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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两位当事人从来没有对我透露过有关此事的一个字,就像此事从没发生过或仅仅是个无足轻重的传闻和谣言。当然这件事的真相现在确实变得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了,他们如果活着也许早把此事忘了。至今我对高晋和米兰那段昙花一现的关系所达到真实程度,仍无从猜测。就我所知,米兰最终也没到高晋父亲的部队当文艺兵,两个月后当我们和米兰断绝了来往,他们也没再私下保持联系。年底高晋和高洋就当兵走了。那时他已经有一个真正的女朋友,是个驻京部队的女兵。再之后,当我们纷纷走向了社会,在人生旅途上各行其道,殊途不同归,即便再次路遇至多也就是一个微笑,一个招手——就像我们之现在那样。如果我是米兰,一定要有所择求的话,恐怕我也会选择高晋,他当时确实在我们那群孩子中出类拔萃,个子最高,像混血儿一样漂亮,而且具有不同寻常的阅历,这阅历熏陶出他集明朗、残忍、天真于一身迷人气质。如果生逢其时,他本来可以像德帕迪厄那样成为令妇女既崇拜又恐惧的电影明星。现在他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成功的小商人之一。
  当时,确有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俩的互相吸引和彼此迅速接近。米兰来到我们院不再先找我,而是直接到高晋家去。有时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到来,偶然串门到高晋家,才发现她来了好半天了,两人正聊得开心。我几乎完全被撇在一边,即使在场也是个龙套的角色,只有坐在一边听的份儿,插嘴便显得挺不知趣,往往把他们谈兴正浓的聊天突然打断,两个人一起友好地微笑着然而神态怔怔地望着我。
  他们都挺照顾我。我在场时高晋就不特别多和米兰交谈,巧妙地尽量使话题跟我沾边,以使我加入谈话。有时还主动向我预告,“明天米兰来,你也一起来吧。”
  米兰也有意对我另眼相看,坐在高晋家和他聊天时看到我进来,立刻表露出极度的欢慰,这表态常常成为伴随着手舞足蹈的兴高采烈。还要高洋或者高晋本人证明:“特想你。”“听说你一会儿来特高兴。”
  她对我一贯持会爱、亲热的态度,连笑容都是那么始终如木甜蜜。对高晋往往不客气,公开嘲笑他过火的豪迈与奔放。为他某一句不慎的言行,认真吵过几架,生过几次气。有时还指使他跑腿,为她买些她临时想起来要用要吃的东西。
  当和我高晋发生争执时,她便坚决地站在我这一边,逼着高晋对我让步。对这一切,高晋虽然也不满也抱怨甚至不予理睬或消极不执行,但从没真动过火。他的脾气变得柔顺了,连汪若海有时挤兑他,他也微笑听着不吭声。
  那天,我们去新侨饭店吃饭,米兰和我们在一起。吃完离桌刚要走时,靠门口窗边坐着一桌大汉中的一个招手叫米兰过去。那是一个著名的属于“老泡”一级的“顽主”和他那同样著名的一伙。此人在北京以好矛斗狠声市九城,事迹近乎传奇,很多名噪一时的强徒都栽在他手里。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晰露头角,“玩”了近十年,长胜不衰,今我们这些小坏蛋十分敬畏。我没想到米兰居然和他认识,而且看样子还很熟。她过去站着和那人说话。那人坐着,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仅嘴皮嗝动,似乎在问米兰什么。米兰回答时板着脸,眼神凉然。他们说了几句,米兰便傲然离去。那人脸色灰黯,低头不语。
  我们正要走,他忽然又抬头伸出中指指高晋,“你,过来。”
  当时我们便一起站住,个个心里紧张起来。
  米兰已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冲那人喊:“你要干吗?”
  那人没理米兰,再次叫高晋:“你过来。”
  “你别理他。”米兰对高晋说。
  “去,滚一边去,臭圈子!”那桌中的另一人粗鲁地骂。
  我至今难忘米兰遇辱不羞的坦然面容,那是我们很多男人都很难做到的。高晋也很镇定,惟一可以看出他心中不平衡的就是他双目炯炯。他向那桌人走去。犹如被一根线扯着,我们几个也跟了过去。西部片坐在小酒馆里默默饮酒的带枪牛仔眼中一下认出了那种目光。当时每一钞都可能骤然爆发一场血的腥的斗殴,一个眼神就会引发不顾一切的大打出手。那时我们已经习惯于出门携带菜刀和军刺了。装着凶器的军用挎包就吊在我们脖子上,带子缩得很短,位置正在胸前,瞬间便可以抽出砍杀。方方已经把手伸进挎包内了。旁边几桌吃饭的男女纷纷转过头来紧张地盯着我们。餐厅里一下安静下来。高晋大概还认识那桌中的一个人,他和那人点头打了个招呼。“你叫高晋?”那人冷冷地扫了高晋一眼,声音平淡地问。
  “是。”高晋不卑不亢。
  “米兰你现在带着呢?”
