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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星奇遇记


  恩特终于来到了斯洲斯邦斯郡斯城。他计划打工留学买车租房交友攒钱倒卖地产与股票。最后,他此生的宏伟理想是做一名电影演员,获世界五大电影节金奖,变成空中飞人在2000年世界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上飘飘自天而降。如果做不成,起码也不要被关进监狱、战俘营、集中营、流放营,尤其不要被糊里糊涂处决。
  而当前最主要的是——刷盘子掏阴沟提行李擦皮鞋清洗橱窗剪草坪到教堂去请求救济并按这里的风俗星期日到家庭汽车房去买一身旧衣裤。
  一觉醒来呼声雷动,唱诗班高奏“万岁,吾王!”小学生手执塑料花束,有节奏地挥舞欢呼:“嗨唉——恩特,嗨唉——恩特。”令人骇然。最初,看这阵势,恩特还以为是此地误将自己认作敌谍,前来捉拿归案,不由吓得发抖。但见戴着白色假发的体态臃肿的市长带着六名仆从手托银盘,在《结婚进行曲》铜管乐伴奏下向他走来。
  声如洪钟,无可怀疑的市长的声带颅腔共鸣:
  “尊敬的恩特先生,世界著名的足坛名将,青春与力量的载体,浪漫与机巧的无倾斜平衡,世世代代大写的人的审美观照,希腊神话海伦与中国神话猪八戒的交合延伸对应!在您惩罚了不名誉的国际裁判阿里斯·狄狄古古斯、削掉了他的一只耳朵以后,您就神秘地失踪了。国际社会与健全理智猜测着您的行踪,世界舆论与原生激情捕捉着您的路程。一年零两个月四分之二个星期以前,南极占星术太极瑜伽特级大师达不溜·李曾经预言您会到我国我郡来,意外的狂喜传染着从陛下殿下阁下到每一位绅士与命妇。好有一比,肉包子打狗蓝天掉雪球朱古力。国际财团对本郡的投资一下子骤然增加了千分之零点零零四二。上院决定对这一消息实行军管训政,切断了海陆空电源及无线电频路。但即使如此这般爱皮西迪(A、B、C、D),我们这些主的罪人与圣母的宠儿也未曾逆料您先生大名鼎鼎的恩特君通过绝对自由的任意选择,责无旁贷地将您的巨树深根置放入我市的土地上!”
  合唱队唱道:
    光荣啊,光荣,江山啊,最多情!
    幸运啊,幸运,家伙啊,没分寸!
  恩特骇然谢道:“各位误会则个,小的不谙足球也!”
  市长慈祥笑道:“想来您老人家此三年中去了东方孔学礼义之邦,学得如此谦逊!实令西方人汗颜汗脚!”
  “我不会踢球啊!”恩特愁眉苦脸,他奇怪他说的话别人好像听不懂。
  “什么?恩特不会踢球?不会踢球的人会是恩特?您真幽默!”市长捧腹大笑。连连曝光,摄影记者频揿快门。
  “我是恩特,但是以圣母和圣子的名义发誓,不是球星恩特!”恩特辩道。
  “然而您身高一米八七,体重二百磅,四肢发达,头脑机敏,举止灵活,反应迅捷,未婚……”市长的第一仆从打开公文夹读道。
  “是的是的,所有这一切我是填到移民局入境卡片上了的,但我不会踢球!”
  “但是您会踢!”第二仆从打开了公文夹,“令尊大人巴特,海军少尉,海军足球俱乐部成员并曾赞助崇高的体育事业以金元二十满个,这证明,您的细胞里压根儿有足球基因!您的母亲恩妮亚·娜丽娇娃,曾参加网球运动、拳击运动……”
  “我妈妈没有打过拳……”
  “哈哈,这说明您已经承认了其他一切,我现在可以给您放映录像,我们用最新技术捕捉复原制版,您可以亲眼看到令堂大人如何与令尊大人进行拳击训练争斗。令堂虽然娇小,但是在一次搏击中净得四十四分,而令尊只得了十二分,您的高贵的母亲取胜了!光荣归于恩妮亚·娜丽娇娃夫人!”第三位市长仆从说。
  “也许你说的对,可我仍然不会踢球!”恩特喝道。
  “下面是您在足球运动上的辉煌记录,”第四位仆从打开了公文夹。“五岁参加少年精英队,获金鱼奖;七岁参加双边圆桌赛,独进球11个,获金炮奖;11岁参加大老板队,上半场断球40次,下半场断球56次,获大金跳蚤奖;15岁参加小瘪三队,获金臭虫奖;16岁参加莽汉队,获金盆儿奖;17岁参加花大姐队,获金毛儿奖……”
  “错了错了,这一段全错了,你们一定是把我和另一个名叫恩特的球星的档案混淆起来了……”
  “不会错的,”第五位仆从抢答,“我们用的‘P·B·303’电脑是经过国际专家委员会三次鉴定的,是巴黎统筹委员会限制向共产国家出口而另一方情报系统不惜代价搞到了复制品的。由霹雳·斯卜斯绥尼博士签署,经华沙条约和大西洋公约各参加国认可,写入大百科全书4838页的,您就甭客气了!”
  身上围着红色绶带的礼宾官,用木槌敲着麦克风话筒,发出加农炮射击的轰鸣声,压住了恩特的反驳哀鸣。礼宾官呼道:
  “向世界著名球星恩特致敬!”
  公众齐声欢呼:“致敬致敬致敬!”
  呼道:“欢迎恩特球星参加我市球队!”
  公众欢呼:“欢迎欢迎欢迎!”
  呼道:“恩特球星与我们心连心!”
  欢呼:“连着连着连着!”
  不知道谁补了一嗓子:“分不开!”
  公众欢呼:“分不开分不开分不开!”
  乐队奏中国陕北民歌《翻身道情》与美国器乐曲《养鸡场上》。高亢入云的旋律使恩特如醉如痴,市长与他拥抱三次。被富有异国情调和现代荒诞色彩的音乐所激动,恩特不由得也欢呼起来:“感谢市长市民!市长市民万岁!我们连着不分!”
  不知不觉之中,恩特被脱掉了旧衣,换上了市足球队的制服,打上了带有市足球队独有标志——一只金色蜘蛛的黑领带,戴上了一顶高礼帽。然后,他被拥上敞篷豪华奔驰——800号汽车,由市长夫人与小姐夹他在当中,市长在后面搀扶,驶过市区主要街道,与载歌载舞的各界各肤色人民见面。他频频挥手,面含微笑,几次经过十字街口时被迫停车,接受女青年献花献吻,直吻得遍脸红香,遍体酥麻不止。
  仪式举行完毕后恩特被迎入国际五星旅馆。其他集训足球员住三星旅舍,独有恩特住五星。然后由四个不同肤色——白黄黑棕女郎侍候他进行苏格兰浴、桑拿浴、柳条鞭打浴与旋转水浪按摩浴。浴后浑身涂蜥蜴油,红外线紫外线烤干后再涂再烤凡三次。然后注射足球运动健身止痛防护活性物质,不含酒精咖啡因激素,然后足球教练求见。此教练表情严厉,头发花白,面孔狰狞,身高力大,令恩特一见便觉魂飞天外。教练说,当晚就要参赛,对手是他们的宿怨、世仇、旧友、近邻邦当市球队,恩特踢守门员,采用拜占廷四、二、三阴阳鱼小圈子战术。胜了,每个球员净奖金币5000元,恩特再加5000。
  “败了呢?”恩特怯生生地问。
  “败了,化学掉!”教练阴沉地说。“还有问题吗?”
  恩特摇摇头,不知道“化学掉”是什么意思。投入硫酸池?电解?泼上汽油急剧氧化?变成微量元素?
  已经别无选择。身上涂油以后确实像是已经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足球有什么了不起?用脚踢跟着跑躺在地上不起来又一个蹦老高就是了。想到这里他雄赳赳气昂昂,大步在室内踱来踱去,如稳操胜券的将军。
  然而败了呢?忽然一阵冷气袭来,他明白了“化学掉”三字的含义。一定是要把他变成松香色的化学粘合剂。成为粘合剂后仍然有思想,有感觉,有痛苦,有欲望,然而没有了形体,没有了个性与个体存在,太可怕了。他吓得瑟瑟发抖。要跑掉!晚了来不及!从正门是出不去了,治安部门为他设立了三道护卫岗哨。他走上阳台,顺着排雨水的锡铁管下滑。
  扑通,他栽到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亲爱的达玲!你看见了我啦?我崇拜你我思念你我爱你我,喜欢你我要把一切都献给你!其实从你获得金鱼奖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我随你漫游了天涯海角!我吻你走过的土地!我收藏你的脚印,我要修建一个博物馆展览你的声音!我雇了一位广告商为我的思恋写诗!我请了一位工程师把我的爱火转化成海底能源!我有好几次乘着蝙蝠去寻找你!我终于找到了你!我是歌唱巨星酒糖蜜!我真想即刻向你提供白昼夜间服务!顾客至上,宾至如归,信誉至上,保君满意!然而,你重任在肩!你任重道远!你忍辱负重!你志在千里!你万里的姻缘一线牵,萝卜快了不洗澡!快回去快回去!我们俩私订终身吃豆腐脑儿!你方要养精蓄锐破千军!我这里如火如荼花开灿烂!快回去快回去!莫忘了军机大事咿儿呀忽哟!欧开冇①欧开?”
  渐渐弄清,邦当市与此市市土相连,面积人口相当,地形口音风俗产业相同。陛下视察时,曾连说数次“好一对孪生姊妹!”这样,两市结下了深仇大恨,你鳔着我,我贼着你,事事要争个你高他低。陛下七年,此市获得皇家旅游开发大奖,邦市五老愤而自缢。陛下九年,邦市获皇家助农为乐大奖,此市五老愤而自裁。种花种菜,打针卖药,化工污染,治安破案,嫖妓捉赌,贩毒走私,长寿高龄,选美择丑,标枪火箭,垃圾坟头,楼高坑深,床上功夫……两市无不相争相竞,化为前进动力机制,通过竞争要效益,终于不相上下,皆为陛下光辉。惟独足球一项,此市败于邦当市盖五届,真是人人切齿,个个含羞,自我化学掉的球员已逾一百,仍无赢球希望。正当此时,他们根据国防鉴定永无谬误真理化身人事档案“P·B·303”电脑的提供发现了微服而来的恩特,怎能不举市腾欢,如逢甘霖如巴黎圣母院的神甫得到了貌美的吉普赛女郎呢?市财政局长批了当年预算的百分之四十一作为接待专款,教堂主持组织了专场祈祷为恩特祈福,女权组织选派了一百二十个美女昼夜照料,民航食品公司准备向他提供一年的丹麦奶油与法国干酪,敞开供应不限量,汽车公司老板已经宣布将刚投产的新型轿车赠送给他——如果比赛①“冇”是广东话,读mǎo。作者注。
  获胜的话。
  拥有一万七千座位的市体育场座无虚席。全体起立,唱《吾王万年,吾王后万年》,唱市歌,升王旗,升市旗,坐下。少年体操表演,青年体操表演。藤圈、皮球、响器及硬气功大劈活人表演。一面表演一面广播:市长忠告市民,未经医师指导,勿练气功。比赛开始。
  开赛不过四分钟就发生了险情。对方左边锋,一个上门牙露在下唇外边,两耳长长,绰号“黑驴”的恶煞带球冲来,所向披靡,势不可挡。本方后卫连连被“黑驴”撞得东倒西歪。球超过了12码罚球处,逼近大门。恩特吓得浑身发抖,瘫到在地。恰逢此时“黑驴”起脚劲射,球踢到了恩特鼻梁上。恩特鼻梁呈外弓形,比一般人结实,球踢上去弹回原处,竟将抬脚射门后站立未稳的“黑驴”撞了一个跟头。全场掌声雷动,吼声如潮,口哨声如西北大风。本队队员涌来,含着泪花与恩特拥抱,把鼻子酸麻、鼻血如注的恩特抬起,四脚八叉地抛到天上。场外医生与护士小姐跑来,为恩特的鼻孔包扎、清洗血污。“黑驴”气得哇哇叫,然后一根一根拔自己的头发,一共拔了49根头发。女青年啦啦队脱下自己的外衣、长裙、丝袜像挥舞旗帜一样地挥舞着五颜六色的衣饰,有节奏地高呼:
  “恩特,我们爱你!”
  恩特惊魂初定,挥手示意答礼,并喊了一声:
  “我可爱不了如许多!没那么大能耐!”
  于是全场为之喷饭,认为恩特是幽默大师。
  然后再战,邦当队锐气受挫,球一直在前场,恩特有暇伸胳膊缩脖悠腿叉腰,并一一打量喊过爱自己的姑娘;挤眼弄眉,好不快活。
  下半场邦当队重整雄威,“黑驴”再次连连过人,闯到门前,抬脚。恩特由于首次的酸鼻教训,一见“黑驴”靠近,魂飞天外,连忙转身抱头撅腚。不想这一球正踢在他的屁股上。可能是由于他尻门子的力气用得太大,可能是由于他的尾椎骨太硬,可能是由于球的抛物线入射角度的巧合,可能是由于一种恩特本人未曾意识到的特异功能的发功,也可能是什么都不因为,就是说一种三维四维空间范围内无法感知也无法理解的一种力、一种能量的作用,一种只有用神秘主义第六感官经络学说新式思维学科才能解释的罕有效应,世界足球史上的奇迹出现了:这个球从恩特的尻部反弹回来,越过整个足球场,改变了牛顿力学定律所派生的种种公式,不偏不倚,落入对手的门区。(你不信活该!)
