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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慧芳



                   一

  刘慧芳一上车就注意到了那个男人在盯着她。公共汽车里人不是很多,刘慧芳从中门上车后便站在车箱连接处,那个男人站在前门售票台前,频频地用眼睛瞅她,其视线是毫无遮拦和肆无忌惮的时刘慧芳眼睛看着车外,仍能感到那男人视线落到她身上的份量。她认为那注视是不怀好意的。

  她蓦地感到紧张,因为她发现那个男人的身体在向她挪动,她们之间的距离不易察觉地缩短了。那个男人确凿无疑地向她微笑。公共汽车停了一站,很多外地旅游者上了车,车箱里立刻充满了吵吵嚷嚷,不知所云的南方话。那个男人的身影被人群遮没了。售票员和一个外地女人拌嘴。刘慧芳从容了一些。她看到旁边空出一个座位,刚要去抢,被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捷足先登了。这时,她发现那个男人紧贴着站在她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微笑。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嘴角上火起的一串小燎泡,再想扭动身体,身旁左右已被其他乘客紧紧夹住,动弹不动。

  她跳下车,小挎包被后面的乘客夹在门里,用力一扯才拽出来,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

  售票员在车窗探出脸,让她出示票,她从小包里拿出月票亮了一下,便沿着人群熙攘的街道快步往前走了。

  那个男人跟在她身后,步伐不紧不慢。

  二

  “是慧芳吧,哦,你好。”

  她一进门,便被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热情地拥抱。巨大、空旷的房间内,一些陌生的中年男女环立在一张大台球案旁,纷纷掉脸望着她微笑。“我是刘雅丽,认不出我了?”女人脸有很厚的脂粉。

  “噢,你好!”刘慧芳眼睛一亮,愉快地笑道:“你还这么年轻,走在街上我真不敢认。”

  “你好,慧芳,我是郭力维。”一个西服革履的瘦长男子走过来向她伸出手。那些男女陆续走来,向她自我介绍,望着形容依稀的旧日同班同学们,刘慧芳满脸笑容,眼眶却有些湿润了。

  “多少年了?有二十年没见了吧?”刘雅丽感慨地说。“咱们五班的同学又聚到一起来了。”

  “都老了,人也凑不齐了。”郭力维道,“有的人再也找不到了。”一个面容苍老,头发雪白的老年妇女出现在门口,徐月娟搀扶着她。同学们都向她拥,此伏彼起地交口叫道:“吴老师!”

  老太太笑得脸上的皱纹更密更碎了,她颤巍巍地迭声问:“你们都是谁呀?”“嘿,刘慧芳,不认识我了?”公共汽车出现过的那个男人笑眯眯地出现在慧芳面前。

  台球案上放着一些啤酒和水果,久别重逢的同学们三五成群地站着交谈。“瞎混瞎混,我这院长也的沐猴而冠,将来你看病可以找我。”“咱们是不是可以做点生意?你们公司都做什么呀?”

  “什么都做,你有什么呢?”

  “刘向北你知道他的下落么?”

  “听说出国了,在印第安纳大学教中文。”

  “高波死了,71年就因为盗窃杀人被枪毙了。”

  “我都认不出你了,在车上看着你像,就是不敢认。”夏顺开对刘慧芳说。“我变化大么?”刘慧芳捋捋头发。

  “挺大的。我记得你原来总是梳着两把刷子,一脸严肃,动不动就上我们家告状,说我在党校又破坏纪律了,我妈就揍我。”夏顺开笑。“那会儿我最恨你了。”

  刘慧芳也笑:“有这事么?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你那会儿可了不得呀,团支书,老师的小帮手,我们要想进步都得找你汇报思想呢。”

  徐月娟在边笑道:“夏顺开,你也嘞说了,你那会儿也真调皮的可以时净欺负女同学。慧芳头上那块疤就是你用石子打的。慧芳给你他看看。”

  慧芳挡开徐月娟的手:“你现在还爱打架么?”

  “早不干这事了。还打,我成什么?”

  徐月娟:“现在该挨老婆打了吧?”

  夏顺开:“也没你说那惨。”

  徐月娟:“结婚没有?就你这样儿的有能打着老婆么?”

  夏顺开:“孩子都上中学了。慧芳你也有孩子了吧?”

  刘慧芳:“有了,大的也上中学了。”

  “听说你……”“听说你学了地质了?”徐月娟打断夏顺开的探询。

  “石油钻探。”夏顺开道,“也是阴差阳错。西北石油管理局在我们插队那个地方招工,我就去了。”

  “苦吧?”刘慧芳问。“游牧民族……惯了。”

  “没混上一官半职?”徐月娟问。

  “没有,我在那儿搞技术。”

  “哟,你还搞技术呢。”徐月娟笑,“你真吓我,就您在班上那学习成绩?”“我在班上功课比你好,徐月娟。你还说什么呀?考试老不及格。”“谁呀谁呀?”徐月娟脸红了。

  “是是,我可以作证。”慧芳笑,“顺开淘气是淘气,功课还可以。”“考试你还抄过我呢——有一学期咱俩坐一桌。”

  “这可是没有的事。”慧芳掩嘴笑。

  “我记特清楚,假装思考问题,眼睛往我卷子上瞟。”

  “吃呵,喝呵,别光聊。”郭力维醉醺醺地向这边举杯,灌下一大口。“喝着呐。”慧芳举举手中的杯子。

  夏顺开盯着她瞅,笑了:“你变化是大。”

  “怎么呢?”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慧芳脸粉红,眼睛水泪泪的。“会笑了。”

  三

  “妈,我回来了。”慧芳进了门,在门口换拖鞋,地上铺的白地板革,纤尘不染。刘大妈从厨房扎着手出来,看看女儿的脸色:

  “喝酒了?今儿玩得高兴么?”

  “还行。”慧芳回答,“见了许多多年不见的同学,聊得挺开心。”“都有干嘛的——你那些同学?”

  “干什么的都有,当官的,做生意的,有俩发了财的,还有一个当到了副部级——也有一般工人。

  刘慧芳疲惫地在堂厅餐桌旁坐下,伸手揉腿。

  “这么多有能耐的同学,你没问问谁能帮你找个工作?按说不难呵。”刘大妈也在餐桌旁坐下。“腿疼么?”

  “没事——哪好意思问?大家都聊得高兴,也不是说这个的场合。小芳呢?”“也该回来了,都快六点了。甭不好意思,咱又不是想当经理,当个‘碎催’有什么张不了口的?”

  “国强有信儿没有?他说要开那室内装修公司的事还有没有?”“听他的?他还想兼修奥林匹克体育场呢。这孩子,改搂了点钱就以为自己将来能跟松下先生看齐呢。噢,燕子来信了,你帮妈念念都写了啥?妈查字典认了半天,就认出了一个‘妈’字。”刘大妈把一封撕了口的信递张慧芳。

  慧芳抽出信纸,看了一遍:“没什么事,妈。燕子说她的海南混得不错,已经被一家大公司聘用了。”

  “不是骗子开的公司吧?”

  “不,是国家办的。”“那应该有点准谱。这我就放心了。告诉燕子,建设特区妈支持,要当了‘鸡’别回来见我。”

  “您都哪听来?乱七八糟的。”

  “别以为妈不出门,就不知道天下这事,外边传得凶着呢。瞧你李大妈一听说燕子去了海南那样儿,好像咱们燕子已经卖了似的。直打听咱家彩电谁给买的。要不是你叮嘱我别在外面得罪人,我真想啐她那张老脸。”

  刘大妈絮絮叨叨起身去厨房继续做饭:“这竹心也不来个信,东东在美国考上重点中学没有?可别在街上让那帮黑小子给欺负喽。我就纳闷这王家,有爹有妈姑姑舅舅一大堆,一个孩子非让个外人领走。美国就那么招人待见?”

  四

  “说好了呵,明天上午咱俩一起请病假去文化宫书市买瘕竹的签名诗集。”刘小芳背起书包和夏小雨说完这句转身要走,正遇上夏顺开推门进来。“你好,夏叔叔。”“怎么走呵小芳?不多玩会儿了?”

  “不啦,玩一下午了,我姥姥该等着急了。别忘了呵,小雨。”“忘不了。哎,争取让你妈给开个假条。”夏小雨追到门口喊时“拜拜!”“拜拜。”刘小芳飞快地消逝在已经黑下来的楼道中。

  “又蹩着什么打算逃会呢?”夏顺开问女儿。

  “你甭管。”夏小雨笑道。“特别特别重要的事。”

  “你这学上得也太随便了,想不去就不去,考试你能过关么?”“没问题,那点教的东西我早会了,保证考好就是了。

  “你别太骄傲了。还有给老师的印像呢,这也很重要。就算你会了,也得给老师一个印像,她教的东西学起来很吃力。学生得有个学生样儿。”“我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们老师现在对你已经有看法了。我不能老替你说谎请假,我现在说的话你们老师已经有点不信了。你怎么老有事?我还想给她一个好印像呢。”

  “虚伪!这回不用你写请假条。”

  “我是提醒你,上学不光是学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习怎么和你不喜欢的人相处,怎么去赢得别人的好感,这才是门大学问呐我的小姐。”“爸,你说这话就像个老油条。”

  夏顺开笑:“我是没你这么一个好爸爸呀。看来对孩子太纵容了还是不行,还是得打,棍棒底下出孝子。”

  “你打呀,打呀!”夏小雨和父亲撒娇。

  “把你那本什么瘕竹的诗集给我看看,到底有多好?把你们这些小姑娘迷成这样。”

  五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都几点了你看看。”慧芳一见小芳进门就说。“到同学家做功课去了。”刘小芳一边挂书包,一边在摆好饭的餐桌旁坐下。“洗手去。”端着一盘菜的刘大妈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是去做功课了么?”刘慧芳问。

  “那您说我能干嘛去?跟男孩子约会去了?”小芳进了洗手间,开水管子洗手。“这孩子,现在学着噎大人了时”刘大妈念叨,”没大没小。”“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学校都学的什么。”慧芳道,“得查查她一天到晚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

  小芳从洗手间出来,关了洗手间的灯:“即,您替我姥姥去当小却侦缉队吧。”刘大妈笑:“女孩子,嘞学得那么伶牙俐齿的,招人嫌。这孩子越长越像王家人儿了。”

  慧芳白女儿一眼:“除了贫嘴还会什么?”

  小芳笑嘻嘻地端起饭碗:“该我会的没一样不会的。”

  慧芳也被气笑了:“那你就悬了。”

  刘大妈往小芳碗里挟菜:“走了个燕子,又补上个你,怎么机灵劲儿都给了你们这些小的了呢?你妈小时候可不像你,没嘴葫芦似的成天不吭一声,我说一百句也应不出个一句半句的。”“那您多闷得慌呵姥姥。”

  门铃响,小芳跳起来去开门。笑吟吟地转脸说:“姥姥,我妈来了。”王亚茹拎着一网兜荔枝和两个菠萝进来。

  刘慧芳忙站起来:“大姐,一块吃吧。”

  老太太张罗着去拿碗筷。

  亚茹道:“大妈,别忙了,我吃过了。”

  刘大妈:“真吃过了?别跟大妈客气。”

  “到您这儿我还用客气么?”亚茹把一兜热带水果给大妈。“开个会,也来不及买别的,给您带了点水果。”

  “唉哟,多贵呀。”“不贵,在当地买价格还能接受。你们吃你们的”亚茹在一边坐下。“小芳,最近功课怎么样?你们该学解析几何了吧?”

  “刚开始讲。”小芳道。

  “好理解么?”“没觉太难。”“现在这些孩子,就是不知道谦虚。”慧芳道。

  亚茹一笑:“聪明的孩子总是自信,先别得意,到时候要看你的考试成绩的。慧芳,腿怎么样?没什么异常吧?”