  高晋没回答,只是盯着那人。
  这时,邻桌过来一个既和我们认识也和那伙人熟识的小个儿,满脸堆笑对高晋和那人说:“怎么,你们还不认识吗?和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没你事。”那人不客气地说,挥挥手,像轰一只苍蝇。
  小个儿没再多说一句,回到自己坐的那桌,喝着啤酒愤愤地看着这边。“没事,就是问问。”那人把嘴上燃着的烟拿下来,一手去端酒杯说。“没事我们就走了。”“噢,再见呵。”那人抬起夹着烟的手致意,他和同桌人继续刚才聊的话题。他始终没看我们其他人一眼。
  餐厅里又恢复了热闹、嘈杂气氛。
  我们脸红朴朴地走出餐厅转门,米兰正站在台阶上出神,转身神情冷漠地看了我们一眼。
  十几年后,也就是我写完这部小说后不久,我在一次朋友请客宴席上又见到这人。他如今已是一家什么都干的大国营公司的副总裁,人胖了三圈,西服笔挺,还戴了近视眼镜。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数他话多嘻嘻哈哈、俨然活宝,跟服务小姐也开玩笑。他对我提起前这段往昔小插曲完全不记得了,说这种事经得太多了。我又问米兰,他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
  “多有名,传得越厉害的人我都不憷,再猖我也敢铲他。就怕那十六,七的生瓜蛋子!”
  “你丫够肥的。”我打量着身穿泳衣的米兰说。
  “是不是腰特显粗?”她刚从女更衣室出来,除了脚丫沾了消毒液湿淋淋的,周身皮肤都很干燥,站在幽暗的游泳馆内仍白得晃眼,像头刮得干干净净的大白猪。游泳池边已经有些人在跳水,身体浅入满水在高大的馆内发出响亮、空跳的回音。“何止是腰,你瞧你那肚子,您那膀子。”我伸手在她后背处狠心地捏起厚厚一把,“再瞧您这背——够出不的了。”
  她躲开我,笑着说:“肉是多了点——你说我穿这游泳衣好看么?是不是太暴露了?”
  她拽拽游泳衣的肩带,低头看看自己,两脚并拢笔直站着笑吟吟地望着我等待评价。她穿了件那时罕见的红色古龙游泳衣,曲线毕露,应该说很动人,可我说:
  “傻波依似的。”“你就不会说句好话?”她笑着白我一眼,撇下我,迎向正哗哗趟着凸池中的消毒水从男更衣室出来的高晋。
  他们俩说说笑笑向游泳池走去,从后面看,他们俩高矮相当,一个宽肩窄臀,一体体态丰腴,像广告中的情侣一样搬配。许逊、方方等人也趟着水陆续从更衣室里出来。许逊问我:“你怎么不下水游?”“你瞧米兰。”我用恶毒的目光盯着娉娉婷婷的往前走,在一池碧水的游泳满白瓷砖边沿站住的米兰,不知是游泳衣就那么设计的还是她体形的关系,她像刚经过翻腾动作的体操运动员紧紧夹着的那块三角布,两侧各垂下沉甸甸的婴儿脸蛋般的一坨。高晋已经坐下,手撑着池边两腿伸进水里划动,仰头和米兰说话。“体形真难看,跟生过孩子似的。”
  大家笑,纷纷往游泳池走去。
  心不依不饶兀自恨恨地说:“一脱了衣服就现了。”
  高晋“豁喇”入水,摆动两臂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像条鱼似的摇头摆尾轻快地向对岸游去。他在什刹海少年体校游泳班训练过,游泳姿态无懈可击,在整个游泳馆里正在游的人中也是出众的。我从另一侧扶梯慢慢下到水中,那时我刚学会游泳,只会一种姿势;蛙泳。而且极不标准,不会入水换气,只能像鹅那样仰着脖子游。我想起自己对米兰的吹嘘,只好尽可能在游时避开她的视线。游泳池里来回横渡的人很多,我常常要踩着水等面前的人游过去再继续笨拙地前进。
  米兰坐在池边两支手支撑耸着双肩专注地看池中来回游动的人,高晋踩着水抹着脸上的水挥手叫她下来,她笑着摇头拒绝。高晋游到池边拽着她一只手把她拉进水中,浅起一片水花儿。我在远处缓缓游动着都听到一声清脆的尖叫。
  当我吃力地溯水游转回来的时候,看到米兰在水中搂着高晋的脖子,笑叫着讨饶,高晋带着她向深处游走,两手划着水,身子一耸一耸的。他解开环绕着他脖子的米兰的胳膊,米兰沉入水中。我手扒着马赛克池槽,泡在一群小女孩中间喘息着向对岸望去。
  米兰浑身湿淋淋的,撅着屁股往岸上爬,浸了水的游泳衣格外鲜艳。高晋在下面托了她一把,她才在池边转身坐定,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上,大口喘着气笑。
  她在放声笑,嘴巴像个瓦数的扬声器。
