凉。
  “快赶路吧!”
  说过,他对那匹白马猛地加了一鞭,便又急驰起来。一个多小时后,已经赶上了正在行进中的总部。这时已是下午四时,雨已住了。周恩来和朱德的神态颇为轻松,在行列里一面走一面说笑。他们看见毛泽东赶上来了,就笑着说:
  “好消息!好消息!”
  “么子好消息呀?”
  “娄山关打下来了!”
  “好快呀!”毛泽东满脸是笑。
  三个人欢快地走在一起,边走边谈。周恩来指指后面一个年轻的红军干部说:
  “彭德怀同志怕我们在行进中收不到电报,专门派参谋来了。”
  毛泽东转过头,同那个参谋握了握手,笑着问:
  “彭德怀同志现在在哪里?”
  那个年轻参谋恭敬地说,彭军团长的指挥所上午设在桐梓王家烈的家里,下午就搬到娄山关下面的一个树林中去了。
  毛泽东望望周恩来和朱德说:
  “你们看,我们是不是顺路到老彭那里去商量一下?”
  周恩来、朱德点头同意。三人一起上马,由三军团那个年轻参谋带路,后面跟了几个骑兵通讯员和参谋,就又急驰起来。
  黄昏时分,踏上桐梓通娄山关的大道,向南走了不远,看见路边有一座黑森森的大松林。大家正要向松林赶去,只见松林里有四五个人骑着马走出来。马上为首的那人,从那粗壮的身躯看,很象是彭德怀,待走得近了,一看果然不错。彭德怀大约也看出来了,立时下马,急步走了过来。毛泽东等一行也下了马,迎上前去。
  “老彭,给你庆祝胜利呀!”毛泽东握着彭德怀的手,亲热地说。
  “这些猪娘养的,反扑得好凶呵!”彭德怀一向严峻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现在总算站住脚了。”
  周恩来、朱德也走上来与彭德怀握手,说了一些庆祝的话。
  “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毛泽东问。
  彭德怀接着说,娄山关下面还有敌人四个团,一个师部。虽然占领了娄山关,消灭了部分敌人,但大部敌人并没有消灭。估计敌人明天还要反扑。他准备用一个团从正面顶住,用两个团分左右两路迂回过去。说到这里,他说:
  “我要亲自带一个团迂回过去。只要我插到板桥,那些猪娘养的就跑不掉!……”
  毛泽东一听这个话,从心里一直笑到了脸上,笑得十分动人。因为彭德怀的这些想法,跟他的想法碰到一起去了。他来的本意也正是如此。彭的话一落音,他一连声说:
  “好,好,就是要打歼灭战,不要打击溃战!”
  说过,又问彭德怀:
  “板桥离娄山关有多远呀?”
  “三十华里。”
  “三十华里?要打迂回,恐怕得走一百多里,我看,你就不要去了。”
  “是呀,你不去,那个团也插得到。”周恩来和朱德也接上说。
  彭德怀不说去,也不说不去,那粗朴的容貌上,闪过一丝笑意算作回答。他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次攻娄山关,十三团真打得不错!”彭德怀语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他说,娄山关这面有一个制高点叫点金山,是过去一个什么人点灯鏖战的地方,十三团乘敌人立足未稳很快就打下来了,接着又攻下了关口。说到这里,他又骂了一句:“就是反扑得凶,那些猪娘养的!”