  “还好,就是站久了,走长了特别酸。”

  “那不要紧。你是癔病性瘫痪,神经组织没有损伤,只是坐时间长了,肌肉有些萎缩,你可以找个沙袋练练跑步,增强一些腿部肌肉力量。”晚上,王亚茹和刘慧芳在她的房间内交谈。亚茹喝着一无所作为滚烫的茶,嘴里发出轻微的吸溜声。

  “小芳最近还听话吧?”她问慧芳。

  “还算听话,就是变得爱和大人顶嘴。现在跟她说话真得格外留神,一点错儿都不能出。”

  亚茹微笑:“到青春期了,自个有主意了。没发现她和男孩子有什么过多来往吧?”

  慧芳道:“那倒没有。放了学就一帮女孩子凑在一起,嘁嘁喳喳,今天崇拜这个明天崇拜那个,现尔今红的那些歌星,讨人都让她们崇拜遍了第二谁说现在是个没有偶像的时代?”

  “远远地、不着边儿地迷个谁也就罢了,别当真和身边的谁……”“那咱们小芳绝对不会。我试探过她,她还瞧不上她们班的那些男同学,这丫头心高着呢。”

  “现在这些孩子和咱们那时候真不一样。”

  “可不,咱们上学那时候多纯呀,就知道听党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孩子。现在这些孩子可好,没他们不知道的。大姐,你说这和街上那些黄色书刊泛滥有关系吧?”

  “那倒未必,还是现在的孩子营养好了。我们小时候吃什么?他们现在吃什么?噢,对了,说起这个,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碰见合适的主儿?沪生也挺关心的。”

  慧芳笑:“又有他什么事?”

  亚茹也笑:“他这个关心是完全无私的,你别误会。你老悬着,岂不等于总在提醒他——你有罗?”

  慧芳笑:“我可没这么想,你叫他也别老自个折磨自个。”

  “你是没这么想,可别人都这么看。你不知道他单位的那些老太太,差不点说他是流氓了。”

  “那你呢大姐,你和罗冈可是没什么理由不合到一起去的吧?”“是没理由,可婚姻是因为理由充分就一定要结合的么?我这也就是跟你私下说,我根本不爱他,爱不起来,别看我们当初死去活来的时我试过,不行,找不着那感觉了。那又何必?又不是不结婚就过不下去,我现在不是挺好?噢,你可别学我,你还年轻,性格又好,你可别耽误一辈子,大家也不答应呵。”小芳轻轻推开门,叫:“妈,您出来一下。”

  亚茹:“叫哪个妈呢?”“叫你呢。”慧芳道,“她现在跟我说话就叫‘喂’。”

  堂厅里,王亚茹对小芳说:“那可不行,我不能随便给人开假条,有病看病。我从来不给人走后门,你这不是让我破坏原则么?”慧芳坐在沙发内低头织毛衣,神态若有所思。织着织着,她停下来,叹了口气。亚茹进来,笑道:“别没精打采的,我看见好的会给你留心的,你也该积极点才是。”

  “我这个条件谁能看得上我?身体又不好,也没个正经工作。”“又提条件,你怎么忘了你最重要的条件?”亚茹颇带感情地望着慧芳,“你还漂亮。”

  六

  清晨,慧芳穿着运动衣,腿上绑着沙袋,在小公园内绕着一片树林跑步时树林内挂着不少鸟笼子,鸟声啁啾。不少老人,妇女在树林内打拳,练气功。俄而,有吊嗓者的高腔颤悠悠,飘袅袅地从树林中传出:“呵——呵——”

  由于大气污染,远方灰蒙蒙的天际,太阳的光泽十分乌黯,像颗弄脏了的草莓。天地间却已十分明朗,树丛、花卉、儿童的衣裳颜色鲜艳。慧芳已经跑了几圈了,气喘吁吁,汗珠盈盈,脸色喷红,使她和过去那个面带忧戚凄惋哀怨的形像迥然想异。

  这时,夏顺开迈着矫腱的步态迎面跑来。他的强壮身态把那身白运动衣塞得满满的,一跑动起来,全身各组肌肉群不停抖擞,可说是曲线毕露。这是个堪令人欣赏,赞叹的运动员形像。“嘿,慧芳,怎么在这儿碰见你了?”他边嚷边仍不停地跑。“我还说怎么碰见你了呢。”慧芳看到一个熟人,也很高兴,声音里带着喜悦。“我就住在这旁边的楼里。”夏顺开马不停蹄,从慧芳身边一掠而过。“我也住在……”慧芳说了半句就不说了,因为夏顺开已经没了踪影。她慢慢跑到树林一侧的河边,夏顺开再次出现在她前方。他仍然在不减速地奔跑,经过慧芳面前,笑叫了一声:“巧啊!”再次消逝在她身后的树丛。

  慧芳已经累得坚持不住了,便停下来,两手叉腰慢慢往前走。夏顺开又一次跑着经过她面前:“接着跑呵!”

  慧芳笑道:跑不动了。”

  慧芳在小树林边的凉亭内坐下,看着夏顺开一次又一次地飞跑着从她面前经过,越跑越带劲儿,似乎汆不疲倦.似乎脚上安装了弹簧。无端地,他的活力和冲劲儿感染了慧芳,使她变得兴致勃勃。她朝夏顺开大叫:

  “你怎么跟牲口似的?”

  夏顺开真的像匹刚犁完地的牲口,热气腾腾,鼻息咻咻地来到慧芳身边,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儿使慧芳闻上去莫名感到一阵骚动和心痒,但是感觉舒服。

  她有意往一旁挪了挪身子,扇扇风:“真冲鼻子。”

  “你每天早晨都来跑步么?”夏顺开问。

  “第一次。”慧芳道,又啧叹:“你可真能跑。”

  “我说怎么没见过你呢。”

  “你每天都来跑?”“也不是,我常年在外,这次回来休假。这房子也是我们单位刚分的我,过去没家都。”

  “怪不得,我们也是刚搬来没多久。”

  “什么时候到我家玩去呀?我就住那楼,三门五层。又住街坊了。”“行呵,我家就在你家后面那楼,有空儿过来。”

  “嗬,腿上还绑着沙袋呢。”夏顺开弯腰用手捏了捏慧芳腿上的沙袋。“要拿奥林匹克冠军呵?”

  “不是,我前一阵腿出了点毛病,肌肉萎缩,医嘱让我加强锻炼。”“怎么搞的?”夏顺开诧怪地盯着慧芳,皱皱眉头,“你这些年怎么过得这么惨?不该呀。”

  慧芳掉开眼睛,她受不了夏顺开眼中的那份真诚,嘴还硬:“怎么惨了?我觉得我过得挺好。”

  “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别的同学都说了。”

  “说什么了?他们说我什么了?”慧芳关心地问。

  “甭管说什么了,你这样一看就是混得不怎么地还用人说?”“讨厌!有些人就是爱没事议论别人。我混得好坏碍着他们什么了?”“关心你。”“不用人关心。”“你呀,嗯,我太了解你了。”

  “你了解我什么?”“强努!甭管怎么着非强撑着,假装特坚强什么都经得住。其实呢?女得跟铁打似的才算好样儿的?也不知你妈怎么教育的你——你以为这是优点呐?”

  “你少说我妈!”“我就要说,赶明儿见了她我还要当面批评她。把个闺女培养成这样还以为自己的福气呢,怎么!就为听别人两句夸,打算立牌坊呵?”“别胡说八道呵。”慧芳拂然变色。“你怎么还是这么爱胡说八道?”夏顺开坦然道:“我不怕你生气,你生气我也得说。你以为别人都爱戴你呢?老实说,我头一见你,就觉得你特可怜!”

  “我不用别人爱戴也不用别人可怜!”慧芳气急败坏,拔腿便走。“瞧见没有,瞧见没有,”夏顺开指着慧芳笑道,“这就叫强努!听不得一点批评建议。”

  七

  “你不要再讲了,事儿可以替你办,但是非必须分清。”

  夏顺开一本正经地对女儿和刘小芳讲:

  “我这么做是极端错误的,是助长你自由散漫,无故旷课的行为,下不为例——假条上怎么写?”

  他坐下来,拿起一枝笔和一本便条笺。

  “您就写我今天头疼,不舒服,请半天假。”夏小雨说。

  “不好,骗不过去,一听就是假的,而且老师还会向你要医生假条。”“那就说,我姥姥来看我了,从外地来。”

  “也不好,理由不充分。这么写吧,就说我病了,高烧四十度,需要你在家照看。对,我写的时候手还应该颤抖,字写得歪一些。”小芳对小雨说:“你爸爸太可爱了。不像我那俩妈,一个比一个正经。”夏顺开忙道:“小芳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这么想就算我把你害了。我这么干是很没原则的,应该受到谴责的。正确的是你妈的态度。应该正经点。我是太不正经了。”

  “您别害怕呀夏叔叔。”小芳笑。

  “当然要怕,这是耽误下一代呀。”夏顺开十分严肃,控诉女儿:“这可都是你逼得我犯错误。”

  夏小雨笑,接过假条揣兜里:“最后一次。”

  夏顺开嘟嘟哝哝地抱怨:“多少个最后一次了?我的晚节是毁在你手里了。”又叮嘱:“假条开了,功课不许耽误,误了功课那以后可什么都没有了。”小雨笑道:“保证不会。”

  “瘕竹的诗有什么好的,把你们迷成这样?我用脚趾头也能写出比这好的。”

  八

  慧芳正在屋里生闷气,听到外面门铃作接着听到刘大妈和夏顺开说话。“您找谁呀”?“这是刘慧芳家么?”“是呵,您是哪位?”慧芳忙坐起来,理理鬓发,朝镜子看了一眼自己,这时,夏顺开已经笑嘻嘻地欣帘进来了。

  “干嘛呐,沈努西?”慧芳愣了一下,接着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少给我起外号。”“这是谁呀?”刘大妈在一边纳闷问慧芳。

  “就是过去咱胡同那个‘顺子’‘顺子’的,跟我同学。他妈姓黄,您老说惹不起那家。”

  “噢,就是那带坏孩子头儿。”刘大妈拍掌大笑,“顺子,长这么体面了,难怪大妈不敢认。”

  夏顺开笑道:“大妈,又给您添堵来了。您老身子骨可好?”

  “好好。”刘大妈见着老街坊,十二分地高兴。“想起来了,你那会儿可真没少招我生气,我们家房都叫你踩塌过,现在不那么淘了吧?”“不啦,早改邪归正了。”

  “你妈身体可好?”“前年就过世了,我爸也不在了。”“唉,打搬到这楼房,老街坊们就难得一见喽,快,真快,一晃就都老了。在一块堆儿呢,短不了吵个架生个气的,真吵了成骂不成还怪想的。”

  “妈,您怎么说着说着就抹开泪?”慧芳道,“也不怕人笑话?”“谁笑话?顺子能笑话他大妈么?”刘大妈点头咂嘴地对慧芳道:“我们那也是一辈子闷呵!”

  “大妈,您别嫌闷得慌。”夏顺开道。“我是搬到你价别住了么?赶明儿您想吵架——找我。”

  一句话把刘大妈沤笑了:“瞧你说的,大妈是那乌眼鸡么?就不能客客气气地坐一堆儿说闲话儿了?”

  “也成,往后凡我听到什么新鲜事儿都来跟您学。”

  “就那么一说吧?你不工作了?净陪我老婆子逗闷子了?”刘大妈转念又道:“有些年不见了,你们怎么又勾上了?”

  夏顺开看了眼慧芳笑:“也就是最近的事,无意当中,一见面——亲!”慧芳白了夏顺开一眼,红了下脸。

  刘大妈笑:“这顺子现在也会说可人疼的话了,小时候可净招人烦了。”慧芳:“这算什么可人疼的话?肉麻!”

