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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小姐



  我认识王眉的时候,她十三岁,我二十岁。那时我正在海军服役,是一条扫雷舰上的三七炮手。她呢,是个来姥姥家度假的中学生。那年初夏,我们载着海军学校的学员沿漫长海岸线进行了一次远航。到达北方那个著名良港兼避暑胜地,在港外和一条从南方驶来满载度假者的白色客轮并行了一段时间。进港时我舰超越了客轮,很接近地擦舷而过。兴奋的旅游者们纷纷从客舱出来,挤满边舷,向我们挥手呼喊,我们也向他们挥手致意。我站在舵房外面用望远镜细看那些无忧无虑、神情愉快的男男女女。一个穿猩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出现在我的视野。她最热情洋溢,又笑又跳又招手,久久吸引住我的视线,直到客轮远远抛在后面。

  这个女孩子给我留下的印象这样鲜明,以致第二天她寻寻觅觅出现在码头,我一眼便认出了她。我当时正背着手枪站武装更。她一边沿靠着一排排军舰的码头走来,一边驻足入迷的仰视在桅尖飞翔的海鸥。当她开始细细打量我们军舰,并由于看到白色的舷号而高兴地叫起来时——她看见了我。

  “叔叔,昨天我看见了这条军舰。”女孩歪着头骄傲地说。

  “我知道。”我向她微笑。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了,在望远镜里。”

  女孩兴奋得眼睛闪着异彩,满脸红晕。她向我透露了她的心头秘密:

  她做梦都想当一名解放军战士。

  “为什么呢?”

  “戴上红领章红帽徽多好看呀。”

  女孩纯朴的理想深深感动了我。那年夏天真是美好的日子。女孩天天来码头上玩,船长破例批准她上舰。水兵都喜欢她,领她参观我们引以为自豪的军舰,我让她坐进我的三七炮位里,给她扣上我那沉重的钢盔,告诉她,炮管子虽然不粗,但连续发射起来,火力相当猛烈。我们海军几次著名的海战,都是以三七炮为主力干的,出过很多英雄炮手。

  “那,叔叔,要是你碰上敌人,你也会成为战斗英雄啦?”

  “那自然。”

  女孩和我的逻辑是简单的,十分有理的。

  一天傍晚,女孩在我们舰吃过饭,回家经过堤上公路。忽然海风大作,波涛汹涌,呼啸的海浪越过防波堤,漫上了公路,一时,沿堤公路数百米水流如注,泛着泡沫。这在海港是常见得,女孩却被凶暴的波浪吓坏了,不敢趟水而行。我们在船上远远看到她孤单单、战兢兢的身影,舰长对我说:“嗨,你去帮帮她。”我跑到堤上,一边冲入水里,一边大声喊:“紧跟我!”女孩笑逐颜开,摹仿着我无畏的姿势,勇敢的踩进水中。我们在水势汹涌的公路上迅跑着。当踏上干燥的路面时,女孩象对待神人般崇拜地看着我。我那时的确也有些气度不凡:蓝白色的披肩整个被风兜起,衬着堪称英武的脸,海鸥围着我上下飞旋。恐怕那形象真有点叫人终身难忘呢……

  后来,暑假结束了,女孩哽咽着回了南方。不久寄来充满孩子式怀念的信。我给她回了信,鼓励她好好学习,做好准备,将来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我们的通信曾经给了她很大的快乐。她告诉我说,因为有个水兵叔叔给她写信,她在班里还很受羡慕哩。

  五年过去了,我们再没见面。我们没日没夜地在海洋中游弋、巡逻、护航。有一年,我们曾驶近她所住的那座城市,差一点见上面。风云突变,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我们奉命改变航向,加入一支在海上紧急编组的特混舰队,开往北部湾,以威遏越南的舰队。那也是我八年动荡的海上生活行将结束时闪耀的最后一道光辉。我本来期待建立功勋,可是我们没捞到仗打。回到基地,我们舰近了坞。不久,一批受过充分现代化训练的海校毕业生接替了那些从水兵爬上来的、年岁偏大的军官们的职务。我们这些老兵也被一批批更年轻、更有文化的新兵取代。我复员了。

  回到北京家里,脱下紧身束腰的军装,换上松弛的老百姓的衣服,我几乎手足无措了。走到街上,看到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愈发熙攘的车辆人群,我感到一种生活正在向前冲去的头昏目眩。我去看了几个同学,他们有的正在念大学,有的已成为工作单位的骨干,曾经和我要过好的一个女同学已成了别人的妻子。换句话说,他们都有着自己正确的生活轨道,并都在努力地向前,坚定不移而且乐观。当年我们是作为最优秀的青年被送入部队的,如今却成了生活的迟到者,二十五岁重又象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费力地迈向社会的大门。在部队学到的知识、技能,积蓄的经验,一时派不上用场。我到“安置办公室”看了看国家提供的工作:工厂熟练工人,商店营业员,公共汽车售票员。我们这些各兵种下来的水兵、炮兵、坦克兵、通信兵和步兵都在新职业面前感到无所适从。一些人实在难以适应自己突变的身分,便去招募武装警察的报名处领了登记表。我的几个战友也干了武警,他们劝我也去,我没答应。干不动了怎么办?难道再重新开始吗?我要选择好一个终身职业,不再更换。我这个人很难适应新的环境,一向很难。我过于倾注于第一个占据我心灵的事业,一旦失去,简直就如同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儿,从高处、从自由自在的境地坠下来。

  我很傍徨,很茫然,没人可以商量。父母很关心我,我却不能象小时候那样依偎着向他们倾诉,靠他们称腰。他们没变,是我不愿意。我虽然外貌没大变,可八年的风吹浪打,已经使我有了一副男子汉的硬心肠,得是个自己料理自己的男子汉。我实在受不了吃吃睡睡的闲居日子,就用复员时部队给的一笔钱去各地周游。我到处登山临水,不停地往南走。到了最南方的大都市,已是疲惫不堪,囊中羞涩,尝够了孤独的滋味。

  王眉就在这个城市的锦云民用机场。她最后一封信告诉我,她高中毕业,当了空中小姐。

  二

  我没认出她,她一直走到我身边我也没认出来。

  我在候机室往乘务队打电话,她的同事告诉我,她飞去北京,下午三点回来。并问我是她爸爸还是她姐夫,我说都不是。放下电话,我在二楼捡了个视界开阔的座位,一边吸烟,一边看楼下候机室形形色色的人群和玻璃墙外面停机坪上滑动、起降的飞机;看那些银光闪闪的飞机,象一柄柄有利的投枪,直刺蔚蓝色的、一碧如洗的天空。候机楼高大敞亮,窗外阳光灿烂。当一位体态轻盈的空中小姐穿过川流的人群,带着晴朗的高空气息向我走来时,尽管我定睛凝视,除了只看到道道阳光在她美丽的脸上流溢;看到她通体耀眼的天蓝色制服——我几乎什么也没看到。

  “你不认识我了?”

  “我真的不认识了,但我知道是你。”

  “那我是变丑,还是变美了?”

  “别逼着我夸你。”

  她在我身旁坐下。我依然凝视着她,她也紧盯着我。

  “我没能象你所希望的那样,当海军。”

  “没什么。”我说,“你瞧,我自己也不是了。”

  “真的,我远远一眼就认出你的脸,可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不穿水兵服是什么样?是个这个样!”

  “我也想象不出,所以常照镜子。”

  “走吧。”

  “干吗?”

  “我给你安顿个地方,然后……去找你。”

  “好好聊聊?”

  “嗯,这地方太吵,太显眼。”

  “你是说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的地方?”

  “嗯。”

  我们双双站起身,我仍不住地端详她。

  “干吗老看我?”

  “我在想,有没有搞错。”

  真的,真叫人难以置信,她长大了,而我没长老。

  王眉把我领到招待所,给我吃给我喝,还洗了个舒畅的热水澡。晚餐我吃掉一大盘子烧肉芥蓝菜,然后把香蕉直塞到嗓子眼那儿才罢手。我感到自己象个少爷。

  “跟你说,我真想吃成个大胖子。”

  饭后说是好好聊聊,实际上是名副其实的胡扯。王眉带了她的一个名叫张欣的女伴,光笑不说话,频频偷偷瞧我。她们俩勾肩搭背坐在我对面,不时会意相互一笑。我搞不清王眉什么动机,掩人耳目还是不忍抛下好朋友一个人在宿舍?或是……

  她问起我们舰其他人的情况,真真扫了我的兴。我告诉她,都复员了。我不想谈过去,穷途末路的人才对过去恋恋不已。可不谈过去就没的说。她们告辞,美其名曰让我早点休息。我一怒之下决定,明天回家。不料王眉又一个人转回来,告诉我一句话,当着张欣的面没好意思说。

  “我那年到你们舰上玩的时候,有个最大愿望你猜是什么?”

  “变成男孩。”

  “还当我的女孩,但和你长的一样大。”

  “这办不到。”我笑着说,“你长我也长。”

  “不对,你长不了个儿啦。”

  我改主意了,住下去!