  毛泽东见彭德怀决心带部队迂回板桥,也就不再劝阻,随说:
  “为了配合你们,我们让一军团也在今天夜里迂回过去。”
  “好。”朱德点了点头。
  “如果发展顺利,可以一直打过去,迅速占领遵义,不要让敌人有喘息的机会。”周恩来说。
  彭德怀点点头,与毛泽东等人告别上马。在马上说:“你们今晚还是住到桐梓去吧。那里洋房子一个比一个阔气,那些猪娘养的!”说过,和他们一行人踏上山径,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毛、周、朱等人当晚到达桐梓。第二天一早,敌人果然乘大雾反攻,战斗极为炽烈。他们拼命想夺回娄山关,却不知红军的迂回部队,已于中午时分插到板桥。扼守娄山关的部队,及时从正面发起进攻,前后两面夹击,将黔军的一个旅部和四个团大部歼灭,只有负伤的旅长杜肇华率领少数敌人从侧翼钻空子逃出去了。毛、周、朱闻讯大喜,命令部队迅速向遵义推进,随后率精干人员驰往娄山关。
  他们三个人,今天都是笑容满面。在山径上虽然仍旧是脚步匆匆,但匆匆之中,却有一番悠闲,和敌人追击下的赶路大不相同。
  大娄山是横亘黔北的一条山系,山势巍峨险峻。当地有一首民谣说:“巍巍大娄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落鞍。”毛泽东的诗集里,有一首十六字令,其中一节是:“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很可能是从这里的山势和群众的歌谣汲取的灵感了。而娄山关,正是这条大山系中从川南进入黔北的一个门户。所谓“万峰插天,中通一线”是也。但是,你在山下又绝看不见关口在哪里,因为这“一线”是个连续不断的“之”字,正象老百姓说的“盘山十八弯,才见娄山关”呢。
  毛、周、朱三人在曲折的山径上,说说笑笑。路上不断碰上红军战士押着大队的俘虏走下来。这些黔军的俘虏,背着竹背夹,神色颓丧,有的丢掉了帽子,有的跑没了鞋子,有的大约是大烟瘾发了,拖着鼻涕流着眼泪。毛泽东他们正行走间,见前面路边围着好几个红军战士,过去一看,地下坐着一个中年俘虏,又打哈欠,又流眼泪,向红军战士求告说:“红军先生,你就让我抽一口吧,我实在瘾得走不动了。”
  “快走!到地方让你抽。”一个年轻的红军战士说。
  “不行呵,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那个俘虏确实一点精神都没有了,象立刻就要瘫倒的样子。毛泽东见此情景,就笑着对红军战士说:
  “小鬼,你就让他抽一口,他有了精神,跟你走也就是了。”
  那个红军战士虽然认不得毛泽东,但看出是几位首长,也就答应了。俘虏连声说:“谢谢官长!谢谢官长!”一面从挎包里把烟葫芦、烟灯、烟枪拿出来,也不管地下脏不脏,就枕着一块石头倒下来,佝偻着身子,点起烟灯,手持烟枪,异常娴熟灵巧地烧起来。烧好烟泡儿就插在烟葫芦上,迫不及待地呼噜呼噜地抽着。
  看见这露天抽大烟的场景,真叫人啼笑皆非。那个红军战士也禁不住笑着说:
  “真有意思!这些贵州兵你缴他的枪倒没有什么,你要动他的烟枪,他就急了。他们要是过足了烟瘾,还真是能冲一下,你们不知道,今天早晨他们冲得好凶呢!”
  “哪是啷个没得法子嘛!”正蜷着两条腿在地下抱着烟葫芦抽烟的俘虏,意外地插了一句。此刻,他已抽完了一个泡儿,鼻子里微微冒着烟,晕晕乎乎,显出极为舒坦的样子。然后他就望着大家傻笑。
  “该走了吧?”红军战士催他。
  俘虏听出红军战士的口气很和缓,一点也不严厉,嘻嘻一笑,有点死皮赖脸地说:
  “再来半口!”
  说着又烧了一个抽了,才收拾起烟具,精神百倍地站起来,把背包往肩上一甩,说:
  “到哪儿都行,走吧!”
  毛、周、朱三个人沿着山径一面走,一面谈起中国人受鸦片的毒害,不胜感慨。朱德说:
  “从我记事儿起,政府就说禁烟,颁布了不知道多少法令,到现在是越禁越厉害,越禁抽的人越多,没有哪个省不抽鸦片烟了!”
