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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满脸通红,依旧一言不发。
  “何必呢,”马汉玉颇不以为然,掏出烟给我扔过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着火后的马火柴扔过来。“这年头谁管谁呀。”
  我情不自禁乐了,点点头:“也是,不过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大用。我的确不知道他们具体怎么搞的细节,他们没告诉我,就知道他们另搞了批电视,大概是李白玲联系的。”
  “我就要你这句话,瞧,没多难嘛,敝宝似的。行啦,今天就先到这儿,你回去给我写个材料,把你这趟出来干的这些个事从头到尾写一遍,一件事不许漏,明天交给我。”
  那个预审员叫过去看审讯记录,看完每页签上名,按手印。我一边用食提蘸上红印泥有每页的签名和涂抹处按手印,一边部在桌后抽烟的马汉玉:“我没事吧?”
  “事不大。”他说,同情宽厚地望望我青肿肮肮的脸,“你呀,瞎折腾,年轻轻的,得了什么好?我第一次见你,在大饭店里,你那个神气活现的样儿——那都是一时的。”
  “听口音咱们好象是老乡。”
  “甭跟我套磁。”马汉玉舞了舞胖胖的手,“我哪儿的人也不是,我会说的方言多了。”
  “你们怎么盯上我们的,是不是老蒋告的。”
  “怎么,你还想找人家报复吗?”
  “没那意思,敢吗?就是问问,我猜是老蒋。”
  “别猜了,不会告诉你的,就如同你告了老林那三百台电视机我们也会给你保密一样。”
  第二天夜时,马汉玉又将我提出,他让我坐在一边抽烟,自己低头翻看我写的材料,看完把材料推到一旁,沉思地抽起烟。“写得怎么样?”“噢,还可以。”马汉玉似乎才想起我还坐在一边,“徐光涛写得不够详细,他去了边境你们没再联系吗?”
  “没有。”马汉玉斜眼看着我。“他也进来了?”我问。
  马汉玉摇摇头,“他比你鬼,看苗头不对就溜了,他们都比你鬼呀。”“什么意思,是不是李白玲和张燕生你也没抓到?”
  “抓了,又给放了。”“怎么呢没起头赃?”马汉玉酌了半天,才告诉我:“她那些电视机是给一些领导干部买的,有卖方国或委托店的发票和税单,你帮我分析分析,她敢不敢卖那些老头高价?”
  “不是有发货票吗,她怎么高卖?”
  “是啊,那帮老头也是土财主,每个钱都看的很死,可就算她有其它打算,不炼这帮老家伙的油渣,那老邱肯让她拿他的钱做人情。那小子不就为了赚钱?他还管别的。”
  “她那卡车上有多少台电视?”
  “我明白你意思,也注意了这个问题,二十台,不会错的。我还调查了那帮托她买电视电视的老头,也差不多十八九个,李白玲的电视拉回去就挨家给他们送去了。”
  “真是没赚钱?”“表面上看是这样,一次纯义务,敬老爱幼的心灵慨行为,象她的为人吗?”“她倒是跟我说过不为钱只为帮帮朋友这咱话。”
  “扯她的臊,说这话我都不信。”马汉玉骂完忙又补充,“当然真正的友谊也是有的。”
  “还有爱情。”“还有爱情。”马汉玉心不在焉地跟着我重复了一句,接着单刀直入地问我,“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能帮您,那太荣幸了。”
  “别油嘴滑舌,不是我个人的事。我放你出去,你帮我找到李白玲,问问她怎么想起白帮人买电视机,钱是怎么赚的?是的,她肯定赚了钱,否则刀怎么会那么阔,老邱又怎么打发?靠家里?我们高干的那几个工资是很有数。我想她一直在赚钱,但不是象杨金丽那样赚下贱钱,她倒是不悄干这个。行不行?就算你为国家出点力吧。”
  我凝视着马汉玉肉泡泡的和善的小眼睛:“这不是当密控了,你发我津贴吗?”“别说的那么难听,咱们男家没密探。这叫发动群众,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我要不干,会受什么惩罚?”