  三

  我始终捞不到机会和王眉个别谈一会儿。白天她飞往祖国各地,把那些大腹偏偏的外国佬和神态庄重的同胞们送来送去。晚上,她花插地往这儿带人,有时一两个,有时三五个。我曾问过她,是不是这一路上治安欠佳,需要人作伴?她说不是。那我就不懂了。她说她的同事都是很可爱的女孩,我愿意认识她们,可是,难道她不知道我迫切希望的是和她个别谈谈吗?也可能是成心装糊涂。她看来是有点内疚,每次来都带很多各地时鲜的水果:海南的菠萝蜜,成都的桔子,新疆的哈蜜瓜,大连的苹果。吃归吃,我照旧心怀不满,难道事情颠倒了个儿,我成了小孩?我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象野地孤魂一样在这个急遽繁荣的城市乱遛。有一次乘车转了向,差点儿到了郊区的海军码头,我抹头就慌慌张张往回跑。我再不愿意看到那些漆着蓝颜色的军舰,我会像个二傻子,穿着老百姓的衣服瞪着眼睛瞧起来没完,让那些刚穿上军装的小年轻儿笑话。

  台风出其不意地登了陆,拔树倒屋,机场禁航。王眉来了,我精神为之一振——她是一个人。穿着果绿色连衣裙,干净、凉爽。可她跟*宜档亩际鞘裁垂砘坝矗擦艘惶煊⒂*故事。什么格林先生和格林太太不说话。格林先生用纸条告诉格林太太早晨六点叫他,而他醒来已是八点,格林太太把“嗨,起床”写在了纸上。罗伯特先生有一花园玫瑰。当一个小淘气要用一先令一大把卖给他玫瑰时,他不肯买,说他有的是。小淘气说:“不,你没有,你的玫瑰都在我手上。”……我抗议说我根本听不懂洋文,王眉说她用汉语复述,结果把这种费话的时间又延长了一倍。我只好反过来给她讲几个水兵中流传的粗俗故事,自己也觉着说得没精打采。

  “你别生我的气。”王眉说,“我心里矛盾着呢。”

  她告诉我,我才明白,原来她在“浏览”我。她不在乎家里有什么看法,就是怕朋友们有所非议,偏偏她的好朋友们意见又不一致,可以说壁垒分明哩。那天张欣走后和她有一段对话:

  “我很满意。”

  “你很满意?”王眉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作为你的朋友很满意。”

  而另一个和我聊得很热闹的刘为为却一口咬定:

  “他将来会甩了你。”

  我不知道她凭什么如此断言。好象也没对她流露什么,只是当我说起当武警容易些,她问我是否会武,我随口说了句会“六”。

  王眉走后,我蓦地觉得自己不象话。我又不是怡红公子那号情种,连自己家的表妹都敢玩命地追,居然还演成佳话,简直是对我国婚姻法有关条款的嘲讽。从明天起,我还是恢复本来面目,做个受人尊重、稍带崇拜的大哥哥吧(叔叔是无论如何做不成喽)。

  第二天,持续大雷雨。王眉又来了,又是一个人,鬓上沾着雨珠,笔直的小腿湿漉漉。我端着的那副正人君子样儿一下瓦解。时光不会倒流,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倒退。而且,天哪!我应该看出来,什么也阻止不了它迅猛发展。

  “我跟你说,你甭暗示意会。你要不明明白白说出来,白纸黑字写出来,我决不动心。”

  后来,这事还成了悬案。我一提这事,阿眉便大度地说:“就算我追你还不成。”言下其实是我追她,还觉悟很低,楞不承认。我往往只好嘟哝着说:“反正我当时就是被糖弹打中的感觉。”总而言之,那一下子间的事情是说不清了,没什么道理可讲。

  “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什么?”

  “临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你。”

  “小傻瓜,那时我早老了,老得不成样子。那时,也许你想看的是孩子。”

  “不会的不会的。”

  四

  叫我深深感动的不是什么炽热呀、忠贞呀,救苦救难之类的品德和行为,而是她对我的那种深深的依恋,孩子式的既纯真又深厚的依恋。每次见面她都反来复去问我一句话:

  “你理想中,想找的女孩是什么人?”

  一开始,我跟她开玩笑:“至少结过一次婚。高大、坚毅,有济世之才,富甲一方。”

  后来发现这个玩笑开不得,就说:“我理想中的人就是你这样的女孩,就是你。”

  她还总要我说,第一眼我就看上了她。那可没有,我不能昧着良心,那时她还是个孩子,我成什么人啦。她坚持要我说,我只得说:

  “我第一眼看上你了。你刚生下来,我不在场,在场也会一眼看上你的。”

  每天晚上她回乘务队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拉着我的手,不言不语地慢慢走,那副凄凉劲儿别提了。我真受不了,总对她说:“你别这样好不好,别这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好不好,明天你不是还要来?”

  明天来了,分手的时候又是那副神情。

  我心里直打鼓,将来万一我不小心委屈了她,她还不得死给我看。我对自己说:干的好事,这就是和小朋友好的结果。

  有一天晚上,她没来。我不停地往乘务队打电话,五分钟一个。最后,张欣和刘为为骑着单车来了,告诉我,飞机故障,阿眉今晚搁在桂林回不来了。

  我很吃惊,我居然辗转反侧睡不着。不见她一面,我连觉也睡不成,她又不是镇静药,怎么会有这种效果?我对自己入迷的劲头很厌恶。我知道招待所有一架直拨长途电话,就去给北京我的一个战友关义打电话。他是个刑事警察。我把电话打到他局里。

  “老关,我陷进去了。”

  “天那,是什么犯罪组织?”

  “换换脑子。是情网。”

  “谁布的?”他顿时兴致高了起来。

  “还记得那年到过咱们舰的那个女孩吗?就是她。她长大了,我和她搞上了。我是说谈上了。”

  “你现在不在北京。”他刚明白过来。

  “你知道我当年是一片正大,一片公心。”

  “现在不好说喽。”

  “你他妈的少费话。”我骂他。

  “你是不是因为革命友谊蜕化成儿女私情,有点转不过弯来?”到底是老朋友,一箭中的,“告诉你,这是合理的结果,没人说你。你是老百姓,这是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是正当的,无罪的。连我也在勾搭女同事呢。”

  “得啦,你回去审你的犯人去吧。”

  “喂喂,”他叫住我,“你妈妈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问你的下落。你总不能长在她身上。”

  他说的对,我不能长在别人身上。正确的方式该回去工作、挣钱,*缓蟮劝⒚脊凰晔*过来。他说的对,我是老百姓,干吗不当个快快活活的老百姓呐?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我刚生下来的时候,也不是个光屁股水兵。

  还有一个问题,我放心不下。阿眉请我在该市那家有名的冰室吃冷食时,我问她:

  “经常有乘客试图勾搭你们吗?”

  “无故搭讪的,大有人在。”

  “过于无理的怎么办?让打吗?”

  “不让,回避。”

  “渴着他臊着他也不行吗?”

  “都不行,还要格外多送凉饮料。”

  “小姐的身份,丫环的命。”

  “就是。”

  “还喜欢干这行吗?”

  “喜欢。”停了一下,她说,“别担心我,我不会的。”

  我充满信任地乘阿眉服务的航班回北京。我在广播上客之前进了客舱。阿眉给我看她们的橱房设备。我喜欢那些锃亮闪光的器皿,不喜欢阿眉对我说话的口气,她在重演当年我领她上舰的情景。

  “别对我神气活现的。”我抱怨说。

  “才没有呢。”阿眉有点委屈,“过会儿我还要亲手端茶给你。”

  我笑了:“那好,现在领我去我的座位。”

  “请坐,先生。提包我来帮您放上面。”

  我坐下,感到很受用。阿眉又对我说:“你还没说那个字呢。”

  “噢,谢谢。”

  “不是这个。”

  我糊涂了,猜不出。上客了,很多人走进客舱,阿眉只得走开去迎候他人。我突然想了起来,可那个字不能在客舱里喊呀。

  飞机很陡地升空,升到万米,开始平稳飞行。窗下白云滚滚,似波涛起伏,阳光直射入机舱,光彩斑斓。

  阿眉在前橱房忙碌着,把饮料倒进一只只杯子,我不时可以看到她蓝色的身影闪动。片刻她端着托盘出来,嫣然一笑,姿态优雅,使人人心情愉快。只有我明白,她那一笑是单给我的。

  空中气象万千的景色把我吸引住了。有没有乘船的感觉呢?有点。不断运动、变化的云烟使人有飞机不动的感觉——同驶在海洋里的感觉一样。但海上没有这么单调、荒凉。翱翔的海鸟,跃起的鱼群,使你无时不刻不感到同生物界的联系。空中的寂寥、清静则使人实在有几分凄凉。我干吗总把什么都同海联系一在起呢,真是吃饱了撑的!我不是海军,干吗总夸耀自己爱海!又不是只我一个人见过海。

  云层在有力、热烈地沸腾,仿佛是股被释放出的巨大的能量在奔驰,前挈后拥,排山倒海。我晕机了。

  五

  阿眉个头确实和我基本匹配,但心理远未成熟。若是不怕她不爱听,我可以说她的感情掺了其他成分,我是指她在“爱”中掺了许多的“崇拜”。五年前的感受、经验,仍过多地影响着我们的关系。她把我看成完人,这不免给我带来了许多不方便,因为我不是完人;她把我认作强者,这更糟糕,会苛求我。她能做的事,我不能做;她能说的话,我不能说;闹了别扭,责任统统规我。还有,不管她怎么惹我,我不能揍她。

  我得承认,开头的那几个月我做得太好了,好的过了头。简直可以说惯坏了她。我天天泡在首都机场凡是她们局的飞机落地,我总是急熬熬地堵着就餐的服务员问:

  “阿眉来了吗?”

  知道我们关系的刘为为、张欣等十分感动。不知底细的人回去就要问:

  “阿眉,你欠了北京那个人多少钱?”

  如果运气好,碰上了阿眉,我们就跑到三楼冷饮处,坐着聊个够。阿眉心甘情愿放弃她的空勤伙食,和我一起吃七角钱的份饭。她还说这种肉丸子浇着蕃茄的份饭,是她吃过的最香的饭。

  这期间,有个和我同在海军干过的家伙,找我和他一起去外轮干活。他说远洋货轮公司很需要我们这样的老水手。我真动心了,可我还是对他说:

  “我年龄大了,让那些单身小伙子去吧。”

  “你靠上个什么样的软码头了?”他蔑视地乜着眼问我。

  我说:“反正比那些海鲜要有味得多。我现在十分惜命。”

  “你再小心,就是一天一盒‘龟龄集’,也是个死在老婆怀里的没出息的家伙。”

  “滚你妈的,你这个早晚喂王八的小子。”我脸红脖子粗地回骂。

  现在,对我来讲,最幸福莫过于飞机出故障,不是在天上,而是落到北京以后停飞。而且机组里还得有个叫王眉的姑娘。每逢此种喜事临门,我便挎个筐去古城的自选食品商场买一大堆东西,肩挑手提,领着阿眉回家大吃一顿。我做菜很有一套,即:一概油炸,肉、鱼、土豆、白薯、馒头,统统炸成金黄,然后浇汁蘸糖,决不难吃。就是土坷垃油炸一下,我想也会变得松脆可口。阿眉也深信这一点。有一次,关义来我家,看到我从橱房出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戴顶小白帽,穿件去掉披肩和肩章的水兵服、系着花围裙,才好看呐。

  “别象个傻子似地看我。”我拍他肩膀乐呵呵地说,“呆会儿尝尝咱的手艺。”

  我爸爸妈妈对阿眉不反感。现在老人要求不高,带一个姑娘就可以,总比一个没有或是带一大串回家要强。

  我和阿眉是分开睡的。

  六

  阿眉喜欢逛商店,喜欢穿花衣裳,喜欢看电影。我只喜欢看电影——我们就常去看电影。一般情况,她到北京时间都很晚,我们不能进城去电影院看,便在我们大院的操场上看露天电影。那个星期六刚好有班调机北京。因我已不那么神经病似地天天跑首都机场,所以飞机降落后,她一人坐车到的我家。正巧我扛着椅子要去看电影。问她,她自然也要去。往操场走的路上,她说,她在往北京飞来的一路上想:要是我在机场里等她就好了。可一下飞机,我不在。

  “那是自然的。”我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你今天会飞来。”

  她不吭声,噘着嘴,说北京冷。

  电影开映后,她又说冷。我把外套脱给她,她还说冷。我说:“再脱我可就光膀子啦。”

  电影放完后,她不理我了。我哄了哄,哄不过来,在梦里还一直纳闷。

  早晨,她到我屋里来问我:“我的香水你放哪儿啦?”(她在我家放了一套化妆品。)

  “喝了。”

  她笑了,瞟我一眼。我把香水找出来,一边往她头发上喷了几滴,一边问她。

  “昨晚生我气了?”