  刘大妈:“顺子,干什么工作呢?瞅你这黑,敢不是送煤的?大妈那些年可没少替你揪心,怕公安局收了你——不是大刑刚上来吧?”“叫您说的大妈,我有那么坏么?”

  慧芳也笑:“可知道自己给群众留下什么印象了吧?”

  夏顺开:“我现在石油部门工作。”

  刘大妈:“怎么没把你媳妇带来?”

  夏顺开哦吟:“哦……”

  刘大妈:“还没搞上?”

  “哦上,搞上了,又给搞丢了。”夏顺开干笑。

  “也离了?”刘大妈跌足叹道,“你们怎么都一码齐的离了?这事儿别比学赶帮超呵。”又急忙问:“谁离的谁?”

  “她离的我。”夏顺开为前妻辨解,“我那工作流动性大,一年到头不着家,也不怪她。”

  “唉,”刘大妈瞅女儿一眼,“慧芳也是先离的她爷们儿,现在都兴女的甩甩男的了。”

  慧芳脸上挂不住了:“妈,您别老把我这事挂嘴边上,也不是一回事,光彩怎么着?”

  “好好,我不说了,你们聊,你们聊。”刘大妈退出屋:“顺子,中午在大妈这儿吃饭。”

  “大妈您别张罗,我一会儿得回去,家里还有孩子呢。”刘大妈走了,剩下夏顺开和慧芳两个人,慧芳不自然地朝夏顺开笑笑:“你坐吧,要喝水么?”

  “倒一杯吧,什么都别放,就白开水。”

  夏顺开于慧芳房间四处巡看,按了两下慧芳的打字机。慧芳倒了杯热开水放在桌上。

  “你现在就靠这个挣点小钱?”

  “对。”“这也不是事儿呵。”“也没什么不可以。”慧芳看了眼夏顺开,笑了:“你又想说我强努。”“不。”夏顺开摇摇头,“问题是社会受损失呀,像你这么杰出的人,应该对社会有更大的贡献,现在,嗯,到处求贤若渴……”“你别拿我开心了,我算什么杰出?家庭妇女一个。”慧芳说到这里,黯然神伤。“不行,我不能看你这样——这么颓废!”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单位有不少离了婚的优秀人才,原装的也有……”

  “你怎么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了?”

  “你别自卑!”“我不自卑!”慧芳来了气,“这和自尊自卑两码事,我用不着你来做大媒,管好你自个吧。”

  夏顺开盯着慧芳研究着她:“你是不是觉得和我谈这事有点不好意思?”慧芳一扭脸不理他。“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这么大人了。慧芳,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人虚荣心太强,在班上你就盛气凌人,只许你帮助别人,不许别人帮助你……”

  “又来了又来了。”慧芳腻歪地说,“你不分析我就没事干了?”“我有责任呀!”夏顺开诚恳地摊开双手,“咱们是老同学,我不管谁管?”

  慧芳逗乐了:“您算哪庙的和尚?”

  夏顺开也笑了:“是不是嘛?姑娘大了,跟即好些话也没法说了,孩子又小,更没法说这个。你缺个知心人,慧芳。你瞧我好容易有一空儿,在京休假,平时忙也顾不上你——你就拿我当一知我人儿吧。”

  “再没见过你这么毛遂自荐的,你可知当人家知心人要进多大责任,你就敢当?”慧芳说着发觉这话有些暖昧,不觉羞红了脸。

  夏顺开倒仍是诚恳坦荡的样子:“肯定是下了决心才来的,明知日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入虎穴……”

  自己也发觉没造次了,吞回了后半句话。牒刻,再复慷慨:“你的事我管定了,谁叫我碰上了呢。说吧,喜欢什么样儿的?全中国的优良男子都在我口袋里装着。”

  “你是不是开着一良种站呢?”

  夏顺开被慧芳逗得哈哈笑个不停,指着她道:“你现在也会开玩笑了。”“什么叫现在也会?不是你说说,我过去怎么啦?叫你说的我过去好像都不是人了。”

  “你还别不服。”夏顺开望着慧芳道,“你过去还真是,怎么说呢?假模三道,跟墙上贴那三好学生宣传画似的。”

  “我不承认我假。”慧芳道,“我过去和我现在一样,怎么想的就怎么做,才没表里不一呢。”

  “得了吧,你问问咱们那些同学,谁不说你假?中学五年你交了几个知心朋友?连徐月娟都觉和你总隔着一层。”

  “那人家就是这性格。”“这性格就不行!在这个跗就不允许!冷若冰霜,道貌岸然,既不会去爱别人也不允许别人爱自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难者牺牲者的形像沾沾自喜——没人需要你这个样子!”

  “胡说!诬蔑!我根本不是你说的这种人!”慧芳气哭了,又辨不出个情由,只是一个劲说:“自己恨谁没靶子,就来诬赖别人。谁都这么说我,你也来说我。用得着你说么?你算干嘛的?”刘大妈听见屋里动静大了,忙跑进来:“这是怎么话说的?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冷不丁吵起来,慧芳,顺子是客,可不能这么丧声丧气地对人家。”

  慧芳已在一刹那收了脸上的泪,强笑着不妈说:“哪吵了,好好的,就是说话声高了点。”

  夏顺也说:“没吵,开玩笑呢,大妈你忙您的。”

  “不兴抖嘴呵。”大妈叮嘱二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多少年不见了,也都是拖儿带女的人了。”

  刘大妈走后,二人一时无语。片刻,夏顺开笑说:

  “还真急了?想不到你也有脾气了。”

  “本来嘛。”慧芳嗔怪道。“你说得那么难听,是人话么?”

  “说错了没有?”“错了。”“刚才你还假呢。明明吵嘴哭了,大妈一进来,又装没事人。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擦的泪,那熟练那么专业。”

  “你呢,早起口口声声要来批评我妈,真见了我妈,一口一个‘大妈’,那肉麻——你不假?”

  “对对,我也假,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还是的。”“可我假我承认,你呢?”

  “我……”慧芳一时语塞,旋即轻眸一笑:我没你那么厚脸皮。”夏顺开笑道:“其实,我要不拿你当知心人,我也不那么直截了当,犯得上么?比你自我感觉还好的人多了,我说一句没有?”“合着我还得领你情……”一语末了,慧芳发觉这话越说越近乎调情,眼神也近乎抛媚眼,忙正经起来,严肃起来。”

  “说真的,你要帮我,就帮我找个正经工作吧。我也不喜欢我现在这样儿。我觉得我这样可能跟我这么些年不上班老窝在家里有关系。老一人呆着也拿不准人前该是个什么架式了……你听我说呢么?一动真的就没词儿了。”

  夏顺开抬头笑:“不是,我是在琢磨,刚才咱俩吵架,大妈进来劝,我怎么觉得从前有过这么一次。好像是在你家做作业,咱们吵起来了,大妈进来劝,跟今天一模一样,话也说得差不多。”“何止一次。”慧芳低头说。

  慧芳送夏顺开出门,正遇上小芳跑得满脸通红,鬼鬼崇崇地进门。小芳一见夏顺开吃了一惊:

  “夏叔叔。”夏顺开也不为惊诧,转头问慧芳:”这是你孩子?”

  中午吃饭时,刘大妈对慧芳道:“慧芳,你挺能让人的,怎么就跟这顺子这么厉害?”“没有呵,”慧芳样作无知,“我怎么跟他厉害了?”

  “你当妈真老糊涂了?”

  “妈,我在家碍着您什么了?您也不能拣到篮里就当菜。”

  九

  “认识你,真好!”夏顺开拿腔拿调地举着瘦竹的诗集,念扉贡上的赠言,念完哈哈大笑。

  夏小雨一把从爸爸手中夺过诗集:“不许嘲笑人家真诚的感情。”“假条给老师了么?”“没有。”“为什么?”“小芳没假条,我不能让她一人旷课挨斥,所以也把假条撕了。”“那我在是白写了?”夏顺开瞅瞅女儿,“不过也难得你小小年纪如此侠义。”“可这是错误的对不对爸爸?是无原则的一团和气。”

  “对对。”夏顺开笑道,“犯错误不怕,重要的是认识错误。”接着又替女儿发愁,“可老师这关你怎么过呢?”

  “人太一帆风顺了不好,这不是您常说的?从小就应该多经历一些。”“倒是,在哪儿不能太得宠,多犯点小病没大病。这话也就是咱们关起门来讲,出去还得一本正经的,否则别人该说我毒害你了。”“放心,我不会把你说出去的,你当着老师尽可以对我作义愤填膺状”。“你这么说好像我们合谋起来串通一气……”

  “得了,爸爸,你在我面前就别装了。”

  “噢,对了。”夏顺开兴高采烈地说,“我今儿才知道小芳的妈是谁,你猜我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夏小雨狐疑地望着父亲,“你还风流过?”

  “你嘞往邪处想。我们是老同学,从小学到中学都是一个班的。”“是么?你们可不像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你见过她妈?”“太见过了。”“什么评价?”“好人,可是无用。”“小时候她一直是我们班的团支书——从打有了团。”

  “你呢?”“惭愧,淘气大王。”夏小雨嘻嘻笑:“就知道你是这么个出身。”

  夏顺开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打量自己:“哎,小雨,你觉得你爸还行吧?”“哪方面?”“各方面,我是说往人前一戳。”

  “嗯,”夏小雨点头评论道,“拿得出手。”

  十

  晚上,夏顺开和女儿一起唱卡拉OK。他拿着话筒摇头晃脑,五音不全地唱:“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真诚地过每一分钟……”

  这时,刘小芳面带泪痕笃笃敲门进来,进来就和夏小雨嘀哼咕呢说话。夏顺开扭头问:“事儿发了?”

  夏小雨说:“老师找小芳她妈了。她妈打她了。”

  对不像话,怎么能打谆?回头我教育她。”

  夏小雨道:“小芳今晚想在咱家住一夜,不回去了。行么爸爸?”“这不好吧?她妈还不会找来?最好还得说一声,要不急也急死了。”“她妈不认识咱们家,该让她急一急,怎么知道动手打人?”夏小雨为朋友愤愤不平。

  刘小芳恳切地望着夏顺开:“让我住一夜吧夏叔叔。”

  夏顺开想了想,道:行,你们趁今晚好好串串拱,明天去跟老师解释。”话音未落,又传来敲门声。

  夏顺开,“谁这么晚还来串门?”

  “别是我妈。”刘小芳脸都吓白了。

  “快藏里屋去。”夏顺开让两个女孩子躲起来,自个去开门。

  门开处,果然是慧芳一脸盛气站在门外。

  “我女儿是不是在你家?”

  “是。”夏顺开当即认帐,掉脸对里屋咕:“出来吧你们。”

  夏小雨伴小芳从里屋出来,脸气得通红,盯着爸爸恶狠狠地咬牙道:“叛徒!”“我不能撒谎呀,万一她嫂呢?”夏顺开对女孩子们解释。”

  “小芳,回家去!”慧芳冷冷地命令女儿。”

  “回去吧小芳。”夏顺开帮着动员,“事情已经这样,重要的是争取一个好的态度,说清楚就行了。你妈不会再打你了对不起慧芳?”“夏顺开!”慧芳气得脸色发白,“回头我再跟你算帐!”

  “有我什么事?”夏顺开委屈地摊开双手生“我一直在从中做工作。”“你在这里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起了什么作用?你问问孩子们我起了什么作用?”夏顺开对女孩子们作笑脸。夏小雨嘁了一声,别过脸不看他。

  “得,两头不是人。”“那好,我就当着孩子在场问你。”慧芳进门拣了把椅子坐下,“刘小芳和夏小雨上午逃学你知不知道?”

  “知道,两个孩子一回来就向我承认了错误。”

  “我是问你事先知道不知道?”