  “不不,这不是强迫命令,是我个人的一点建议,干不干你随便,我不会报复你。”
  “不干。”“马汉玉尴尬地沉默了会儿,问我:“觉得卑鄙是吗?”
  “那倒不是,我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就是不愿意干。”
  “讨厌我这个人?讨厌警察,人民警察?”
  “是的。”马汉玉抽起烟垂下巨大的头:“你进来的时候,他们打你啦?”“……”“好吧,我不勉强你,不干算了,何必为警察搞的身败名裂,现在一个人要搞臭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当警察。”
  “我对你个人并无恶感”。
  “谢谢你,我也不是理想警察的化身,我有时也打人。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可以再抽一支烟。”
  “什么时候放我?”“我说了不算,要看这儿分局领导意见。我估计要拘留你十五天,你安心再住几天吧。”
  “要是我同意帮你干事,你就会立刻放了我是吗?”
  “这是两回事。”马汉玉严肃地说,“拘留你也是为了保护你。要是现在放了你,一出拘留所,你就会被人打死。你以为你毁了人家几十万元的买卖,人家会跟你善罢甘休?你惹了那些真正的黑道人物。”“我要走了。”马汉玉对我说,“已经关照过分局的同志,过几天就把人卵出去。人要小心,我已经听到一些消息,有人在等着你,要迦于你。你出去后尽快离开这儿,一旦发生危险及时同这儿的警察联系,不管你怎么讨厌我们,他们怎么讨厌你,关键时刻他们还是比你那些哥儿们管用。出去后再赶紧把身上的伤治治,我看你有的伤口已经发炎了。这儿的医疗条件也不好,光上红药水不行的,引起感染就麻烦了。至于有些警察打了你,你要愿意可以到检察院上诉。”
  “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没什么意思,出口气罢了,害人家一下对你也没什么直接好处,以后少跟警察打交道就是了。你扣在我那儿的那些证件,电话号码本我没带来,回去我给你寄去。”“可不可以。”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留下你的电话?”
  马汉玉想了想:“好吧,给你留下电话,要是碰到什么为难事可以找我,我能帮就帮你,犯法的事可不行。”
  “犯法的事我也不会找你。”
  “那得我来找你。”马汉玉在一张纸上刷刷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你呀,挺好挺聪明的一个偏偏不干好事,要我说你这份聪明用到正道上,干什么你都干出名堂来了。呶,电话给你,回去有什么打算呀?还是就这么混下去”?
  “可不混吗,又能怎么样。”
  “坐坐好,我就不爱看你这种歪着肝子碘着脸的相儿,干吗不打算找个工作?”“你不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
  马汉玉盯着我,表情象只警犬在嗅危险品。
  “谁告诉你的。”“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我耸耸肩,“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你是什么?二郎神?”
  “我也不知道。”我把眼睛看向别处,“是什么不清楚,不是人可以肯定,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象人一样生活就难受,就不痛快?非得折腾折腾?”“简单说是这样。”“你那些朋友也这样看?”
  “看我?对,不完全,只限于了解我的,有点头脑的人。这种感觉你跟笨蛋是说不清的。”
  “你很有意思。”马汉玉笑起来,“我不聪明,实话实说,但我自还没到笨蛋那份上,而且我还算多少了解你的吧?”