  “嗯。”

  “为什么?”

  “你不理我。”

  “还怎么理你?你说冷,我不是连衣服都给了你?”

  “我也没叫你非把衣服给我。我说冷,只是想听你几句暖话。”

  我觉得自己很笨,这么简单的名堂都没闹清。我第一次羡慕起那些方面的大师们。

  后来,我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她告诉我,实际上,她这些天都很不开心。上次来北京过夜回去,飞机带了几家报纸的纸型和一些文件。可她和那个男朋友也在北京的乘务员光顾高兴了,飞机落广州时,两个神魂颠倒的姑娘忘了卸纸型,又给拉到香港兜了一圈。耽误了南方几家报的出版不说,因为有文件,还造成一次不大不小的“失密”。那个姑娘是乘务长,受了个处分。阿眉也被批了一顿,还查出一些不去餐厅吃饭,客人没下完,自己先跑掉等违反制度的事情。

  “过去我还从没有,嗯,很少挨这么历害的批评呢。”

  “那么说,这笔帐应该算到我头上。”

  “我没说。不过……”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以後要少进城,少来你家。”

  “可以呀。”我沉着地说。

  我能说什么,她是有道理的。我应该早就明白,她可以要求我做的事,我却不能要求她做。因为这里面有个差别,有个大不同的地方:她是有重要工作的。这工作重要到这种程度:只能它影响我,我却不能影响它。

  还有一个萦绕她心头的阴影她没说,那就是对同伴受处分的内疚。象阿眉这样的女孩很容易把自己应负的责任夸大。正是这种内疚心情,使她觉得有必要牺牲一些个人的欢愉来偿付。

  我有过这样的经验。我还是新兵的时候,水土不服,浑身起荨麻疹。有人说吃饺子可以治,我们一帮北方佬就天天吵着吃猪肉大葱饺子。因为训练忙,没人帮橱,炊事班长就借驱逐舰上的和面机用。用不惯,把一条胳膊绞了进去。那些天,我象罪犯似地抬不起头,以为全是我的错。在我们码头,常有一些赶海的女孩找当兵的说笑。那些天,我连这些女孩的笑声都十分厌恶。天哪!她会不会也有点厌恶我呢?

  “我只是想不通。”她在几千里以外对我说。

  “我来帮你分析分析。”我象个半瓶子醋政委热心地对着话筒说,“什么问题搞不通?”

  “你。”

  “我?”

  “为什么我觉得你好象是另一个人呢?”

  这真叫人恶心!

  “这么说,还有一个长得和我很相象的人喽。”

  “别开玩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跟过去大不一样。”

  “过去我什么样?”我茫然地问,“三只眼?”

  “过去你彪悍潇洒。歪戴着帽子,背着手枪,站在军舰的甲板上,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你。那时我总想,你心里一定充满着什么我不知道的、遥远的、美好的东西。而现在,我一眼就看穿你心里有什么。”

  “我心理只有你。”

  “你还成了个胖子。”她嘟哝着。

  “你嫌我胖不体面是不是?”

  多么典型的“迷惘的一代”。我气红了耳朵,又叫又吼:

  “我教你个重温旧梦的法儿,随便拣个海军码头遛遛,你会碰见成千上万歪戴帽子、晒得黢黑的小伙子,可心挑吧。”

  她在电话里哭了。

  我说过,崇拜性的爱情不纯洁、不可靠。

  七

  她们机场连出了两次事故。一个水箱没扣上,起飞时,一箱开水都浇到坐在下面的乘务员头上。一驾飞机着陆时起火,烧死一些人,乘务员从紧急出口跌出来,摔断了腰椎。阿眉的情绪受了一些影响。这段时间,她的信是忧郁的,总告诉我一些不吉利的事,什么飞“伊尔—14”门总在空中自行开启;“三叉戟”落在桂林总是冲出跑道。我们言归于好。你想,她随时处在危险中,我怎么好意思和她堵气。我又重新以一个强人的形象出现,写信安慰她,告诉她一些我经历的危险。我曾经划着舢板在风暴来临的海上迷向;有一次在海滩上投手榴弹,一枚弹片打进我屁股。阿眉喜欢我的这些信。因为我们很久未见面,这些信在她的想象中修补和恢复了我的形象,我也不想找麻烦,就随他“高大”去。阿眉开始问我:

  “摔死了不说,要是我摔伤了,你还要我吗?”

  “当然。”前海军英雄怎么能当陈世美,“我会养你一辈子。”我信誓旦旦。

  “你拿什么养,用嘴?”

  我发觉落入了她的圈套。我都忘了,我还没有工作呢。在她眼里,我一定象个全靠祖上萌庇的员外。

  关义来看我,也大惊小怪地问:“你还象蟹似地寄居在别人的壳里?”

  怎么,我爹妈还没烦,你们倒都来抱不平。

  他很担心我。他最近审的几个案子,碰上过去的几个战友,这叫他很尴尬,觉得脸上无光,令人痛心。他认为很多人都是闲坏的。

  我由“安办”分配去了个工厂,试用期未满,就被炒了鱿鱼。我抱着档案回到“安办”,那个经办我的女同志苦恼地问我:

  “你说个工作类型,我给你想办法。”

  “少干活,多拿钱;不干活,也拿钱。”

  我被赶回了家。我悻悻地给阿眉写信:“不用等你摔死,我恨不得先跳海。”

  八

  我没冷清多久,父亲回家和我就伴。他老得不中用,人家叫他离休了。我和他开玩笑:

  “您也当‘作(坐)家’了?”

  “我功德圆满。您呢?”他倒毫不含糊地把我划了出去。

  过去我在家里还是有些地位的,如今日趋下降。我老兄的地位直线上升。他比我早一年从海军退役,在一家建设银行工作,属于“直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受到领导信任,单独掌管一个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大发电厂的拨款计划。他经手上亿元人民币,象淌海水似地花银子(当然是花在建设项目中)。本人也象亿万富翁般神气活现,东奔西跑,指手划脚,在家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问心无愧的日子,还时不时忍不住冲我们这些赋闲的主儿哨一炮。我真看不惯。

  九

  阿眉给我回信,没发怒。看来她对我那些鬼话,也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用她的话讲:

  “我才不生气呢,我要生气,早气死了。”

  她给我写了七八篇洋洋洒洒的大道理。什么“青年人应该向上,应该生活在奋斗的旋涡里。”“不要暮气沉沉,更不能陷入……庸俗(看来这个词她是煞费了苦心)”因为我从中学就听熟了这本经,所以还能平心静气看下去。看到后来,我简直气昏了。她提到我们的将来,提到困扰着她的现实的忧虑:飞行队要保障每个空勤人员生活安定,照我目前的情况,即便到了婚龄也不能批准我们结婚,除非她停飞。可是,她说她热爱飞行。飞行除了有优厚的报酬外,还使她有一种自豪感;使她觉得对人人有用;使她觉得自己是国家在精神面貌和风范方面的一个代表。她不能舍此全部仅仅换取我一个人的感情,我又是那么一个人(什么人她没说,意思很明白,一个没用的人,一个废物)。再后面是一大串喃喃的、甜甜蜜蜜的表白,算是打了一巴掌后的几揉,要我相信她纯粹是出于好意,或曰:出于爱我。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震惊,接着脑子迷糊了,最后是拍案而起,冷对镜子,让我再来看看我是个什么人吧!镜子里,是个胖子,又白又暄的那种胖子,爱吃油炸东西,爱洗澡,爱睡觉,不爱动。那么,这个胖子是否打算死皮赖脸纠缠别人呢?这个胖子不打算。胖子给空中小姐回了信,表示松手、请便。胖子还语无伦次地说:“难酬蹈海亦英雄。”说到空中小姐的“光辉事业”时,挖苦味就出来了。胖子最后说,他对目前自己的生活状况很满意。

  我说的都是气话,其实,我心里很难受。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变得这么令人讨厌。阿眉,你了解我的过去,不该触我现在的痛处。

  夜里,我又回到波涛汹涌的海上。

  十

  晚上,我和爸爸相依为命地坐着看电视。中央一台是一群拘谨的孩子在比赛看谁能把地理课本倒背如流。中央二台是一个钻在纯属子虚乌有的科研项目中、不知北在哪边的所谓科学家和一个举止颇为轻浮的美人的风流故事。北京台则是个胖老头在教观众如何用西瓜皮做菜。

  阿眉来了,她现在是稀客。我仍旧坐着看电视,听她和我哥哥在隔壁房间对着吹,一个吹电厂,一个吹飞机,吹得都够“段位”。我又看了会儿电视,才走过隔壁房间。阿眉一个人在看我扣在桌上的书。我关上门,她仍低头看书,我走进才发现,她在啜泣。

  “我是好意,难道你不知道?”她说。

  “知道。”

  “难道我不该开诚布公地和你谈吗?难道我们之间还用忌讳什么吗?”

  “确实什么也不用。”

  “那你干吗这样对待我。”

  我哑了。

  “你还说‘不再连累我’。你这样做就高尚了,就是为我好了?你这样做让我更伤心。”

  “我以为……”

  “什么你以为。”阿眉蛮厉害地打断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嫌你,不要你了?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就是觉得我有责任‘提醒’你。我有没有这个责任,这个权利,你说你说!”