  “禁不绝的!”周恩来叹了口气,“因为这是军阀、官僚们的主要收入,王家烈的军火、武器就是靠大烟换来的嘛!现在薛岳占了贵州情绪很高,也因为贵州有这笔收入!”“不打倒这些混蛋政府,一切坏东西,永远也禁不绝!”毛泽东说。
  三个人说着,已离关口不远。这里已可清楚看到,在“之”字路的尽头,双峰插天,一座大尖山,一座小尖山,象两把尖刀直刺天空,紧紧夹住一座窄窄的隘口。而在关口的左侧,还有一座不相上下的巍然屹立的孤峰,白云缭绕,直瞰关口,那想必就是点金山了。
  他们来到点金山下,不断看到一大片一大片殷红的血迹,附近还有不少新坟。那些新刨开的湿土,说明一批红军烈士刚刚掩埋。这种景象虽然他们看过多次,还是不免心中悸动。他们在坟前垂手而立,对这些来自江西、福建、湖南的子弟默默地悼念。
  这里关口上并没有什么建筑,南侧仅有两三间草房,一通石碑,刻着“娄山关”三个大字。他们站在碑前,往前一望,整整一面山坡上,到处是黔军凌乱的尸体,杂乱的军用物资,扔得到处都是。最惹眼的还有一顶军官乘坐的轿子,也歪倒在山坡上,山风不断呼哒呼哒地吹着灰色的轿帘。
  这时,从他们身边过去一副担架,后面跟着一个腰里杀着转带的警卫员。担架上的伤员蒙着一条灰色的棉被。担架本来过去了,却忽然停住,只听有低微的声音喊:
  “毛主席!周副主席!朱总司令!”
  他们连忙赶过去,仔细一看,才看出是三军团最年轻的师政委朱兵,经过整编,现在是团政委了。他显然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得厉害。由于见到了中央领导同志,脸上浮着幸福的微笑。
  “是你呀,朱兵!”毛泽东握着他的手说,“伤怎么样?”
  “不要紧。”他微笑着说。“叫他们的九子枪打到腿上去了。”
  周恩来关切地说:
  “你准是跑得太靠前了,是吧?”
  “他这是一贯的啰。”朱德说。
  朱兵笑而不答。警卫员却带着埋怨的口气插话道:
  “他的右腿今天早晨就打断了,我把担架叫来了,哼,他硬是不上担架,就趴在黑神庙里指挥。血流了好大一堆。这不是,直到把敌人打下去了,才上担架。……他的腿怕不行了!”
  “敌人反扑得那么厉害,我怎么能下去呀?”朱兵瞪了警卫员一眼。他接着说,这次王家烈下了大本钱了,许给每个冲锋的人五十块白洋或者五十两大烟土。后面还架起机关枪督战。有一个营长一只手里提着盒子,一只手里拿着马鞭子在后面赶。幸亏特等射手发挥了威力,专打敌人的指挥官,才把敌人打下去了。
  警卫员也兴奋地指着下面一个山洼说:
  “你们看,那个手拿马鞭子的家伙,还在那里躺着呢!”
  大伙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在那个山洼里果然有一具又胖又大的尸体,仰着脸四脚八叉地躺着。大家笑了一阵。
  担架起动时,朱兵久久地望着周恩来,似有话说。周恩来走近他,他带着深为遗憾的心情,说:
  “周副主席,上次过湘江,要不是你,我真要让李德关起来了。我本来想好好打几个仗,没想到这么快就负伤了,反而成了大家的累赘……”
  周恩来听了,也很难过,就说:
  “你不要想得太多,不论怎么样,我们都会带着你的。”
  毛、周、朱一直目送着担架过了关口。红军战士的英勇,再一次使他们深深激动,他们竟一时说不清这是一种崇敬,一种感激,还是一种自豪。
  “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毛泽东喃喃自语地说。这既是他重要的哲学思想,也是他同劳苦大众长期共同奋斗得来的坚强信念。他带着这种感喟纵目远望,苍茫的群山有如大海的波涛,卷着巨浪推向远处;落日姗姗,有如烈士殷红的鲜血一般红艳,将众山染得通红。一种博大的情感,在他胸中翻腾激荡。朱德见毛泽东久立不动,陷入沉思,似在自语,就笑着说:
  “润之,你是在作诗吧!”
  毛泽东回过头来,笑着说:
  “是,我是哼了几句。”
  “念给我们听听如何?”周恩来兴致勃勃地说。
  这时,正巧有一队雁群,咯嘎咯嘎地叫着从娄山关上空飞过去了。毛泽东更加诗兴盎然,用浓重的湖南乡音念道: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朱德听完,不断品咂着诗味,点点头说:
  “好,尤其是后两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写得苍凉悲壮,意境深远。”
  “有气概,很有气概!”周恩来也连声称赞。
  话未说完,遵义方向远远传来沉雷一般的炮声。毛泽东说:
  “我们还是快快下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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