  这一球落地后,全场球员、裁判、记分员、记时员、警察、清洁工、啦啦队员,直至每一个观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全场静默,连地球都停止了运转15秒种。
  15秒后,首先是市长大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全场兴奋惊奇得也随之哇哇大哭。哭完哈哈大笑,笑完呜呜大哭。连收看电视实况的观众也是哭笑更迭不停,全市全国全世界,凡是收看了这一实况的人都像是犯了歇斯底里症。“黑驴”更是气得牙关紧闭、满地打滚,然后一面呻吟一面拔自己的胡子,一共拔下36根胡子。
  20分钟后,才算勉强恢复了正常,再赛,邦当市队溃不成军,输得丢盔卸甲。
  从此,恩特开始了他的大球星生涯,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看不尽的颜色风光,想不到的佳境奇景,受不完的横财艳福。他的照片张贴在大街小巷。税务部门规定,每看一眼他的标准像,收高心理调节税男5分女55分。一种壮阳药广告使用了他的肖像,并通过广告公司预付给他五万金元,并言明今后全世界每售出一粒壮阳振雄丸就有他的四分之一元报酬。不但得到了汽车的赠与,而且,由于他的“非凡的姿势与风度”,加赠了一条旅游摩托艇。民航公司赠送的过期奶油干酪怎么吃也吃不完,他把它们转让给特种手工艺公司,一小块奶油或干酪上可以刻上佛经、圣经、可兰经与读者文摘合订本的全文,比中国鼻烟壶内画还适销对路,创汇增收。对于他两次守门的殊勋,全市全国全球已经召开了73次学术讨论会,成立了一千多个“恩特足球学会”、“恩特效应研究会”、“恩特定律创造会”、“恩特球艺普及协会”、“向恩特致敬退役老球员联谊会”……之类的组织。各种报刊上发表了体育记者、体育教授、体育评论员和业余体育学者的三千多篇论文、特写、专访、报告文学、纪实小说。各语种相互翻译、辗转翻译、互编文摘文萃、盗版出小册子不计其数。世界流行舞蹈立即吸收了“恩特连环势”,即先腾空跃起、斜倒卧地、向前耸鼻孔、转身、跃起、转身向后、撅腚三次。这一姿势风靡全球,北美洲与拉丁美洲的选美大赛上,候选小姐每人都要跳这个舞,成为保留规定节目。恩特被吸收为国际舞蹈研究院荣誉院士,并得到礼金不计其数。随之后起的还有“恩特服装研究”、“恩特幽默探源”、“恩特风格散论”、“作为艺术的恩特球技观照”、“恩特鼻头与臀尻的综合比较分析”等新型学科兴起,并形成了四大学派:天才派、临场发挥派、战略派与技巧派。即认为恩特在该场比赛所建殊勋主要是由于A、天才。B、临场发挥。C、战略思想优胜。D、技巧细腻而致。至于恩特收到的致敬信、慰问信、要求签名照片信和求爱信更是如雪片之降高巅。他雇了一位秘书为他整理信件,把包含愿与他做爱的暗示妙龄女郎信件信号贮入电脑,由他一一检索品味并一一亲笔回信,其他信件任凭秘书装入麻包卖废旧物品收购站并因此使该废旧物品收购员获当年陛下的“敬业奖”。
  不仅恩特本人,连同市长及其仆从,也都因思才觅才、爱才用才而受到陛下内阁的奖赏。市长得王后勋章,并恢复其因撒酒疯随地小便而停止使用的伯爵头衔。五个仆从每人奖励千金、晋升一级。
  恩特可以说是腾云驾雾、飘飘忽忽。由于不敢相信这不是梦,他屡屡咬自己的两臂,除肘部够不着外大臂小臂俱是齿痕。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一时成为时髦,特别是青年人,你咬你,我咬我,你咬我,我咬你,皆以臂上齿痕自豪。一家日暮途穷、奄奄一息的色情刊物由于刊登了这些齿痕男女而销量疾增,扭亏为盈,大获经济效益,接连三期以不同角度的恩特像为封面。
  恩特做梦也想不到此生竟成了球星,而一名球星竟能达到这般光景!比他梦想的当影星自天而降还要神气百倍!他卖三明治,不成功。他开出租汽车,不成功。他给别人洗车加油,不成功。他当清洁工,不成功。他给老板提包扛行李,也不成功。一想起他的一连串失业、求职、借贷、半饥半饱、衣不蔽体,特别令人发指的是那些在公众场合遭到白眼、被上等人推来搡去的日子,他恨得咬牙切齿,他苦得热泪割面,他叹得死去活来,他喜得疯癫狂佯。真想不到此生会有这么一天;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不愁车,不愁友不愁欢,不愁用不愁玩,不愁无人奉枕席,幸福得甜得发腻。他愈来愈学会在公众场合显得冷然漠然,回答记者采访时反复说:“太无聊了。”他越冷漠越疲倦越厌烦,就越像大人物,就越身价百倍。
  遇到一个人稍稍静下来的时候——做爱之后入睡之前、睁目以后起床之前、正餐之后咖啡之前、沐浴之后穿衣之前,等等——他的思维会陷入不可控制的布朗运动。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难道他真会踢足球?难道他真的是球星恩特?难道这一切不可思议的厚爱,这伟大的机会真的是人们提供给他这个流浪汉的?难道他生来就有踢足球的才、踢足球的命?难道他在母亲的子宫中孕育着的时候已经具备了踢足球的遗传基因,而居然二十余年没有一展身手的机会?难道他真的经受过严格的体育训练、体质训练、基本功训练、战术训练、对抗训练?难道他真的是足球神童,获得过金跳蚤金臭虫金鱼金骆驼金恐龙奖?难道他真的会守门会带球会传球会射门?
  这些问题像毒蛇、像火焰一样烤灼着他、折磨着他。他浑身像发高烧一样火烫。试了几次体温,都因水银柱涨破了玻璃管而未得确切参数。
  一个坚定的、清醒的声音回答说:“不!不!绝对不!他不是足球运动员!他不是球星恩特!他根本不需要、不配、不值得这样受宠!他没有这方面的训练也没有这方面的秉赋!他对足球其实是一窍不通!所有最近发生的事,不合逻辑,不具备可能性!
  那么?他是谁?他遇到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成为这样?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是骗子吗?他欺骗了陛下、市长、仆从、公众直到每个主动送上来的有着迷人的身体的女孩儿吗?市长是骗子吗?市长既骗了陛下也骗了市民也骗了他恩特——一个无辜的卑微的小人物吗?仆从们是骗子?电脑设计师与操纵技师是骗子?电脑鉴定者斯卜斯绥尼博士是骗子?体育记者与体育学者是骗子?邦当队及“黑驴”是骗子?大大小小的学会协会会长是骗子?威胁着要“化学掉”劣败者的教练是骗子?合唱团是骗子?仪仗队是骗子?体操队是骗子?足球生产厂商是骗子?赠送给他新型汽车的厂商是骗子?民航公司经理是骗子?力学定律的发现者是骗子?慕名来信的写信者是骗子?投入他的怀抱又恨不得把他糖球般地溶掉吞掉的女子们是骗子?那个声称要搜集他的脚印的叫作酒糖蜜的热女子是骗子?
  于是他又感到冰水浴过一般地冷彻骨髓。他的牙齿打战。他相信总有一天事实真相将会揭穿,他将戴上手铐,押上法庭,接受审判,供认不讳。虽然这一切并非由他选择、由他做主、由他造成的。虽然开始时他用了一切办法拒绝这突然降到他头上的玩笑式的恩宠——一场大误会。他想不到误会竟是这样不由分说,这样绝对,这样势如泰山压顶。那么,这一切该由谁来负责呢?只能由他自己。而一切又不由他自己。这个国家是以诚立国达数千年的,这个国家对骗子是严惩不贷的。总有一天,他逃不脱押赴刑场、处以极刑的结局。
  唯一的出路是:逃走。趁着还没有太晚,还没有陷得太深,还没有造成更严重的结果——例如,皇家足球俱乐部还没有为他铸造铜像,陛下还没有接见他,那些以身相许的美人也还没有谁声称为他储备了后人胞芽。他随时可以走,教练不敢管他。自天而降的新型王室汽车可以开到每小时三百三十英里,国防军的摩托兵也追不上。微雕成经卷和读物的奶油干酪虽然变质也仍然可以充饥。他可以深夜出发,只消说是去脱衣舞夜总会就不会引起任何怀疑。从那个名为“黑鸭”的俱乐部只消开车三分钟就可以到达和平的边界:通向对一切人都开放对一切人都自由自在的共和国。他可以在自由共和国开一个记者招待会,他可以把他的奇特的经历卖给当地的通俗纪实小说家,他的经历的戏剧性可读性足以使文学评论家欢呼传统小说观念的胜利。他应该把不是由于自己的责任而妄得的汽车金币通过共和国外交部交还陛下与他的臣民。然后,他要唱一首情歌:《致爱过我的姑娘们》,他要作新的歌调,而与胡里欧·衣得里斯亚斯唱红了的那首同名歌曲不同。他要表白,他没有勾引过任何人。再说,他虽然不是球星,却绝不比球星缺少阳刚之气阳刚之器,他对得起她们而且将永远记着她们……
  然后呢?然后他将在共和国进行自由和公正的竞争。他可以打工剪草坪掏阴沟刷盘子,他可以在跳蚤市场倒卖旧衣,而如果他希望得到一大笔钱,他可以去侍候老而富的同性恋者,可以去医院护理艾滋病人。只消注意戴口罩和手套,只要不与这些病人做爱,他传染上这种病的机会就不比乘坐波音客机坠毁的机会更多……再以后,如果上苍保佑,一切顺利,他要开一座小杂货店,卖口香糖、抽水马桶清洗液、女用震荡器和色情画报《花花公子》。然后,他要娶一个黑白混血的老小姐作太太……
  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地下了决心、做了计划,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搁浅、没有跑走。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不逃走。他临到走的时候抬不起脚来踩不着汽车发动机,他越是想走就越走不了,这实在是心理学之谜。
  而在他生活的大部分时间,特别是在动情之后做爱之前,饮料以后正餐之前,选货以后付款之前,赢球以后输球以前,他并不为这些问题而发疟疾,而冷冷热热地折磨自己。哪怕仅仅是个误会也罢,当了球星、当了大人物以后,就是比当小人物好得多。他感到的是从未有过的充实、忙碌、快活、有趣。他还从未过过乃至想过这样美好的生活,不知道生活中有这样多诱人的美好。他还不知道人类的精英陛下的宠民上帝的忠仆上流社会的精华与靠近这精华边缘的人的生活是这般高贵舒适,而且文质彬彬。而且,最重要的是每分钟都觉得自己确实重要,有那么多重要的事等待他去做。这突然的奇遇使他发现了一条真理,原来他也可以成为一个重要的人。原来他也很适宜很胜任做一个要人,并且是一个高等人。原来在他这个出身寒微经历委琐的贱种身上也有一粒华美的贵族种子,给他温度给他水分给他化学肥料与有机厩肥,这种子便会发芽生长开花!
  转眼过了半年。他睡在一间有柔软的窗帘的、隔音性很好的房间里。他常感到修这么好的房间给一个人睡觉打鼾实在是一种浪费。每晚睡眠不太好也不太坏。常觉得迷迷糊糊,一种迷迷糊糊的快乐、满足、舒适,又是一种迷迷糊糊的恐惧、恶心、失望。睡着与失眠的界限也在模糊,入夜躺上几小时以后说不准是怎么迎来的天亮的。似乎常常回忆起自己的暗淡却又平安的童年和少年,忆起外祖母从犹太人手里给自己买栗子吃,回忆起自己在乡村的土路奔跑、跌跤、爬起来,哭,不哭。回忆起自己在路上捡拾绅士丢下的香烟屁股。一次,捡烟蒂的时候被踢了一脚,他哇地哭出了声,醒来后摸摸,觉得自己的尻部就是比别人坚硬强壮。他常常被绅士踢尻门子,原来他的超级强力的尻门子就是这样培育出来的。有一次他并没有睡着,一个又一个地颇有滋味地回想起近日的艳遇,比较她们的喘吁声的异同。忽然他想起参加少年金鱼杯足球赛的情景。他才五岁,把球踢得滴溜滴溜转。怎么这一段经历过去竟忘了呢?这么说,他本来就恰恰是球星恩特本人嘛!他怎么会不相信不承认不放心呢?莫非是他一度失去了记忆力,最近才刚刚恢复了记忆力么?他一个球星怎么一度落到那种挨绅士的皮靴头的田地呢?他“啊——啊”大叫起来,然后说不清是从梦到醒还是从醒到梦。
  然后起床,大便。卫生间的化妆镜明光耀眼。各种化妆品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灯一开,抽风扇便旋转,这间房子的空气比松林疗养院还要清爽。洗脸池和马桶、澡盆都是琥珀色的。像玉。他从来想不到大便竟可以大得这样惬意,这样高雅、豪爽。欣赏着这些卫生设施,他的心情和一个将军检阅自己得胜班师的骑兵时一样。
  接着,淋浴。成为球星以前他住的房间里没有洗浴设备,只能一星期两次到公共浴池去洗澡,真是肮脏得丢人。现在呢,有澡盆,有淋浴喷头——能挂起也能摘下。有电动按摩喷泉板。有浴液浴皂。有香波护发素。有大小不同质料不同的各色浴巾。现在的洗澡不仅是需要也是享受,是排场,是心理满足,是社会地位的高升所带来的欣慰与骄傲。当然,他同情左翼政党,同情下层,钦佩民主的渐进的舒适社会主义。在他往洗得又干净又光滑又柔软又疏松的头发里洒香水的时候,他一面闭目闻着高雅的男型香水味,一面想:社会是多么不公正,还有多少人不能随心所欲地洗澡——想晚上洗就晚上洗,想早上洗就早上洗啊!他洗澡的时候能那么心安理得吗?
  然后到地下室吃早餐。侍应生说:“早安,先生。”领他到一个座位,又对他说,“谢谢,您的到来是吾人的光荣!”然后他起立,走向椭圆大桌,自取面包、黄油、蜂蜜、酸奶、火腿、腊肠,干酪、果汁、无花果干。侍应生端来咖啡。他说他还要一客鸡蛋饼和一客麦片粥。“当然是燕麦片”。他说。原来当了著名球星以后,各色早餐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涌到他的身边,像一条载满食物的河流一样,食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人应该这样生活,我应该这样生活,我适合这样生活,我压根儿就该这样生活!恩特的眼睛湿润了。我过去过的那是什么日子!人啊,人!啊,人!
  按照他定的规矩,服务员照例在这时把昨晚他不在时来的电话记录笺送过来。看着一迭记录笺,他笑了。他一面剔牙,一面看记录笺。鸡尾酒会请柬。俱乐部开幕请柬。蜜斯糖酒心的约会。西服店老板请吃韩国饭。蜜斯酒蜜甜想念恩特。郡立大学足球队成立大会。陛下三等枢密官邀喝咖啡加白兰地。蜜斯热糖酒吻恩特一百次。赛狗会聘请恩特先生任良种狗顾问。蜜斯酒夹火紧紧拥抱恩特。“黑鸭”夜总会老板的新建议……
  可惜呀,真可惜!过去不要说享有这些了,连知道这些也不知道啊!恩特叹起气来了。
  开始了一天的训练生活。恩特喜欢这种足球员的身体训练方式。他毕竟——如市长仆从所说的——身高一米八七,体重二百磅,四肢发达,头脑机敏,举止灵活,反应迅捷。(至于未婚,没什么意义。)他具备第一流的各科系器官。他具备先天的弹跳力、爆发力、冲撞力、反应力、纠缠力、牵引力、耐久力、判断力、伸展力、收缩力、回旋力、灵活力、僵硬力、遥控力与迫近力。他在训练中所有不合规范的、露怯出洋相的表演,都被专家取去录像,进行科学阐释,指出这是恩特对于足球学训练学肌肉学的新突破新贡献。这一类文章看多了恩特本人也深受教益,渐渐认识到自己确实对足球学做出着开拓性世纪性的贡献——自己想否认也已经否认不了。事实俱在,情理俱在,数据与图表俱在,比较资料与电脑分析结论俱在,他恩特有多大本领多少学问,他敢与科学为敌与知识界舆论界精英为敌不承认自己的成就吗?
  而遇到他的动作准确出色、无师自通或一点即透的时候,例如他分手平举24磅哑铃每分钟82次,弹跳摸高3.2米,三级跳远25米,单杠引体向上一分钟77次,他听到的则是反复无穷渐强更强的赞叹:“真是天生的踢足球的材料啊!”一位现代诗人为他写颂诗道:
    我们举头问天,低头问地,
    天与地的主宰,为什么,为什么啊,
    把七大洲四大洋二十个世纪的——
    足球天赋,赐给恩特君一人呀?
  这首诗被配上了摇滚曲。于是许多长发男人与光头女子,在强大的电声乐队伴奏下,一面唱这首歌一面嚎啕大哭。引发全球旷男怨女、含冤忠良,诸如屈原、贾谊、奥赛罗及夫人、李尔王并小女、岳飞、程咬金、安娜·卡列尼娜及受二十二条军规限制不得回家的美军飞行员们,这些怀才不遇、怀忠不遇、怀春不遇的各族人等边唱边哭,边哭边唱。在电视大奖赛中,此歌获金奖。
  连恩特也喜欢这个歌,他自己唱得也是涕泪交流,醍醐灌顶。他被邀到夜总会去唱,每唱一次酬金万元。最后还是枢密官向他提出个人招呼,指出他去唱不甚得体,再说,这个歌调子太暗淡,不算吉祥,不宜提倡。这,他才急流勇退了的。否则,他也许很快又成了走向世界的大歌星了。
  痛快定思痛快,恩特喟然长叹,我自是一个踢足球的天才无疑。我自是天生球星无疑。为何这么长时间我竟未能发现自我、进行自我价值的实现呢?无怪于学人有言,每一千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有可能了解自己的特长,每一千个了解自己的人中只有一个人能实现自我,如此说来1B×1B=十万分之一!长期以来,他恩特属于十万分之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一夜之间,他属于了十万分之一!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不平凡的故事!荒唐啊荒唐,痛苦啊痛苦,而今,荒唐痛苦皆成隔世矣!
  又半年过去了。整整一年,一个真正的足球员,一个恩特的新我被塑造完成了。
  他爱足球,他钻进了足球运动。白天黑夜,甚至怀抱一位千娇百媚的金发美发的时候,他的感觉都离不开足球。他总是感到有一个或者超过一个的足球在他头上颈上胸上背上肚皮上腰上尻上大腿上膝上小腿肚上迎面骨上脚的内外侧前后颈上滚动跳跃摩擦捻压抓痛蹭痒,时断时续,难解难分。他随时要扭颈甩头摇肩拱胸伏腰起跳,他随时要左脚抹右脚拐,左脚晃右脚大踢,还要顶头拧脖拱臀挺胸摇胯,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为足球而活跃为足球而动作的。吃面包如罚点球。喝咖啡如后场发球。用刀叉切炸鱼如拦截运动中的足球。走路如夺球。蹲马桶如守门。紧紧拥抱更是不知有他但知有球:
  一、二、三!