  我被逼无奈,只得说“有。”

  “有你干吗不接受?还反过来骂我。”

  “小点声,别让我家人听见。”

  “你还要面子呀,我还以为你早浑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别打人呀。”

  “打你白打,我恨死你了。”

  尽管我又挨了小嘴巴,局面是缓和了下来。

  “别照了,没打出印儿。”阿眉这话已是带笑说了。

  “下不为例啊。”我正色对她说。

  “我收到你的信,哭了好几天呢。”

  提起旧话,阿眉仍是泪眼汪汪,委屈万分。

  “我不该写那个信。”我认错,“收到你的信,我也挺气……”

  “你气什么?”阿眉怨恨地说,“给谁看,谁都会说我是好心好意。”

  “你不该给我讲大道理。”我说,“大道理我懂得还少吗?参加革命第一天起……”

  “那我什么都不说就叫好呀。”

  “你不用说,我心里都知道。你希望我成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你不说我认为你是体贴我、了解我。你别以为我舒舒服服,无牵无挂,我受的压力够大,别人都觉得我没用……”

  说到这儿我也委屈了,说不下去。阿眉的心思都被我开头几句话牵去:

  “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

  “还不是想我出人头地,封妻荫子。”

  “错了,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过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她反问我,“你想我什么呢?”

  “我想你做个温柔、可爱、听话的好姑娘,不多嘴多舌。”

  “好,我做。”

  第二天在机场,刚开始广播上客,我绷不住了,原形毕露。我想我对阿眉说话时眼圈一定红了:

  “什么时候还来?”

  “有机会就来。”

  “常来,别又让我老长时间见不着你。”

  “你想我想得厉害?”阿眉挺得意。

  我吞吞吐吐,终于说:“厉害极了。”

  当她的飞机升上蓝天,向南一路飞去,我茕独地穿过光可见人的大厅走向外面空旷的停车场时,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巨大的、根本性的、不可逆转的变化——她对我的个人崇拜结束了。虽然她在工作中仍不免有小差错,飞海口忘带供应品,渴了众乘客一路;早上起晚了,慌慌张张出差没施妆,被总局检查组扣了几分;但她终归还是个有缺点的好乘务员。而我虽然呆在家里除了摔破个把碗再没犯过别的错误,也还是个没人要的胖子。那么,我身上的光晕消逝后,爱情是不是更朴实、更清澈了?没有,她又倾注进了大量别的感情成分。

  她怜惜我,对我百依百顺,还在物质享受上反过来惯惯我。

  “瞧我抽的免税美国烟,瞧我喝的日本免税酒。”

  我四处跟人吹她。

  每到发薪的日子,我和我的老战友们仍按部队的传统,找家馆子大开一顿,吃吐了血算。他们找了各式各样的老婆,唯独没有空中小姐。

  “有一次飞机起飞,一箱开水折在她脑袋上(我把别人的事安在她头上)。瞧这照片看得出烫过吗?”

  “好象更新了。”旁人捧场。

  “有一次李谷一坐飞机,她们故意放朱逢博的歌。”

  “朱坐飞机呢?”

  “就放李的歌。”

  “你怎么配有这种福气?”旁人听着太玄,不禁怀疑。

  我想了想,也没什么过硬理由,只得说:“前世修的呗。”

  十一

  这星期,阿眉几乎天天飞北京,因为这星期排班的分队长是她干姐姐。

  除了照例很多吃的外,她又给我带了几本书。小心看着我的脸色说:

  “我也不知道你看过这几本书没有,我觉得挺好看的。”

  我翻了翻,说:“这几本书我都背得出来了。”

  她叹口气,怪没劲地把书装回自己包里。

  我不忍看她失望。第二天在公共汽车上,我骗她:

  “我打算写书啦。”

  她眼里立时放出光来(多么势力)。

  “我考虑来考虑去,走这条道比较便宜。描写水兵生活的嘛,基本还是空白。”

  她的眼睛几乎是充满柔情了。

  “现在关键是缺一个把整个故事串起来的线索。嗯,很伤脑筋。”

  我好象一个真正作家那样装出副呆呆痴想的傻相。可是,老天,她温柔的不正常啊。

  “姑娘,您抓的是我的手。”

  站在我身旁的一个老头一边从扶手上抽回自己枯瘦的手,一边歉意地对阿眉说。

  阿眉羞红了脸。

  她干吗那么当真呀!

  十二

  “你太累了,别这么拼命地飞,要注意身体。”我心疼地对阿眉说。

  “我负担重呀,要多挣点小时费。”她玩皮地冲我一笑。

  她确实飞得太猛了,简直是马不停蹄地在空中飞来飞去。有时在北京过站,匆匆跑下来看我一眼,又匆匆跑回去飞走。吃饭也经常不能正点正餐,吃几块点心就得上客干活。春季广交会期间飞机加班很多,她常常搞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宿舍,第二天一大早又要进场准备。她瘦了,脸上出现疲劳的神色。尤其叫我过意不去的是,她几次突然进城,都碰上我早早睡了,没有一点写书的样儿。

  “我评上‘优秀乘务员’了”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真不容易。”我替她松了口气,“我瞅着你都累坏了。”

  她刚从广州来,又要去沈阳,然后折回去。

  “你该不是又想当‘三八红旗手’?”

  “想当呀,还想入党,还想办飞国外的护照呢。”

  啊!我真是爱她。

  我跟阿眉讲:“过去,我才叫在英雄沿儿上呢。大炮一开,就是功臣,可惜!现在这太平年月不出英雄。”

  “你怎么知道不出?”她不忿地问。

  “我没见过,也没瞅见谁象。”

  阿眉叫我不要太担心她身体。她下个月就要去杭州疗养,所以近期排的班多一些,飞的多一些,一抗就过去了。

  “我懂,这就象小毛驴拉磨,卸套前,赶着它多跑几圈。”

  十三

  民航疗养院坐落在风景区九溪口,依屏风山,临钱塘江,清晨凭窗便可见悠悠江水东去。沿九溪路向山里逶迤行去,溪水潺缓,竹林修茂,山坡俱是郁郁葱葱的茶园。据当地人讲,这一带的茶园便是闻名遐迩的龙井上品“狮峰龙井”。外行人看那暗绿色的茶叶子是看不出名堂的,不过前面数里之遥却是正宗的“龙井村”。村里盖了许多俗气摆阔的新楼房,显然这二年村里很出些富裕户。阿眉说她还是喜欢那些粉墙乌瓦、古朴的老房子,我也有同感。

  阿眉到杭州不久,我也欢天喜地自北京南下。不消说,春日杭州甚是宜人。柳绿桃红,伉俪游湖。品茶、吃鱼(阿眉象只猫似地爱吃鱼),惬意得很呐。杭州旅游办得不错,我们时常乘旅行社的车出游,对浙南一望无尽的金黄油菜花和绍兴头戴毡帽、手扶舵脚摇橹的农民,以及莫干山浓雾缭绕、湿漉漉的毛竹林,都有深刻印象。

  阿眉胖了。是在她同餐桌一个老飞行员的督促下胖的。那老头总说:“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错不了,都是富于营养的。女孩胖一点好看。”老头是个食肉兽。

  阿眉现在对我不太尊重,总是动手动脚,我是说,总是揍我。每次分手时,非占点小便宜,扇我个耳光再走。有次把我打火了,追上去在她背上打了几拳,把她打哭了。两天没出疗养院。我在杭州城里也玩厌了,就在九溪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下。

  我去疗养院找她。在九溪镇上碰见个卖冰糕的,买了一大把,进她的房间时腮帮子都冻木了。她一见我,笑了(我就知道她不记仇)。

  “给我找点热水喝。”我把剩下的两只冰糕递给她。

  阿眉舔着正在融化的冰糕,拿起一只暖瓶摇了摇:“没水了,我给你打去。”

  她一阵风似地跑出去。

  这时,她同房间的空中小姐进来,学究气地拿着本书。我没见过这个人,猜是她的“瓷器姐姐”薛苹,是个分队长之类的小头目。我哈了哈腰,以示尊敬,她却拿挺大的眼睛瞪我:

  “你就是阿眉的男朋友?”

  “你好。”

  “我不好。”她蛮横地说,“我早就想跟你谈谈啦——你怪了不起的呀!”

  “没有呀。”我挺窘,又一时搞不清她火从何来。

  “你害得阿眉老偷偷哭,我看为你不值。”

  阿眉拎着满满的暖瓶跑回来。那位小姐没再说下去,气哼哼地走了。我估计她不爱看阿眉对我的“巴结”相。

  “王眉”我也气哼哼地说,“你在你们乘务队都给我造成什么坏影响?”

  “没有啊。”

  “你瞧你们屋这主儿,对我多凶,好象我怎么虐待过你似的。”

  “没有没有。我在她们面前一直都说你好。”她笑着对我说。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杯子,一边喝水一边往窗下面看,看到那姑娘和一个身材魁梧的飞行员从庭院走过。

  “那是她男朋友吗?”

  阿眉挨着我,伸长脖子往下看了一眼:“嗯,长得怎么样?”她扭头问我。

  “不同凡夫。”

  “她对薛苹可好啦。”

  “我对你不好吗?”

  我瞪起眼睛问阿眉,她噘起嘴:

  “你老欺负我,还打我。”

  “你还打我呢。”

  “我使你那么大劲了吗?你打得我后背现在还疼呢。”

  我笑了,离开窗子,又吃了几块她喂的糖,想起什么,问阿眉:

  “你老偷偷哭哇?”

  阿眉脸有点红,没说话。

  “为什么?”

  “还不是为你。”她冷不丁又说,“昨天,我们疗养院的人给我算了一挂,说我不宜找五十里以外的人。”

  “胡说八道。你信吗?”

  “有点信。”她把头扭向一边。看我很久没话,问:“你想什么呢?”

  “想孔老二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十四

  苗头不对呀,阿眉开始和我叫上劲了。我说什么,她总是和我戗着。同样,她说什么,我也跟她戗着。舌枪唇剑,明哂暗讽,旁人听着,如同冤家。我觉得薛苹对我不利的话影响了她。不知什么原因,薛苹竟独出心裁地认为我是个“拆白党”。当然她不知道我过去也还“十分了得”,那你说我是饭桶也罢了,何苦把这么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她对阿眉讲:“要是你这些优越条件都没了,他还会跟你好吗?”言下我是去分享阿眉的空勤待遇。这颇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想,也许善良的张欣不会如此诋毁我。有一天,我趁阿眉不在房间,偷看了张欣给她的信,谁知信中也对我颇多微词。而令我不快几至冷齿的竟是从信上看去,阿眉本人也十分动摇。张欣信中有一句话破坏性极大:“你什么样人找不到?”这句话精确地击中了要害。阿眉的确不必吊死在我这棵树上。我知道,有形形色色的人在追她,其中一部分高档货色,我绝对难以匹敌。我只是侥幸得了风气之先。实际上,倘我不是我,我也要劝王眉把胖子蹬了,另觅佳婿。

  王眉坐在镜前施妆,细细地、无微不至地象做功课,这倒也确是她们的功课。

  “得了,薄点行了。别把脸弄得象外国人的胳肢窝。”

  她立时跟我翻了脸,把粉扑子一摔:

  “你就一点好听的都没有,嘴跟粪缸似的。真不愿理你了,告诉你。”

  “随便说一句你也急。”

  “你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好听话是不是?我就因为受你影响,有时和别人说话也带个脏字出来。人家都说我,原来你不这样说话呀,怎么变成这样?我说,总有人教,能不变吗?”

