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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从二月十八日起,自扎西地区秘密东进的中央红军,迅速击溃黔军的抵抗,于二郎滩、太平渡二渡赤水,沿着习水的偏僻小路向桐梓急进。川军在后衔尾追来,后面已经响起了炮声。
  天色灰蒙蒙的,弥漫的云雾遮盖着山峦,那种无尽无休的贵州式的细雨绵绵不断。
  中国工农红军向来以行动神速著称,而在过去一段时间内,却被那些笨重东西拖累住了。经过扎西整编,彻底轻装,又渐渐恢复了往日风姿。但是,对于年轻的干部休养连连长侯政来说,部队的行动越轻便迅速,他就越感到紧张和艰难。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这支连队是名符其实的“特殊连队”。著名的中共“五老”,有三位在这个连队。另外,随军西征的三十名女战士,有相当大一部分在这个序列之中,其中就包括邓颖超和贺子珍。另外还有一些负伤和生病的高级干部。带这样一支部队决不是轻松的事。侯政本来是某军团的卫生部长,一听说要调来,头嗡地一下懵了。他刚要张口摆困难,跟他谈话的人立刻严肃地问:“你是不是共产党员?”他就不敢说了。随后,周恩来还以红军总政委的身份同他作了一次谈话;话是温和而亲切的,但是最后一句却很不平常:“侯政,你要丢了一个人,我就杀你的头。”而周恩来是从不轻意说这种话的。侯政就这样诚惶诚恐地接受了任务。开始他最担心的是董老、徐老、谢老三位老人,怕丢了一个吃罪不起。不料这三位老人不仅从不掉队,到了宿营地之后还帮他做了许多工作。尤其是董老,作为这个“特殊连队”的支部书记,工作计划周密,处理问题细致稳妥,把工作做了一多半。其次,他担心的是女同志,哪知这些女同志争强好胜的劲头儿,处处胜过堂堂男子。最使他感到难办的,莫过于女同志生孩子了。他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真是紧张万分,手足无措。侯政最怕孩子生在野外,而那位女同志偏偏在快到宿营地时开始阵痛,说话之间,血从两条裤腿流下来,小孩儿头已经露出来了,而距宿营地还有三里之遥。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找了两个女同志扶着她,艰难万状地走完这两三里路,才进了一间房子,把孩子生在一束匆忙找来的稻草上。长征路上第二个女同志生孩子,又使他感受到另一种紧张。那位女同志在行军中途发生阵痛,还好,路边有一所房子,就把她抬进去了。哪知她在屋子里痛得打滚儿,就是生不下来。而后边的追兵已经迫近,枪声清晰可闻。在这种情况下可怎么办呢?究竟是扔下她走呢,还是硬着头皮等大家一起当俘虏呢?这时的侯政真是百爪挠心,难作决定。幸亏董老异常沉着,抓起耳机给后边担任掩护的五军团军团长董振堂打了一个电话,请求他们再顶上一阵;那董振堂竟十分通情达理,大大方方地说:“董老,既然这样,那就让她慢慢地生吧!”孩子终于在一个小时之后生下来了,是战士们艰苦抗击的枪声掩护了这个小天使的来临。这两件事给了侯政以极为深刻的印象。而现在正躺在担架上的贺子珍,分明处在随时都会分娩的状态,她今天的遭际又会是怎样呢?
  侯政紧紧随着贺子珍的担架,后面是董老、外科医生李治和一个名叫李秀竹的女看护员。这都是细心的董老一再告诫过的:要事先做好准备。尽管如此,但这项工作毕竟和任何工作不同,难就难在你不知道我们的小天使什么时候拜访人间。前两三天贺子珍就腹痛了一阵,弄得人们紧张万分,结果是万事俱备,小天使却音信杳然。今天早晨贺子珍又腹痛了一次,后来也没有事。何况贺子珍和一般女同志的性格不同,她外在温和,而内在倔强,不是万难忍受是决不出声的,这样也就更难判断、更难掌握了。
  部队长长的行列行进在幽僻的大山间。贺子珍躺在担架上,盖着一床灰色军毯,神态如常。也许人们以为,睡在担架上是很舒服的事,实际上在“地无三里平”的贵州山路上,一时上,一时下,担架员被坎坷的山石绊倒,更是常事。侯政不时地关照着担架员注意脚下,心里想道:“只要今天能平安度过,不生在路上,到了宿营地不管如何困难也好说了。”他看了看贺子珍微微合着眼睛,象是睡着了似的,就对董老说:
  “看起来,今天可能没有事了。”
  “不,还是不要大意。”
  董老总是那么稳重老练。他留着两撇黑胡子,身着红军服装,腰扎皮带,身披大衣,健步如飞。不知你是否看到过他青年时代的照片,他穿着长袍马褂,戴一顶平顶帽盔,真使你哑然失笑;革命真是改变一切,和今天的董必武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同一个人。
  董老的话果然不错,在后面传来的炮声里,已经听到了夹杂着的机关枪声。这显然是后面追击的敌人迫近的征候。“糟了!”侯政在心里暗暗嘀咕道,“是不是又要和上次一样?”