  越钻,越知道自己不行了,学而后知不足。他掌握的足球技巧,不过球海中的千分之一、二、三罢了。毕其一生,他也学不完啊!
  一年中赛事频仍。恩特偶有建树,颇多失误。特别是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和真正下决心献身足球事业后,场上表现日益疲软。幸亏他的威名在、信仰在、威慑力在。凡有他参加,队友振奋,往往化凶为吉、反败为胜。而对手惊慌,往往虎头蛇尾、功败垂成。这样,尽管恩特场上表现日益逊色,舆论报道仍勉为其难地夸奖夸奖再夸奖,但调子总是渐弱下来。
  恩特热在降温,这很不幸,却是事实。
  恩特这个名字在报刊上、广播中、电视屏幕里的出现频率一落千丈。甚至于,每天在同样的马桶上大便同样的喷头下淋浴,并且喝了同样的麦片粥吃了同样的绿毛干酪以后,他却得不到同样多的电话记录笺了。
  喝了三杯咖啡,拖延了一小时以后,仍不见服务员送电话信息来。他只好厚颜叫了一声:“侍者!”
  “怎么还不送电话信息来?”
  “先生请原谅,昨天晚上没有您的电话。”
  “你说什么?”恩特勃然大怒。
  “我是说自昨晚二十时至今晨七时,没有人打电话给您。”
  “这怎么可能?岂有此理!”
  “没有的,先生。我是老侍应生,工作一贯认真可靠!”“废话!”恩特抄起咖啡壶就砸了过去。毕竟是老侍应生,早有准备,一手接过咖啡壶,面不改笑。
  恰在这时,一位穿紫红色超短裙的女侍走过来,说:“恩特先生,一位高贵的小姐给您打来了电话。”
  “这里么?”
  “是的。高贵的小姐说,房间里找不着您。”
  “哼!”恩特狠狠瞪了男侍者一眼,似乎在反诘:“看见了没有?你还敢说没有我的电话吗?”战胜般地随超短裙去接电话。
  “呵呵亲爱的,吻你,你真聪明,把电话打到火腿肠的旁边来。”
  “哼,你早把我忘了,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你的生日,蜜糖酒小姐,我已经为你预备了生日礼物,我要来一个出其不意!”
  “我讨厌你,我不是蜜糖酒,讨厌!”
  “呵呵,真该死,你是酒糖蜜,都差不多的。不,上帝在上,你是最出色的。我昨晚睡觉梦见了你。我在你身上赛了一场硬碰硬的足球!可是可是,蜜斯酒,你的生日是在冬天,在感恩节以后啊!”
  “哦,恩特,你连这都忘了,”电话中传来小姐的娇嗔声,令恩特融化如胶液。他必须赶紧抓住,说不定这样的机会今后越来越少了。
  “蜜糖酒,我什么都没忘,请听着,我爱你,真的。”
  听到了电话那边娇柔的喘气声:“你没忘记,一年前那个夜晚,在四号别墅?”
  该死,恩特暗暗责骂自己。连忙说:“难忘的一夜,难忘的一夜,那样的夜晚并不是每个人每天晚上都能得到的,有的人一生硬是没有过那样的夜!哦,达玲!至今我生活在那一夜温存的迁延中。就像一个病人,得了一次肝炎,一生生活在高转氨酶中一样。说实话,除了足球,世上我最爱的就是你!不,你就是足球,足球就是你!不,我不踢足球,也要踢你!不,我们今晚一定要见面,我有最宝贵最重要最美丽的话对你说,就在黑鸭夜总会好吗?”
  “还说‘黑鸭’呢!上个月你邀我去‘黑鸭’,结果,你自己不知道跟一个什么样的骚货去了‘黑鹅’!害得我……”
  “亲爱的,忘记那些!我的酒!我的蜜!我的糖稀!”
  蜜斯酒糖蜜是一位已经红过了劲儿的歌量,正像抓稻草一样地欲抓这位球星而不放。谁料想,球星也清醒多了,更想抓住歌星。当晚,在黑鸭夜总会,恩特正式向酒糖蜜求婚,酒糖蜜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崇高愿望,戴上了恩特给她的土耳其造二十四点八三开订婚金指环。二人大张旗鼓,在市长亲自主持下举行了婚礼。
  新婚之夜,情、法、道德三位一体,互煽互补,二人正处于无限沉醉幸福之中,不可言状之境,电话铃响了。“接线生混蛋,打电话的人更混蛋,”恩特抄起电话就骂,“哪有这个时候往洞房里叫电话的?还有没有民主人权隐私权做爱权自由权人性人情?宪法还算不算数?”
  电话里响起的是市长威严的声音:“恩特,你必须马上到市政厅来……是的,马上来,十分钟之内,我必须见你!车?
  车没有汽油了你跑步也要来!”
  市长说:“恩特,情况严重:我国王陛下的忠勇的谍报人员,我的密友格扎尔从拉丁美洲的一个游击队拍来密电。密电代号007。不错,007已答应为陛下效死。一个自称是真正的球星恩特的人出现在该国首都,此人将在今天下午两点,上帝保佑,折合我们这里的时间夜十时半,召开记者招待会,出示证据,证明你是一个冒名者,你是骗子,我们举市举国演出了一场弄虚作假的丑剧!你说,怎么办?”
  “放屁!我是真球星!他是假的!他是假的!他是冒名!他是骗子!我要和他决斗!看我不踢他个肝肠寸断!”被爱情之火烧得高温的恩特,受到密电冷水一激,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好样的,你真是恩特!就是真恩特来了也不可能比你更恩特!注意,这才是政治!若让别人不动摇,首先是自己不要动摇!你经住了考验!”
  “我动摇什么?难道我是假的?你是假的?电脑是假的?
  那么多学会协会论文报道纪实小说是假的?”
  “够了,恩,你现在的任务是做爱而不是作态。回去拥抱你新婚的妻子吧,要抱得紧一点,决不放弃,决不松手出让,请原谅我的打搅,这叫休息十五分钟,面授机宜,交换场地,再踢他个不亦乐乎!哈哈哈,顺便提一下,地球经度所标志的时差对我们有利,你也在今天下午两点——比那个流氓早八个半小时——召开记者招待会……”
  “我怕来不及……”
  “什么来不及?现在离下午两点还有九个多小时呢,这对你们的新婚燕尔难道不够用吗?”
  “我是说材料、证据、证人、律师!”
  “一切由电脑准备!而且新闻稿马上就会准备好。你两点开招待会,两点半的下午报与四点的晚报上就会向全会、全市、全国、全世界发表你的律师的声明!”
  果然,各大众传播媒介及时播出:“世界足坛巨星恩特提醒各界注意,有一无耻之徒出现在拉丁美洲某国,企图以次充好以假乱真以讹传讹搞搭配商品,冒领恩特这一光辉闪烁之名字,并含沙射影,攻击本人,混淆视听,浑水摸鱼,为此,恩特先生向记者出示了他出生以来的产院证、入学证、接种疫苗证、踢球证、赢球证、誉满全球证等证件一千三百三十一件,与各地足球同好的通信四百三十六件,获得的各种锦旗奖杯奖状一百二十一件……法律顾问卡斯尼博士声称,他已全权代理受害人恩特,正在向王室法庭及海牙国际法庭起诉……”
  第二天,一些三流报纸刊登一则消息说:不出所料,一个自称球星恩特的人,在拉美举行所谓记者招待会。当记者问该人为什么一年多来对在陛下政府关心下活动的球星恩特默不作声时,他回答说他素无看报听广播习惯,不知此事。记者称难以相信。他又称因精神疾患一直在接受护理治疗,日前才出院。记者大笑,问他此次记者招待会是否一次新的精神疾病发作,他竟面红耳赤,说出一些粗话。又有一记者称,该人曾吸食可卡因,他未能否认。此次所谓记者招待会在一片哄笑声中结束。又及,此次记者招待会招待的饮料品质极为低劣,都是第三世界出品,不但含糖精色精香精,且含超量之大肠杆菌云云。
  第三天,本市法庭开庭,缺席审判这一冒名诈骗案。
  第五天,法官判决,该人有罪。
  第七天,陛下内阁宣布,永远禁止该人入境。
  一个月后,传来消息,该人已经毙命。
  最后一个消息使恩特狐疑万端,惊惧无状。一个合乎逻辑的联想,是“陛下忠勇的谍报人员,市长的密友”把小子干掉了。岂不苦哉!他多次设法求见市长,想打探死于拉丁美洲的同名者的死因,被拒绝接见。从其他有关方面询问,亦无结果。虽然恩特历经寒微,垃圾堆里捡鱼头熬汤、公共汽车上捡烟蒂、饭馆里舔盘子、狗嘴里夺骨头的事,乃至小偷小摸小赖皮之类的事都干过,但他自幼家教戒杀,从外祖母那里就教育他上帝有好生之德,对一切生命当抱小心翼翼、爱之唯慈的态度。不要说杀人了,连老鼠蜈蚣苍蝇蚊子他也不愿杀。夏日蚊蝇相扰,驱出窗外,适可而止。一年前福星高照,时来运转,一切人间堪羡事物自天而降,他曾经想过,正是祖祖辈辈自幼戒杀惜生积下的功德所致,绝非偶然。如今,不但冒了人家的名称经历,而且要了人家的一条命,这是何等的缺德损阴啊!
  他阴沉恍惚,茶饭无味,谈吐失常,做爱乏力,引起妻子酒糖蜜的疑惑。越盘问他越是吞吞吐吐,疑心变成了醋意。只道他另有新欢,心猿意马,蜜斯酒大哭大闹,摔碟摔碗,摔瓶摔壶,摔镜摔框,摔台灯摔收音机……一片劈劈啪啪之声,令恩特大惊丧胆。他只好惭愧万分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他说:
  “你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有意造成的。然而现在,我已经成为真正的当之无愧的足球运动员了。我有天赋,我有条件,我有灵气也有热情,我对得起咱们的市足球队!我深信踢足球是我的天职也是我的使命!从我来后,咱们队就没输过邦郎更当市球队!我不能放弃足球!不踢足球我就会枯萎!不是球星你也不会再贴近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奋斗得来的,当然,也有机缘,也是市长、市民、专家、记者共同奋斗得来的。这些,与那个自称恩特的人有什么关系?我从小就叫恩特,这是我的爸爸与教堂神甫商量以后给我起的名,完全是合法的有效的……他踢他的球我踢我的球。他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我用屁股顶进去的一球人家都说是世界足球的奇迹,这样的奇迹几千年才出现一次,这难道是假的吗?”
  酒女士听罢,破涕为笑,先啐一声:“呸,我当是啥哩,没有内容的忧虑!你是恩特吗?哦,当然啦,是的。您是球星么?当然啦,是你的尻骨撞回了‘黑驴’的球,把球撞回对手的大门里,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长城希腊的古神庙凯撒大帝的武功与你的球技,都是否定不掉的。这里可有丝毫虚假?不,没有的。你是我的丈夫么?那更不要讨论,顺便告诉你,我已经怀孕了,小球星在孕育中!世界如此之大,别说一个恩特,八个恩特球星也容得下哟!至于说起初有点误会,请问,一切机会不都是误会的产物吗?球星的机会由误会造成的,那么歌星舞星影星呢?王后首相大臣法官呢?作家学者教授名流呢?强盗小偷杀人犯呢?谁能不碰到误会不利用误会或者被误会所误?连我们这些人都是误会的产物。你爸爸你妈妈我爸爸我妈妈,如果不误会,不误以为对方是白马王子,是下凡天仙,他们会把我们做出来吗?如果观众不是天大的误会,我能成为歌星吗?如果我们互相没有误会,你没有在接我的电话的时候误以为我是骚货蜜糖酒,你难道会向我求婚?说实在的,那天给你打电话就是个误会。我把电话打到地下餐厅,本来是想找另一个情人,就是那个老杂毛文脱博士的,侍应生见鬼找来了你。文脱、恩特本来也不妨误会误会嘛。我就知道你算不上货真价实的大球星,大球星能正眼看我一眼吗?唉唉,说到底,达尔文说人是猿猴变的,猿猴是——比如说是鱼变的,鱼呢,是蘑菇变的。真是天大的误会啊!没有猿猴的误会就没有人类哟!可能说我们冒充冒名顶替为人吗?”
  恩特叹服道:“妻呀,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大哲学家!你这段哲学讲演是我迄今听过的最精彩最生动的哲学,可比那些皇家学院里御用的陈陈相因、鹦鹉学舌、装腔作势、唬老百姓的所谓正牌哲学家强万倍呢!”
  酒女士道:“废话!我师傅对我说过,哲学就是活学!好的哲学是教人活的,而那些挣了一大堆头衔学位当了皇家学会会员的患阳萎前列腺癌的书呆子只会教人死!以后不论什么事,你只消问我!”
  恩特暗暗叹息,这就是结婚的坏处了,每个妻子对她的丈夫,都是何等自信,自以为是丈夫的指路明灯!
  “你叹什么气?”
  “这个这个,”恩特随机应变,便说:“你说得虽对,但那个小子没有死罪。正如你说的,有八个球星恩特也不会引起地球的爆炸、何必除之而后快,叫我良心不安呀!”
  “谁除了他啦?谁杀了他啦?你他妈的自找不自在!”
  “我想去问市长,市长不见我呀!”
  “那还不好办,我去。”于是酒女士当着丈夫的面叫通了市长的电话,“我的老宝贝,我的尊敬而又亲爱的!”她用滴溜滴溜转的声音叫着,使恩特差点背过气去。想起尊重隐私权的文明规范,恩特悻悻地离开了房间进卫生间坐马桶。
  凌晨三时,酒女士从市长那里姗姗而归。恩特压住火气,问道:“怎么回事?”
  答:“你说怎么回事?”
  问:“我问那小子怎么死的。”
  答:“市长老小子没有死。”
  问:“去你的,我问的是那个真恩特!”
  答:“你也不是假恩特呀!”
  问:“你他妈的干什么去了?”
  答:“我干什么你他妈的管不着!顺便说一下,那小子是艾滋病死的,国际卫生组织电脑终端有档案。”
  原来如此!小子活该,该死!幸亏自己没有让步!幸亏自己硬着头皮顶住了!否则让小子进来,扳倒自己不说,能不传染艾滋病么?风流如酒糖蜜蜜糖酒者,能不与他风流吗?风流完了再与自己风流,不判诈骗冒名罪也要一命呜呼翘辫子哟!自己做得太对了,于国于民于爱情的永桓三有利!真是天意,怎么平日嘀嘀咕咕小心眼儿不少,关键时刻却能那样干脆利落决断硬是说他才是假恩特呢?真是祖祖辈辈积的好生之功德哟!
  他安了心。
  又过了三年。三年中恩特兢兢业业、勤学苦练、敬老爱幼、团结队友、勇敢坚定、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庄敬自强、攀登高峰、走向世界,成为一名有道德、有才华、有斗志、有技艺、有辉煌战绩的超一流球星。而且,在妻子的帮助下,他彻底克服了自己的花天草地的毛病,除发妻酒糖蜜以外,此外的蜜斯蜜糖酒,蜜斯酒夹火,蜜斯糖心酒、蜜斯酒心蜜之类,他一律脱离接触,单方面从边界线后撤二十五米。女权组织赠他一面锦旗,上书“坐怀不乱”。枢密官说:“冲这一条,你也应该竞选议员!”皇家伦理学会请他去讲演,被谦虚的恩特谢绝。于是伦理学会按他的形象专门订做了一个稻草人,复制若干份,立在各脱衣舞夜总会、夜间服务室门前,以警偷鸡摸狗之臭男女。
  从恩特本人来说,自从“拉美真恩特事件”以后,他一心向善,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尽管道理上、利害上,他认为自己捍卫十万分之一的机缘或然率与抵制艾滋病人是完全正义的。——说到底,谁又能证明他不是冒名的呢?谁又能证明球星恩特不是压根儿就莫须有、就具有可变易、可迁移性呢?但事实上他总是还觉得自己应该做得更好些,更完善些。他需要向人们特别是向自己证明,他之所以恋栈,所以对放弃迄今得到的一切有“不忍之心”,不是为了豪华汽车也不是为了琥珀色抽水马桶,不是为了桑拿浴后涂蜥蜴油也不是为了与酒、糖、蜜三种类型的娘们儿苟苟且且。甚至他也不仅是为了捍卫宪法宣言规定的自由与人权原则,他从来就确信:自由和人权决不是极端个人主义与享乐主义的理论,自由和人权必须通向为人类为社会造福的目标。自由和人权的理论是为了让人类站立起来顶天立地,而不是为了让大家趴下吃屎。他不能放弃球星的身份,是因为,他就是球星。如嚎啕大哭的歌星们所唱的那样,上苍把一切最佳条件赐给了他,主的意志是让他踢球,让他对足球事业做出里程碑式的贡献。愈钻得深学得好,他就愈体会到足球运动的全部好处。忠诚、勇敢、进取、合作、互助、吃苦、忍耐、灵活、技巧、荣誉、道德,特别是,公平竞争,费厄泼赖!足球秩序就是天国的秩序!足球精神就是英雄精神!足球价值就是理想的价值!大家都按足球规则来做,世界上就不会有压迫、剥削、机会不公平、战争、暴政、极权、堕落、种族歧视、卖淫和关税壁垒!对于真正的球星来说,任何壁垒都是一攻就破!一个小小的足球,比任何一个踢它摸它造它看它研究它的人都更高尚完美!献身足球!为足球而舍身!他的真伪是非功过美丑善恶,任凭世人和后世的庸人们去评说吧,他对足球的贡献将写入历史,与日月同光!