  “对,你跟我净学坏了,一点好也没学。”我退后几步坐在床上。

  “你别坐人家床上。薛苹不喜欢别人坐她床。”她冲我尖叫。

  我站起来抽烟,把烟向窗外连连喷去。抽第三支时,一直用眼睛看着我的阿眉,温和地开口说:“你会得肺癌的。”

  “我就是准备得肺癌。”

  我噎她一句。可能是窗外江水来处夕阳西下的情景触动了我,我忽然有几分心酸。王眉也默默地不说话。我回身看她一眼,心里十分有气:

  “喂,我死你高兴吗?”

  “你说我高兴吗?”

  “我不知道。”

  “不高兴。”

  “能再嫁人还不高兴?”

  “我现在也没嫁给你呀。”

  她象一只碰见狗的猫,露出自卫的神气。

  “你甭跟我瞪眼睛。”我指着她脸说。

  “瞪你怎么着。”

  “掐死你。”我把烟扔掉,走进威胁她。

  “你敢——”

  她不服地挺直上身,但气焰还是略低了低。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还好,楼下庭院没人。

  “我不怕你。”她堵气洗着一副扑克牌(象是算挂那副)嘴里还嘟嘟哝哝,“你还别跟我耍二百五。”

  “我也不怕你。”我对她说,“你脾气大,我比你脾气还大。”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她冲我喊,“什么没给你?你还想要什么?还想要什么?”

  我恨的就是这句话。

  “不许喊。”

  “就喊,啊——”

  我冲过去,扬手要打。门一响,一个要找王眉的女孩呆呆站在门口,接着转身跑了。我退回窗户。

  阿眉大失面子,含着泪发狠地洗牌,说:

  “你还要打我,我妈妈都没打过我,你倒打我打上了瘾。你再动我一下试试,非跟你拼了。”

  “你别没完啊。”

  “没完怎么着。”她居然攥起小拳头,“不爱呆你滚。”

  “这可是你说的。”

  我摔门而去。她在后面哭出了声。

  十五

  梅雨季节到了,春水泛滥,道路、小桥都被涨满的溪水淹没。屏风山终日锁在烟雨朦胧之中。织锦般的油菜花也大片漫在碧汪汪的水中。笔直、美丽的水杉林,绿荫初张的梧桐树都是翠生生、湿淋淋的。即使空气中有云无雨,林中树下也无时不飘萦着细密的水丝,氤氲的雾气。

  我打着伞,一个人在江边看滔滔混浊的江水,冒雨静静行驶的驳船。有人来到我身后,我回头看,是阿眉。她穿着红色的雨靴,打着把红色尼龙伞,鬓上挂着晶亮的水珠。我想起了我们刚好的时候,她天天冒雨到招待所找我。

  天空放晴的一天,张欣飞来杭州,给阿眉带来很多东西,里面不少还是阿眉给我买的烟和饮料。为了做给别人看,我们又暂时和好了。我们一起去笕桥机场。当着张欣和同机来的刘为为,我们说笑正常,在一刹那,我们忘了曾经发生的不愉快。

  从机场出来,我们还在武林门赁了辆三轮车,冒雨在西湖玩了一圈。在天香楼吃饭时,我跟王眉说,我要生炒甲鱼。我猜她是开玩笑,没有恶意,但还是撕裂了伤口。她说:

  “你配点菜吗?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吧。”

  我霍然变色。

  阿眉窘了,慌了,脸儿涨得粉红。虽然她连忙跟我解释,她不要甲鱼是因为炒得太生,还是带骨的,很腥,怕我这个北方人吃不惯,而且她也要了甲鱼。气氛还是破坏了。

  后来,我也做了试图恢复快活气氛的努力,说她吃鱼是“暴殄天物”。可她没笑。

  我们终于明白,那种心无芥蒂、无拘无束的融洽感,已经一去不复返。

  九溪路上,人迹罕见。山林风鸣雨吟,泉水瀑布似地倾泄谷底,汇流而出。清澈的溪流在道旁奔腾,溪底茂密的水草被冲得直刷刷伏倒。山阴道十分幽远。

  “昨晚,薛苹给我讲了件事。她家那儿有个女孩,自己做了杆火药枪,把她男朋友打了个满脸花。她躲在墙角,那男的走过来,她面对面举起枪,‘啪’地打了过去。”

  “他不理她了。”阿眉拖着长声说,瞟我一眼,“将来我也做支枪……”

  “咱们别开这玩笑好不好?”我连忙打断她。

  “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

  我没直接回答,只是说:“那也别动兵器,可以给我吃药。”

  “你乖乖吃吗?”

  “当然不。”

  我笑了,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真是无聊。昨天,我收到北京的一*庑拧N业暮门笥压*义受到流氓的报复,被打伤住院了。信里没详说他的伤有多重,但我明白,歹徒们对一个落到他们手里的民警是不会留情的。我很难过,我和关义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又一同参加了海军。在新兵连他当过我的班长,在舰上,我当过他的班长。在那些岁月中,我们曾共同面对种种危险。为了我,他不惜一切。那次,我在海上迷了向,就是他驾着摩托艇及时找到了我。为了他,我也毫不犹豫地付出生命。那枚要命的手榴弹就是他掷失了手的,我冲过去摔倒他,自己屁股上吃了一下。复员后,我们可以说分道扬镳了。他迅速转到另一条战线。而我,我也不知道这一年多究竟干了什么。

  两个笑声清脆的女孩踩着溪中的石头在戏水。我们走过时,她们和阿眉打招呼。她们也是来疗养的乘务员。我注意到其中一个裤腿绾得高高的女孩眉眼肖似阿眉。

  “我想过了。”遥遥望见“溪中溪”庭阁的飞檐时,阿眉怯生生地望着我说,“你就这么呆着吧。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过吧。我养着你。”

  “你养我?”企不是颠倒鸳鸯!

  “我不怕别人说。过去我也想要你非同凡响一些,和别人比的时候能超过他们。现在我不想了,没这些也可以。多数人的生活也不是碌碌无为的吗?”

  “我不要你养我。”

  “我愿意养你。我们现在伙食费发给个人,这样我每个月就能拿二百多块钱,够我们俩花了。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不是希望我做个贤妻良母吗?”

  你错了,阿眉!你完完全全搞错了。我现在希望听到的,可不是这些话。

  轮到我对你失望了。

  我们在“溪中溪”的敞厅上喝了半天茶。最后我终于对她启齿说道:

  “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觉得我和她好象是同性——”

  “什么意思?”

  薛苹柳眉倒竖。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打上门来。我和阿眉吹了,不是正和她心思吗?干吗还象一只哺乳期的母狼那样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正在收拾东西,不想和她费话。

  “相斥呗。就是说总搞不到一起去,象裤兜子里放屁——两岔的。”

  “少跟我来你们水兵那套粗话。”

  “直说了吧,我回去要干掏粪工啦。我可不想连带她也臭烘烘的,国家还要靠你们点缀门面呐。”

  我忽然对阿眉涌起一阵轻蔑感,她并没惹我。薛苹语气有些变化,意外地缓和下来:

  “你跟阿眉说过吗?”

  “我没告你吗?我跟她是——两岔的。况且她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

  薛苹仍然和气、甚至带有几分惋惜地说:“你以後可能再也找不着比阿眉更好的姑娘了。再考虑考虑。”

  “我想通了,谁娶都是娶。”

  “你他妈的真是个畜生。”

  薛苹破口大骂。她是义务兵出身,骂起粗话来不亚于任何人。

  十六

  回到家里,我有一种痛苦的解脱感。我只好用“痛苦”这个词。我从杭州走的那天,在九溪镇等公共汽车时,碰见了清晨出来跑步的王眉。她和几个女孩沿江走过来,看到我就站住了。当时,太阳正在冉冉升起,霞光万道,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我有一种预感,她有话要对我说。她仿佛立刻要走过来,对我说一句很重要的话。后来,车来了,我上了车。在车上我回头看她,视线相遇时,她身子一抽搐(的的确确是抽搐)。我觉得我就要听到她喊了,而且我下意识地感到,倘她喊出来,我会立刻下车,那就是另一种变化了。可她没喊,车开走了。一路上我都在想,她要对我说的是什么?

  我父母是很久后才觉察到我生活中的变化。妈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爸爸埋头报纸,耳朵却支楞着):

  “王眉怎么很久不来我们家?”

  我简短说了一句:“我把她休了。”

  我用同样的口吻跟躺在卧床的关义讲时,他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这种骄傲的“自我表现”很不以为然。他想什么,我全知道;可阿眉想什么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呢?那最后的一句话。

  后来,我把她忘了,或者说好象忘了。我没有勇气那么当真地去干掏粪工,而是在一家药品公司当上了农村推销员。经常下乡奔波,条件很艰苦。住大车店里,要随身带根绳子把衣服晾上,光屁股钻被窝,早上起来把虱子扑落干净,再穿上衣服出门,有的地区还要自己背着炉子和挂面,否则,吃了不法小贩的不洁食品,拉稀会一直拉得你脱肛脱水。我的一个很强壮的同事就是那么拉死的。

  两年过去,我已经到了只得胡乱娶一个媳妇的年龄。我没再见过王眉,也没得到过她的音讯。有一年,我在北京火车站看见一个女孩背影很象她,我没追上去看,因为她决不可能出现在北京站。即使是休假、公出,民航也给她们飞机乘的。还有一次,我做缓缓出站的火车和一列天津方向开来的火车相错而过时,有个从车窗往外看的女孩和我对视了半天,直到递次而过的车窗远去。我真的以为那是王眉了,但由于如上的原因,我最终认定是自己看错人了。

  关义象对他的民警工作一样起劲地给我介绍女朋友。他认识一些漂亮姑娘,都是“失足女青年”,改正了的。他认为使她们从良,最终过上正常生活才是一劳永逸的治本之道。他的爱人就是这样一位姑娘。他很尊重她,待她非常好。说实话,有时在他家感受到的真正动人的夫妻感情竟会使我热泪盈眶。我这个人轻易不说人好,往往大家说好我还偏要挑挑骨头。可是关义,我的老朋友,我要说他身上始终保持着我们第一次驾船出海时所共有的那种最强烈、最纯洁的献身精神。