  想到这里,他望了董老一眼。董老心里也很着急,却面不改色,沉着地说:
  “让前面走快一点!”
  部队行进的速度立刻加快了。经过一阵颠簸,侯政听见贺子珍在担架上哼了两声,赶忙跑过去一看,见她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明晃晃的汗珠。侯政立刻紧张起来,四外一望,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前只是云笼雾遮的一条曲曲折折的山间小路。心里想:真是怕什么有什么,最坏的情况恐怕就要出现。
  “董老,怎么办哪?”他望着董老火急火燎地问。
  “还是再往前赶赶,尽量找个房子。”董老说。
  担架员在山路上一路小跑式地行进。侯政两个眼不够使似地一面走一面四外张望。大约走了二三里路,还是通讯员眼尖,说:“侯连长,你看那山旮旯里不是有房子吗?”侯政一看,在半山坡上石头旮旯里,果然有两三间又黑又矮的茅屋,同那苍灰色的石头颜色差不多,没有好眼力简直难以发现。侯政心中大喜,心想,就是有个小小的茅庵也好。
  “你们等一下,我先上去看看。”
  侯政说着,领着一个通讯员,就象打冲锋似的嗖嗖嗖地爬了上去。几间茅屋的门都虚掩着,侯政拉开一个门,见屋中空无一人,屋正中有一个火塘,火着的很旺,旁边放着一把大铜壶,里面的水还冒着热气。看样子,老百姓刚刚躲出去了。侯政见有这样理想的地方,心里高兴极了,急忙向山下招手,让担架快快上来。
  担架员喘吁吁地抬着担架爬上来了。后面紧紧跟着李秀竹和外科医生李治。李治是医学专科的毕业生,高高的个子,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脸上总带着一种完成任务颇有把握的那种笑容。随后,董老也有些吃力地走了上来。侯政说:
  “董老,你这么大年纪,也就不用上来了嘛!”“人命关天哪!”董老笑着说,“我怎么能够不上来呢!”
  这时,后面不断传来炮声和机关枪的哒哒声。侯政对李治说:
  “老李,要快!”
  “快不快,我掌握得了吗?”李治睒睒眼,和李秀竹一同走进去,还半开着玩笑。
  担架抬进屋里,担架员退了出来。李秀竹把门关起来了。
  董老和侯政一伙人都在门外守候。
  可以听出,屋子里器械叮当乱响,还夹杂着贺子珍断断续续地有克制的呻吟声。不到半个小时,婴儿已经呱呱坠地,发出到人间的第一声呼喊。这稚嫩的而又最有生命力的哭声,是这样富有感染力,董老立刻笑起来,深有感慨地敲打着膝盖,“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其他人也都笑声朗朗。
  随后听见屋子里更加紧张忙乱,传出一阵阵洗脸盆的叮咚声,铜壶的倒水声,李秀竹与李治的碎语声。侯政正要问是女孩还是男孩的时候,只听李治用一种颇为兴奋的调子说:
  “恭喜你呀,贺子珍同志,来了一个千金!”
  可是,人们的笑声却为一阵骤然激烈起来的枪声所打断。不仅机枪声,就是步枪声也听得清清楚楚。有战争经验的人立刻意识到,敌人已经更加临近。
  侯政望着董老,满面愁容地说:
  “孩子怎么办哪,董老?”
  董老捋捋胡子,果断地说:
  “只好把他留下,这是规定。”
  “可是老百姓不在家呀!”
  “留下点钱。”
  “留多少?”
  “太少也不行,你留下三十块光洋。”
  侯政从沉甸甸的挎包里取出钱来,数了三十块袁大头,用纸包起来。董老接在手里掂了掂,又沉吟了一番,说:
  “侯政,你看少不少,这地方老百姓困难哪!你那里还背的有大烟土吗?”
  “有,有。”
  侯政叫通讯员从挎包里拿出两块大烟土来,掂了掂约有一斤多重,这在贵州也值不少的钱。为了怕群众吃亏,自红军西征以来,早已不用苏维埃的纸币,而改用白洋或没收的烟土顶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侯政见诸事完毕,就敲了敲门,说:
  “老李,你快一点嘛!”
  “你嫌慢你来!”李治在里面不满地说。
  “哎呀,我是叫你尽量的快嘛!”
  不一时,房门打开,担架员进去把担架抬了出来。贺子珍头上蒙着一条大毛巾,脸色惨白得厉害。担架下面还扑嗒扑嗒地滴着血水。在行将抬出门口的时候,贺子珍微微地睁开眼睛,用低微的声音叫:
  “李医生!李医生!你把她抱过来我看看。”
  李治连忙把一个用白纱布包起来的婴儿抱了过来,贺子珍颤巍巍地接在手中,睁起明星般的眸子无限哀怜地看了一眼,然后还给李治,哽咽着说:“李医生,你把他放得离火塘近点儿。”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子珍同志,”董老连忙上前安慰道,“现在这样处理,也是不得已呀!”