  他的经历他的作为,不再是荒唐的人。即使尚未完全剥离荒唐的外壳,实质却是悲壮的献身。意识到这一点,他走路迈步的姿势也不同了。
  一位广告作家写道:“人们发现,恩特的风度中出现了新的庄严。他是球星吗?他是球星。又不仅仅是球星,而是一名殉道者。从背影看去,你甚至想到一位红衣主教。人们说,他不仅是运动家,而且是道德家——思想家——政治家。看来当我们举头问天低头问地的时候,我们要问的远远不止于一个足球明星的秉赋范畴了啊!”
  训练后回家,看到这段话,恩特失笑。“没有比狗屁文人更能胡唚的了!”他对妻子说,并把妻子搂到自己腿上。“你知道吗?陛下的枢密官甚至说,我应该去竞选议员呢!”
  酒糖蜜女士砰地跳了起来,后坐力使恩特几乎跌倒。女士劈腿叉腰,伸右臂用食指指着丈夫说:“他是这么说的么?”
  恩特一惊。心想,他并没有建议我去嫖妓呀,为何爱妻拉开了香港功夫片的开打姿势?
  女士向后转,大步前迈三,再后转,提胯迈四,端肩,再后转,转肚脐,迈三。这时已经两岁半的活泼可爱的恩特二世跑了进来,女士慈虎般抱起孩子,说:“这几天,我正为你的后半生前途盘算呢!”
  “啥事?”恩特不解。
  “够了!你不能再只当一名踢足球的了!”
  “什么?”恩特大惊,几乎和当年宣布他是世界球星一样吃惊,虽然爱妻没有戴白色假发,身后没有仆从也没有铜管乐队——没有“养鸡”也没有“道情”。“不行!”他叫道。“哼,一切都靠老娘操扯——你们这些坐享其成的男子汉啊!吾国谚云:男人统治世界,女人统治男人,信然!你小子这几年球踢得不赖啦,是不?你这回觉得你妈的成了真球星了,是不?请问你还能踢几年?你还有几个寒暑的球场狗命?你今年27岁,你能再踢十年吗?美得你!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脸皮上都打皱了,比我强不多。你还能踢得再好吗?33岁再上一层楼?你踢得再好,能赶上四年半以前报上登的专家吹的人民信的吗?你还能再创造一次转身撅腚回敬得分的超记录吗?相反,踢得多了,长了,敌手还那么怕你吗?队友还那么信你吗?记者还那么捧你吗?观众小姐还那么吻你吗?你的嘴有多臭,人家都门清了……”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说这些不文明的话干什么?”
  “别忙啊,达玲!最重要的,你个傻帽儿昏心的还没咂出味儿来呢!”
  “什么什么?”
  “小恩特他爹!你怎么不想想,三年多前死鬼恩特那件事,能没有后遗症吗?如果亨利召开记者招待会声明自己是真亨利,珍妮委托律师声明自己是真珍妮,这与歌星声明自己不是婊子一样,能够不刺激逆反心理吗?就在你的律师卡斯尼向皇家法院和海牙国际法庭起诉并胜诉以后,你不想一想各国各族各界的舆论反映吗?特别是你的那些队友,他们与你朝夕相处,对你最为了解,一旦信仰的狂热冷却下来,他们难道没有能力断清你到底有多粗多细多轻多重吗?他们交头接耳、挤眼耸鼻、皱眉撇嘴、扭臀摆尾,他们在窃窃私语些什么,你知道吗?他们在背后把你叫作骗子还是冒名者,杀人犯还是机会主义分子,你知道吗?”
  “什么?他们竟然这样说我?没良心!”恩特脸红了。
  “我没有确实听到他们这样说,孩他爸!但我可以确定,·他·们·一·定·会·这·样·说,他们最危险!你和他们一起踢球,比和狮子一起滚绣球还危险!你只有管住他们,做他们的上司,才能稳住局势!”
  “可难道我不是为了他们吗?我的到来给咱们的足球队带来了好运气,谁能否认?我踢疼了尻子,踢伤了腰,踢歪了脖颈,我为了什么?我为了事业,我为了陛下、内阁、国民、市民!因为我比较有钱,我哪一年不请全体队员吃龙虾、喝法国红葡萄酒?我尊重他们的隐私权,从来没有揭露过他们那些鸡鸣狗盗的事情!我像一个真正的绅士一样对待他们,当他们用刀子吃豌豆的时候,我没有耻笑,而是同样用刀子取豌豆,甚至,他们喝汤喝得稀溜滋溜响我都陪着,他们为什么议论我?为什么挤眼皱眉!他们是无赖!这些因人成事、借人扬威的酒囊饭袋!”
  “哦,亲爱的,我的宝贝!灯不捻不亮,话不说不透。这不结了!事情很简单,第一步,你先不要踢球了,你要去管踢球的!”
  “嗯?”
  “是的,吾爱。市长年高,将要担任皇家足球协会会长,他已经得了冠心病肾炎颈椎炎,管不了多少事的。你的目标,皇家足球协会副会长。不久,你的第二步目标,会长。那就一定是贵族了,我们的小儿子也能世袭个子爵当当。第三步,议员,下院议员我还看不上眼呢,咱们当上院议员,如何?至于第四第五第六步嘛,有道是天机属于上帝,非可与常人语者也。”
  “这个这个,我怕的是土鳖虫想吃鲍鱼肉……”
  “没起色!有道是,有愿望就甭愁没路子。又说是,聪明人沙漠里也吃得上肉汤。这事承包在为妻身上。您就擎好儿吧您哪!恩特皇家副会长阁下在上,贱妾有礼——
    呵,我们举头问天,低头问地,
    天与地的主宰,为什么、为什么啊,
    把七大洲四大洋二十三十个世纪的——
    远见卓识,赐给了鄙人酒糖蜜?”
  妻子的嗓音沙哑、热烈、柔媚、奔放,恩特不由眯起眼睛跟随唱了起来。边唱边抚摸妻子的波浪般的秀发,动情地说:“吾之甜甜的心!你的声音是何等动人!而你告别歌坛已近三年矣,令你的观众无限依依!还不是为了吾与吾子乎?侬是命妇,而吾将成为贵族。侬是天上一片彩云,吾是地上一潭清水,水映彩云,方有光华,哦,吾爱!”
  他紧紧吻着酒女。小恩特由于俄狄浦斯情结作怪,哇地一声怒哭起来,并抄起了一柄叉子,向父示威。
  半年后,市长宣布退出下届市政府竞选,被任命为皇家足球协会会长兼皇家足球俱乐部主任。在俱乐部前厅,塑市长半身铜像。恩特宣布退出市足球队,并被陛下枢密院根据前市长提名任命为皇家足球协会副——
  中华看官!余自幼谙读郑证因、宫白羽、环珠楼主之武侠小说,便知上战场需刻意提防僧(道)、童、残、女四种人。即大将上场叫阵后,对方战鼓声中毒龙旗下,杀出一位秃头和尚(或高髻道士),或一个小孩子,或一个癞子一个跛子一个独眼龙一个独臂猿一个侏儒,或一个女子,那么哪怕我方将领有关云长之勇巨无霸之威佐罗之技人猿泰山之灵活性,也要倒吸一口冷气。为何呢?
  其中学问可是不小啊!
  ——会长兼皇家俱乐部副主任。在俱乐部门洞,塑恩特半身石膏像。
  据悉,市长本欲提名那位扬言要“化学掉”输球队员的恶煞教练任他的副手的。他说,恩特正值踢球盛年、技术与体力的黄金时代,不宜过早地丢掉专业,从事组织行政。因此,几经酒糖蜜女士活动,都被市长拒绝。但最后还是挑了恩特,个中曲折,就只能算是这篇奇遇记的空白点了。也正因为历史上有类似基洛夫被刺、肯尼迪被刺之类的空白,后代史家才能胡整妄言,争鸣多家;而小说家,也才能一卷又一卷地编造既非历史又非小说的历史小说也。
  不再训练,不再踢球,不再浑身抹蜥蜴油与注射预应止痛素药针。不再担惊受怕,不再冲撞个鼻青脸肿腿断血瘀,甚至也不再臭汗如注。而只是出席开幕式、闭幕式、检阅、发奖、握手,说什么“我代表伯爵阁下看望大家”,“我们要再接再厉,扩大战果,务求全胜”,“祝贺”,“踢得好!”发出这样一些廉价指示。这使恩特颇有些个不安,和足球旧友在一起,见到他们大汗淋漓、肉痛骨裂地聆听自己的训词,他觉得很难过,甚至觉得自己似乎背叛了诸同行同好同事。但他又想,如果是那位恶煞教练当副会长副主任呢?如果是队友们甚至毫无恶意地闲谈,其实他是冒牌球星,是近三年才学了一点足球爱皮西呢?不是足以使他身败名裂吗?再退一步,即使一切平安顺利,十年八年以后他能不退役吗?不再下场踢,却仍然守踞在能对足球运动发号施令、能对足球运动施加影响、能继续对足球事业做贡献的位置上,能说不是最佳选择吗?
  他毕竟已是内行。他励精图治,希望把足球事业搞上去。在改革实习球员的选择、新球员的待遇、训练方法,特别是在突破乃至摒弃拜占廷四二三阴阳鱼小圈子布局方面,他提出了一些极中肯的意见,受到广大球员的拥护,称他为“我们的恩特”。结果,前几条都实现了,收效甚佳。只有最后一条,恶煞教练取得了会长(前市长)伯爵的支持,硬说那种拜占廷小圈子的阵地战法,再用几个世纪也不会过时。硬说不用这种办法,球队就会瓦解,轮船就会翻船,飞机就会失事,而辛辛苦苦来之不易的一切荣誉都会爆炸。球员中几个尖耳猴腮的家伙,原是同意他的改变布局观的,不久又倒过去检讨自己,改为坚定支持再踢几个世纪四二三阴阳鱼。恩特怀才不遇,耿耿于怀。但一想到会长是自己的恩人,自己能有如今光景离不开伯爵大人的提挈卫护,便也心平气和,没了脾气。
  恩特转而把目光盯住众球员。他发现凡别的队的、新来的、没有与他共过事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唯唯诺诺,这虽使他不自在,却有利工作。他说应该加大训练量就加大训练量。他说赛前要节食,球队就规定一有赛事三天不准喝水吃饭。而他自信,经过四年多钻研摸索,他这个大内行的所有意见都是对的。
  而一些原来共事的最熟悉最亲爱的队友,反而使他烦乱。别利过去是他去夜总会寻欢作乐的老搭档,现在一见他立即紧一紧金蜘蛛黑领带,拉一拉下摆,鞋跟碰鞋跟立正,微俯着腰,脸上显出一种极肉麻极厚颜的笑容,好像正在被护士小姐灌肠,声声叫着副会长大人。最令人难堪的还是他经常不加“副”字,径称“会长大人”,使他一口气几乎背过去。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过去与他讲荤素粗话,狂放尖利,声音极富表现力与造型感。现在呢,见了他就换成一副软绵绵、滑腻腻的蛔虫式腔调。他真难受,他真难受啊!但又想,别利可真是个奉公守法的善良百姓啊!
  麦克和金米就不同了,见到他麦克会眯起一只眼,说:“老兄,高升了可别忘掉咱们铁哥们儿啊!”金米就会得寸进尺,走近他拍一拍他的肩膀:“好事不能都让恩特副一个主儿占了去,大家利益均沾嘛!从手指缝里也得漏点油水来嘛!”
  恩特欲皱眉而不能,欲板脸而不得,欲回敬一二而不便。特别是金米把会长二字省去,称他为“恩特副”这种谐谑已近乎侮辱、近乎挑逗挑斗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本来也就可以过去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没听见即可。偏偏,在他视察完毕告别完毕打开自己的汽车门进入的时候,别利撵了过来,把头探入他的车窗。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别利竟有这样长,这样富有弹性伸延性和灵活旋转能力的脖子。别利一面伸缩转动脖子,一面粘乎乎说道:“报告会长主任大人!麦克与金米目无长上,制造骚乱,太不像话!我实在看不下去啦!我的肺气炸了!他们还有许多矛头指向您和市长会长主任伯爵老大人的诽谤流言……”他降低了声音,嘴唇和舌齿的摩擦碰撞开阖动作却更加迅速,恩特干脆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恩特回到家,显得疲惫。妻子倒来橙汁,也懒怠喝。
  “哟,怎么了,达玲!像拔了毛的火鸡似的?”
  “别瞎逗……我,累了。过去虽然费体力,现在是费脑子啊,这个脑子累了,比胳臂腿大小器官累了还要紧呢!”
  “讨厌,没起色的家伙。今年冬天,我们去比利羊斯山滑雪好吗?我今天接到了推销定单,如果我们八月一日以前把订金寄去,森林旅馆的房费六折优待。真是破天荒的大减价呀!”
  “我已经说过了,冬季的日程要由枢密官与你的伯爵大人来定,吾爱!你只知道六折订房间占便宜,就不理解如果交了订金不去我们就会白吃大亏!任何一个白痴也不会闹不懂的。”
  “哦,亲爱的。你累的。你该休息。别发火。你需要松弛。再听一遍,松——弛!弦绷得太紧,会断的。不过,请原谅,我的靠山!刚才,别利往家里来了电话,说有事需要向你面陈,还说他也不愿意打搅你,他知道你需要松弛……”
  恩特诧异于老婆说话之委婉甜腻,一听别利的名字,明白了。一定是别利的腔调通过电话感染了他的“甜心”。“别利事儿多,讨厌!”接着他简单说了一个别利与麦克、金米的事,“听说别利的女友嫌别利不够劲,现在与金米睡一张床,别利气不过……不中用的家伙。”
  酒糖蜜的眼睛大放光芒。“听我的,没有错!叫别利来!叫别利现在就来!你没空儿,我接待他。有些事干脆由我出面办,你可以躲在背后。办好了,你擎受用。办砸了,我负责。别利这种人,我有经验对付。管保让他在别人那里是一只恶狼,在咱们这里,变成一只好狗。再说各种意见各种反映都要听嘛,罗斯福和邱吉尔就是这样成就了大事业的,有我,你也会成为那样的大人物!不择细流方能成其大!而且,这始终是一个谜……”
  “什么谜?”
  “在你我和我们的儿子周围,有多少定时炸弹!”
  “你疯了?哪里来的定时炸弹?现在治安情况良好。内阁侦缉厅公报,今年上半年犯罪率比去年同期只上涨了14%。”
  “蠢货!你生活在炸弹群之中,自己却浑然不觉!才三年多,你就忘了真假恩特之争了吗?那位倒霉的所谓恩特死了——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安息——可你这位所谓恩特就站住了吗?你的那些队友同事狐群狗党,他们有没有不稳的迹象,这难道可以掉以轻心吗?”