  “可以这么说。”“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与众不同,你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你没什么出色的,你说你有吗?要说你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别人把你当人,你自己反倒不把自己当人。你大概知道猿是怎么变成人的吧?你现在需要的就是抬起前爪,直立起来,让你的眼睛看向远方,让你的大脑发达起来,能够想想觅食以外的事情。”
  “你认识张霁吗?”几天后,我正在一一清点接收发还的钱物,重新系上裤带,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不认识。”我说。他把这两个字写给我看,说是一个部队医院的大夫,我才恍然想起张璐的姐姐,连声说认识。那警察说张霁转告我,让我出了拘留所,直接去她那里。
  “她说有什么事吗?”我问那个警察。
  “没说,只叫你务必去,你一个人是离不开这个城市的。”
  “懂啦。”两个警察开车把我送到张霁所在的部队医院。路上,他们让我伏在后座上,以免让人看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军人在行政楼前等着我们,送我来的警察说她就是张霁。我下车跟她赔笑,伸出手去。她了看我,没同我握手,转脸同警察寒喧了几句,向他们道谢。给我传话的那个警察提醒她注意安全,这虽是部队营房,也很容易出事,别学信哨兵。张霁说知道了。警察开车走后,张霁领我向后面宿舍楼走去,她想帮我提皮包,我拒绝了,她刚才不同我握手,刺伤了我。
  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蓬头垢首,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一块块紫淤和血闸,迎面走来的大人和孩子都惊奇的看我。张霁岁数不小了,可好象还没结婚,住在集体宿舍里。我进去时,房间还有个女兵,好奇地瞧我,但什么也不问,主动为我倒了杯水。张霁把预备好的一套军衣和肥皂毛巾递给我,让我去走廊里的男厕所洗澡,洗澡时凉水一冲加上打肥皂一搓,我身上的一些血丝,火辣辣地疼。我仔细洗净了身子,穿上肥大的军,马军衬衣塞进裤腰,回到张霁的宿舍,照了照桌子上的圆镜,发觉我简直不象我,面色青灰,眼神呆滞,再穿上这身绿皮,活象个刚被释放的战俘。张霁把我换下的衣服全用开朋烫了,扔到外面垃圾箱里,指使同屋的女兵拿来些药水亲自动手给我搽的花花绿绿,又叫我服了些抗菌素片,说我要累了,可以躺她床上休息会儿。我怕刚搽上的药水把她干净的床单搞脏,说不用,不想太打扰她,想早点离开这儿。“不用着急,她去搞票了,明天一早你就能走。本来我的意思是让你坐星期六我们院的班车走。”
  “谁去搞票了?张璐?张璐来?”隐又激动又意外。
  张霁奇怪地看着我:“你跟我妹妹很熟?”
  “啊,”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还可以。”
  “熟到什么程度了?”张霁的语言近于诘问。
  “一般朋友,”我觉察到她的态度不友好,稳住情绪说,“仅仅是一般的朋友。”“你听我说,“张霁傲慢地说,“我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是看在别人的面子上接待你的,不是自愿的,明说了吧,我讨厌你这种人,也不希望你和我妹妹接触,我知道这是李白玲牵的线,我要找她跟她说,她这么做很不应该。”我竭力压着,火还是一点点窜上来,用眼睛找到我的皮包,抓到手里站起来说:“那再见吧,我也不想和你……”一些恶毒的脏字眼涌到嘴边,我咽了下去,“和你这种人打交道,我也觉得十分别扭。”“你不能走。”张霁不动声色地说,“我对你有看法归有看法,我还得对你负责,你现在出去有危险。”
  “去你妈的吧!”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你以为我需要你这种假仁假义,驴粪蛋一样的关心?我一千条不如你,就这条比你强:我讨厌你,就不装作喜欢你,更不会受你这种道貌岸然的老处女保护。”张霁冷若冷霜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她气得要命,可又一时说不出话,她要能没料到我会骂她。同屋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女兵这时脸都吓白了,惊骇地望着我们。我转身拉开门往外走,张霁小声在后面骂:“流氓、地痞、无赖……”