  “我明白,董老,我太感谢您了!”贺子珍一边擦泪,一面声音微弱地说,“孩子跟着人民长大也很好。如果他长大,是革命的就会去找我们;如果变成敌人、坏人,也就算了。
  ……”
  枪声愈来愈近。董老对担架员挥挥手说:
  “快走!我们随后就赶上去。”
  担架下山去了。董老和侯政进了房子,孩子哭了一阵已经在草堆上睡熟。侯政把三十块光洋放在孩子旁边,那两块大烟土放在老百姓的两个大粗碗里,又用两个碗扣起来。董老一向重视群众纪律,见地上狼藉不堪,又抄起笤帚扫了一扫。
  “行了吧。”侯政望望董老。
  “不,还是要留下几个字。”
  董老一面说,一面从挎包里取出纸笔墨盒,坐在矮凳上,就着老乡的床铺,端端正正写了一个纸条:
  本户主人鉴:
  我们是为干人服务的工农红军,今在苗家借地生子,实在出于万不得已。望千万不要听信土豪劣绅的欺骗。因军情紧急,此子无法携带,深望老乡将他抚养成人,不胜感激。今留下大洋三十元,烟土两块,仅表微意而已。
  红军休养连 董必武留
  董老还没有插上笔,枪声已经很紧,警卫员在外面叫:
  “董老,董老,快走,不走不行了!”
  “急什么!”董老训斥道,一面把纸笔收到挎包里,把纸条放在孩子身边,用东西压好,然后又轻轻地拍了拍白纱布包着的孩子,同侯政一起出了房门,匆匆下山追赶担架去了。
  贺子珍昏昏沉沉地躺在担架上。她偶尔睁睁眼睛,周围都是无尽的山,山,山,好象永远也走不出去似的。而在这山间盘绕着的,就是她的同志,她的队伍,那一条无尽的长龙。再就是那无尽的云,无尽的雾和迷蒙的烟雨了。尽管离开那座茅屋已经很远,她的耳边仍然是停留不去的婴儿的啼声。啼声是那样的稚嫩、柔弱,令人哀怜。她想摆脱这使她不安的啼声,想想别的,却毫无效果。后来,那啼声却忽而变得象三岁的毛毛在喊她:“妈妈,妈妈,你在哪里?”是的,由于今天这个婴儿的触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念她的毛毛……
  恍恍惚惚间,她果真回到瑞金沙洲坝来了。她又看到了门前那棵很大很大的樟树,和那座简陋的木楼。在那棵樟树下,就是她的小毛毛和邻家的一个小孩儿每天玩耍的地方。但是,现在这里空空旷旷,没有小毛毛,也不见那个邻家的小孩儿。她走进院子,楼上楼下都找遍了,也空无一人。“也许我的毛毛到山上采杨梅去了,”她想,出了门就往山上去找。她爬了一座山又一座山,身体疲倦极了,仍然没有看到毛毛在哪里。忽然她看到另一座山上有一棵大树,那棵大树底下,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妇女。她用尽气力爬到那棵树下,走近一看,正是她的妹妹贺怡。她问:“妹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贺怡说:“山下都是白军,我们就跑到山上来了。”她又问:“我的毛毛呢,他到哪里去了?”贺怡朝草堆里一指,说:“那不是么,他在那里睡着呢。”她往草堆里一看,小毛毛果然穿着单薄的衣服睡在乱草里,小手冻得又红又肿,什么也没有盖。她刚想脱下衣服给他盖上,小毛毛就醒了。小毛毛叫了一声妈妈,一下就扑到她的怀里,还说:“妈妈,我可想你了,你和爸爸到哪里去了,我怎么见不着你们了呢?”又说:“妈妈,你走了很远的路,你饿了吧,我给你采杨梅去。”说着,就从她的怀里蹦出去,跑到山坡上去了。不一时,他就采了好多鲜红鲜红的杨梅,用小帽子盛着,高高地举起来说:“妈妈,吃吧,我知道你爱吃杨梅!”她拣了一个放在嘴里,觉得从来也没吃过这样好吃的杨梅。正在这时,忽然听见贺怡喊:“姐姐,快跑,敌人来了!”她往山下一望,果然,每个村庄都起了火,冒着一缕一缕的黑烟。说话间,白军已经扑上来了。她拉起毛毛就跑。爬了一个山又一个山,到处都是敌人,累得她实在走不动了。白军已经追了上来。一个白军军官狞笑着说:“你们跑不了啦!”她大声说:“你们要剐要杀都行,只是不要伤害我的孩子。”那军官冷笑了一声,说:“这里是匪区,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人要换种!小孩也不能留。”说着,就举起枪来,对准毛毛乓地一声开了一枪,小毛毛就倒在了她的怀里……
  贺子珍惊叫了一声,醒了过来。睁开眼看了看,周围仍然是烟云蒙蒙的群山,自己仍然躺在担架上。听了听,后面枪声正紧,雨还在下。自己枕边冰冷潮湿,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听见她的叫声,董老和侯政一齐跑了过来,急火火地问:
  “子珍,你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贺子珍含含糊糊地说。
  细雨仍然没有停止的样子,担架随着长长的行列继续行进。担架上不断地有东西滴落下来,分不清是血水还是雨水。
  后面,依然是纷乱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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