  “……有所耳闻。是的,我知道,我认为孩子们的理由尽管不充分,实际上我也表示反对,但发现她们决心已定……”“夏顺开,你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明知道孩子们准备逃学,不但不与制止,还包庇她们。今天上午我见过你两次,你只字未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小芳是你的孩子呢。”

  “别人的孩子就可以放任不管么?别忘了这里还有你自己的孩子。什么理由不充分?逃学根本理由!你想让你的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这样作父亲的,真让我难以置信。”

  “是的,我知道我错了,刚干就知道错了,后悔莫及。”

  “认错倒是很痛快,可危害已经造成了。不客气地讲,说你是教唆犯也不为过。”“我劝过她们,她们不听。”

  “不听就算了?谁是大人谁是孩子?倒让孩子牵着你走。”

  “我爸爸是劝过我们,是我们一意孤行。”夏小雨挺身而出,替父亲申张。”“两码事,你不要替他开脱。”慧芳道,“我很了解你这位爸爸。倒不是你们这样件事有多严重,而是他这种作法骇人听市。你对自己不负责不能对孩子也不负责。”

  “我怎么对自己不负责了?刘慧芳你把话说清楚。”

  “看看你的一贯表现,你自己上学时就总爱逃学,发展到今天也不奇怪。”“请你不要用教训的口吻对我说话,你以为你还是团支书呢?”“我就是那会儿教训的你少了。我倒没觉得自己是团支书,就是没想到你还是过去那个后进生。”

  “我认为,学校的课不是每也课都必须上的,有些社会活动相形之下更能使学生长见识。学校组织的少,自己就应该有意识地抽出时间……”“说出来了吧,你终于暴露了你思想深处真实观点。”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呵哈,天大的笑话,你是共产党员?”

  “这又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还是个有十五年党龄的老党员。可惜我们党不发党证,没法给你看。”

  “胡扯,不许你侮辱党!”

  “你这种态度才是侮辱党,你正在侮辱一个党员。”

  “如果你是党员。你这种作法更可鄙。”

  “这和我信仰共产主义,贯彻堂的路线方针毫不冲突。作为党员,我是个好党员。作为父亲,我可能有缺陷——我不许你把这二者混为一谈!这正是很多人借比攻击我们党的惯用伎俩!”小芳:“妈,别吵了,你们都扯到哪儿去了?”

  夏顺开:“小雨,给刘阿姨倒杯水,消消气。”

  刘慧芳:”那么你坚持你没错了?”

  夏顺开:不,我承认我有错,在对待小芳她们逃学的问题上我犯了知情不举的错误。逃学自己不对,但是慧芳,你不要把这看作是品质问题。”

  “逃学就是品质问题!”

  “这么说严重了,也与事实不符。我小时候爱逃学吧?可这并没有妨碍我今天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慧芳,不要用学校老师那种因循守旧的眼光看人。高波上学时是个好学生吧?最后堕落成一个杀人犯。和学校奉行推崇的套价值观相违,并不意味着将来长大就一定会成为社会前敌对,者。”“我真替你担心,替你的女儿担心。”

  十一

  “不像话!这个夏顺开是个什么人?”王亚茹问慧芳。”

  “一米八几的个男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他平时在单位表现怎么样?”

  “不知道,这我怎么会知道?”

  “从他说的这些话,干的这些事看,我认为这个人有问题,不是没头脑就是玩世不恭。”

  慧芳低头不语。“你学什么个同学?也是,你们那个胡同中学能培养出什么好学生?噢,对不起慧芳,我不是指你。居然有这样的家长,对孩子竟采取这样纵容、怂恿原态度,青少年犯罪率高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倒也不见得就是想教子学坏,也许是不会管孩子。”

  “还要怎么会管?逃学是明显的不能容忍的行为,他怎么还能漠然置之?我相信他是是个勤勤恳恳工作有作为的人。他能纵容自己孩子逃学,自己也一定是个吊儿郎当,把工作视为儿戏的人,品质恶劣!”

  “这个,我们不能这么没根据地说人家吧?他看上去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还是挺诚实的。”“看人不能看表面。”慧芳微笑,不愿指出亚茹的自相矛盾。

  亚茹也发现了这点:怎么,你对他还挺有好感的?”

  “没有没有。”慧芳连忙否认。

  亚茹道:“不管怎么说,这些人还是离他远点。孩子是单纯的,很容易就受到一些不良影响,她们不会分辨是非,还是要以正面教育为主——特别是女孩子。”

  十二

  慧芳远远地看见夏顺开,朝阳迎面射来的光芒使她看不清夏顺开的脸,但她估计他也一定看见了她。

  慧芳活动了一下身体,扎紧沙袋,没沿着往日的路线,在小树林另一侧的一条林荫道慢慢跑了起来。

  跑了一会儿,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夏顺开愈跑愈近,她加快了步伐,但夏顺开还是很快追上了她,和她并肩跑着。

  “不理人了?”慧芳倏转身,掉头往回跑,夏顺开敏捷地又跟了上来,边胞边歪头看慧芳脸色。“还真生气了?至于么?”

  “没你这样儿的。”慧芳白他一眼,“这事没完,回头还得跟你辩论。”夏顺开笑呵呵的:“不用辩论了,我认输。我昨晚仔细想了想,你是对的。”“昨晚是不是无理狡辨?”“是。其实我一开始已经认错了。只不过你不依不饶,激起了我辩的勇气。”“你那叫认错呀?气势汹汹,能把谁吃了。”

  “这怪我身上这气概,我一向具有这种气概,藐视一切敌人并不被一切敌人所压制——到关键时刻就本能而出。”

  慧芳扑哧一笑,“又吹,谁是你敌人?”

  “怪我怪我,没分清敌友。”

  慧芳歪头笑:“光认了错,错在哪儿知道了么?”

  “同一个毛病,没分清对像。其实有些观点是正确的,只是不能过早灌输给孩子。孩子的自觉情差,用纪律约束是必要的。不在少上几节课,主要的是让她们养成遵守秩序的习惯——认识深刻吧?”慧芳笑:“还不是不可救药,还是挺聪明的嘛。”

  他们跑到林荫道尽头,没有掉头回来,又沿着小树林的旧路线跑起大圈。“我这人缺点很多,知错就改便是其中之一。”

  “说你胖你就喘。跟谁学的,一刹那就把错误变成吹牛的资本?”他们停了下来,沿着河边慢慢往回走,边走边谈,朝霞把他们身上罩了一层温情脉脉的光辉。

  “我对我那女儿是太惯了,简直拿她一点办法没有。过去一直不在身边,又离了婚,总觉着欠她什么,她一哭一撒娇,我什么没原则的事都干得出来。”

  “你心还挺软。”“唉,舐犊情深,柔肠侠骨,硬是没得咒念。”“瞧你那样还挺得意。顺子,我现在发觉你动不不就会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没有没有,心情很沉痛,又无计可施——那个是我长期在野外,自己不吹就没人吹留下的毛病。”

  “可你这么惯下去,会惯坏她的。”

  “我就是个一切都明白实在做不到的典型。”

  “孩子还是应该有个妈的。”

  “太对了,家事如国事,必须有一个唱红脸的,一个唱白脸的,清一色很多话不好说。”

  “为什么不找一个呢?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么优秀。”

  慧芳非常恨自己,怎么一跟夏顺开说话就不知不觉地带出不正经、挑逗的味道?她把自己的表情放庄重了些。

  “这能找么?”夏顺开的话倒是掷地有声。”我一直等着哪天被一发冷枪击中呢!”慧芳凝眸不语,似在遐思。

  夏顺开又道:“实在没机会,只好对得已求其次,找个贤妻良母算了。”他望着慧芳微笑,那微笑衬着阳光显得既古怪又灿烂。

  慧芳不觉心惊肉跳。夏小雨放学回来,一进门就伏在桌上呜呜地哭。”

  夏顺开慌了神,围着女儿团团转,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我的小姑奶奶,别光哭不说话呀,要写检查爸爸替你写。”夏小雨哭了半天,才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泣噎难禁地道:小芳她不让她上咱家玩了。”“她不让上路家,那咱们上她家去。

  十三

  刘大妈家天格外热闹,小芳年满15周岁,亚茹和沪生都来团聚,国强也专程赶了回来。桌上的奶油蛋糕堆了三盒。大家都喜气洋洋,唯独小芳闷闷不乐。

  慧芳安抚小芳:“你妈也是为你好,怕你受不好的影响。”

  “凭什么就说我要受人家的影响一点没能影响别人”我就不能影响她?“现在看来你就是受了人家的影响一点没能影响别人。”亚茹对慧芳道:“别理她,不能什么事都依着她——你冲谁翻白眼?”刘大妈在一边和国强嘀咕,国强高声道:

  “噢,就那顺子呀,我记得他。他小时候净揍我,我练足了块儿准备收拾他,又找不着他了。姐,他现在还那样儿?”

  “规矩多了。”慧芳道。

  国强笑:“我真想像不出顺子规矩起来是什么样。”

  “就是电影上那种恢复了地位的右派的。”随着一声回答,夏顺开领着夏小雨笑哈哈地出现在刘家门口。

  “顺哥。”国强笑着迎上去,二人又拍肩又握手,称兄道弟,亲热得一塌糊涂。“顺哥还真有点知识分子派头了——西服板寸!”

  “来,咱俩掰一手腕子。”夏顺开捋袖举掌。”

  国强忙惟辞:“不敢领教,一握手就试出手劲儿了。”

  夏顺开和在座的人逐一握手,自我介绍:

  “夏顺开……嗯,大姑姐,大姑舅。”

  亚茹和沪生客气地和他握手。夏顺开又装腔作势地去握慧芳的手。慧芳:“咱们就别来这套了。”

  话虽这么说,手还是被夏顺开一把抄住,暗中用力一握,慧芳疼得一皱眉头。“这是小女。”他又为大家介绍女儿,“叫叔叔阿姨。”

  夏小雨乖巧地挨个叫了一遍。小芳见到小雨,早欢天喜地地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领到自己房间说悄悄话去了。

  “见过见过。”刘大妈道,“这是你的女儿呵,怪不得瞅着眉眼儿像谁呢。”“美人胎子吧?咱这女儿谁见了谁得说会生,全部继承的父母的优点甚至父母没有的她也长出来了。操心!不比你们小芳可以大松心。”慧芳道:“吹不够自己又吹女儿。”

  刘大妈也不干了:“我们小芳怎么可以大松心了?不比谁寒碜,搁古代,没准还先一步被抢进宫里呢。”

  慧芳:“好,咱不跟他比这个。”

  亚茹和沪生交换了一眼神,沪生毫无表示,亚茹眼中似露不屑。“今儿我来是专门向你们提意见来的。”夏顺开认真地对慧芳说。“别孤立我闪小雨呀,孩子嘛,心灵和友谊都是纯洁的,这会儿就分等,伤心呐。你不让小芳和小雨玩,我们小雨回去都哭成泪人了。”一席话说得在座的几位都挺尴尬。

  慧芳红着脸说:“没有,没有……”

  夏顺开又道:“孩子有缺点,批评、教育,都行,别早早地就用阶级观点划国开。老头说慧芳,我都不相信你能干出这儿,损点吧?过去我那么坏,你还一个劲接近我帮助我呢。”

  “慧芳已是难堪,后又被逗笑,红着脸光笑:“不是那意思。”她实在不便说这是亚茹的意思。

  亚茹忍不住了,道:“我们不是针对孩子……”

  夏顺开:“那就是针对我了?那你们应该不许小芳和我玩。”王沪生在一旁不禁一笑。

  亚茹:“我们不是针对任何人。这件事的发生我们确实很生气……”慧芳在一边解释:“大姐是小芳的亲妈。”

  “噢,噢,夏顺开“噢”了半天,也不见得是真明白了这其中的复杂关系。“我知道你们很生气,这件事我也很抱歉。但慧芳是了解我这人的。对吧为慧芳?我还是一好人吧?你连这句话都不敢说,你太不够意思了。”

  国强笑道:“我替我姐说吧,你还不能算一坏人。”

  亚茹:“我说过,我们并未针对任何人。既然这事发生了,我们当然要采取一些措施,这也是正当的。”

  “大姑姐——我该怎么称呼她呀?还是叫您王同志吧。王国志,您是一大夫是吧?我一进门闻见您身上的来苏水味儿就猜出来了。您是一大夫,应该知道病人上呼吸道感染,采取任何治疗措施也不能包括不让病人呼吸。”

  “如果是传染病就要进行隔离。”

  “您听说过现在对精神病患者都不提倡社会隔离?”