  我回身走到她面前:“我该抽你大嘴巴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可以随便侮辱别人?不过看在张璐的面上,我饶了你,她比你懂事。”我再次拉开门走出去,回头对站在那儿浑身发抖的张霁喊:“你别以为你比我强多少,有一点你和我一样——你还不如我!”列迅速沿着走廊离开这栋宿舍楼,走到楼下的庭园里,我冷静了下来。庭园里穿着白色病号服戴着军帽的病人三三两两在散步、晒着太阳。病区的气氛是平和安宁的,我慢慢走着,泪水涌上眼眶。走到医院大门口,我看到背枪的卫兵和外面人来车往的马路,怎么也没勇气走出去。我上哪儿去?除了倌,也就是这军营还安全点。在街上,不出半天,我就会浑身被人用刀插成筛子扔在哪条小巷的垃圾堆上,阳光炫目,我搞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早晨听说要放我,我连饭也没吃,出来到现在也是什么也没吃。我朝服务社看了看,有卖好香蕉的,便买了几簇,拎到门口附近庭园树荫下的石凳上剥阗吃。看门口进出的人,我想等张璐,我相信她会救我的!不知不觉,我吃了十几个香蕉。时间到了踵,院内吹了下班号,男男女女的军医护士从门诊楼里出来,沿着石甬路去食堂或回家,卫兵也换了岗。一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从门外连跑带颠儿地进来,分散、隐没在葱郁的植物后面。院内人稀疏了,只有广播剌叭放着雄壮的队列歌曲,象是专门播给我倾听解闷的。这时,我看到张霁同屋的那个脸色苍白女兵从庭园树丛间时隐时现地向门口跑去。她跑到门口停下来,四处徘徊,接着跑到门外张望,又走回来。比划着手势同卫兵说着什么,卫兵摇头头,两个人脸上困惑表情我都看的很清楚,这个女兵又站了会儿,顺原路回去了。片刻,衣冠整齐的张霁和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也比手划脚地同卫兵说话,站在门口张望,那女人脸上的焦灼,不安,还有伤心,正是我企望的,可我没有走过去,张霁站了会儿低着头走了。那女人仍执拗地站在门口向外张望,身后一有响动,就攸地转过身,期待地寻声望去,失望地垂下眼。我走了出去,她看到我先是一愣,接着跑过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你没走,这太好了,我都快急死了。”她连笑带怨,发自内心的高兴。“票搞到了么?”我僵着脸问。
  “先别说这个,先去吃饭。”她动拖我,“我给你买了很多吃的,你需要好好补充一下营养。你受了不少罪吧?瞧你身上这些伤。”“票呢?”我几乎是粗鲁地挣开她,“我要马上走。”
  “你走不了,想走也走不了,飞机票搞不到,只有明早的长途车票。长途车要颠十多个小时,我怕你受不了。”
  “我受得了。”“受得了也得明早走,这顿饭并不碍事。”
  “我不去那臭娘儿们的宿舍。”
  “我知道你跟她吵架了。”她又抓住我的胳膊,“这没什么,金已经跟她谈了,她说不生你气了,你也别再生她的气,你是男人。”我锐利地看她一眼,李白玲脸红了,她把头发向后甩了甩。迎着我的目光说:“难道你生我的气?”
  “好,”我说,“去吃饭。”
  张霁和那个女兵正守着满满一桌子烤鹅、酱鸭、熏鸡及各种腌腊肉制品等我们。我坐下没说话,伸筷就吃。
  “喝酒吗?”那个女兵怯怯地问。
  李白玲说:“喝,把我买的那瓶白酒拿出来。”
  那女兵返身拿出一瓶四川曲酒,用牙咬开盖,摆了几个茶缸,为我们一一基酒,轮到张霁,她用手捂住缸子说她下午还要上班不能喝。我和李白玲碰了缸子,想了想又跟那个女兵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放下缸子。李白玲站起来为我夹菜,那女兵用筷子指了指几块嫩胸脯肉,李白玲夹到我碗里。我低头猛吃,嘴张得地过大,牵动了下巴的伤口,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含着满嘴肉停止咀嚼。