  经过酒糖蜜一晚上的与别利的谈话,终于确定,麦克与金米就是定时炸弹,而且两个炸弹已咝咝冒烟了。据说他们正在寻求门路与新闻传播媒介接触,麦克甚至扬言,此次离婚以后,非女记者不娶。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难道女记者比女间谍更适合作妻子吗?而且,更重要的是,别利反映,麦克曾经吸食大麻叶并在球队内公开宣扬自己吸毒的经验,时间地点证人俱全。而金米呢,上中学时偷过邻居的桃,并与邻居一个弱智小子搞同性恋,搞得那小子十七岁就落入热沥青池烧死了,惨不忍睹,他说这个话时,恰巧(?)别利用微型录音机给他录了音,赖不掉的。这两个歹徒在市长与恩特履新之后不久,曾经一唱一和,用说顺口溜、打哑谜、编故事的办法暗示数年前“世界球星恩特”的出现其实是一个大骗局。他们是乱臣贼子,潜在的罪犯,正在分裂的癌细胞。能不闻不问吗?
  恩特阴沉着脸,在室内踱来踱去。
  酒糖蜜兴致勃勃,一面与儿子吻别道夜安,一面援引别利的话说:“根据前不久上下两院通过的禁毒法,吸毒者可判三个月至七年的监禁。身为金蜘蛛黑领带的足球球员而吸毒,至少可以判他个六年零八个月!至于金米这个坏蛋,他犯的是流氓罪、欺凌残疾人罪、淫乱罪,重判可以判到二十年徒刑,轻判也不可能低于十年。”
  恩特下不了决心,也不想与妻子就此展开讨论。踱累了就坐在沙发上吸雪茄。雪茄是真正的古巴产,是麦克送给他的。据说是由姑娘们在大腿上搓卷的烟叶,抽起来特别有劲。这也是麦克对他说的。恩特只是在退出球队后才吸的雪茄,他对自己要求严格。可叹的是,他与麦克无话不谈,谈的太过分了。当时要是知道自己日后的升迁日程少说点不雅的话就好喽!
  “说实在的,吾爱,有麦、金二君之疾者亦多矣!何必我才上任便把二位旧友送到班房里去呢,不是太不厚道了吗?”
  “很好,”酒糖蜜点起了一支香烟,用染成紫褐色的指甲揉捏弹摆旋转夹放着它,动作十分明艳;然后缓缓地吐一口烟圈,用歌星谢幕的甜沙声说:“怎么能把朋友送到监狱里去呢?怎么能干这种生小孩不长屁股眼儿的事呢?还是等你的好友乖乖地把你这个王八送到监狱里去吧,到时候我会按期探监,不但向你飞吻而且每次送你一盒高丽人参与印度神油合剂的。不是吗,我的宝贝?”
  “讨厌!”
  两个人就要吵起来,儿子的呻吟声传到他们的起坐间。原来,小恩特由于吃螃蟹过多犯起了绞肠痧。恩特夫妇开车送儿子看急诊。一面看着给孩子输液,酒糖蜜一面总结出一条警句:“上苍不惩罚好人也不惩罚坏人,只惩罚无能的人!”
  三个月过去,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麦克与金米没有再进行过什么挑衅,麦克也始终没有找到女记者为伴侣。恩特吁出一口气。没想到一个星期五的上午。伯爵会长把恩特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麦克与金米的犯罪问题,是怎么回事?”
  前市长正颜厉色,一面说一面揉腮帮子,他牙痛。
  “他们,他们,据说是……”恩特嗫嗫嚅嚅,把从别利那里了解的情况说了一遍。
  “为什么不早些报来?等到我问到头上才说!”
  “足球球员,都是种公牛一样的棒小伙子,有这一类毛病的,也不只麦克、金米……”
  “胡说,”伯爵蓦地站起,两眼一瞪,满是杀机,“他们的行事违犯了陛下政府的法律,那不能叫毛病!不只这两个,那好,三天之内你报名单与罪状来,有多少收拾他多少,一个也不能漏网!”
  恩特满头大汗。
  “恩特君,”伯爵缓和了一下语气,“你知道为什么最初我不准备提名你做我的副手吗?就因为你是球员出身,你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容易徇私情、包庇他们,遇到问题处理起来手软,你不可能受到信任。这就是我一贯主张不宜由内行充当管理者、不宜由内行当老板的原因!外行,这是领导人最宝贵的品质,有了这一条,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该宽则宽,该严则严,有功不骄,有过不馁,跌倒了很容易爬起来,跑急了很容易收住脚。而内行,是被领导者的绝对特征,一成为内行也就成了被领导人中的一员,还有什么境界?当然,最可贵的是由内行又变成外行,那是最理想的领导!世人只知道外行变内行的可贵,殊不知内行变外行更是金不换!恩特君,请想一想你的不平凡的经历吧。”说到“不平凡”三字,伯爵大有深意地用眼睛打量着恩特,使恩特觉得自己像猫爪下的老鼠。伯爵继续深情地说:“你做事一定要严肃认真,秉公行事!我相信,正像你由外行变成足球大家一样,经过一段时间努力,你一定能从内行变成一个严厉的外行的!切不可辜负陛下内阁、枢密院及我本人对你的栽培哟!”
  恩特唯唯。又力陈不可操之过急,打击面太大,把足球队整垮了也不是玩的。他说,他愿担保,麦克与金米将会改正自己的过失。这次就不起诉了吧,把他们开除球队,永久收回他们的金蜘蛛黑领带也就是了。
  伯爵哼了一声,起身,转身,捂着腮帮子,一跛一拐地走了。
  “老狼!”恩特暗暗骂了一句。
  恩特回家便与妻子追究吵闹。酒糖蜜指天划地发誓说她绝没有径向伯爵报告麦克金米的事情。恩特终于悟到,是别利去报告的。太可怕了,甜腻的舌头比毒蛇芯还毒!
  麦克与金米连连来电话来信闯办公室闯家门,叫苦不迭,要求恩特接见。看来,他们已有所风闻,意识到面临的危险。他们以为恩特会念旧情,会保护他们。恩特几经踌躇,觉得怎么都不方便,推掉了。一月以后,情况调查属实,恩特奉命代表伯爵去球队召开大会,宣布开除麦克金米出队。全场肃穆,鸦雀无声,人人震慑,惊讶于恩特的翻脸,佩服恩特的铁腕。“恩特强人”的说法开始出现。
  一周以后,别利找恩特太太酒糖蜜报告,麦、金二人被开除后对恩特骂不绝口,说他什么“卖友求荣”“告密求官”“领结要靠众球员的鲜血染黑”“一阔变脸是小人”“看你横行到几时”“来路不正,也不会有好下场”。许多球员暗中同情二歹徒,也对恩特攻击甚烈。尤其离奇而又危险的是,一位拒麦克于千里之外的女记者,竟在麦克被开除出队后自动搬到麦克房里。逆反心理而至于送货上门,令恩特抓耳搔腮,大冬天躁出一身痱子。
  听了这些消息,恩特整三天不言不语。三天之内白了15根头发六根胡须。末了终于长叹一声,骂道:“匪徒!不知好歹!就是要严加管束!”
  一年以后,球队有一人因流氓罪被警察当场逮捕,判处徒刑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并永远开除队籍。都说此事也是恩特撺掇伯爵搞的,把恩特骂了个狗血喷头,把恩特气了个七窍生烟。
  再五个月后,三名队员自动申请退队,餐馆打工去了。
  恩特情急,自费邀请市队队员到合资饭店的45层旋转餐厅吃法式大菜,鹅肝小牛肉蜗牛,白红葡萄酒香槟,外加维喜矿泉水与丹麦拉哥荷兰汉尼根黄黑啤酒。他在肖邦的奏鸣曲伴奏之中说道:
  “队友们,同行们,我从五岁踢球至今,24年了!从来到斯邦斯市至今,也已经六年了!风里来雨里去,摔过来打过去,磕磕碰碰,为的是足球事业、足球精神、足球艺术!为了足球事业,我放弃了高薪和享誉全球的球星生涯,转而从事为各位做公仆的工作!呜呼,付出了重大代价!高升以后,我仍然未改初衷,与诸位心连心!麦克金米的事,上峰是要提起公诉的,那样这二位就只能披枷戴铐而至今日!我以自家性命脑袋作保,才结帐开销了事。为此,还落了个内行不能领导内行的讥讽,被我的政敌作为小辫子抓至今日!此后刚刚出事的这个小子,自己撞到警察手里!我为治球员不严担了多少干系!你们知道吗?你们让我保护,你们所作所为可保护我了吗?你们的处境我理解,我的苦处,你们他妈的理解吗?你们自己不争气,却无中生有造谣生事添油加醋把我说了个不仁不义!好,今天吃了这顿饭,明天我就辞职!一生献给足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全泡汤好了!从今以后,我也隐姓埋名做寓公吃利息去,我也旁观清谈抨击放炮沽名钓誉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倒背手说话不腰疼去!国际球星恩特我从此告别足坛!”
  众队友泪下,一想到恩特如果下台上台的只能比恩特坏百倍,齐声唤:“恩特不能走!恩特是我们的英雄!让诽谤者见鬼去吧!今后对你我们是说一不二!”
  大家提了很多好意见,招收新人,换血图新,整顿纪律,再加训练量。恩特最后一一与队友拥抱亲吻,泪眼模糊而归。
  不料此情被伯爵知道,把恩特叫去严加训斥,说他那样做是讨好歪风,迎合邪气,出卖上级。气得口眼歪斜的伯爵对恩特说:“别以为你那个瞎猫碰死耗子的恩特效应永远有效!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撤职查办,算总帐!”
  恩特凄然回家,凝视着略略发福但不失三围曲线的妻子,哀哀地说:“我的心肝,让我们带着孩子落荒而走、夺路而逃吧!在我们这个君主立宪、自由民主的社会上层里,倾轧太多了,阴谋太多了,仇恨太多了,忌妒太多了!我宁愿与乞丐为伍与小偷为伍,要不,干脆与苍蝇蚊子臭虫蜘蛛为伍。我再也不能强颜欢笑,两头受气,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人了,我受不了了!你抓住我的短处我抓住你的把柄,你咬住我的耳朵我咬住你的毬,谁也不考虑事业谁也不考虑大局,谁也不相信宽容谁也不相信仁爱,却满口人权啊正义啊体面啊文明啊传统啊革新啊地唱,一面唱着高调、一面随时把自己的同事友人上司下属蹬到但丁描写过的地狱里!似乎在害人中获得无限乐趣!简直不如粪坑里的蛆!”
  酒糖蜜很喜欢恩特这种罕见的伤感调子,便闪眸露齿而笑,捻发搔首弄姿,用优美的姿势甩了一下刚刚用土耳其香波洗过的头发,问道:“您这是怎么了,先生,我亲爱的!”
  恩特说罢被伯爵抢白之事,酒糖蜜哈哈大笑,她说:“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哪一天!”
  “该收拾伯爵老小子了!他不是要算总帐啦?十余年来,我是日日夜夜朝朝暮暮等着算帐的这一天!”酒糖蜜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先用鼻音唔唔唔地发了一回雌威,使恩特骇然后脊背冷气酥麻。只听歌星继续说道:“早在五年以前,我就准备好了这一手!我早就恨死了他!我早就嫌他碍手碍脚挡了吾爱郎君你的道路!有他,你对足球的诸多设想怎么可能实现!有他,我邦的足球事业怎么能发达?他们吃足球喝足球吹足球,就是不办足球的事!只是念他对你还不差,我们不愿做绝情之事。如今,是他杀过来了,到了我们行使正当防卫权的时候了!”
  酒糖蜜狠狠地瞟了丈夫一眼,走近,低声说道:“五年前,是他亲口对你说的吧,陛下忠勇的间谍格扎尔007是老王八蛋的密友,给他拍来密电讲那个死鬼恩特之事,是吧?”
  “是的是的,这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你没有吃过火鸡,还没见过火鸡跑吗?你没生过孩子,还不知道孩子要剪脐带吗?你想想,谍报人员都是单线领导,由陛下的安全调查总署掌握,格扎尔如何能成为市长的密友并直接给市长发密码电报呢?伯爵是什么东西敢介入情治体系截收密电?他要发动政变吗?他自成系统了吗?他别有部署吗?他图谋暴动吗?他里通外国游击队吗?仅此一条,违宪违法违祖宗规矩与各国通例,他与格扎尔都有坐电椅处决之罪!”
  恩特目瞪口呆,只觉得酒糖蜜女士真个是女中豪杰,人间妖孽,令他又喜又惊,又爱又恨,又疼又痒,又敬又怕。恨不得把她抱住给她下跪吻她的脸蛋扼她的喉咙割断她的动脉掏出她的下水杂碎!哦呀,呜呼,平凡百姓之中,蕴藏着多少大忠大奸大智大愚,可为良相虎将贤能者多矣,可为名优名娼名窃名匪者多矣,可为大商大富大说客大医大活动家者多矣,可为奸细叛逆迫害狂杀手阴谋家者亦多矣——如果不是更多的话!可惜,他们不但没有恩特的机缘,连酒糖蜜的机缘也得不到啊!
  恩特尽量沉住气,调整了一下呼吸脉搏。他说:“尊敬的贤妻,你给我的教导比我的双亲,我的老师教练,我的教授博士,我的老板上司,我读过的所有书报杂志加起来给我的还要多!你没有被鸣礼炮检阅仪仗队请到陛下的情治部门、外交部门、军事科学部门、策略研究部门、司法部门、监察部门、智囊部门、政党竞选部门、商业部门、金融部门、股票市场部门工作,算是吾国吾民吾王吾土的巨大损失!你分析问题明白得如外科手术取胎中死婴,你给我的生活指导如黑暗中的探照雷达!你讲给我的处世奇术如一台钢琴,可以奏出多少奏鸣曲练习曲谐谑曲浪漫曲协奏曲!你的敏锐如莱塞激光足可以断金剖玉!可惜我太鲁钝,我太软弱!我虽不是圣贤却也不是恶煞,我虽不是大才却也不是屎克螂,探水便知冷热,舔鱼便知淡咸,我还具备正常人的正常头脑正常器官包括正常心肝!伯爵不算可爱,但发现我的是伯爵,提拔我的是伯爵,照顾我的是伯爵,保护我的是伯爵,即使伯爵是坏人,伯爵也没干过对不起我的事,用不着我对他下毒手!他对我发脾气乃至威胁要算总帐,也是人之常情,气之偶发,不可视之过甚,不可用重炮对付小石头子儿!某家虽出身寒微,但上岸焚船、饱食摔碗、做爱之后枪毙情人——你知道那个故事吗?一位法国反间谍官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结识一妓女。做爱激动时该女说了一句德语,露出了破绽。当场审讯,女人给他跪下来了。而他,枪毙了她!这种无情无义的事及其他种种恩将仇报恶毒过杠之事,恩特家族的行为记录中是从来没有列入过的呀!”
  酒糖蜜听罢冷笑,突然张臂如大鹏展翅,以大祈祷大抒情大亮相的姿态,叫板道:
  “夫子听了,我的达玲我的白痴傻瓜:
  你可曾知道,你可曾知道,
  黑风怎样吹灭了火烛光照?
  兀鹰怎样扑向快乐的羊羔?
  恶狼撕开麋鹿的柔软胸脯,
  镞箭穿过了枝头欢唱的小鸟!
  你可曾知道,你可曾知道?
  玫瑰色的梦幻破成碎片,
  爱情的白鲸沉没在浊海滔滔,
  你怀着爱心走来反遭暗算,
  越是善良就越容易跌进圈套!
  你可曾知道,你可曾知道?
  我怎样变成了冷酷无情之鬼,
  我怎样变成了恶语如刀,
  童年的往事何堪回首,呵,
  我恨我自己,诉说就在今朝!
  你可曾知道,你可曾知道?
  无尽的屈辱变成荒唐的故事,
  被摧残的纯情变成歌谣时调,
  我且漫唱,你且漫听漫应,
  愿我的眼泪供列位佐餐一笑。
  你可曾知道,你可曾知道,
  你可曾知道啊你可曾知道!”