  “那要看病情程度和类型。”

  “我觉得我这得算人民内部矛盾吧?不能说我是在演变小芳吧?”大家笑。慧芳:“谁也没把你说成那样,你自己也别上纲上线。”

  夏顺开:“充其量我算一健康带菌者。”

  国强:“隐型的隐型的,‘噢抗’阳性。”

  夏顺开:“王同志,咱不能要求人十全美吧?你得允许我偶一失足吧?”亚茹也笑了:“当然允许。不过你已然这么大岁数了,有些毛病是不是就不该犯了?譬如一个大人再得小儿麻疹就有些奇怪了吧?”大家哄堂大笑。夏顺开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大姐,您这句话真把我说臊了,确实不应该。咱不犯了成不成?得过一次,永久免疫。”

  亚茹笑道:“夏同志,我真没有难为你的意思,你不必一个劲儿对我榫。”沪生插话:“我看这件事就过去了好不好?黑不提白不提,老说也没意思了。”夏顺开立即向王沪生伸出一只手,热情地握了握:“说得好!再问一句,您贵姓?”

  大家又笑。

  沪生道:“免贵姓王,我大姑姐一家子。”

  慧芳:“我的前夫。”夏顺开:“噢,再一次紧握您的手,感谢您和慧芳离了婚。”

  大家又笑。亚茹:“什么话?”夏小雨听到外屋笑声不断,探出头道:“爸,您又出什么洋相呢?”这时,刘大妈端出两盘凉拌菜,嚷:“帮我把桌子清理出来。”夏顺开忙起身接过大妈手中的菜,嗔怪大妈:“您瞧您,事儿说开了不就完了?我也已经谅解了,还备这么些菜赔罪干嘛我多过意不去?”刘大妈笑道:“别花舌哨马的,谁是为你呀?算你赶上了,今儿是我们小芳生日。”夏顺开:“哟,早说呀,我也随份礼——姑娘今儿是月周年呀?”慧芳:“十五了。”夏顺开:“这可是一块儿。小芳,以后多留神,法律可是重点保护你了。”众人又笑。亚茹笑叹:“这人这嘴,真闹得慌。”

  小芳在里屋也没听清夏顺开说的什么,脆生生地答不一声:“钦。”夏顺开:“我们小雨下月生日,一起过了吧,省得还得闹你们。”

  国强:“顺哥,记得你过去不这样儿,现在怎么改活宝了?”

  “常年在野外流窜,都是帮老爷们儿,总得有一两个当小丑的,给大家找点乐儿。”

  沪生:“听说你是搞石油钻探的?”

  “什么都干,找油,找矿,强项是制止井喷,油田灭火。不可多得的人才呀!全面!聪明!有时我都佩服自己,怎么就这么能干——哥哥是真聪明!”

  夏顺开抚胸摇头,赞叹不已。

  慧芳对亚茹说:“这人就是好吹。”

  亚茹:“科威特大火没找你?”

  夏顺开一昂首:“找了,国务院领导亲点我参加灭火队……你瞧大姐,您这一笑,我就知道您不信,你这就不好了,以貌取人。您以为谁坐在你面前呢?正经是咱们国家著名的灭火专家,别稀哩马哈的。集邮不集?回头我给您寄几张科威特邮票。”刘大妈端菜出来插话:“这我信,顺子从小就好玩火,你忘了那年还烧过咱胡同一个自行车棚子,救火车几百年没去过咱胡同那次去了一批。”

  大家笑。夏顺开:“大妈,还是您懂辨证法。”

  亚茹:“听说咱们国家的塔里木盆地又发现一个油田?”

  “他,那就是我发现的,嘿嘿,这么说过了,是我们大家发现的,我也参加了论证。”

  夏顺开严肃起来:“你们可不知道这个油田的发现对我们国家有多重要的意义。我这么说吧,直到下个世纪中叶,我们国家的能源不用发愁了。”

  沪生:“听说是一个很大的油田。”

  夏顺开:“油海!有贝加尔湖那么大一个油海。初步深明储量就相当于沙特、阿联酋、科威特等国的石油储量总和。这是个什么概念?这是几千亿美元呵!而且,油质好,不用提炼,直接灌进汽车油箱就能跑。地层构造简单,可以高密度开采。看过电视里的海湾国家油田吧?油井分布多密?鳞次栉比,这会大大降低开采成本。懂我说的意思么?就好比从河里抽水,不用一口井干了,再打另一口井。”

  众人一起点头:“懂,懂。”

  “让那些悲观的经济学家们见鬼去吧!让他们去说我们这不行那也不行去吧!让那几千个亏损严重的中小企业破产去吧!只要有了这个油田,我们的国民经济稳稳地每年提升几个百分点,本世纪末下世纪初稳稳地达到小康水平。”

  夏顺开说得眉飞声舞,眼中冒出狂热、亢奋的目光。

  “你们干好干坏都是瞎扯,无所谓,只要我们较劲,这个国家就垮不了。不承认石油工业是国家的命脉和支柱是不成的。我说的那几千亿美元还是指原油价格,要是变成化工产品呢?国强,你还倒什么劲呀?”

  大家笑。“慧芳:“说着说着就贬低起别人来了。”

  厨房传来鱼下油锅的滋啦声。夏顺开一个箭步窜进厨房。

  “大妈,鱼我做,您别做坏了。

  “瞧你能的,大妈鱼都不会做了?”

  “这您还别跟我治气,我吃过的鱼您都没见过。全国哪个湖里的鱼没进过我肚子?”

  亚茹对慧芳议论夏顺开:“上海市个人还不像不草包。”

  慧芳笑了:“大姐,您好话也不会好说。”

  亚茹也笑:“这是我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了。”

  沪生:“这种人倒是到哪儿都讨人喜欢。”

  亚茹:“就是别那么吹,太吹了也。国强,按你们的说法,他得算侃爷了吧?”国强笑:“得算。”夏顺开头戴白帽,身穿白大褂,系了条刘大妇的花围裙从满是油烟的附房里钻出来。

  大家一看他又都笑了。

  亚茹:“你还真是多面手。”

  夏顺开:“治大国若烹小鲜——容易!”

  慧芳:“大姐,你就别招他了,咱们谁都别再给他吹的机会——干活去吧你!”

  十四

  慧芳房间。夏顺开仍戴着白帽子,对慧芳道:

  “我给几个同学和我的一些朋友打了电话,让他们帮忙安排一下你的工作。大概劳资关系现在还不好转,要等有正式招工指标才能办,你可以先干着,以后再慢慢转,你的档案现在在哪儿”慧芳:“在街道。其实我也知道一下都解决困难,我的意思也是先找工作干着,不愿意老在家里呆着。”“你会外语么?”“不会。”“计算机呢?能不能简单操作?”

  “也不行。”“哎呀,这可不太好办了。他们提供的工作多数是涉外和公关性质的,办公室职员也要求能简单操作计算机——你财会性不懂?一知半解也行。”

  “一窍不通。”“那你觉得你能干什么?什么你更擅长一些,比较合适?”

  慧芳眼睛瞅着脚尖,摇头:“我就会打字。”

  “合着你这些年除了当好人,别的什么有意义的工作也没干!”慧芳眼圈红了:“对,我就是一没用的人。”

  夏顺开忙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挖苦你。没关系,不会不要紧,咱们现学。你聪明,我都会了你还能学不会?只要肯学,那不用太用功。”一句话把慧芳说得破涕为笑:“我哪能和你比呀,你多聪明呀。”夏顺开立刻冷了脸,手点着慧芳鼻子说:“我最不爱听人说这种话。谁比谁傻多少?说这种话就是自甘堕落!这样吧,从今天起,你和我女儿一起学英语,我同时教你操作微机,我家里有一台普通型号的,我还有几天时间,这几天你到我家集训一下,然后和帮你联系个学习班。工作我再帮你跑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文秘、资料员什么的。”

  “顺子,我真怕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慧芳感动地望着夏顺开。“不可能。”夏顺开微笑地望着慧芳,“我在我们单位开过不少班教青工。谁是不堪造就的谁是有出息的。我一眼就能看准——这次我看中了你。”

  一干人紧紧挨挨地围着桌子团坐,桌上小碟架大盘,极尽普通百姓聚宴所能,也无非是鸡鸭鱼肉,时令蔬菜,各色啤酒,果酒和白酒。国强“难得呵,我是不是先敬顺哥一杯,换白酒,干喽!”

  国强一仰脖儿,小汪汪地把杯底亮给顺开。

  “沪生呢?”夏顺开偏头问沪生。

  沪生忙摆手:“我不行,胃溃疡。”

  国强:“我可干了。”慧芳:“随意吧,别一上来就干。”

  “没事。”夏顺开笑吟吟地一口喝干杯中酒。

  “吃菜吃菜。亚茹忙给他二人挟菜。

  国强:“这酒还行吧?”

  夏顺开:“还行还行。”

  国强:“那你可尽兴。”

  夏顺开:“没问题,干!都端起来,为咱们姑娘,嗯,将来比咱们出息——干!”大家随着他或尽饮或略呷,纷纷举起各色玻璃杯。

  沪生端了杯啤酒站起来:“我确实是不能喝酒,这他们都知道。但老夏,咱们初见面,我敬重你,咱们干一杯。”

  夏顺开:“换白酒换白酒。”

  沪生:“我确实是胃有病,要不我肯定白酒。”

  夏顺开:“那这样,你一杯,我三杯。”

  慧芳用肘通夏顺开:“你别胡来了。”

  “行!”沪生道,“白酒就白酒,国强给我斟上。”

  沪生果然干了一杯白酒。夏顺开也毫无含糊地连干三杯。接着他便主动寻衅了。“大姐,我敬你一杯,三杯对一杯。”

  “慧芳,咱们得喝吧?老同学了,三杯对一杯。”

  “国强,我沿着桌子喝一对角线,你喝一中心线。”

  慧芳劝道:“你真成一酒葫芦了?”

  夏顺开喝得是面如重枣,声若洪钟:“这算什么呀?曲酒,就跟水一样。我还喝过马粪蒸溜出的酒精呢。酒,对你们是开心,是凑趣儿。对我,那是情人加恩人,救过我的命的。”

  沪生:“得,咱们又撞上他强项了。”

  夏顺开满斟一大杯,双手过头举至刘大妈面前:“大妈我敬你一杯,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好女儿呵!”

  “俩女儿呢。”刘大妈笑着站起来,“不行不行,我不会喝。”

  “瞧不起我?还记着我踩塌您家房的仇呢?”

  “行了你顺子。”慧芳拉夏顺开胳膊。”跟我妈较什么劲?”

  国强:‘我替我妈喝这杯吧。”

  “不行,这是敬老人的,你们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我要是少数民族就跟你们急了。”

  小芳抿嘴笑着悄问小雨:“你爸总这样?”