  “怎么啦?”三个人都停下筷看我,李白玲惶惶地问“伤口疼了?”“没事。”我摸模上巴,继续吃起来。
  “你在监狱里挨打了?”李白玲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点头,喝光了酒,又自己基了一些。
  “警察怎么能打人?”李白玲义愤填膺地喊,“应该去告他们。”我看了眼张着嘴盯着我瞧的女兵,对李白玲说:“不是警察打的,是那帮烂仔干的,开始把他们和我关在了一起。”
  “那怎么可以!”李白玲说,“那是违法的。”
  “闭上你的鸟嘴!”我怒中冲地说,“要不我会把你和天使搞混了。”“别说了,”那个女兵说李白玲,“趣赶紧吃吧。”
  我们四个人都不说话了,闷头吃喝。我本来以为我能吃很多,可吃了一阵就不行了,那十几个香蕉在起作用,肚子撑了,嘴还没够,又嘴了几块排骨,再也吃不了,就饮酒。一个人几乎喝半瓶,接着,不知是酒不好(四川酒很可疑)还是身体虚弱,受了内伤,忽然感到全身难受,象是要虚脱,冷汗刷地从全身毛孔冒出来,心脏奔马般地跳。张霁最先发现我面色不对头,放下筷子,伸手扶住了我。我说没事,直身坐正,可身子软得象摊泥,话也说不出,刚装出个笑模样,就向后仰倒昏了过去。我没有昏得完全失去知觉,朦胧中感到自己在呕吐,大口呕吐,腥秽的酒物吐到为我不停揩嘴的人身上,我这人是李白玲,我闻得出她身上的香水味。折腾了很长时间,我的呕吐停止了,李白玲为我收拾了脏物,又托起我头让我漱口、吃药,在那个女兵帮助下给我脱鞋宽衣,盖上被子,后来,大概是张霁为我用针管注射了葡萄糖,药液里加了镇静剂,注射完不久,我就睡熟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屋里黑着灯,静悄悄地没人。我周身暖烘烘的,已经不难受了,就是还困,又闭上眼睡。迷迷糊糊地想,多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我这是在家吗?我恍惚记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一些呆怕的事,觉得那象都是梦,只要我一睁眼就会醒过来,还是个正在上学、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我真地做起梦,梦见我又回到学校里那间残破的教室,象是经过一个长长的假期,教师还是那个瘦高、戴着眼镜的江教师,同学却都是陌生人,我在一张课桌后面坐下来,发觉桌椅都小了,教师讲的课也全然听不懂。江教师走过来问我干吗去了,我说我干了很多事,接着我问江教师,我的同学张燕生、李白玲、徐光涛老邱、杨金丽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江教师阴郁地看了我半天,说你们很多年前已经毕业了。我哭了,说我不过是出去玩了一圈。怎么会很多年过去了。后来,我梦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一间黑屋子里的一张床上沉睡,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向我走来,我想喊躺着我赶快醒来,可喊不出声,想认那个黑影是谁,也认不出,恐惧,着急的快背过气去了。我醒了脑子一下异常清醒,因为我看到真的有一个面目不清的黑影轻轻向我走来,我吓得手脚冰凉,动弹不得,那黑影走近了站在我床前,我绝望地半上眼,感到那黑影在床前弯下腰,目光灼灼地端详我。我屏住了呼吸,一只冰凉的手伸到我脸上,抚着我的脸颊,一双热乎乎的嘴唇压在我的嘴上,我睁开眼,对黑影说:“干吗?”
  她吓了一跳,蓦地跳开,站在一边说:“你没睡着。”
  “干吗不开灯?”灯亮了,李白玲神色安详地站在我床前:“好点了?”
  我没说话,坐起来:“有烟吗?”
  “等等,我给你找去。”她转身开门出去,一会儿回来,拿着一包拆封的烟。“忘了给你买了,这是从男兵那儿搞来的,先凑和抽吧。”我抽出支谦价纸烟叼上,李白玲去桌上抽屉里翻出一盒火柴,坐到床边。给我擦着火点上。
  “你不抽?”她摇摇头,微微一笑,保是温柔地看着我抽。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向她吹去一股浓烟,她一动不动,烟冲到她脸上,沿着光滑的皮肤散开,在鬓发上袅袅萦回不去。我注视看她,她略显困惑。“你怎么没跟燕生他们一起回去”?