  他们都聚在那一带池中玩,打水仗,互相灌来灌去,站在岸边倒载葱式的跳水。高洋和方方到池的顶端跳水台上燕式入水,比赛自由泳,激起一路水花。米兰等人真诚地为他们鼓掌喝彩。
  我为他们没注意到我的缺席深感痛心。
  我离岸向他们游去,坐在池边的一排人正笑着一起扭头看许逊和方方在水中的打闹,他们击起的水花浅到我脸上。
  “我游了差不多十圈。”我对汪若海说。
  “是么。”他眼睛不离纠缠在一起的许逊、方方笑说。
  “你游得挺好的,我看见了。”米兰弯腰对我说。
  我没理他,贴着池边游到中间的扶梯上岸,光着脚“啪嗒啪嗒”地向他们身后走过去。
  高晋附着米兰耳朵说什么,米兰边听边点头。一束许逊击起的水柱射到坐在池边的人身上,她向高晋肩头躲了一下。
  我走到她身后,一脚把她踹进水里,站在那儿哈哈大笑。
  她猝不及防,扎挲着手跌入池中,笔直地灭顶消失在水下,长长的头发水草般地在水面飘浮四散。
  她闭着眼,大张着嘴吐着水下钻出来,头发迅速熨贴光滑地顺颈披下,一手抹着脸上的水,一手抓住高晋伸出的手。
  高晋一倾身把她拉上岸。
  她喘过气来便站在岸上大笑,对我说:“你真坏。”
  我厌恶地看了眼她那副湿淋淋,皱巴巴的嘴脸,带着一脸冷笑走到一边坐在汪若海身边。
  正在微笑的高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感到现在要如实描述我当时的真情实感十分困难,因为我现在和那时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记忆中的事实很清楚。毋须置疑。但如今支配我行为的价值观使我对这记忆产生深刻的抵触。强烈感到这记忆中的行为不合理、荒谬,因而似乎并不真实。我习惯于从逻辑上贬斥与我所奉准则不同的人,藐视一切非我族笑都的蹊跷存在,总认为他们是不健全、堕入乖戾的人。如此这般,当我面对我自己原先那个貌合神离的形象运笔时,我感到一种强制性的性扭曲,需要付出极大令人不快的毅力才能保持住真实,就像骑着一匹劣马踩着铁道线上的枕木行走。
  我对米兰说话的措辞愈来愈尖刻,常常搞得她很难堪。她在我眼里再也没有当砌那种光彩照人的风姿。我发现了她脸上斑点、皱纹、痣疣和一些浓重的汗毛。她的颞侧有一个甘草片大小的凸坑,唇角有一道小疤痕;她的额头很窄凹凸不平地鼓出像一个猩猩的额头,这窄额头与她厚的下巴恰成对比,使她看上去脸像猫一样短。她的鼻子正面看很直,很挺拨,但从侧面看则被过于饱满的脸颊遮住多半,加上前翘的下巴和突出的额头整个是个月牙脸。另外她的腰身过粗,若不是胸部高耸如同怀了三个月孩子的肚子便要和胸部一样高了。与她沉的上身身她的两腿像赛马一样细,却又没那么长而矫健。这使她徐步而行时给人一种不胜负担之感,像发胖的中年妇女一样臃肿、迟缓。再有就是她的笑的,微笑时尚属可人,一旦放声大笑,那噪音就有一利尖厉、沙哑和说不出的矫揉造作,浪声浪气,像那种抽烟嗜酒的卖笑妇人的抖骚,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的眼睛也很不老实,虽然从外观上无可非议,但里面活跃跳动无一不是娇媚,甚至对桌椅板凳也不放过。一言以蔽之;纯粹一副贱相!
  我知道我可能有点感情用事,我也曾试图客观地看待她,但我愈仔细端详她,这些缺陷和瑕疵便愈触目惊人。
  我甚至能闻到她腌脏的嘴中呼出的热烘烘的口臭和身上汗酸味儿。有一阵,我还怀疑她有狐臭,这个怀疑由于太任空无据和不久也放弃了。但我有确凿的证据认定她有脚气,她夏天赤脚穿凉鞋,脚趾间和足后跟布满鳞状蜕皮。
  叫人恶心。我再也不能容忍这个丑陋,下流的女人,她也越来越不能容忍我。我除了背后对她进行诋毁和中伤,当面也越来越频繁地对她进行人身攻击。我嘲笑她的趣味,她的打扮,她的偏爱清淡菜肴的饮食口味也成了我取笑她的借口。
  “你怎么吃这么多?跟头猪似的!”她吃得多时我这么说。
  “你怎么吃这么少?装什么秀气!”她吃得少时我如此道。
  我们一见面就吵,舌枪唇剑,极尽揶揄挖苦之能事。先还甭管说什么脸上都腐蚀着笑,后来越吵两人越发急,脸也变了色,吵完半天还悻悻不已彼此轻蔑的眼光看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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