  小雨:“沾酒就这德行。平时我总管着他,今儿你们算放虎出笼了。”

  那边,夏顺开已经拱手昂头,有板有跟地拉开喉咙对刘大妈唱起了藏族敬酒歌:“吉祥的今天美景良辰的今天万事如意的今天老少团聚的今天三宝弘扬的今天粮食丰收的今天牛集发展的今天吉祥太阳升起的今天吉祥月亮撒辉的今天吉祥星星灿烂的今天我老汉手端酒碗献上几句真诚的祝愿……”大家先还笑,后渐渐被他优美的歌喉所打动。所陶醉。他的嗓子苍凉、浑厚,虽然不够明亮、高亢,但自有其钝重的撞击力,又有其如何流淌如天低垂的绵绵不绝和一望无际。他唱的藏语,那含义不清如珠滚动的章节和古老的带着岁月锈蚀痕迹的单调、悠长的曲调像咒语一般使人百感交集:痴惘、忧伤、欣慰和沉重感叹。他自己也深深陶醉在这如诉如叹的歌声中,眼睛格外明亮,像是两面被灯光突然照得透明的窗户,可以一直看到他水晶般璀璨,纤尘无染的内心深处。

  他的眼中有耀眼的光闪动,他似在凝望,又似在遐忆。他看到了什么?是浩瀚如海的沙漠还是肃杀无垠的冰雪大坂?是戈壁滩上的累累白骨还是荒野之夜孤独然烧火苗如剑的油井大火?慧芳脸上忽有泪水扑簌而下。

  十六

  楼群之间的路灯下,夏顺开一脸深沉,脚步坚定地笔直向前走,小雨和慧芳像两个马弁似地一左一右跟着他。

  走着走着,夏顺开便走偏了路线,直眉瞪眼地冲路边的电线杆子走了,小雨或慧芳便忙一把将他拉回正确路线上。

  夏顺开像粘了什么粘东西似地甩着手:“没事,我没事。”

  房间的灯亮了,夏顺开在一片光明中微笑着,慈祥地沿着过道向房间走来,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拦腿打了一棍扑通摔在地上。慧芳和小雨忙跑上来,把他搀扶到沙发上。他翻过来时脸上仍浮着痴笑:“好酒,喝得痛快!”慧芳:“小雨,你去沏杯酽菜。”夏顺开忽然扒开慧芳跳起来便往厕所跑,接着听到他在厕所里牛吼般地哎吐声。慧芳把顺开从雪白的马桶池边搀起来,顺开脸色惨白,但仍挂着笑容,像脑血检愈后不良的病人蹒跚地往屋内挪步,同时不断向慧芳道歉:“骚瑞,非常骚瑞,阿艾酒德不好,一喝就吐,让你们扫兴了。”“你快坐下吧,别说了,喝口茶。”

  夏顺开在慧芳手里喝了口茶,又说:“骚瑞,非常骚瑞,回去请向大妈、大婶、叔叔、阿姨们道歉,我搅了他们的生日宴会。”“没有,你很好,你一直坚持到了家才倒下的。”

  “请向他们道歉,娃他希哇抠抠搂泥——我的心里十分不安。”“闭会儿嘴不说好么?小雨你拿块凉毛巾来。”

  “窝特,维特……”“什么?水?”“耶斯。我吐了就没事了。”话者未落,夏顺开又跳起来直奔厕所。片刻,他西子捧心似地愁眉苦脸回来,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大声喘气:“这里,抠抠搂泥,烧得难受。”

  “头晕么?”“呵,天旋地转,山河变色——地球转得太快了。”

  慧芳又用凉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小雨端来一个面盆和一恣缸清水,让他漱了口。”

  “要不要躺下?”慧芳让开一块地方。”

  “不行,现在地球的重力对我很重要。慧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小雨抽出自己的手:“这是我的手。”

  “噢,”夏顺开低头找了一遍,握住慧芳的手。”小雨,你去睡觉吧,明天还得上学。”

  慧芳朝小雨眨眨眼:“去吧。”

  “请向老人家道歉,请向所有在场的……人们——我太不像话了。”“你别唠叨了。”“我可以握着你手么?”

  “你都已经攥出汗了。”

  “骚瑞。”“行了,别卖你那几句英语,我不懂英语都听懂了。”

  “我一喝多了,就口齿不清。这样,我要跟你谈一个问题,非常正式的,你听了特别不能忍受吧?”

  “你还没说呢。”“对了,我现在思路跳跃比较大。我认真想了想,思前虑后,反复比较,仔细权衡了一下利害得失,得出结论是:“利大于弊!”“什么呀到底是?”“你听了不要过于激动,过于兴奋,你坐稳了。”

  “是你倒下去了。”慧芳伸手把夏顺开扶正。“我不激动,你说吧。”“我认真想了想,反复比较……”

  “你就别从头再来一遍了。”

  “我断定你和任何人都不合适,只有我,我能作你的丈夫。”夏顺开手扪胸口赚逊地低下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别喝多了说胡话。”

  “你不要急于答应,想好再回答,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不是买东西,价钱合适,款式中意,质量不错,就掏钱买了。一定要有感觉了。情不自禁了。非他不可了,由不得你作主了,再……”“夏顺开!”慧芳啪地摔开夏顺开的手,“你别灌了猫尿来了兴致,想借着酒劲儿调戏妇女。我不是那卖笑的轻浮女子,什么话都可以听——你少拿我开涮!”

  “我不是那意思。”夏顺开又要去抓慧芳的手。”

  慧芳蹭地站起来,脸变了色,凛然对他说:“请你放尊重点。”慧芳掉头而去,把门“哐”地摔上。

  夏小雨从里屋出来,对夏顺开道:“爸,你选的时机不对。”

  慧芳走在楼梯上,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十七

  慧芳回到家里,王家姐弟还没走,一屋子人正坐在收拾干净的厅堂里说话。慧芳一时门,国强便对她说:“姐,我们正说你呢,觉得你和夏顺开挺合适的。”慧芳:“少拿我开玩笑呵!”

  国强:“不是开玩笑,真的。我觉得他对你也挺有意思。”

  刘大妈:“人家顺子现出息了,能看上咱慧芳么?”

  国强:“嘁!我姐嫁给他,拾举他了。”

  亚茹:“从条件和年龄上看,倒是很般配。”

  沪生:“我觉得慧芳和这姓夏的性格上区别太大。”

  亚茹:“性格区别大,正好互相取长补短。”

  慧芳:“你们闲得没事,拿我闲磨牙。”

  刘大妈:“你觉得呢慧芳?你觉得顺子这人还要得么?”

  慧芳:“没想过。”沪生:“现在想想。”慧芳:“王沪生,你就有这本事,跟谁一接触,立刻把关系庸俗化了。”刘大妈:“顺子倒是好人。”

  慧芳:“好人多了,你能跟所有好人都成一家子?这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刘大妈:“这丫头,现在还不许妈说话了。”

  亚茹:“我看咱们也别瞎操心了。这是人家两个的事,成与不成也在他们两人之间,没准人家已经私下有了默契了。”

  沪生:“就是就是,咱们就别在这儿瞎捣乱了。”

  刘大妈:“沪生,你光掂记着把我们慧芳发出去,你怎么样了?都奔四张了还慎着呢?我们街坊倒有一寡妇,小学教师,跟你也算一样的知识分子。”

  沪生:“大妈,我您就别操心了,我准备交钱去上电视‘今晚咱们想识’了。”大家笑慧芳:“你这样的,梳梳头,光鲜点,还真能唬一气。”

  亚茹:“得找那种不究既往的。”

  沪生:“姐,要不咱俩联袂登台吧。”

  众人哄堂大笑。

  十八

  次日,慧芳正在农留市场买菜,手抓一把蒜苗和小贩讨价还价。夏顺开出现在她身旁。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也许是宿醉之后受着头疼的折磨。他也拎着一个破菜篮子,篮子里放着几个西红椁的洋葱头。

  夏顺开:“慧芳,我有话对你说,能约个时间么?”

  慧芳不理他,对小贩道:“称给足呵。”

  “今天下午两点,王府井南口怎么样?”

  慧芳沿着菜场货台往前走,一路用手翻拣着青椒、卷心菜和成捆的菠菜。”“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这豆角怎么卖?到了楼群间夏顺开往的那栋楼前,夏顺开动往单元门里拉慧芳:“上去坐会儿,就一会儿。”

  “你别动手动脚的呵。”

  “那你倒说话呵,聋了怎么着?”

  “不去,没什么好谈的。”

  慧芳往自家楼房走去。夏顺开原地愣了片刻,拎着菜篮子追上去。

  慧芳进去忙返身关门,夏顺开一只脚已经伸了进来。二人在门两侧相持角了几秒的力,门“通”地被夏顺开顶开了。”

  刘大妈市声出来:“怎么啦?”

  慧芳见妈出来了,不再言声,放了菜蓝子进了自己屋,夏顺开也忙拎着蓝子跟了进去,慌慌张张对刘大妈说:“大妈,没空儿和您聊。”大妈愣了一下:“谁打算和您聊了?”

  慧芳背靠着窗户,手扶着桌沿儿,对夏顺开道:“你怎么那么没皮没脸?闯到人家里来了?”

  “昨晚的事……”“什么昨晚?昨晚有什么事?不知道。”慧芳把头一扭,去看窗外。“你别这样儿,你干嘛这样儿呵?”夏顺开急得叫起来,“你这不是折磨人么?”“你嚷什么嚷什么?我妈在外边竖着耳朵呢?”慧芳跑去窥视了一下,把门关了,“说话不会小声说?说吧,你想说什么?”夏顺开倒吭哧吭哧说不出来了。

  “怎么又没词了?”“我能坐下么?”“坐吧,谁不让你坐了?”

  夏顺开发现自己手里还拎着菜蓝子,放到一边。刚坐下,发现慧芳仍站着,忙也站起来:

  “昨天晚上,怪我时机选得不好,加上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的、冒犯了你,请你原谅。”

  “好吧,原谅你了,你可以走了。”

  “不行!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夏顺开又急得哇哇大叫,军舞着胳膊向慧芳迈近了一步。

  “你离我远点,你不是就是来请求我原谅的么?我原谅你了,你不走还干嘛?”夏顺开退回了原位:“我话还没说完呢,正事还没说呢。”

  慧芳:“你能有什么正事?”

  “昨晚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不是醉话,也不是胡说,是真……真心话——原谅我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肉麻我也不会说,“夏顺开脸胀得通红。”

  “难为你了,你那些肉麻话我也不想听。”

  “那么就是说,你完全明白了我昨晚所说的那些所说的那些话的含义和夭意义?”夏顺开询问的语气、神态都很庄严。”

  “我完全清楚了你的企图和打算。但这只是你单方面的企图,你忘了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我今天就是专程来探听你的打算,听了我的打算你有什么打算?”“你靠墙站稳了,我告诉你。”

  “不,你别这么残忍地微笑:”夏顺开脸露恐惧,“请你慎重,回答我先过遍脑子,此回答事关重大,你一定不可草率行事,以逞一时之快。”“请你冷静夏顺开夏先生,我的回答不至于像毒药似地当场要你的命。我的确是经过慎重思考回答的你,我无论到哪儿一向带着脑子的,虽然脑容量也许比您要少几克。我认为我不能接受您的盛情——你站得很好嘛,任何事也发生——

  我觉得我们结为配偶不合适。”

  “我们性格差异太大,你太外向,而我又根内向。”

  “这正好可以使我们较为顺当地适应家庭中的分工。”

  慧芳摇头:“作为朋友,你的开朗、恢谐和肆无忌惮是可以令人愉快的,甚至吹嘘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但作为夫妻,你身上的很多——不能说缺点吧,只能说——令我不能忍。假设我们成了夫妻,组成了家庭,你那种轻率、不负责任的处世态度和对胡说八道的癖好都会是发生口角、矛盾的起因。我不希望我的丈夫像个不成熟的孩子。可能小姑娘会喜欢这种人。可我已人近中年,我希望未来的家庭生活为安谧、平静的,是可以让我感到舒心的、安全和可靠的。”

  “你希望丈夫能作为你的靠山,坚强的臂膀,忘忧湖。”

  “是的——随你怎么嘲笑吧。”

  “你这一切是从书上看来的吧?”