  “回去了,又回来了。”
  “为什么?”“为你。”“这又为什么?”她避开我的视线:“这你应该知道。”
  “我怎么应该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是不是人。”“我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我在电视机的事上背后捣了鬼,涮了你,心里有些内疚,听到你出了事,就跑来假惺惺地装好人。”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想解释。”“她根本用不着解释。”“你认为我很坏?”“我认为我很好。”“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问心无愧,我在电视买卖中没赚一分钱。”“所以我说你很好。”她噎住了呆呆地望着我:“我没法跟你说话,你总觉得谁都在玩儿你,谁都在玩弄诡计,损人利己,损人利己或根本不利己。你习惯这些,就象明习惯在腐败物质上动,如果不这样倒怪了。就一定有更大、更危险的阴谋——你已经搞不清什么是人的正常行为准则,因为你从来不是人,只不过看上去有那么点象……”李白玲喘吁吁地戛然而止,激动地注视着我,眼里闪着泪光。“那么你呢?”我问她。
  “我……”她痛苦地低下头,“我知道我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你想见的不是我,可你又何尝不是徒劳的。
  她抬起头,我低下头。
  “你真的以为她会来接你?你太可悲了。她不过是个谙人事的小姑娘。即便一次谈的投机,又能怎么样?我们义无反顾抛弃的正是她所珍视的,我们珍视的又正是她不屑的——
  我们和她不是一类!”“你在说什么?”“何必装糊涂,我说的正是你那个狂想念头。”
  “你不用跟我一起走。”我对梳头,理衣服的李白玲说,“你可以晚两天坐飞机或乘军车走,你在这儿住着也没事。”
  “我要跟你一起走,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李白玲的神态和口气很认真,就好象她是个强有力的大人物,而我则是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我笑笑说:“你没必要跟我一起走,一起走反而招眼。要是那帮家伙连国家交通工具也敢拦截,添你一个也不管用。”“我要跟你一起走。”她坚决不容置辩地说,“说什么我也要跟你走,就算我是你的累赘也罢。”
  “她梳理完毕,去敲门叫张霁,我把乱的床铺整好,从桌上的暖瓶倒了杯温开水漱口。张霁睡眼惺松地边系衣扣边进门问我:“你身体行吗?”“没事,我昨天是酒喝多了。”
  “我拿体温计给你试试——昨天你有点发烧。”
  “真的不用了,我感觉很好。”我叫住她。
  “她看看我,上前来用热乎乎的手按按我的额头,对李白玲说:”那好,我给你们准备点吃的。”
  “不用了。”“要吃的。”她说,“不吃不行,发烧身体消耗很大,你身体原来也虚。”“她拿来奶粉、糖罐和蛋糕,在电炉上烧开了水,在我那杯牛奶里放了大量的砂糖。我喝着滚烫、浓甜的牛奶,蒸气搞的我下巴湿漉漉的。“该走了。”李白玲随便喝了几口奶,提着自己的包,起身说。“我给你们叫辆车,送人们到长途车站。”
  “麻烦不麻烦?”“不麻烦。”张霁出去敲司机班的门,嘀嘀咕咕在走廊上和人说话,接着回来帮我提皮包。
  “我自己行。”“给我吧。”她拿过皮包,带头下楼。
  一辆车用吉普车从树丛夹道的路上开过来,停在楼前,坐在前座的司机,一年轻的士兵打着呵欠。我们上了车,吉普车出了院门,在晓色微明的马路上疾驶。到了长途汽车站,天已经亮了,车站院内挤满了等车的旅客,有些人挑着担子,筐里装着呱呱叫的家禽。李白玲跟张霁告别:“你回去吧,谢谢你啦。”“有什么好谢的。”张霁随我们下了车,站着和李白玲说话,让她有事来信。李白玲问她今年能不能休假回家,她说到时再说吧,也许她休假不回家,她想出去走走。我走过去,她们看着我,我向张霁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面无表情。
  “你放心。”我说,“我不再去找张璐了。”
  长途车在碎石和柏油路面交替的公路上奔驰着,有几个小时是紧贴着海边的悬崖峭壁行驶,可以看到海水卷着泡沫拍打着荒凉海岸的狰狞礁石,有几个小时是沿着一条暗绿色的,有着红褐泥岸狭江行驶,江水是那样宁静。安谧、阒无人迹,简直象条被遗忘的江,令人感动,长途车的座位很狭小,李白玲靠着我,晃来晃去。她好象想起什么,弯腰从座位下拽出皮包,拉开链,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什么?!”“你的钱。”“我不要。”我把那个信封仍回她的皮包。
  “我答应给你的。”他又拣起装钱的信封塞到我手里,“我不是发了大财嘛。”“我相信你没有赚钱还不成。?”