  他也给我介绍了这样一位姑娘。我努力了,但终于忍受不了她习惯性流露的轻佻口吻以及那总是罩在我心头的淡淡迷惘,象走进一幢布局复杂的房子,本来想进这间屋子,却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吹掉了。不管怎么说,在我身上我们原先那种精神,是大大减弱了的。

  有时我倒想起薛苹的话:“你以後可能载也找不着更好的姑娘了。”

  可我的嘴仍是茅厕的石头。

  “其实王眉并没有多好。”我对关义说。那天,我刚在几个山区县卖掉十万片四环素,风尘仆仆回到北京。由于超额完成了计划。领导加了我这个月的奖金。我很高兴,晚上去关义家吃饭,同时看看他可爱的妻子为他生下的大胖小子。

  “这是你积了德的结果。”那孩子确实让父母自豪,我快要嫉妒死了。“我本应该走在你前面,老关。王眉叫我的希望落了空。”

  “你干吗和她吹?因为她太单纯?”关义那位因单纯遇祸,又因单纯得福的妻子问我。

  “因为她太小。太小就有这么个现象:天生的缺点样样不少,该养成的优点没有及时养成。懂吗?总是一副没头没脑的样子……”

  “你不要侮辱别人。”关义粗暴地打断我的话。他边吃饭还在边看一份报纸,上面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可能是某个委员会或主席团的名单。这周,好象有几个民主党派在开全国代表大会。

  “我没见过她,不过我想是你对她太苛刻。”关义的妻子看了眼熟睡的婴儿,因委婉地批评了我而歉意地微笑,“我坐过一次飞机,空中小姐给了我很好的印象。在飞机上我得了晕动病,吐个没完,她们给我盖上毛毯,清理秽物,始终那么殷勤,都使我不好意思起来。”

  “她们就是干这个的。”

  “所以我觉得不简单嘛。我想她们一定经过最严格的挑选。我坐一回飞机都有点提心吊胆,生怕那家伙摔下来。她们却要长年累月在上面干活,肯定得是最有勇气、最有胆量的女孩才能胜任。象过去口号里总说的那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脏;四不怕累。得有点……精神。”

  她羞怯怯着重说了最后一句,看了眼她的爱人。那话好象是引用关义的话。他们两口子没事议论这个干吗?我哈哈笑起来:

  “你把她们神秘化了。实际上,她们是最普通最普通不过的人,象你我一样。说到一不怕苦,她们可不能算苦,待遇是拔尖的第一流的。说到二不怕死,没有可靠的安全保障,她们才不上天呐,她们并不比顾客多一份危险。她们那种舒适的工作环境培养不出超人的气质。只有艰苦的、真正充满生死考验的生活才能造就具有英雄气概的人物。比方说边防军人、外勤警察——你丈夫那样的人……”

  “我不爱听你这些讨人嫌的话。”关义再次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她们是有勇气的。比起你我来,她们有超出我们不知多少倍的可能遇上劫机、机毁人亡等意外事故,也就是你说的‘生死考验’——你看看这份报纸吧。”

  “出了什么事?”我接过报纸,展开。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你这些天没看报,也没看电视?”

  “没有,我刚从人迹罕至的地方回来。”

  “民航摔了一架飞机,撞在山上,机组和乘客全部罹难。”关义说,“机组名单上有你过去的女朋友。”

  王眉!我看到密密人名中这两个字,清晰、无误。

  阿眉殉职了!泪水涌出我的眼睛。旧日的情景如歌,重新响起……

  我回到家里,不慎打破一个瓷罐,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都是些放在抽屉里疚会丢掉的小玩意儿:民航航徽,不锈钢小飞机饰物。都是阿眉遗留下的。我以为我这儿已没她的一点痕迹,那些甜蜜的信我都烧掉了,可我烧不掉记忆……我仍然爱她。我怎么能再回避这个事实!那天晚上,电视新闻里关于空难事故的最后报道是载运死难者遗骸的飞机抵达锦云机场。电视屏幕上出现飞机在夜色中降落;悲痛欲绝的乘客亲属和带着黑纱的民航地勤人员围着抬下担架哭泣的镜头。我感到那冲镜头滑来的飞机的数十只轮子如同从我心上轧轧驶过。我看到人群中薛苹、张欣、刘为为等熟面孔,她们哭成了泪人儿。我的心碎了。

  夜里,不论我醒着孩是入梦,阿眉无时不在和我相亲相近,和我悄嗔谑笑,和我呢喃蜜语。鲜艳俏丽,宛如生时。有一刻,我仿佛真地触到了她娇嫩的脸颊,手里软和和的,暖融融的。后来,她哭了,说起她那被伤害的感情,说那原是一片痴情。她又要说什么,张张口又咽了回去。我蓦地全身痉挛了。我又身处在九溪镇那行将起动的公共汽车上,她有一句重要的话没对我说就要走。我伸手抓她,抓了个空,我醒了。

  我擦去横溢入耳的泪水,紧张地思索起来。如果说过去我是凭直觉感到她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那么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她是的的*啡酚谢耙晕医玻故蔷涠晕疑镭氐*话。是什么话呢?我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看来只有她本人才能清楚。我又睡着了。早晨醒来,第一抹阳光照射到我的床头时,我如梦方醒——我已经永远不可能再见到阿眉。

  我给单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这周补休了,就动身去首都机场。

  十七

  我在二楼国内航班安全检查口外面的沙发圈里坐下。所有国内航班过站和到站客机的机组人员,都要走这个口出来去三楼餐厅吃饭。中午前后,是锦云机场北飞客机落北京最集中的时候。

  大厅里不停广播着各地到站飞机的航班号和飞机号,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那些飞机在停机坪上滑行。机械臂似的客桥自动与客仓门吻合,潮水般的旅客通过自动走道,从一楼的出口出去。一些飞行员和乘务员从二楼检查口出来。我走过去问两个从广州飞来的航班下来的乘务员,是那个乘务队的?她们说是北京乘务队的。我走回沙发圈。又过了一会儿,在一架刚刚飞走的波音飞机的空档上,一架“三叉戟”滑了过来,接上客桥。我留心听了航班号,确认这架飞机的机组是锦云乘务队的无疑。客人下光后,先出来了几个飞行员,闷声不响地走过。接着,几个面带忧伤的空中小姐也出来了。我看见薛苹。

  我迎着她走过去。她略一怔,便扭过脸和别人说话,从我身边绕过去。我叫她,她只好站住,十分不快地望着我。

  “算了,你先吃饭去吧。”我灰心地对她说,“吃完我再找你说句话。”

  我蹒跚地走回沙发圈坐下。她呆了呆,也垂着头走了。我想,不到再次上客。她不会出现了。十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拿个花卷儿,在我面前停下。

  “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迫切希望知道两年前我从杭州走后阿眉的情况。”

  “你凭什么,有什么权利要知道?阿眉早就跟你没了关系。在我眼里,你是个陌生人。”

  重新提起了阿眉,我们都有些歇斯底里。

  “我有理由。我要知道一句话。那年,在最后的时候她要对我说却没说。”

  “我知道那句话,她对我说了。”

  “你知道?”我激动极了,“告诉我。”

  “她说,她错了,她后悔了,不该总是让着你,反倒让你这个没有人味的东西,蹬着鼻子上脸把她甩了。”

  我犹如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心都凉透了。沉默了一会儿,我坚决地说:

  “不是这句话。她要跟我说的不是这话。”

  “确实不是这句话。”薛苹淡淡地说,“这句话是我说的。”

  “我恳求你告诉我真实的情况。”

  薛苹说了。

  “从杭州回来,阿眉几乎变了一个人,不笑不闹,沉默寡言,只是要飞行。不管队里哪个人提出什么站不住脚的理由不飞,她都主动替飞。哪怕对方是和她吵过嘴、谁也不理谁的,也不例外。甚至‘安—24’飞‘三亚’这样又长又辛苦的航线,平时避之唯恐不及,现在也抢着飞。她历来,从来乘务队的第一天起就晕‘安—24’的,这样大小时量的不要命地飞,吐得真是骇人。人明显憔悴了。

  “队领导一开始看她刚疗养回来,就放心排她飞。后来发现不对头,她身体消耗太厉害,也有点看出阿眉情绪上的变化。找她谈,她什么也不说。问我,我也不便妄自汇报,毕竟这是私人的事,而且她也跟我说过别把这事捅出去,她的自尊心受不了。这期间,我们机场有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追她。给她写来长长的、热情的信,约她出去,她却象木头人一样无动于衷。我曾私下问她,是不是还忘不掉你这个混蛋?她说不是,说早就把你忘了,只是情绪还有点转不过来。有时候,梦里醒来,还觉得心寒。她说——这确实是她说的,我没有添枝加叶——她因为太想和你好了,结果反而好不成。

  “我想她的意思是指她对你的无原则迁就。我全知道你们之间闹的那些破事,最细微的情节都知道。你表现的象个无赖,而阿眉呢,也做得不好,象个资产阶级小姐。我对她讲,应该去见见那个小伙子,总要再嫁个什么人,况且这个小伙子比前面那位强上百倍。阿眉只是说不想见。她对你还抱有幻想,真是傻得不能再傻了,你把话说的那么绝。她当然是无法再给你写信。而你,你也真的一封哪怕露出一点试图挽回意思的信,一封信都没有。

  “立冬后到春节前,有个短暂的萧条,去一些风景城市的机票打了折扣仍不满客。阿眉的身体越来越糟,再这么搞下去,非停飞不可。队领导便研究决定利用这个不太忙的空隙安排她探次家。那天是队长跟她谈的。在飞成都的航班上。我也在场。因为我忙着给客人开饭,没注意他们还谈了什么。好象队长跟她说这样下去不行。国家培养一个空勤人员要花一大笔钱,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把自己毁了。大概批评的很厉害,我开完饭回来看见阿眉哭了,哭得很伤心。从杭州回来,阿眉一次也没哭过,虽然她是很娇气的姑娘。那次是第一回哭,也是唯一的一回,后来没再哭过。就是那次哭,也不是为你哭。是为了别的,比你更重要的东西,怕失去那些更重要的东西,想起爸爸妈妈禁不住哭的。她妈妈对她非常疼爱,阿眉是她最小的女儿,本来是掌上明珠。那时,恐怕也只有她妈妈能抚愈她的伤口……你算是把她伤透了。