  就算是又怎么样?”“可以理解,但我不打算按你说我改变自己。首先我不承认我是轻率,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可能有点,我就是这么个人,爱说爱笑,改不了也不想改,接受我就连我的缺点全盘接受……”“你不必改,我也没想叫你改。我说过,你可以这样,这也不是缺点,你就这样一直下去吧,但我受不了。”

  “可这并不妨碍我让你同样得到舒心,安全和可靠。”

  “你还要我跟你说多少遍?不是每个喜欢相的人都希望在家里找个相声演员。”“我觉得我们气氛不对了,有点被形式上的舌枪唇剑所左右了。谈得太冷静太算计了。这不像是在谈情说爱了。成了纯粹的找对像了,这么谈下去分歧只会越来越大。抛开一切不相吻合的条件,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性格上的。我们先把大脑停顿片刻,不要它工作,只谈感觉,直觉得我这人怎么样?”“你又我让我用脑子了,让我用脑子的也是你。我说过,你可以作朋友。”“就是说还是好感的?”

  慧芳想了想,点点头。”

  “这就对了。”“可这不代表我就会嫁给你。”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直觉,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慧芳笑了:“你就拼命捞稻草吧。何必呢?我的态度已经向你表明了。”夏顺开严肃地说:“我不认为这是你的真实态度。你的决断和你的感觉是矛盾的。你其实是有意于我的,名不过是有些习惯认识和传统观念妨碍了你,使你无法判明你真正需要什么。”“你再能言善辨也无济于事,这种数目谈就算真理全在你那一边也不能最终使我爱上你,就像1乘1永远不可能等于2一样。”“那么我们另约时间再谈。今天晚上八点护城河边大柳树下,我们都不带脑去。”“你是不是想干什么事就一定要达到目的?”“对。”“那我给你一个教训吧,不是什么事都是想干就干的成的。”“可是……”夏顺开蓦地激动了,“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把这话说得诚恳,让你相信——我爱你!”

  “我相信,我绝对相信你的诚恳。”慧芳确实被夏顺开的表白感动了,其实她也确如夏顺开所言,对他的感情极为复杂,自己也理不清,只是本能地选择了一种简便出路。已经觉得轻率了,可已然登梯凌空,又无法做到翩然而下,这同样量得冒失。”他说:“不少的人也一定对你说过同样的话吧?你是否每次难因为她们这样说了,就一定要给人以满意的答复?”

  夏顺开这时显出了对女人的没经验和笨拙。他缺乏花花公子们的营造气氛和巧妙煽情的能力。一旦真正受到一个女人的拒绝,他完全束手无策。他明知俘获一颗芳心亲非推导一道科学公式,但他仍不免学究气。”

  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平时滔滔不绝的妙词隽语都没有了。他沉默无语地站了半天,弯腰拎起菜蓝子转身往外走。

  刚一迈步,他又停下了,自言自语:“不行,我不能这么就走了。”他不习惯接受这种惨败的局面。他放下菜蓝子,转过身面对慧芳,虎虎有生气。“你要干什么?”慧芳看出一些危及,警惕地后退问。

  他二话不说,上前直取慧芳。

  慧芳拼命阻挡,着急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不通理,就来野蛮的。”二人在屋内展开近身肉搏。夏顺开扑得慧芳一会儿跑上床,一会儿上桌子,鸡飞狗跳,四条腿碰得桌椅板凳乒乓乱响,但二人都不吭声,只听得互相使劲的喘息。

  “我咕人了。”慧芳一用用力托着夏顺开的下巴,把他的嘴扭向一边。”夏顺开扬着脸,呲牙咧嘴。”

  到底夏顺开力气大些,“咕咚”一声把慧芳连人带马压在床板上。“呵!”慧芳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刘大妈在外屋听得蹊跷,又不便闯进来,便问:“怎么啦?慧芳。”二人一下都不动了。慧芳隔着压在身上的夏顺开欠头柔声答道:“没有,妈,我一脚踢凳子上了。”

  接着她猛地一把将夏顺开推下身,跌坐在床下。

  慧芳散乱着鬓发,气咻咻六咬牙低声骂:“流氓!”

  十九

  空荡荡的体育馆里,回响着冰刀蹬削冰面的“嗖嗖”声和肉体猛地撞上挡板的钝击声以及少女偶尔发出的短促、兴奋的尖叫声。在几盏强力聚光灯光的照耀的人工冰面上,一些夏装男女在敏捷有力地滑冰,冰刀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间或激起一阵阵白雾状的冰屑。

  夏顺开一手拉着女儿夏小雨,连续倒腿滑过弯道,由于离心作用,他们之间的手臂几乎拉直了,一黑一白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夏顺开的表情十分专注,双目炯炯有神,额头沁满细密的汗珠,只有钢刷般直立的根根短发茬儿的微微颤抖才能显示出他在高速滑行。刘慧芳和小芳出现在幽暗的座席入口处,她们沿着一排排空无一人的座椅下台阶到冰场栏杆前。

  “我找着他们了。”拎着冰鞋的小芳指着正风驰电掣低头从她们面前滑过的夏氏父女快乐地叫,“妈,我就换冰鞋了。”

  小芳连蹦带跳地通过栅栏门,进入冰场,坐在条凳上换冰鞋。慧芳在栏外排座椅上坐下。

  夏氏父女在远处转弯滑回来,通过慧芳面前的直道,再次转弯,几乎是直对着慧芳冲过来。这时,夏顺开松了手,夏小雨犹如离弦之箭继续向前冲去,连续倒腿弧转方向,从慧芳眼前一掠而过。小芳蹬冰站起,摇摇晃晃一左一右撩着腿紧滑去追女友。

  夏顺开斜着身用横过冰刀滋溅出一路冰未儿照直滑到慧芳面前,嘎然而止。几星冰凉的冰屑溅到慧芳光滑温热的脸上,她用右手中指一点点揩去。夏顺开手扶杆栏严肃地望着她:“谢谢你能来。”

  “我不放心小芳个人来滑冰。”

  夏顺开拨开栏杆门,穿着冰鞋咔啦咔啦走上观众席,以慧芳身边坐下。“有件事求你。我要走了。去科威特的灭火队后天就要集中,周内就要出发,护照、签证和机票都下来了。小雨不想回她妈妈那儿,学校很快又要放暑假了。我希望你,不知是不是能够帮我照看一下她?虽然她说自己能照看自己,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当然。”慧芳说,“可以让她暂时到我家去住,和小芳一个房间。”“我和她谈了,她不太愿意到别人家去住。这孩子自尊心相当强,到别人家寄居她感到别扭,你想她连她妈妈那儿都不愿去。是不是能让小芳去陪她?当然如果你要不放心也可以住到我家去监督她们,反正我也不在——这主要看你。”

  “可以,随便,只要你放心,哪种方案都可以。”

  “我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怕你不愿意。我家里的一切你都可以随意支配。”小芳带着小雨在远处的冰面上摔到了,两个女孩子的清脆笑声远远传来,二人的视线暂被转移了。

  女孩子们又继续手拉手滑冰。

  “多长时间能回来——你?”

  “不好说,也许两个月,也许三个月,要看灭火的工作进展是否顺利。”“很危险么?”“也没有想像的那么危险,当然总是有些危险。我看过一些资料,还是能够控制住局面的。唉,说好了要帮你学微机操作,也来不及了。”“没关系。”“你的工作等我回来吧,我正催着他们呢。”

  “你不要总想着这些事,我不着急,这些年都过来了。”

  “小雨有点哮喘的手病,平时注意提醒她添加衣服,别着凉了。她不听芹菜、庥肉、也不能吃辣的,口味儿偏于酸甜,但甜的别让她多吃,她已经有两颗虫牙了。钱我交给你管着,一天最多吃一盒冰激凌,巧克力绝对不能给她买。”

  “我知道,但钱……”

  “不不,你就别推辞了,这是必要的措施。”夏顺开望着远处正在嬉戏的女儿,眼中露出深情,“我一年只有一休假能和她在一起,有时假期还常常被打断,没能好好教育她,惯得她太任性,脾气还不小。你该说该批评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的孩子。小雨对我是一点不怕,对你好像还有几分畏惧。”

  “我看小雨挺好的,挺懂事。”

  “懂什么事呵?不过还算懂道理,只要你道理摆出来说服人,她还是听的,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孩子。真快,一晃就是大姑娘了,再过几年,还不定会什么变化。”

  夏顺开收回注视女儿的视线,看了眼慧芳。

  “噢,慧芳,我们接触这段时间多有得罪,别往心里去。我也知道我这人身上有很多不好的东西,老实说一想起来也深感羞愧。”“别说了,我觉得这事已经过去了。”

  “是是,过去了。”夏顺开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微笑:“那好,小雨就拜托了,回头走前我就把钥匙给你。”

  “你也要多加小心。”“……”“怎么啦?”“没怎么,”夏顺开抬头爽朗地笑,“很久没听到这么立即的关心话了。我会的,我比任何人都百对自己备加爱惜。”

  “爸爸,你下滑呀!”小雨滑过时扬起一只手欢欢地叫。

  二十

  夏顺开身穿笔挺深色人服,打着领带,衬衣雪白,皮鞋黑亮,手拎一只硬壳公文箱,神采奕奕,步履矫健地向来接他的那辆银灰色小轿车走去。这个形像庄重、果决,给人以信赖感,同他这之前随意的打扮和举止判若两人。

  轿车里钻出一头发灰白、气席非凡的中年人,他们热烈握手,满脸笑容地彼此交谈。显然,他们是久经考验的知交和朋友。这个地位似乎比夏顺开更高一些的中年官员为夏顺开打开车门,这个表示尊敬的姿态。

  夏顺开拥抱了一下女儿,拍拍小芳头,刚要往车内钻,又转过身来,抬头向这边招了招手。

  ——慧芳下意识地从窗户前退后了一步。她再次靠近窗前,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已经开走了,小雨和小芳笑着说话,往楼内走。她发展过身,靠们窗台前,这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这张五官端正,光滑得近乎塑料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忧伤。海狮脸状的飞机头蓦地抬起,犹如大熊直立,袒露出腹部的一组组机轮。整个飞机拔地而起,直刺蓝天。尖啸的引擎声划破绵密软柔的空气,充满耳鼓。

  阴霾昏暗的天空中,一股股黑烟在弥漫,如绸飘荡,黑烟中闪烁着熊熊火光,再往下看,便可以看到一束束冲天而起的艳丽大火。大地上,一台台矗立的井架四周,黑色的石油把方圆数十公里流成了泥泞的沼泽。有些飘浮在地表的石油已经着火。火苗以宽大的正面热烈、娇娆地燃烧,像一道道缓缓推进的海浪愈来愈炽旺地渡海而来。

  一些身穿石棉防护服和长统靴的中国人站在一辆坡野吉普车前远远地观看蔚为壮观的火海。

  已经换了装束,犹如一个外星武士的夏顺开站在人群相对突出的前方。他那张黧黑、泥塑般线条夸张的脸上毫无表情,嘴如斫般地闭成一条缝。

  空气在灼热地抖动,气浪的蒸腾袅升肉眼可辨。尽管他们离大火现场有一公里远,但仍感到热浪灼人的烘烤。

  夏顺开率先迈开双腿,踩着咕唧作响的黑油泥泞向着火的油井走去。可以看到,他的发梢,眉手迅速焦化了。

  夏顺开:“爆破!”油田大炎又变为远远的黑烟滚滚的一片,四周并为黑框圈定,真实的色彩被荧光屏还原后变得有些灰黯。

  慧芳一边往餐桌上摆碗筷,一边盯着电视屏幕看。

  小雨和小芳嘻嘻哈哈从里屋出来,坐到餐桌旁。

  “洗手了么?”慧芳问她们,“去洗手去。”

  两个女孩子笑着一前一后跑进洗手间。

  电视机上的画面已换成贝克国务卿在约旦机场对记者发表谈话。慧芳和两个女孩围坐在桌旁吃饭,她们很响地喝汤。

  慧芳:“小雨,你的数学,语言都九十多分,化学怎么才考八十分?”小雨边吃饭边看书:“我不喜欢化学,考八十多分已经对得起化学老师了。”慧芳:“你学习是为老师学的?”