  “不成。”“那我只好认为你的确是赚了钱,否则你这咱慷慨从何而来。”“我很伤心,和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了解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待遇优厚的合资企业的副经理?我还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的钱是合法挣的?”
  我不再说话,把钱收下。
  傍晚,我们到了省城,看到灯光辉煌,高楼栉比,拎井然的熟悉的城市生活场景,我仿佛作了次时间旅行,从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又回到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我们到一家高级餐厅吃饭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灯光刺眼。看到周围无忧无虑、心平气和地进餐的人们,我从心里感到快乐。我和李白玲优雅地喝着酒,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山珍海味。在瀑布般的灯光照耀下,在餐厅幸福恬静的氛围中,我觉得同桌这个丰腴庄重的女人楚楚动人。
  “喂,我找李白玲。”“谁?”电话里的一个男人不解地说:“你找谁?”
  “李白玲。”我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她是你们那儿的副经理。”“我们这儿没有姓李的副经理,你要错单位了吧?”
  “不会吧?”我询问了对方的单位名称,肯定地说,“就是你们那儿,李白玲。女的,不到三十,你连你们副经理都不认识。”“你等一下。……老周你来跟他说。”我听到另一个男人接过话筒高声问。“你找谁?我是副经理。”
  “李……李白玲。”我结巴了。
  “噢,你找打字员小李呀,她早被我们辞退了,这儿副经理就我一个。”我放下电话,茫然地双手插兜走在大街上。密集的人群中不时有人撞我一膀子,路边一个挨一个的商品橱窗琳琅满目,穿着毛料西装和各式绸估裙服的塑料模特儿毫无生气地呆呆望着远处屋顶上面的蓝天,似乎早已对眼胶的五光十色麻木了。各家商店里播放的背景音乐一间接一间旋律不同、强弱不一地传出来,和人声、车声混成一片嘈杂的市声,摧人肝胆,马路对面有人叫我,高一声,低一声,紧紧伴着我,我转身走进一家幽暗冷清的餐厅,叫服务员拿酒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我身旁,笑嘻嘻地望着我,是重新抖擞的徐光涛和杨金丽。我象对照相馆照相朵旁举着快门的师傅那样:“正好,正好。”“你见着燕生没有?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李白玲呢?”“不知道,喝酒,喝酒吧。”我自斟自饮。“这两个狗东西忒阴,把咱们全涮了,你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瞧你那窝囊样你也不知道,叫人卖了也不知道哪儿使钱去。他们把咱们电视机的事揽黄了,拿着不知怎么搞来的领导批条,给第邱买了辆又好又便宜的车,直接从车上拆下来的钱就上了万。”“不止这一辆车,李白玲卖车卖多了,”杨金丽愤愤地说,“要不她怎么那么有钱。哼,装得跟个人似的,好象多高贵多文雅,还不如我呢,我起码不玩朋友,凭本事吃饭,你一点不吃惊?”杨金丽诧异地看着我。
  “有什么惊可吃?”我反问她,“这太正常了,本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奇怪的是你们干吗这么激动,你们又不是‘王四三’主义者,我们应该为李白玲鼓掌,干杯,干得好,干得漂亮!”“你是浊,”徐光涛和我碰了下杯,没喝问,“你是不是也捞到了什么好处?一定是!”
  我慢吞吞喝光了杯里的酒,又斟满,说:“我捞到了胖白玲。”徐光涛和杨金丽惊讶地望着我,就象我头上长出了角,半天,徐光涛笑了:“还是你有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从根儿那儿把‘钱柜’搬过来。高,你丫太高了,真他妈对路子。”
  “你不能这样,为钱把自己卖了。”杨金丽激昂地说,“你们男人怎么堕落到这份上,有人给我介绍有钱的外国老头儿,我还不干叫,我都有个原则……黑暗,太黑暗了!”