  “她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假期满后又续了几天。在家里大概是把疙瘩都谈开了。阿眉回来时,象阳春三月的晴天那样开朗明媚。我真为她高兴,尤其是她告诉我她又有了个男朋友,我更高兴!这说明她完全从你粗暴地加在她身上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又可以开始新的、更美好的生活。我还要特别着重地谈谈她那新的男朋友。他叫沈同平,是一个非常好的青年,一个优秀的海军飞行员。对阿眉情真意切,一点没有社会上某些青年矫饰做作、妄自尊大的恶习。人长的也是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比你强多了。我们乘务队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认为他和阿眉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极为般配。

  “他给阿眉带来了欢笑,带来了对生活的信心,对工作的热情。阿眉考上了天津民航学院的英语进修班,在天津学习了一年。对,她经常周末坐火车来北京玩,寒暑两个假期也是在北京度过的。你不要瞪大眼睛,她告诉过我,她在火车站碰见过你。她说这话时很平静,一点不冲动。她象一颗进入轨道的星,始终在自己的位置上稳稳的运行,不再受任何引力的干扰,放着自己晶亮的光芒,同其它无数星一起织成夜空璀璨的星幕,直到陨落下来……”

  仿佛突然袭来一道强光,薛苹用手蒙住了眼睛。片刻,她镇定下来,接着说:

  “她入了党,追认的。出事的头天晚上,她跟我说,后天小沈从北京回来,她要跟我换飞北京,去接他。我答应了她。那天,我跟她一起坐车进停机坪。我去上海,她去桂林。她要我给她买上海的奶油瓜子和酱油瓜子回来嗑着吃。我要她买桂林的板栗回来煮着吃。我从上海买回了她要的瓜子,她却一去没回头。晚上,他们机组没回来,飞机也没回来,传言却起来了。我们飞行队的人都慌了,不知出了什么事,问调度值班室,他们也不说。我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头班飞桂林回来的机组带回了昨天一架飞机撞山的最初消息,说桂林已动员了军队和民兵进山搜索。接着,民航领导飞来了,报纸、电台都证实了飞机失事的消息。

  “可能你们听到哪里摔了一架飞机,上百人丧生,只是嗟叹一阵,或者骂两句民航人员太差劲,草菅人命,也就罢了。可我们就不同了,别说我们自己的飞机摔了,死者里面有我们最好的朋友。就是不相干的外国摔了一架飞机,我们也要难受好久。夜里在被窝里哭完,白天还要上飞机哟。还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飞下去。

  “遗体运回机场那天你看电视了吗?成百上千的人都哭了。哭的人各有各的原因,我是为阿眉哭的。她太年轻了,不该死呀!她活着还会对我们国家有很多用,她还没有尝尽人生的欢乐。还没有孩子。为什么不让一个废物去替她死?有很多混吃等死的废物在愉快地活着,白白消耗着社会的财富,譬如你。”

  “我不是废物,你不能随便侮辱我。”

  “可能你现在不是了,可过去有段时间你确实是。”

  “那么说,阿眉到最后也没再提起我什么。”

  “没有。你在她生活中不再占任何位置了,她忘掉了你。她跟我说的最后的话是想念小沈,是要一包瓜子。对了,她还说过要我做她的入党介绍人。那是出事的前几天,她们共青团员旁听我们的党课时,她悄悄跟我说的。”

  “可她确实是有话对我说呀。”我绝望地大叫。

  “如果你坚持认为她最后有话对你说,那我想,也无非是要说你是个废人。”

  “可能这是你对我抱的至死不变的看法,但阿眉不会。她比你了解我,所以我们过去才相爱。”

  “粉碎她对你的好看法的,正是你自己。不仅如此,你还重重打击了她的生活信念。”

  我不想再和薛苹吵了,旁边很多人看我们。便问她:

  “最后那几天,除了你,还有谁常和阿眉在一起。”

  气咻咻的薛苹一边往安全检查口走去,一边说:“张欣,她和阿眉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十八

  第三天,我看到张欣从安全检查口出来。她和阿眉同龄,都比薛苹小几岁,因而也更脆弱一些,更不容易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她简直还带着满脸哭痕,眼睛红肿,盈盈欲滴,低着头看脚尖走路。这次,我决定等她吃完饭回来再找她谈,免得象上次薛苹那样激动得饭都没吃好。张欣很快又一个人回到大厅。看来没我刺激,她也吃不下多少饭。她蔫蔫地在商店区转了转,我注意到她并没有认真去看琳琅的商品。离上客时间还早,她在我邻厢的沙发圈里坐。我走过去,看到她闭着眼睛仰在沙发背上。我叫她,她睁眼认出我后,红了眼圈。

  看来她并不象薛苹那样对我怀有恶感,也许我可以从这点上获得一些希望。如果说薛苹是阿眉思想上、生活上的志同道合者和保护人,张欣则是她的一个不分你我、情同骨肉的密友。她更容易接触到阿眉某些不欲见人的心底秘密。

  “你说你觉得阿眉最后有话要对你说。那我先问你,你现在对阿眉究竟是,是什么态度呢?”

  “我——”我不是羞于启齿,而是不知道我现在还有没有这个权利,还配不配说这个话。我还是对张欣说了:“我爱她。”

  “好,我告诉你,她也一直爱着你。”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从和薛苹谈过话后,我已对此无望。张欣再三说:“她是一直爱着你的。”

  “等一下。”我哽咽一声,撇下张欣,赶忙跑进最近的一间男盥洗室。我几乎都不能再次走出来,可是我还有话要问。我把自己泪水纵横的脸搞干净,走回沙发。

  “把情况告诉我,把阿眉说的每一句话告诉我。”

  “在人前阿眉从不哭的,可是背地里她常暗暗饮泣,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是在梦里。我和她一个宿舍,有时一觉醒来,发觉她在小声哭,过去看她,她是在做梦,我就把她摇醒。她从家里回来,表面上没事了,正常了,实际上她的性格有了变化。过去她是嬉笑无心的,现在敏感得不行,戒备得不行。和我还算好,可也不象过去那样无所不谈、无话不讲。有次她在前面走,我和几个人在后面说话,说的完全是跟她不相干的人和事,说到好笑处我们都笑了。等我追上她时,她的脸色已经变了,问我刚才笑谁呢?我说了我们在笑谁,她却说我们在笑她。我说没有笑你,我还说了句气话:‘我们笑你干吗?’她生气走了,以后见着就不理我了。我找她问为什么不理我?我发誓说那天我们没有说她,我还哭了。她才跟我说,是她的不对。她总怕再受人家骗,和她假好,所以谁都不敢相信了。

  “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既然你说你还爱她,那我就要问你当时干吗那么干?你多伤人。阿眉跟我说,你不要她,可能是因为嫌她幼稚,在有些方面,你感到困难的时候不能象个有经验的女人那样帮助你。说实话,这你太不公平,阿眉至少也为你做了一些牺牲,有些牺牲连我都未必做得到。你又不是没有缺点的人。阿眉和我谈到你的缺点时,一直都是体谅你,并不计较的。可能她有时爱咬个尖儿、撒个娇,惹你心烦了,这不是因为她信任你、和你好吗?你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点不珍惜。现在再说爱、再难过又有什么用?

  “可能你也听说了,她后来又找了个朋友,小沈,她家给她介绍的。但她不是心里一点波澜不起就顺顺当当地接受下来、适应过来的。一开始她都不让我们见那个人。小沈一来,她就领着他躲得远远地说话。其实小沈经常来来往往坐我们飞机,我们很多人都见过他。大概是小沈太好了——那个人真是特别好。阿眉又总觉得对人家不起。她也想对小沈好些,偏偏你又象个阴影似地老影响着她,阿眉是很纯情的。我跟她讲,这样吊着不好,要不,就跟小沈谈清。她不肯去。有次小沈来了,我去跟他谈的。我告诉他,阿眉过去有个朋友,本来感情很好,可后来那个男的没理由地把她甩了。阿眉伤了心,有些不敢轻易再相信别人。小沈的回答让人十分感动。他要我告诉阿眉,天下的好人是多数。不要因为一个人的缘故,对所有同志、朋友都疏远了,不信任了。如果说那个人——指你——用事实证明了有些人是不堪信任的,不值得去爱的;那么,他也要用事实证明还有一些人是值得信任的,是懂得珍重感情的。他又亲自找阿眉摆开了谈了谈。那以后,阿眉和她好了起来,真心实意地好了起来。

  “小沈是个相当坦荡、胸怀开阔又能细致入微地体贴他人的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和阿眉之间真正做到了赤诚以待,肝胆相照。阿眉碰到的任何为难和偶尔涌起的茫然心情,在他那里都会得到合情合理的忠告和意志坚定的感染。同时,小沈又是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有幽默感,有孩童心。不怕你不舒服,阿眉和你关系好的时候,有时回来,也要生生闷气。可和小沈好起来以后,是她笑得最多的日子。她就象净水洗过的玻璃器皿,重又晶莹透明了。

  “阿眉出事后,小沈刚好第二天要从北京回来。本来是薛苹的班,她怕由她把阿眉的死讯告诉小沈,不飞了,是我飞的那班。飞机在北京上客后,我看见高高兴兴的小沈,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给阿眉带了一纸箱鸭梨,让我给放到行李舱,还笑着让我随便吃。那天还有一些死者家属乘那班飞机南去,在飞机上哭哭啼啼,我的心情乱极了。我把他安排在前舱,悄悄问他:‘你还不知到吗?’‘出了什么事?’他反问我,我说不出话,他看我的脸色才感到不对头。他很聪明,也知道我们摔了一架飞机,就是不愿正视事实。还笑着对我说:‘不会是阿眉在那架飞机上吧?我昨天还收到她的一封信,要我回去在机场住两天,和我商量结婚的事。她有点等不及了。’我可受不了他的玩笑话,硬着心肠对他说:‘阿眉在那架飞机上。’‘这不可能。’他在飞机里大喊大叫,我把他死死地按在座椅里,他还掏出那封信和我吵着说:‘你看看信,看看信你就知道不可能了。她不会从阴间给我写信。’我提醒他注意信封邮戳上的日期,并对他说:‘你怎么想象得出我会拿这样的事和你开玩笑,我和你说的是真的。’他这才象一个终于被药物控制住了的精神病人,疲倦地安静下来。在后来的航行过程中,他没再说一句话,一直紧闭着双眼,脸白得象张纸。

  “飞机落地后,他恍恍惚惚地抓住我的手腕,要我领他去宾馆找阿眉的父母,他的手劲那么大,攥得我手腕都疼木了。他是借助手劲的*阈估纯酥菩睦锏耐纯嗪脱劾锏睦崴N姨*醒他不要在已经哭得很衰弱的老人面前再勾起他们的悲伤,可泪水怎么能控制得住呢?那一路上,他看到飞机流泪,看到乘务队宿舍楼也流泪,用手乱抹,手湿得象水洗。到了阿眉父母住的房间,他进去就跪倒了……我没敢进去,从楼里逃命似地跑了出来,一直跑到阳光灿烂的草坪上,跑到听不见那骤然暴发出哭声的地方。那是什么样的哭声哟!没有深深的爱,没有刺骨的痛,是哭不出来的。”

  张欣又哭了,用手捂住脸。

  “我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么多小沈的事呢?因为我要告诉你,阿眉曾失去的东西,又重新得到了,而且更多,更真挚。我认为她应该含笑瞑目。如果临死前,还来得及,还允许她说什么话,她也会说,她爱小沈。”

  “那你为什么要说,她是一直爱我的?”