  《你可曾知道》,是酒糖蜜女士登上歌坛之后第一首爆响走红的歌曲。她前后演唱过上千次。在强大的架子鼓与电子琴电吉他及多种传统打击乐器伴奏下,她往往是唱得声泪俱下满地打滚。有一次唱到“我恨我自己,诉说就在今朝”时,在全场的口哨,敲桌子、摔瓶子、怒吼、欢呼与雷动的掌声下,在各种乐器突然离开了乐谱规定的节奏与旋律任意乱敲乱砸乱拉乱拨乱弹的情况下,正在红里透紫的歌星酒糖蜜突然手持话筒倒立了三分钟,一面倒立一面两脚乱蹬,裙子盖在头上,两条大白腿绕在电线之中……这次演出创自由世界流行歌曲最高纪录,计:票房收入,60万金元。谢幕次数,108。掌声延续时间,99分种。当场休克的观众,87人。当场发作心脏病脑溢血而毙命的,13人。当场发病后经治疗虽脱险、但留下严重后遗症、变成终身伤残者,40人。由于场上行为不端实行暴力伤害与猥亵因而被警方拘押逮走的,66人。一场演唱以后,由于演员、演奏员、观众听众大量出汗而达到的减肥参数,人均4公斤。夜总会设备资产因群众过于激动而受到损害(包括桌椅灯具窗帘窗玻璃墙壁等)总计折合,11.78万金元。实况录像销售拷贝数899万件,录音卡带销售拷贝数,453万件。
  所有这些,恩特都是知道的,而且他也曾坐在荣誉席上听过她的正式演唱。然而,今天,一对一,没有乐队,她唱得如此哀怨愁苦,令恩特大为瘫痪。
  果然,酒糖蜜泪流满面,她去卫生间洗脸。然后回到沙发上,打开化妆包,取出小镜,不厌其烦其细地擦粉描眉理睫毛染眼圈抹胭脂涂口红锉指甲,整整40分钟过去了,任凭恩特左催右问,硬是一声不吭。
  突然,她拔掉所有发卡,把披肩发一甩,散开如伞之开合。然后,她低哑地说:“恩特,我的比性命还宝贵的,最好的与最亲爱的!对于伯爵,你究竟了解多少呢?而我和他打交道已经多少年月了呵!那时候我在女子艺术学校上学,市长——就是后来的伯爵去视察,听学生们的演唱,并且夸我嗓子好感情好表演好有前途!他说他要帮助我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走向宇宙,成为超一流的大艺术家大红歌星!我信了他!我崇拜他!那时他是一个多么道貌岸然的长者,我崇拜他就像崇拜上帝……还提这些干什么?胸膛就是在那个时候撕裂的,天真的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杀死的,我还记得我的被杀害纪念日,黑色的4月13日,星期五他请我喝酒,酒里放了迷幻药……”她大哭了。
  然后接着说:“那时候我才15岁,遇上了这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我被学校开除,被父母逐出,欲做艺术家而不够格儿,欲当妓女而不甘心,成了狗市长的专利私人玩偶!你知道他怎么当上的市长吗?他给他的竞选对手下了阴招子,通过自己的老婆向王室告状,说那位对手喜读胡志明——格瓦拉的书,硬给人家栽上红帽子!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在他玩弄我之后,自吹说他什么事都做得成!”
  “可他对我,毕竟没干过什么害我的事啊!”恩特说。“哈哈哈,呼呼呼,”酒糖蜜一阵狂笑,“你还蒙在鼓里呢!你的事我了如指掌。你刚来,由于你的名字与那个真球星相同,看着你体格也确实魁梧,他们觉得你可能是真恩特。有人主张先个别与你交谈,摸摸虚实,既使是真球星,你是否愿意出山,也还是个问题,需要尊重你本人的选择。老混蛋却不愿意这样办,他主张大张旗鼓地欢迎,生米熟饭,假戏也要真做。这样,起码能振奋士气。如果你踢得了球,他就算发现人才使用人才立了大功。如果你一上场露了马脚,当场换人不说,下场就送你进监狱,治一个诈骗罪,把你请上电椅!他对我说,要治理就要杀人,要把一项事业搞上去也必须先找一两个从事这项事业的人开刀,杀掉,然后群情振奋,万众一心,抖擞精神,化弱为强,天下大治。他说他正愁整整一年了,本市没抓住一个该杀的刑事犯呢!”
  “原来如此。真的?”恩特瞪大了眼睛。
  “哼,实话对你讲吧。傻子!连我和你结婚,也是他布置好了的。谁让弄假成真你成了真正球星了呢?而且你是突飞猛进又加连连走运啊!你知道,在陛下这边,踢足球是从政的敲门砖,是从政的必由之路!首相大臣郡长市长议长司令,哪个过去没踢过足球?他当然不放心你啦。这才把我派到你身边,盯住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还有一个好处,你是自由派人士,观念崭新,我在你这里,仍然可以像应召女郎一样响应他的召唤,又给他温存,又给他呈送关于你的情况报告……”
  “你……”
  “你不是善良吗?你不是厚道吗?你不是记录清白吗?怎么不说话啦?我呢,忍辱含冤苟且偷生,就是等着你觉醒的那一天!说早了你能信我的吗?正像你自己说的,你虽非圣贤,但也绝不是妖魔鬼怪,结婚三天以后,我已经信任了你,我站在你这一边和老贼斗!你才是我的依靠我的希望!就算你也卑微,你比老贼高尚一万倍!他算什么伯爵?比流氓小偷还糟!跟他比你才是绅士,你才是骑士,你才是爵士!理所当然,应该由你担任足球领袖,各种足球组织的第一把手,而不能让这么个混蛋骑在你头上压着你!你的唯一的毛病是还太天真,太纯洁,太多情,也太麻痹!你就像一条白色的鲫鱼一样幼稚,像一只没有长毛的鸡雏一样天真,老贼对你正在下毒手,你却说什么‘扔来一块石头’。所以,我一直没敢把全部真相告诉你,我们的生活中还有许多谜语。我一直一个人承受着全部重担,我是为你,我的亲爱的达玲哟!”
  恩特心乱如麻,如拉磨的驴子般在屋里转来转去。
  “我知道你在考虑如何下手的问题,夫君,你不愿意弄脏你的手,你的心地是高贵的!这里有现成的人去出首……”
  “现成的人?谁?”
  “就是别利!”
  “别利?别利是个马屁精、告密者、诽谤者!别利是伯爵的座上客!”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达玲!别利怎么可能对任何人忠心耿耿呢?谁的枝儿高他往谁那儿柄,谁的牌硬他往谁身上押注儿,谁给的价码大他卖给谁。详细的你就甭问了,省得岔话太多。反正一年半载之内,我有把握把别利攥到手心里。恶人啊,你也是世界上不可少的啊!如果大家都是善人,许多职位就要空闲起来,许多事情就没有人做,历史就不能进步,连地球也不能旋转了。有时候以恶治恶,比以善治恶还收效快呢!你就擎着好吧,由我来办!需要你做的只有一条,安全调查署找你时你只消做个证,证明老贼确实说过格扎尔给了他密电!当然,你还可以为老贼说点好话,讲讲情,摆出点高姿态,这些事也会传出来的。记住,这与真假恩特一事本身无干,没说的,你才是真恩特!那个艾滋病死鬼是不可能与你争辩的了!”
  恩特头大如斗,只有点头称是。酒糖蜜激动万分地把他吻了个从头发到脚趾,然后说:“今晚我还必须到老贼那里去!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露痕迹!一个月之内我要复仇,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达玲!我对不起你,我的身体是肮脏的我的心灵是恶毒的。等到这一切成功,你成了贵族成了议员,而我报了仇雪了恨,消灭了伯爵——此后我还要消灭别利,那才是真正的定时不定时炸弹——之后,我一定自杀,我不能玷污你。到那时候,你娶一个纯洁得如白雪公主一样的名门小姐为夫人,只有那样的人才配做你的夫人!希望你们甜甜蜜蜜,美美满满,夫唱妇随,白头到老,到那时候,只消每年在我受害的日子,那个黑色的星期五四月十三日,说一声‘可怜的酒糖蜜’!为妻也就心满意足了啊。哦,我的上帝,我的爱情!”最后的感叹她用歌剧《托斯卡》浪漫曲调唱出。
  夫妻抱头大哭。感天动地。原来,通俗歌星也可以唱古典歌剧。
  两月后,伯爵事发被捕被提起公诉。令恩特大惑不解的是,起诉书中根本未提介入谍报系统之事而是列举了一些贪污、渎职、走私之类的一般罪名。审讯两个月,由大法官宣判以贪污、受贿、走私、渎职罪判有期徒刑十四年,剥夺伯爵称号,剥夺政治权利六年。不久,伯爵在狱中翘了辫子,恩特给伯爵墓地送去了花圈,还给伯爵家属送去了吊唁费一千金元。
  两个月后,恩特任皇家足球协会会长,足球俱乐部主任,赐封勋爵。皇家足球俱乐部大厅里的伯爵半身铜像被取走化掉,用这些铜为恩特塑了一个半身像,威风凛凛。陛下接见的时候恩特跪伏在地上,瘫作一团,架也架不起来。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普遍认为恩特会使假招子,以肝脑涂地的愚忠状博取陛下的欢心。同时,一致认为恩特心毒手辣,翻脸不认人,十足可畏,人们因此对恩特更加敬重,认为恩特的足球江山已坐定了。
  恩特大权在握,对足球界整顿风纪,严格管理,提高待遇,改善伙食,每人每天发三升中国健身魔水广东产品健力宝,并经常服用中国杭州的补药“青春宝”。又大量不拘一格,从各族各界招收年轻新球员,开销掉一批混饭吃的、精神面貌不振作的、私心太重的、松松垮垮的老球员。全国足球各队面貌一新,雄威大振。借伯爵之倒台,恩特带领一批专家以摧枯拉朽之势否定了四十年一贯制的拜占廷四二三阴阳鱼小圈子阵式,创造了许多刚柔相济,虚实互补的足球阵仗,把足球科研提高到新水平。大英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已组织了几国专家编写“球星恩特”词条,准备新版时予以增补。为此,恩特照了许多照片,寄到伦敦,供编辑们选用。
  忙碌之中,偶有闲暇,恩特总是搂妻牵子,一享天伦。每天无数次地涕泪交流地向酒糖蜜表白:“妻呀,我的甜,为夫如今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全仗你的智慧、决断、气度!我今生要做你的最忠实最驯服的丈夫,来生我但愿化做一个金毛波期犬,蜷屈在你的床边呀!”
  最使恩特夫妇高兴的,还是他们的球队招得了一位年轻的球将,名勃尔德,19岁,头发鬈曲,红嘴唇,平日如妇人淑女,场上如猛虎恶狮。勃尔德出身矿工,父亲因瓦斯爆炸在勃尔德出世前一周去世,母亲随后改嫁,把勃尔德送到了孤儿院,勃尔德子承父业下井挖煤,业余踢球。按此国惯例,这样的人是不能招到国家队郡队市队来的。由于恩特执柄后励精图治,深入下层,亲自观看了勃尔德的足球表演,并召见与之谈话四十七分钟,对其十分满意,便直接拟了给陛下的报告,要求破格接纳勃尔德入队。陛下圣谕枢密院研究。恩特出席辩论,痛陈克服保守观念广开才路之必要,为此引起好几位元老的不快。幸首席枢密官对恩特印象尚好,他也比较开明,主张对球界诸事,不必管得太细太具体。又鉴于恩特是早已走向世界,又从世界走回斯邦的大球巨星,而且刚刚被英国大百科收入词条,便建议不付表决,一切由恩特便宜行事。但又一再叮嘱恩特要慎重对待,严格把关,切不可马虎随意,辜负了圣意。
  一位每两年年龄平均减轻一岁的女作家听说此事,甚为激动。她采访了勃尔德数次,又采访了恩特数次,喝了恩特家的咖啡红茶番茄汁苏打水香槟酒许多杯,最后写出一部非虚构文学巨著:《突破》。突破云云,一语多关,一指勃尔德的出现是足球事业的突破,二指恩特力主招勃尔德是民权观念的突破,三指用人制度,四指阶级关系,五指自己从写诗写剧本转而写非虚构文学,都是突破突破突破。果然此作品获五洲共同体突破大奖,奖金突破了十五万美元大关。获奖后,她的年龄突破式地又年轻了一岁,甚至给勃尔德写来了动人的求爱信,吓得勃尔德夜夜失眠怕鬼,几乎毁了新芽新苗的大好前程。
  恩特夫妇知道此事后哭笑不得。酒糖蜜指着恩特说:“这位女作家也太奇特了,想浪漫一下应该给你写信嘛,怎么会追起一个孩子来?”恩特说:“别忙啊,说不定得不到勃尔德的回答,再过几天,她该给我写信了。”两人大笑。恩特说起当年麦克与金米给他讲的一个故事。一次,麦克与金米对酌,喝得酩酊大醉,醉中,二人互相夸耀自己写情书的本领,请了一位证人,即席创作,一人写了一篇,封好,开车开到一位素以古板著称的女生寄宿学校女总监家门前,将二信放入信箱。结果,不出三日,二人都接到了回信,回信内容大致相仿,都是“承蒙垂顾,心潮难平,我将如约前去,与你共度良宵,愿成百年之好。”结果把两个人吓破了胆,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去见面。讲完这个故事,二人又想起麦克金米来,不知现下流落何处,女记者是否还那么忠实,二人欷歔不已。欷歔完了,酒糖蜜狠道:“哼,活该!”
  话又说到勃尔德这儿来,酒糖蜜建议星期天请他来家吃鲜鱼压惊。恩特欣然同意。饭吃得非常愉快。吃完,勃尔德帮助收拾餐厅,清洗台布餐巾,拾掇房间,手脚勤快,眼里有活,煞是可爱。饭后,又与小恩特玩皮球玩拼贴玩侦破游戏,时已七岁的小恩特对勃尔德一见倾心,在勃尔德告辞时小恩特哇哇大哭,非跟着勃尔德回球队住地不可。最后勃尔德答应一周之后再来并带小恩特去钓鱼,才算罢了。
  从此勃尔德与恩特一家熟悉起来,特别是小恩特,更是离不开勃尔德。勃尔德来得勤了,难免有种种议论。别利便到恩特跟前说三道四,令恩特烦恼。
  扳倒了伯爵,别利对恩特夫妇更加忠心,经常做出一种摇尾的样子。摇完了又禁不住自恃有功晃悠晃悠膀子。当着别的足球运动员,他就更加神气活现了,经常隐隐约约地摆出一副很有来头的样子,暗示他是有“线”人物,他有一根专用秘密线路,不但通向恩特勋爵与酒糖蜜勋爵夫人,而且通向枢密院,通向不止一个大人物。他对上层关节了如指掌,他有独特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之使命,他的身份足以令所有的人敬畏,你不相信却又不敢全不信。
  恩特早想与夫人商议除掉这最后一个危险人物的办法,而且,这是唯一的一个,不论对他使出什么招子,恩特绝无不忍之心。但正因为如此,他总觉得要特别慎重。别利凶恶狠毒而又毫无廉耻,任何人说不出的丑话他能说,任何人做不出的丑事他能做,当面可以吮痛舔痔,翻脸可以下刀凌迟。虽然表面上别利对恩特匍伏听命,实际上恩特老觉得惧他三分。没有证据,但恩特深信别利与西西里岛的巴勒莫市黑手党总部有“线”。他不敢贸然下手。
  他又不敢轻易与妻子商量。他没有忘记妻子激动时说的那话,除掉最后一个危险分子别利之后,她将自尽。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哪怕只是嘴皮子上说说,也令恩特魂飞天外。经过那次对不对伯爵下手的讨论以后,恩特有一种说不清的非常严肃的内心体验。对于人生,他还没入门儿,而酒糖蜜已是穿过了苦难的炼狱、修炼成就的真神。他连看妻子的眼光都变了。散步的时候,他总是调整自己的步子,使之与妻子相一致。总是保持略后于妻子四厘米。所有的平民贵族都羡慕和称颂这一对。人们说:
  “看,夫唱妇随,真是天造地就的一对儿!”
  恩特心想,为什么不是“妇唱夫随”呢?