  “你就不要时不时立个牌坊了。”徐光涛刻薄地说杨金丽,“难道你还要他真爱上李白玲?那才叫堕落呢!那是俗人们不要脸的勾当。”“我得走了。”我摇摇晃晃站直来,强颜欢笑,“胖白玲在等我。”我撇下那两个羡慕不已、吁嗟喟叹的哥儿们,独自走出餐厅。走过一个街头公用电话亭,又走过一个,走到第三个,我停下来,攥着手里的硬币走了进去。我拨张璐的电话号码,手指一插进拨号盘,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背过身,听着电话铃的嘟——嘟——声。电话铃响了半天,她家的保姆来接电话,告诉我:“张璐不在!”我又拨了马汉玉的电话,他也不在!
  昼夜交替,我踯躅街头,混迹人群当中,在各等小酒馆里喝的烂醉,用醉态混淆视听,掩饰我的非人。我不敢入睡,因为梦中我总是异常清醒地和她相逢,无处藏身。不论我白天跑出多,夜晚一半眼她就栩栩如生地向我走来,我浑身如同涂满萤光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我不能思考,她犹如一房屋巨大的雷达,无时无刻不在捕捉我的脑电回波,我只能象一具行尸走肉一样麻痹着自己,终于欠精疲力竭了,酒精也不能使我象人一样具有健康的红润脸色,我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象混养在马群中的骡子最终被认出来一样,难堪、惹眼地离了群。我在做白日梦、高楼、汽车、人群远遁了,只有那个无脸女人轻捷地向我走来,不可阻挡地走来,我血流奔涌,激动万分,发疯地想再次醒来,我怎么能不认为我是在恶梦中,可我的确又是醒的。高大,黑幢幢的影子一步步逼进,笼罩住我,我象一个吹足了气架在开水锅上等待褪毛的猪的尸首,动弹不得。夜晚,李白玲在高楼背面的一个垃圾堆上扶起了我,又大又黑的眼睛蒙着雾,哀伤地望着我。
  “滚开!”我有气无力地骂。
  刀不说话,汹涌地流着泪。
  “放开我!”我奋力挣扎,感到抓住我的那双手,象铁钳一样深深掐进了我的肉。“我是爱你的,难道你不明白吗?”她摇撼着我,“我不骗人,不撒谎了,你要那些钱吗?我都给你,要不就都扔了。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我不是那个李白玲了,我只是个女人,一相真正爱渴望你爱的女人!”
  她声嘶力竭了,可我已经不能做出什么反应了,脸深深隐藏在耷莠垂下的头发后面。她分长我的头发,惊恐地倒退了。月光下,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雪白的脸,表情肌僵直,眼无瞳孔,长发在夜空中飘舞,犹如一具毫无生气的橡皮模拟人。当你一旦认清事实,你就永远无法否认,回避,自欺欺人了。我带着我那副惨白,发着橡皮光泽和质感的面孔走在街上,任何检哪怕是白痴也能一眼认出我的非人。有的好心,固执的医生将我诊断为血色素低和面神经麻痹,认为他们可以用铁和针治疗。我也不分辨,随他滥施医术,有一次,我讲了实情,结果被送进精神病院,从此我便缄口不语。悠哉游哉,自得其所,渐至无欲无念,不哀不怨之佳境。
  只是有一天,在嘈杂纷乱的街头,我看到张璐喜笑颜开地从一家商店出来,身旁跟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军官,边说边笑瞳过我身旁,我的心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没认出我。继续和她的男友说笑着向前走去。我呆立原地,注视着她,身影一闪,消逝在人群中。后记李白玲于一九八三年在“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以倒卖汽车嫌疑被拘留审查,后免于起诉释放。次年与一外籍华人结婚,婚后移居国外。

  张燕生于一九八三年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期间,以“有损国格的行为”被倌收审,同年判处劳动教养二年。
  徐光涛于一九八三年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期间被捕后,关押半年,旋获释放。后退职,继续从事倒买倒卖活动,现为某口岸经济特区一贸易公司经理。
  老邱在一九八三年“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被单位审查,受到开除公职处分。后应聘为某公司经理。携公款潜逃,现正在通缉中。张璐于一九八四上经家庭介绍与一年轻军官结婚,婚后仍住在父母家里尚未生育。
  张霁、老蒋也都健在,生活正常,恕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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