  我这时早无“争宠”之念,只希望阿眉的感情更纯洁些,更能和沈同平的感情辉映起来。我仰着头,竭力盛住泪水。

  “这不是我说的,是小沈说的。”

  十九

  我向张欣要来沈同平的部队番号和地址,动身去他那里。在不停运动着的、锵锵作响的火车上,我想着阿眉。如果断定我预感中的她一直要对我说而没说的那句话是“我爱你”,那么,从九溪镇分手到她魂魄入梦这前后,她的全部感情活动已不仅仅是一个“爱”字所能包涵了的。即便真是“爱”,也一定有更深、更远的含义。

  窗外广袤、充满生命力的田野和起伏、连绵不断的丘陵,在我视界里持续展现着,无限地向天边延伸。我经过一座座城市、乡村、新兴的大厂矿建设工地。看到巍峨的楼群,林立的烟囱,川流的载重卡车;看到丰收在望的麦子、水稻,闪闪发亮的水库、灌渠。我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目睹到的最蔚为壮观的场面,此刻和那时的心情产生着共鸣。

  那是次大规模的舰队演习:导弹驱逐舰、护卫舰、扫雷舰、猎潜舰摆满海域;大量的炮艇在外围游弋、警戒;天上布满航空兵呼啸的飞机;水下有待机而动的潜艇。整个舰队在旗舰的统一号令下,以特大编队破浪前进。在蓝色的海洋上,一队队舰艇从天边排到天边。到处是飘扬的军旗,互相呼应的信号灯以及推进器划出的、交错纵横的白色水迹。海上协同攻击开始了。鱼雷艇队从侧翼率先冲向靶船,进入射程后,依头转向把一条条鱼雷射入海水之中,箭也似地离去。顷刻间,靶船周围响起猛烈的爆炸声,掀起冲天的水柱。接着驱逐舰列阵向前驶去,用一百三十毫米口径的大炮遥遥地、有节奏地把成吨的弹药倾卸在靶船上,将靶船张结的篷布炸得粉碎。凶悍的强击机群俯冲而下,以完美的角度射出火箭、投下重磅炸弹。最后炮艇队蜂拥而上,用三十七毫米口径炮和二十五毫米口径炮激烈地一通密集射击,最终结束了攻击。舰队进行了凯旋的海上分列式,耀武扬威地返航。猎潜舰队打出了助兴的火箭弹阵,将演习海域打成一片火海,与已用瑰丽的晚霞将天边的云、海染成血红的夕阳壮丽告别。那时,我的脸被连续发射的炮火硝烟熏得漆黑,我的心却用真正鲜红的血液推动着、搏跳着。在赫赫武力的炫耀下,我体内充满着爱,我的爱从来没象那时那么圣洁、醇厚;从那摧毁一切、排山倒海的炮火中,我吸取了伟大的力量,是那么激昂、亢奋!我和那种强烈的感情已经相违甚久……

  我在一个边陲海疆的海军小城找到沈同平。第一眼,我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他是那种铁骨钢筋的硬汉子。他的一个接待我的同志告诉我,他已经战胜了巨大的悲痛,重新投入战斗巡逻的飞行中。我和他见面时,他刚结束一次飞行,穿着皮靴和飞行服。脸是坚毅的,依稀露出痛苦的痕迹。我们大量抽着烟。军人式的、面对面、互相正视着开始直言不讳的谈话。

  “她的的确确一直在爱着你。那年,她在天津学习,我也正巧在北京开会,周末她来,一脸激动不安的神情。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哭了,半晌才说:‘我看见他了,在另一列火车上。我忘不了他。’我说:‘也许你们应该再谈一次。’她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谈也是没用的。我只是忘不了他,你懂吗?’我点点头。实际上,我点头时并没全懂。她不愿再到杭州疗养,尽管去杭州我也可以同去。我们在杭州有个疗养院。她执意要去大连,最初我想她是不愿在蹈伤心地……”

  “她是重温英雄梦。”我悲伤地说。

  “你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海上吧?那时你是个舰炮瞄准手。她都告诉了我,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种种。特别着重、几乎是神往地谈到你那时对她的巨大感染。正是这种英雄式的感染力以及由此激发出的少女的浪漫主义想象,促使她放弃了在城市中找个舒服的工作机会,去考了动荡的、随时潜伏着危险却又十分具有魅力的空中小姐职业。她在这种工作中是感到了乐趣的。为此她一直怀念你,认为你在她走上人生道路的过程中是起了重要的、积极的作用。她是个心地善良、十分容易原谅别人的姑娘。不瞒你说,最后那些日子,我们之间信件、交谈的主要话题是你。她没说你一句坏话,说的全是你美好的一面。说起这些,她是怀着多么真挚的深情!嘿,除了说明*栽诎悖鼓苁鞘裁茨兀俊*

  “她爱的是那个叱咤海疆、栉风沐雨的水兵,不是沉溺于京杭温柔富贵乡的我。”

  “是这样的,你很明白。”

  “换了我们谁也会这样做的。”

  “她曾经跟你说过,也许她对你的这种绵绵不休的感情是不健康的,不应该的。我对她说的就是你这句话:‘换了我们谁都会这样的!’很健康!很应该!扬弃他的伪俗,爱他的璞质。请相信我,我说这话时没有半点醋意和做作。她是无可非议的。为什么不能怀有这种爱呢?而且我还要跟你说明,虽然她对你怀有这种感情,但即便是你,在那时,也不能破坏掉我们的爱。我们已经是牢不可破的,最纯洁的心心相应……知道这些,你还能爱她吗?”

  “当然爱!仍然爱!”

  “好朋友!你知道吗?她准备给你写信的。她是那么激动地对我讲过想向你倾诉的话,不是一句,而是很多很多。她死了,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她是决不甘休的!尽管她不能再用语言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相信,她也一定会用某种形式向你传达信息的。你这几天要警醒!”

  阿眉来了!

  冰清玉洁,熠熠生辉。

  她拥抱了我,用空前、超人的力量拥抱了我,将我溺入温暖的海洋中。她用岩浆般沸腾的全部热情,挤榨着、置换着我体内的沉淀垢物;用她那晶莹清洌的全部激情,将我身心内外冲刷得清清白白。我在她的拥抱、治疗下心跳、虚弱、昏厥,她的动作温柔了。蓦地,我感到倾注,象九溪山泉那样汩汩地、无孔不入地倾注。从她眼里、臂膀、胸膛,从她的心里。流速愈来愈快,温度愈来愈高,我简直被灼疼了。天哪!这是贮存的全部鲜血、体液,是她积蓄的,用来燃烧青春年华的能量,她不能再发出耀眼的光亮,就无偿、慷慨、倾其全体地赠与了我。我感到一个人全部情感和力量的潜入,感到自己在复苏,在长大。我象一支火炬熊熊燃烧起来。而阿眉,却象一盏熬尽了油的小灯,渐渐暗淡下去,微弱下去。我清晰地看到她泪流满面却是微笑着,幻做一个天蓝色的影象,轻松地、一无所有地飘飘升飞。

  “说句话,阿眉!别叫我醒来茫然。”我深知自己在梦里,为了证明非梦,我向苍穹喊。

  “看你的船,它来了!”

  空中传来热烈的呼喊。

  我来到晨曦初染的街上。这小城是我熟悉的世界。整齐的海军营房。禁严的司令部大楼,一队队穿着海魂衫跑步的水兵。远处山峦上雷达扫视着天空,山那边是航空兵机场,山本身则被挖空成巨大的弹药库和油料库。街上另一端是码头,桅杆林立。各式舰艇把港湾塞得满满的,武装卫兵把守着码头入口。我在满街水兵和军官们中间走着,听他们用熟悉的粗话互相笑闹着、喧嚣着,一直来到码头边。港内淡蓝色的海雾尚未散尽,雪白的海鸥在雾里、桅间飞翔,低低掠过漂浮着油渍的水面。我看见了我服役过的那艘鱼雷舰。它如梦地向港外无声无息地驶去,舰首破开平滑如湖的海面。水兵们在各层甲板走动着,井井有条地工作着,它更新了,更漂亮了,一切安好,在尽着自己的职责。它在转向,迎着海面初生的太阳,身披霞光地驶去。追逐着它的鸥群也被灿烂的霞光鼓舞,大声鸣叫,漫天飞舞。

  “是老兵吧?”

  一个脸被长年累月风吹雨打刻划成岩石般的老军官问我。我指着远去的舰大声说:

  “那条船上,有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最年轻、最热情的日子都在那上面度过了。”

  “可不是虚耗殆尽了,对吗?你远没到风烛残年,你还会驾上新的船,破浪而去,对吗?”

  “对的。”

  …………

  这海滩由于荒芜而显得苍凉空旷,天低水阔,海风遒劲。海水象呼吸一样有节奏地把清波碧浪一道道推上岸来,似在笑容可掬地邀请:来,让我为你洗涤。得不到回应,一步步退回,消逝、湮灭;继而又笑盈盈地走上岸来,周而复始,盛情不衰。远处海水波晃鳞闪,跳跃不休,也象万千人头攒昂。搔首弄姿,各执一态;恋恋不舍,生生不息。

  站在这情意感人的大海面前,我涕泗滂沱。

  二十

  我坐飞机回北京时,旁边一位常坐飞机旅行的外贸人员,指给我看一位空中小姐,说她就是那个著名的反劫持机英雄机组的成员之一。那位姑娘送水过来时,我吃了一惊,以为阿眉再现了。细一看,不是。她也看了我两眼,我想起九溪山阴道上那个赤脚玩水、眉眼肖似阿眉的女孩。

  “这就是我们举国瞩目的英雄。”

  “……”

  “你说什么?”

  “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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