  一年以后,全国举行青年精英足球赛,勃尔德获最佳球员金奖。紧接着,毛拉圭总统来访,先遣组提出要看一场球赛。陛下陪总统看的球赛中,表演最出色的就是勃尔德。勃尔德倒背踢球入门,令全场欢呼激动。总统说是要与这位新星握手,陛下陪总统接见了勃尔德。恩特满心高兴地随着勃尔德前去,被皇家卫队与总统保镖挡在接待室门外。
  第二天各报头版刊登了陛下与总统接见勃尔德的照片,一些报纸用了耸人听闻的题目:“技艺超群,人才绝伦,陛下与总统圣心大悦”,“人类足球史上的大爆破,启明星在皇家体育馆冉冉升起”,“技压群雄,勃尔德沐陛下恩宠,花开年少,新篇章自昨晚掀开”。电视、广播的新闻节目、文化节目、体育节目中,三天累计播送勃尔德踢球与被接见场面154次61小时。
  恩特非常高兴,与妻子商量为勃尔德的成功与殊荣在自己的住宅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招待会,光鱼子酱在招待会上就用了五大桶。会上,恩特勋爵郑重宣布,皇家足球俱乐部决定,现在就为勃尔德铸半身铜像。没有宣布的是这铜像尺寸上要比爵爷们的小二分之一。
  客人们热烈鼓掌,纷纷找勃尔德祝贺,找不着。几经寻找,才发现在大家为他欢呼鼓噪的时候,他却拿着手电筒带上小恩特到后花园捉刺猬去了。
  招待会结束,恩特夫妇站在门口与众佳宾握手祝晚安。别利歪挂着领带,流里流气地对恩特说:“爵士大人阁下,听说您那天晚上在陛下的接待室门前吃了蹩,您以为勃尔德的成功能对您有光彩?瞧,喝了那么多葡萄酒,吃了那么多鱼子酱,人家勃尔德根本不知情,您的脸面还不如一只刺猬呢?”
  客人走后,恩特暴跳如雷,他说,第二天他就要宣布辞退别利。“他是猪!他是驴子!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他在客厅喊道。
  “这样一个下三滥,搞掉他易如反掌!”酒糖蜜说。这样,恩特才消了点气。
  当夜,睡到子夜二时许,酒糖蜜把恩特叫醒了。她说:“亲爱的勋爵先生!我一直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我总觉得我们从前生活中有什么不对头的因素。别利的事是明显的,控告他与准备控告他的人一找就是一群。他站不稳的。我让他哪天完蛋他就哪天完蛋。对你构成真正威胁的不是别利,达玲,现在你的真正对手不是约翰不是巴克,而恰恰是最最可爱的勃尔德!”
  睡眼惺忪的恩特一下子警醒了过来“你疯了?你算盘打到小勃尔德身上!你敢对他使招子!”
  “你冷静一点,今晚我们先不展开讨论。一个月之内我也可以不与你讲起这个话题。但是请勋爵记住,我的话字字都是对的,真话常常是令人不愉快的。真实就是如此!好,你现在睡觉吧。把这个新念头告诉你,我也可以睡了。”
  说完,酒糖蜜转身休息,呼吸均匀,面孔安详,长发纷披,嘴角含笑,睡态十分美丽高贵。特别是两眼闭上呈两段弧线,如天边新月,更是温柔细腻,无限的妩媚。恩特却再也睡不着,脑里口里不断重复的是四个字——丧心病狂,丧心病狂,真是丧心病狂噢,以至于斯!
  第二天起来,恩特面色阴沉,心情恶劣,口舌苦臭,食欲不振。早餐时候小恩特没完没了地说勃尔德,说刺猬,说勃尔德是世上最好的人。“吃东西的时候少说废话!”恩特突然大喝,吓得小恩特面红啜泣。酒糖蜜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沉浸在自己的深思之中,胸有成竹。恩特喝斥过儿子又颇后悔,觉得自己的举止实在有失爵爷风度。
  一连数日,恩特寝食不安。一个盛大的为勃尔德举行的招待会,他跑了,去捉刺猬,这怎么说得过去?捉猴子捉孔雀捉鳄鱼也还好说,一个刺猬,不会叫不会跑不会吃人也不让人抚摸,捉它去不是太放肆了吗?那日想随勃尔德朝见陛下与总统被阻,本来心中并无介蒂,而且认真想起来是自己冒失,岂有陛下未传旨自己就跟上去之理?上流社会当差,已非一年半载,其中规矩,还不明白?但从招待会开过后,一想起卫兵把他推开的情景,他就脸上发烧,觉得是奇耻大辱,栽了大面子!又想,自己那么大的球星,假已成真,引起体育界舆论界新闻界学术界政界那么大轰动,却是在披荆斩棘、东砍西杀六七年之后才有幸于晋升会长主任,获取封号之时得到陛下的五分钟召见。而小小勃尔德,归里包堆从出娘胎到今正式比赛中没进过20个球,居然得此殊荣,人间的事也真是不公正。人比人,气死人,信哉斯言!更不公正的还是别利,这样的小人,这样的恶魔,任何一个被处决的杀人犯也比他高贵,居然敢用那种流氓态度对他说话。他怎么敢这样!他和首席枢密官是什么关系?都说首席枢密官性变态,与妻子结婚以来便分居至今,已30年,莫非一个是妖人,另一个是人妖?他和酒糖蜜又是什么关系?太可怕了。不然,他怎么敢用那种腔调与他说话?偏偏小恩特迷上了勃尔德,不知有父,不知有母,但知有捉刺猬的勃尔德。世间诸事哪有道理可言?
  恩特勋爵变得脾气越来越坏。一提到或者一看到勃尔德,或者别利,或者妻子,或者儿子,或者总统,或者陛下或者鱼子酱,或者刺猬,或者枢密官,他就大发雷霆。
  恰恰球队内部也有几个人对陛下总统接见勃尔德一事大为犯酸,不断地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并改了当年最流行的恩特之歌的歌词,用公猪发情的哼哼调子喝道:
  我们举头问天,低头问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们苦斗寒暑伤筋断骨无人问,
  这小崽子却一步登天如履平地?
  不久皇家足球俱乐部举行年会,头一项议程是恩特勋爵的演说。本来讲演的题目是《当代足球艺术的新蜕变》,讲着讲着,恩特忽然大发感慨:“年轻人还是谦虚一点嘛!小有成绩也不要翘尾巴自命新星自命掀开新的篇章嘛!足球艺术博着哩!大着哩!精着哩!深着哩!你那两下子,沧海一粟,九牛一毛,不过是小儿科嘛!”这几句话讲完,台下的以退役队员为主的听众,大大鼓了一回掌。
  所有这些大概都传到勃尔德耳朵里了(这是最可能的),或者没有传到勃尔德那里(这是不可能的)?但勃尔德毫无反应,就像什么事没有发生一般,一样地生活训练,吃饭穿衣。一样地每星期到恩特家来,以师长之礼事恩特夫妇,并带着小恩特玩耍游戏,与小恩特在一起笑声不绝。他们不但捉刺猬而且捉蜻蜓捉蟋蟀,愈捉愈渺小而无意义。陛下接见后,首相代表陛下送给勃尔德一只波斯产金毛犬,勃尔德也送给了小恩特,并受到恩特全家的宠爱。
  酒糖蜜一次问恩特道:“亲爱的勋爵阁下,听说你在俱乐部年会上批评了勃尔德……”
  “谁说的?没有的话!现在的人真卑鄙,用肮脏的脑筋到处找缝下蛆!我只是一般地谈思想修养,为什么说是批评勃尔德?可恶!下作!”
  “可恶也罢,下作也罢。整整一个月了,我没有和你谈这个话题。实际上你已经意识到我是对的了,但是你还放不下你的幼稚的虚荣心。达玲,你像个雏儿!你才应该像那位能‘突破’的女作家,一年增长负两岁的啊!”
  “请你走开!请你饶了我!女巫!”
  酒糖蜜一笑,走的时候在门口转身向爵士飞了一个吻。
  说:“三个月后,我们再谈这件事。”
  不久,在一次足球战略战术软科学讨论会上,一位著名的足球评论家,曾任市长仆从现任首席枢密官的外孙儿的家庭教师的布来士硕士激动地用双手捧着太阳穴说:“现在球风太坏!论风太坏!人风太坏!报道风更是坏得不能再坏!都说足球出了新星,足球史掀开了新篇章,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看不见?我怎么没感觉?新星在哪里?新篇章在哪里?我就压根儿不承认,压根儿不服气!那个毛孩子踢进的三个球的录像我看了,我是五秒钟定格半分钟那样细细地看,一点一滴地进行了分析的,毛孩子的路子不对!完全是投机取巧,希图侥幸,撞运气,机会主义!后背踢,就像倒着走路一样,不是主流,不是方向!完全背离了本大陆踢球六百年的光辉传统!这样不择手段地踢,有失传统地踢,耍杂技一样地踢,进了球也丑得很!”说到丑得很三个字的时候他抓自己的头发,又用两手揪揪耳朵摇自己的脑袋,像摇一个玩具。他接着正颜厉色,加重语气说,“踢完这样邪门歪道的球去见陛下,不是别的,正是欺君罔上!”
  此话说完,全场为之一惊。他自己也怔了一下。很可能,他说着说着来了情绪,蓦地炸开了花,吓了别人也吓了自己。
  这个讨论会最后请恩特做结语,恩特高高在上地说:“人们对一些现象有看法,这是很自然的。但最好不要轻易扣‘欺君罔上’的帽子。当然喽,如果真是欺君罔上我们也要指出来喽。不指出来是不负责任。指出来也是为了帮助他进步喽!至于勃尔德,是个人才,这样的人才在我国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喽。我相信,在各位贤达的帮助下,勃尔德是可以健康茁壮地成长起来的。”
  恩特勋爵自信自己讲得得体,不躁不愠,恰到好处。想不到第二天一张本来大吹大擂新星新篇章的报纸在头版发表了社论:《怎样才能健康茁壮地成长?》过一天,又一篇:《廉价的新星一文不值》。再过一天第三篇:《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新篇章》。如此,一连发了五篇酸溜溜的暗箭文章。
  足球界为之大哗。有愤愤不平者,有拍手称快者,有等着看热闹者,有赶紧表示自己与此争论无关者。表白与己无关者普遍有一种确信,那与己无关的争斗归根结底对自己有利,一者别人争起来都要争取自己,二者不论谁败了都是削弱了他人,两败俱伤就是削弱他两人,而削弱他人就是坐收渔利的大好事。但不管对此事本身持何种立场,有一点大家确认不疑:恩特勋爵不能容忍勃尔德平步青云,恩特勋爵视勃尔德的脱颖而出是对自己的莫大威胁,恩特勋爵正在运用自己的影响布置一个拜占廷式的方阵,自远及近地向勃尔德围剿,最后,恩特勋爵欲将勃尔德置之死地而后快。这是各方共识。社会各界,对此反映不佳,舆论对恩特十分不利。
  这些信息反馈(按,这里用反馈一词,其实是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到恩特耳里。恩特气恼太甚,只剩下了悲哀。回家劈头问酒糖蜜:“都是你做的好事!如今满城风雨!我成了嫉贤妒能的恶棍!一年多的奋斗,八年来的奋斗,好容易出现的足球队伍军心稳定、思想活跃、人才辈出的局面毁于一旦!是你令我成为陛下足球大业的千古罪人!”
  酒糖蜜诧异,停下了修脚,问:“郎君,我的千里种公马!你这是说些什么呀,叫人怎么摸不着头脑?我做了什么呀?几个月来,除了出席几位爵爷夫人的公子小姐的命名日、订婚典礼与酒会舞会,在这些聚会上吃过几片酸黄瓜,见人说一大堆恭维话以外,我是不出房门不进楼梯电梯,一心搞裁剪做新式时装,再就是教儿子弹钢琴打桥牌下国际象棋,与金毛小犬游戏,我是真正的贤妻良母,谁说过关系到足球球员的一个字一个标点?”
  恩特断断续续地把情况摆了一遍。
  “这是公众的看法,与我无关。我和你谈,也只是点到为止,点了两次以外,再没露过。没和你商量好的事我是不会说、不会做的。再说,说实在的,我也挺喜欢勃尔德这个孩子。冲他给我们的那条狗,我也不能不喜爱他。他的狗确实比你的儿子可爱!我们对他就是应该破格地仁慈些。你说对吗,当家的?可公众为什么这样看呢,这倒有趣,”她点了一支烟,兴致勃勃,“这就应了一句俗话,公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公众的眼睛是色盲,是幻视,是瞎子!公众的头脑是混蛋!三个臭皮匠,比一个皮匠还要弱智白痴懒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什么叫公众?你说煤炭是黑的他们就说是白的。你说我们相亲相爱他们就说号召自相残杀了。公众舆论还不如狗吠!”
  “您应该冷静一些,亲爱的,您太疲劳了。您的神经过于紧张了。您闭上眼睛,想象一下雪山顶上的蓝天好吗?雪山顶上有一朵雪莲花。雪莲花就在您的心里开放。而您,就坐在雪山顶上蓝天下面的一朵雪莲花里,坐在雪莲花里的您的心里又有一朵莲花。无数朵雪莲花里有无数个您尊敬的勋爵爷!而无数个爵爷心中有无数朵雪白的花。欧开?达玲!我现在给您倒一杯柠檬杜松子酒加苏打水。您感到好些了吗,夫?”
  “她就是女巫……而我变成了莎士比亚塑造的野心家麦克白斯,”恩特疲惫地想。“我的脑溢血快要发作了,我很可能死在此刻。”勋爵暗自自我诅咒。
  “很好,太妙了!您现在安静了,心理治疗万岁!让我们接个吻,嗯?您的心变得柔软些了吗?我现在来批驳您对公众的污蔑。是的,当布来士攻击勃尔德走邪路欺君的时候,您驳斥了她,您保护了勃尔德,您甚至当众肯定了勃尔德是个人才……您等我说完。您的言行,您的内心,对勃尔德只有欣赏,只有关心,只有爱护和帮助,您是以一个兄长一个教师一个父辈的心绪来庇护勃尔德的。完全正确,这是对的。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不能改变一个客观事实。这个事实我说过,您听过,您实际上已经接受了,公众更是一眼望穿,一看便透。这个客观事实就是:勃尔德是您的最大威胁。因为最明显不过的是,勃尔德各方面都比您强!亲爱的,镇静些,再镇静些!不仅球艺,而且身体、风度、教养、心灵、知识水准与道德水准,他的高尚与智慧是您所不能企及也不能想象的。如果我年轻15岁,我一定要把自己献给他。如果我有一个妹妹,我一定鼓励她去嫁给他。甚至于如果我有三个妹妹,我祝愿我的三个妹妹一起嫁给他。他的羽翼并不丰满,他立脚未稳,然而他的光辉已经耀眼,已经盖住了您,您已经生活在勃尔德的阴影里了,想逃脱也逃脱不掉!想装腔作势假装瞧不起他假装您比他高明得多而且还要培养他教导他帮助他……全他妈的没用!达玲!在客观事实面前,心理花招是多么无效的游戏!对吧?等到他成长丰满站稳之日,就是您陨落之时!记住,勿谓言之不预!麦克金米伯爵威胁你,不过是要用卑鄙的讹诈手段来揭您的老底,这只能证明他们比您还要低下,还要软弱,这并不可怕。您再加上我,一定能战胜他们。而勃尔德呢,年纪轻轻,单纯可爱,从来没有想威胁您,没有想与您为敌,没有想取而代之!他的身上根本没有明争暗斗,嫉妒排挤这根弦。这就更难办,您使出了招子也只是使在空气里。您赢了几招也只是赢在真空里。您绞尽脑汁白费心机!他一切正常,不战而胜!他的聪明本身就揭露着您的愚蠢。他的善良本身就揭露着您的丑恶。他的宽容本身就揭露着您的偏狭。他的高尚本身就揭露着您的卑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您的不该存在的证明。吾夫,懂了吗,呜呼!您说这不是气死活人不偿命吗?”
  恩特处于半晕眩半失去知觉的状态。他心如槁木,面如死灰,问道:“怎么办呢?爱妻?”