  小雨:“我这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我爸爸要求我及格就行。”慧芳:“现在我管你,你就不能只满足于及格。吃饭别看书,会影响消化的。”慧芳伸手去夺小雨的书,小雨把书忙藏到桌下。

  小雨:“我爸爸就边吃饭边看书。”

  慧芳:“你应该学你爸爸好的东西,不好的就不要学。吃饭看书就是不良习惯。”小雨:“我爸爸说了,人得有点小毛病,在一些小地方可以稍稍放纵一下自己,这样你会被人接受。谁愿意老跟一个圣人在一起呀?”“你爸爸,老是你爸爸说的,我看你中你爸爸毒太深了。”“慧芳阿姨,你不觉得你像一圣人么?”

  慧芳脸一下红了:“谁说的?”

  小雨道:“我爸爸。他还说看你把自己架成那样都替你难受。”小芳:“你爸就会胡说。”

  慧芳:“行了,别吵了,吃饭。”

  晚上,慧芳督促姑娘们洗完,上了床,关了灯出来。

  她住的即是夏顺开原来住的房间。房间里没有更多陈设,几大架子书,书架上还摆放着各种矿石样品,还有几玻璃罐不同颜色的方油液体。这些共生矿的矿方样品和不同用途的油腊,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百色纷呈,十分动人。慧芳欣赏了一遍这些矿石和油品,逐一拿在手上把玩,爱不释手,像个孩子似地啧叹不已。

  墙上挂着一幅夏顺开身穿工作服,手拿矿锤,背景是雪山和蓝天的彩色照片。他在照片上昂首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很有些餐风坎露、跋大山涉大川的豪迈劲儿。”

  慧芳凝视着照片上的夏顺开,似乎被他的大笑所感染,自己脸上也渐渐地有了些许微笑。

  “什么事这么开心呀?”她轻声自言自语,问照片上的夏顺开。夏顺开仍在开怀大笑。

  慧芳忽然不高兴了,冲照片上的夏顺开扇了个小耳光:“你她妈才是圣人呢!”

  二十一

  “轰——”一声巨响,数百吨梯恩梯炸药的爆破力量几乎把大地的一角都给掀了起来,巨大的地块在空中像蛋糕一样酥裂开来,尘土灰烟像楼房倒塌一样扑地四起。

  正在熊熊燃烧的一口油并的大火如同蜡烛被突袭而来的爆作气浪一口吹灭。远处一口油井的火焰受到气浪的摇撼,忽然改变燃烧方向,像挥舞的鞭子的抽打了一下地面,地面淤积的石油潮“扑”地大面积燃烧起来……

  受们梦魇慧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脸大口喘气,一脸惊恐。黑暗的房间内,镶着夏顺开照片的镜框泛出凛凛光泽,只看得到照片一张黑色的人脸轮廓,形状可怖。

  二十二

  深秋,皮纳图博火山爆发形成的火山使北京天空失去了深邃的睛朗和湛蓝。阳光似乎在照射到地面之前还已成了强弩之未。城市的建筑、花木都显得陈旧、黯淡,像是戴着减光镜看到的景像。过早袭来的西伯利亚空气伴着大风不时尽吹整个城市,使树木凋零,天空忽明忽暗。

  慧芳很高兴地梳头别发卡,她今天的穿着显然经过一番精心挑选,显得颇有韵致。她还在嘴上涂了少许口红,人年轻多了。她容光焕发地对正也手忙脚乱穿衣打扮的小雨道:“快点,我们得在十一点前赶到机场。”

  “我这个拉链拉不上了。”小雨急得直跺脚。

  慧芳过去帮她一坤,拉上拉链。

  慧芳对愣在一旁看她们忙的小芳道:“你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上学?该迟到了。”

  小芳:“我也想去。”慧芳:“人家是去接爸爸,你凑什么热闹?”

  小芳:“那你呢?你凑什么热闹?”

  慧芳脸一红,旋又坦然道:“我陪小雨去,总得有个大人领着她。你到学校别忘了替小雨请假。

  小芳边往外走边道:“那也用涂口红呵。”

  开往机场的民航大客车,慧芳显得心神不宁。她不时作出副镇静安详的姿态坐在座位上,又不时像身上痒似地扭来扭去,东张西望。她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怨。

  出关大厅里挤满来接亲人的出国人员家属,还有一些地位很高的官员也在等候。一队显然是经过组织的女青年手捧鲜花鱼贯而入。透过候机楼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一辆求护车疾驶而来,到候机楼门口停下了。几个白衣白帽的医护人员拿着副担轲下了车。他们进了候机楼,立刻有机场人员迎上去,带领他们从另外的通道进到隔离区里面去了。

  “飞机怎么还没到呵?”

  夏小雨焦急地说。“还差几分钟。”慧芳看看手表,她不自觉地轻轻颠拍脚尖。这时候机楼内响起报告班到站的播音。慧芳没听清女播音员的话,但大厅内骚动起来,人人兴奋,她便知飞机到了。

  她们挤到出口处的玻璃墙后,紧盯着进入海关大厅的下机通道口。片刻,一个强壮黧黑的汉子拎着皮箱出现了。接着更多的男人络绎出现了。她们身后的人群发出更加兴奋的喧嚣。有人在喊:“看见了,出来了。”进入海关接受检查的中国石油灭火队队员们频频微笑地向玻璃窗外的亲人招手致意。

  小雨急得直蹦高:“我爸爸吧?我爸爸看见了么?”

  慧芳紧张地盯着每一个出来的男人的脸。他们都是那么相似,同样健壮,同样黧黑,同样都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如同一支运动队。慧芳几乎怕自己认不出夏顺开了。

  最后一个男人出来了,后面是一个由五花八门男女老少组成的外国游客团。“怎么会没有呢?”慧芳也急了,更加紧张地重新在大厅里那些散站在箱子间的男人们中寻找。

  “夏小雨,你是夏小雨么?”一个精明强干的年轻男人挤进人群,扳着夏小雨勇肩膀问。“她是,她是。”慧芳是一边忙说。

  “我到处找你找不着,用车去接你你倒自己跑来了,快跟到这边来。”年轻男人没顾上理慧芳,拉着夏小雨就往人群外走。

  他把夏小雨领到那群官员面前,慧芳看到一些高级官员伸出手和夏小雨握手。这时她看到那几个医护人员抬着一副担架从里边出来了,一个护士高举着一个输夜瓶,担架上躺着一个深身用绷带缠绕连头,脸都缠得严严实实如同一具木乃依的人。

  夏小雨脱离那群官员向担架跑去,哭着咕:“爸爸!”

  慧芳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留下小雨随着疾行的担轲哭泣的哀恸的人和那个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的人浑身缠绕的雪白耀眼的绷带以及女青年们献上的鲜艳无比的大捧鲜花在担架上沉甸甸颤动的印象。第一个通过检查的归来者步出海关大厅,迎候的人群发出期待已久的欢呼声。

  二十三

  日出日落,朝霞满天,幕霭沉沉。

  昏迷了数天的夏顺开苏醒了。那颗硕大浑圆,没有五官的白色头颅缓缓地在枕上挪动。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的眼球也被灼伤了,他身上的烧伤面积几乎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他的头脑因为不可遏制的钻心疼痛更加敏锐、清醒了。

  他机警地感到病房里有人。

  他声音微弱地叫:“小雨?是小雨么?”

  “小雨休息去了,是我在这儿?”一个女人平静的声音回答他。“慧芳?”面露疲但神态安详慧芳把脸俯向他:“你能看见我么?”

  “我什么也看不见。”“你需要什么?”“我疼。”“护士刚给你打完‘度冷丁’。”

  “我疼!”“安静点,你不能用力说话。”

  “我无法安静——我疼!”

  “那么想想愉快的事。小雨这段时间表现很好,期未考试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

  “我疼!”“我想过了,等你病一好,我们就结婚……”

  “我疼!”夏顺开大叫。

  医生和护士闻声进来。

  医生:“你不要再和病人说话了。”

  他对护士下医嘱,吩咐她给病人的输液中加吗啡和冬眠灵:“让他睡觉。”经过止痛和安眠的夏顺开满意地熟睡了,很响地打着呼噜。

  又是一个天空晴朗的日子。病房酒满阳光,窗外的树叶在和煦的秋风中络绎不绝地从枝头飘落,纷飞而下。

  慧芳和小雨坐在夏顺开病床前,慧芳和他絮絮叨叨地说话,躺以床上的他显得很安静。

  “我不想等了,我打算元旦就和你结婚,我们就在这个病房里结婚。你喜欢我穿白纱结婚礼裙的样子么?不会笑说我吧?我还想在窗户上、门上都贴上喜字,放鞭炮,坐小汽车,才不管医院让不让呢。我把咱们的家都重新布置了。贴了墙纸,铺了地板。还买了一张席梦思大床。我还给自己买了一张特别漂亮的梳妆台,给你买了一张大班桌,我把咱们的钱都花光了……”慧芳轻轻笑起来,小雨在一旁无声地掉下两滴眼泪。

  “谁打算跟你结婚了?”白纱布面罩下的声音轻声说。

  “你呀,夏顺开呀。不是你在夏天的时间向我求的婚?一个劲儿纠缠我,我不答应都快把你急哭了。”

  “我没有。”“你别想赖。说过的话想后悔?我这里可是有人证的?是不是小雨?”小雨点头。“你想逃避责任呀?我才没那么好骗呢。你招了我,我就赖上你了,你想不答应都不行,我还非嫁给你。否则我就跟你闹,到你们单位去告你,说你玩弄女性。”

  “像秦香莲告陈世美那样?”

  “对!让你身败名裂。傻了吧?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是讹上你了。”“你嫁不出去了非嫁我?”

  “没错,谁让你不长眼的,你就认倒霉吧。”

  “我脾气不好,爱喝酒,打老婆,长得也丑。”

  “我认了,我觉得你长得英俊。”

  “我还脏,不爱洗澡,吃饭叭即嘴。好串门好聊天,尤其爱和姑娘接近,保不其将来会出什么风流韵事。”

  “我全认了。你就是天字号第一个大坏蛋我也爱你!”

  “你说什么……”小雨实在听不下去。捂着脸哭出声跑出了病房。

  “我说我爱你。”“再说一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谢谢,谢谢你……可是我不想给你一个当圣母的机会。”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你把自己看作什么人……我只把你看作女人。”“所以我就这么贱,同样不让你当个圣人。”

  “那好吧,既然你……这么鬼迷……心窍,我就……我就成会你。”“谢谢。”“吻我一下,找得着嘴么?”

  “就是纱布上湿的那一块吧?”

  “对,有股药味儿对么?”

  白纱布里的那个声音发出轻轻的笑声,接着无声无息了。慧芳久久地把嘴唇按在那块潮湿的纱布上亲吻着,然后慢慢直起腰,把白被单蒙上了夏顺开缠满白纱布的脸。

  她逆着乱纷纷跑进病房的医生,护士官员们往外走,直到这时,一直挂在她脸上的那动人微笑才完全消逝。

  夏小雨悲恸的哭声在病房响起。

  刘慧芳加快脚步沿着医院的走廊往外走。

  带着凛凛寒意的阳光迎面笼罩了她,夏小雨的哭声也听不到了,她脸上才出现深刻的伤心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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