  “杀死他!当然,不是马上。没有别的办法。很遗憾。”
  “啪!”恩特掴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他倒地,昏死过去了。
  昏昏沉沉之中,他被一个人硬从床上拖了起来。想了半天,才知道来人是别利,别利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绿塑料盒,说:“这是毒药。我知道你现在需要用它。我将为您忠诚效劳。”说完,不作任何解释,别利转身消逝。恩特晕晕忽忽,极度恐惧中把绿塑料盒藏到了华沙出品的水晶花瓶中。然后他彻底失去了知觉。苏醒过来后,他不知别利送药事是真还是梦。他去翻水晶花瓶,什么也没找到。
  “这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是我必须死守住的一个大门。如果把这道防线、这个大门踢破,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人和蛆虫还有什么分别,我们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恩特每天早晚见人就重复这几句话,说得那么决绝痛心,又是那么恍忽迷离。酒糖蜜请来著名精神病学专家,后弗洛依德主义创始人的第二代门徒玻璃炮博士对他进行心理治疗。他对博士说:“为什么人们要误解我,故意误解就是说故意污蔑我?勃尔德是我发现的,勃尔德是我培养的,勃尔德是我们全家的密友。谁说我容不下勃尔德的?谁这样说我就要割掉他的舌头,割开他的喉管。你应该给这些颠倒黑白的家伙治病而不是给我!”博士唯唯,转弯抹角地向他提一些关于性状况的问题。恩特大怒,反问:“怎么?你想不想送老婆来试试?”博士没想到一位勋爵这样说话,落荒而逃。玻璃炮一连一周心律不齐,伴有官能性心脏暂歇性停顿。玻璃炮按照自己的理论进行自我缓解转移。每天用几个小时的时间盯视家养的一只小翠鸟,然后重复背诵拉非派新诗:
  草丛中的太阳梦见维尼尤键钮脱
  脂配偶
  林中鸽蛋孵化仲夏夜战俘的硫化
  T恤衫
  这两句诗诵到第1355次,他的一切病症全部消除了。
  恩特向协会与俱乐部请求休假,得到了最同情的考虑。并经董事长同意,森林旅馆给他们收费六折的优惠待遇。他特意邀请了勃尔德,与妻、子一起去向往多年的比利羊斯雪峰滑雪。
  他们乘汽车跑了十一个小时。换乘森林火车走了三小时。又改乘索道缆车来到长年积雪的山顶,住在几间用原木钉在一起的名为护林人别墅的旅馆里。他们携带着滑雪器具,健身器材,体育用弓箭,压缩食品与浓缩饮料还携带着酒糖蜜的宠物波斯纯种卷毛金丝犬。
  新的环境,交相辉映的蓝天和白雪使所有的人精神大为爽快。凉爽的空气,单纯的景物,洁净的色彩,寂静的山林,这里好像已经脱离了尘世。他们奔跑,他们唱歌,他们呼啸,他们滑雪,他们欣赏山中朝阳、落日、明月、清风,他们吃护林人做的烤面包和烤鹿肉,喝许多酸奶和鲜奶。他们忘记了陛下、内阁、议会、枢密院,忘记了皇家足球协会与足球俱乐部,甚至忘记了足球本身。那么红火、刺激、迷人的足球来到这雪峰之上蓝天之下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在这里连进十五个球,还没有清风吹动针叶树落下枝头积雪更令人愉快呢。还没有一只苍鹰自空中落下,停在你的前面十五米处,一动不动地阴沉地思索着,突然,扑楞楞飞向天空更振奋人呢。还没有睡梦之中,隔着木缝看到滤细了的月光更奇妙动人呢。
  恩特看着无言的雪峰、盘旋一阵突然静止不动的山鹰,看着似动非动的枝桠上积雪的古松,看着日光和月光怎样改变着松树的明暗,看着红色的松鼠在树上树下跳跃行走,与人亲近的红松鼠还凑拢过来。立起两腿,凝视了他一会儿。一种说不出的伤感攫住了他,世界万物,山中万有,不论是有生命的无生命的,为什么都能够各得其所、宠辱无惊,唯独人,却要这样心劳计拙,轻举妄动,贪得无厌,勾心斗角?与其做这样一个勋爵,他何如去做一棵松,一只山鹰,一只小松鼠啊!
  酒溏蜜教大家唱歌:
  高山旁边就是我的家,
  白雪覆盖的木房子,
  松树掩映着我的房门,
  苍鹰飞过的黑影子。
  我是银狐,我是野兔,
  我是山风,我是雪花,
  我喜欢这个世界的一切,
  然而我知道世界并不属于我,
  我也不想,根本不想在世界上
  留下任何痕迹!
  “想不到除了那些吻你爱你抱你的陈词滥调你还会唱这样好的歌!”穿着羽绒服的恩特,搂着同样穿得圆圆的酒糖蜜兴奋得直跳。
  “夫人,您唱歌唱得这样好,这真惊人!”勃尔德只穿一件细毛红线衣,他尊敬地说。
  “妈妈唱得好,妈妈唱得好!”小恩特在雪地上跳跃打滚。
  “勃尔德,你不知道我原来是以唱歌为业的么?”
  “什么?唱歌为业?勋爵夫人,我第一次听您这么说。”
  “勃尔德,你常到我们家来。你就没听说过关于我的过去的什么话吗?”
  勃尔德想了一想,笑了:“也许有人说过?我不记得,对不起。”
  勃尔德又说:“听了您的歌,我也想起一支歌,我唱,您别见笑好吗?”勃尔德唱道:
  你知道,白雪为什么这样白?
  是天空把雪照耀得纯洁无瑕。
  你知道,天空为什么这样蓝?
  是白雪把天空映照得晶莹如玉。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快乐?
  是你,是你们待我比亲人还亲切。
  恩特父子连连鼓掌。酒糖蜜听了低头不语。勃尔德问:“勋爵夫人,您看我唱的音阶和节拍准确吗?我的嗓子有没有唱歌的前途?我改行去唱歌,能挣到面包吃吗?”
  深夜,恩特梦见酒糖蜜把绿塑料盒里的毒药洒到正在唱歌的勃尔德的口里。蓦然惊醒,身边不见了酒糖蜜。依稀听到金丝犬的哀吠声。恩特披衣下地,推开吱吱响的木门,跑到外面,只见远处深有万丈的峡谷近旁有一黑影,他便踉跄跑去,气喘吁吁。正是酒糖蜜,她披头散发佝偻着腰,念念有词却无法分辨在说些什么,左手倒提着爱犬,右手掌向接近爱犬处劈杀,同时慢慢挪动脚步,转着一个小圈。
  “酒糖蜜,你怎么了?”恩特惊呼,怕吵醒别人,尽量控制着音量。
  酒糖蜜根本听不见。
  恩特过去拉酒糖蜜,酒糖蜜却如铜浇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恩特改而去抱酒糖蜜,酒糖蜜只轻轻把腰一扭,就把恩特甩到了九呎开外。她突然变得无视无闻,力大如虎。
  恩特突然看见酒糖蜜用双手扼住金丝狗的喉咙。小狗哀鸣着窒息吐舌。骇极的恩特拿出当年门前一脚功夫,一脚踢向酒糖蜜的手腕。手一松,小狗得救了,酒糖蜜倒在雪上不省人事。
  恩特把只穿内衣,遍体火烫的酒糖蜜抱起,在爱犬追随下回到木屋,将酒糖蜜放回鸭绒被。他打开壁灯,见酒糖蜜睡得安详,无异常,他满心狐疑,渐渐睡去。
  第二天恩特分外殷勤地询问酒溏蜜休息得如何。酒溏蜜说睡得太好,一觉到天明,但仍觉得不甚解乏,不知是否山中夜气太寒之故。酒糖蜜看到小狗抱起来亲吻,大呼有狼,不然为什么狗腿狗脖子上掉了那么多毛,而且幸福的小狗充满了不安的神情。“它受惊了!”酒糖蜜说。
  第二天夜间,又发生了同样的事。
  恩特不便说别的,便说自己有些不适,想快点下山,他已吩咐去要一架直升飞机来。
  直升飞机没来。第三天夜间,酒糖蜜如法炮制,同样地梦游不像梦游、巫术不像巫术。正当恩特要抱起踢倒了的酒糖蜜的时候传来了另一端勃尔德与孩子住的木屋里的尖叫声。恩特放下酒糖蜜,慌忙向孩子屋奔去。小恩特光着身子跑跌到雪地里,大喊:“狼!狼!”
  恩特抄起一块木头冲进屋里,只见有两只狼,一只已被勃尔德踢死,另一只却扑倒了勃尔德,正撕咬着勃尔德的喉咙。恩特先照狼屁股猛地一击,狼嗥叫着转身向恩特扑来,被恩特一脚踢在喉咙上,踢死了。再看勃尔德已经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众护林人闻声赶来。酒糖蜜也赶来了,神志清楚。众人将勃尔德抬到床上,清洗创口,涂上外伤药物。勃尔德面色如纸,不省人事,口角蠕动中依稀能分辨出的只有“小恩特”三字。
  小恩特边哭边向父母叙述勃尔德奋不顾身地保护他、与狼搏斗的经过。狼进入房间,小恩特吓得瘫软在那里动弹不得。勃尔德飞起一脚踢倒了扑近小恩特的一只狼,又抱起小恩特往外跑,结果另一只狼从后面咬住了勃尔德的腿肚子。勃尔德奋力将小恩特向离房间远的地方一抛,转身与狼搏斗,勃尔德干脆抱住了狼,免得狼攻击小恩特。勃尔德与第二只狼在地上滚来滚去,最后,狼占了上风。
  众护林人叹息不已。他们向勋爵夫妇表示歉意。他们实在没有想到这里会有狼。而且,据他们说,至少有30年,这个地方没有发现过任何狼的踪迹了。他们惊恐莫名,不知这狼是怎么出现的。也不知未能维护好勋爵一家安全,他们应受什么处分。
  勃尔德的伤势严重。恩特心如刀绞,他去叫电话催直升飞机。然后石头一样地坐在那里,不吃不喝,不声不响。酒糖蜜来劝慰丈夫:“谢天谢地,儿子没有伤到一根毫毛!至于勃尔德,你就不用为他操心了!你邀他来度假,当然是对他好。难道会有哪个嚼舌根的会说狼是我们放的不成?我们不要勃尔德,难道我们不要儿子吗?这回勃尔德或死或残,都不能由我们负责。你也够讲仁义道德的了,如果不是你英勇搏斗,勃尔德早就喂了狼啦!勃尔德救咱们的儿子,你救勃尔德。我们并不欠着他啊。如果他今后不能再踢球了,那就更好,免去许多啰嗦。就让他做儿子的家庭教师好了,我们可以把那个德国教师辞掉……”
  恩特气得发疯。他拉过酒糖蜜的手,一口咬掉了她左手的小拇指。酒糖蜜痛得尖叫,他也大叫起来。
  直升飞机来了,把他们全部运走。勃尔德与酒糖蜜全住进了皇家外科医院抢救,二人房间相邻。
  是夜,恩特在郊区一座古老的金顶教堂里跪了一夜。圣母与耶稣像前,他祷告道:
  “全知全能的圣母圣子与天上的父啊,请俯察你的罪人恩特的卑鄙的灵魂,请接受他的痛苦的忏悔!恩特究竟怎么了?恩特还能算个基督徒吗?他已陷入了罪恶的深渊。他做了许多坏事,起了许多恶念。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当恩特光着屁股出生的时候,他想过这些罪恶吗?如果知道这些罪恶,他还有勇气生下来么?他落魄底层的时候,他想过这些罪恶吗?难道人的一生只能在社会底层挣扎,才能保持良心的平安,只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痛苦不堪,才能得到圣母的垂怜?恩特什么时候想加害过别人,想耍过手段,想欺世盗名、投机取巧、不懂装懂、蝇营狗苟、残虐他人?是的,恩特有罪。当恩特一连几天以从垃圾堆捡到的鱼头熬汤充饥的时候,恩特站在五星旅馆与各式各样皇家俱乐部的餐馆门前硬是垂涎三尺,馋苦万状!是的,恩特庸俗!恩特卑微!恩特没出息!好吃,好色,好名,好利,喜欢吃好的,住好房间,与漂亮女人睡,口袋里有用不完的钱。恩特不愿意吃变质的馊物,不愿意睡在桥洞下,不愿意死盯着母狗遐想!不愿意连个公用电话都叫不起!恩特还愿意听好的,听夸奖,出风头,当大人物,当贵族,出席皇家招待会,最后自己也当了勋爵,陛下接见!这就是我的弥天大罪!我的罪就是我这个人,就是我的这些个器官,每个器官都有自己的欲望,我的灵魂里也翻腾着欲望。我的存在我的躯体我的器官本身就是罪恶吗?落魄时候欲望是装在小瓶子里沉到海底去的。情况一变好,一有了机缘欲望就释放出了黑烟,变成了顶天立地谁也控制不住的恶魔了!
  “呵,无玷的圣母,为我们而献身的耶稣基督,和我们的在天之上的父啊!请听一听我这个胡涂人的谵言妄语,请给我以严厉的惩罚吧!我冒充了真恩特,我置真恩特于死地,我坑害了队友,我暗算了伯爵恩师,现在我又毁坏了高尚的勃尔德的辉煌前程,伤害了对我忠心耿耿的妻子!为什么那么多弱智者寄生者靠遗产挥霍者应和者拍马者跟着混者因人成事者……一年到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天生享福,不动脑筋,模棱两可,敷衍充数,拖延苟且,不负责任,命该如此,心平气和,长命百岁,福荫万年,从不失眠!而我仅仅当了一个狗屁主任就要过那么多关,费那么多心,害那么多人?话又说回来了,我究竟想害过谁呢?我什么时候有了害人之想?为什么躲也躲不过去,就像命定了我是魔王我是害人精一样?如果说不是我害的,伤天害理的一件又一件事又是谁造成的呢?妻?别利?伯爵?两只狼?这又怎么能说得过去?我岂有理由开脱自己?
  “爱我们的圣母圣子圣父啊!请收去我的罪恶的躯体和黑暗的灵魂吧!我不愿再这样丑恶地活下去了。我早就该受地狱的惩罚了,我的奇特经历只能玷污造物主!我的内心的煎熬只能使我诅咒吾主!主啊,以大恩大德大慈大悲大赦免大超度的名义,把我收去吧!阿门!”
  祷告以后,他回到家里,仆人向他报告从医院送来了好消息。一是勃尔德已经脱离危险,而且医生认为不会有大的后遗症。一是从中华人民共和国上海市请来了断肢再植专家,已经把被狼咬下来的酒糖蜜的小拇指接上了。估计将来此小指比原来短不过一毫米,其他功能如常。仆人还告诉他别利来过,说是把重要的东西放到他的花瓶里了。他径直走向卧室的水晶花瓶,倒转花瓶,有别利亲自送来的火漆加封的信袋。信袋中一件是陛下上院议长的信,信中祝贺他已被提名担任上院议员,只需陛下欧开一下(这只是个手续)他就可以参加下个季度的上院辩论了。第二件则是一个绿塑料盒。别利附了一张密信,火烤后字迹显出,说:“莫失良机!开销掉那个不死不活的没有了肩膀的废人吧!他只要活着,就是对上院议员勋爵阁下的最大威胁。”
  这两件东西使恩特陷入沉思。他可以去就任议员,离开此地,把其余的一切包括绿塑料盒抛到一边。他可以留下塑料盒备用,因为在陛下欧开以后,别利或勃尔德皆已不足以构成对他的威胁,这绿盒子应该留给未来的上院中的对手。他可以把勃尔德开销掉,与酒糖蜜和解,一不做二不休,他相信酒糖蜜为他制定的下一个取代目标将是议长,或者是首相,甚至是陛下国王。而一旦他就任了国王,酒糖蜜的下一个目标将是恩特自己,绿盒将会留给自己用,陛下的称谓将用来称呼一位雄才大略金嗓子女王。如若如此,不如干脆把毒药给酒糖蜜用,连同别利一起开销掉最好,然后他辞谢议长厚爱,辞去会长主任勋爵,带上儿子去瑞士洛桑开一家小酒店,酒店赔了本,就卖给别人,请别人当东家,自己和儿子当酒保伙计。这样,陛下国土上的足球事业,迟早会由勃尔德这样的高尚的人执掌。
  还有更为彻底更为深刻的办法。那就是,自己独家享用绿盒里的宝物,体现上帝的惩罚,留下这个恼人的世界给更有资格在世上活下去的人。让这个世界自己去想自救图新的办法去吧,他该下场了。
  还有许多的排列组合方式。他将要自行决定。这次,他决不倚重霹雳·斯卜斯绥尼的电脑了。更用不着征求酒糖蜜的意见。不用讨论也不用表决。他要自主选择。他真的能够自主选择吗?这个前景像地平线上初升的朝阳一样光亮着他。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庄严,强大,权威。他要试一次怎样做自己的主人。他祈祷了一夜上帝了,现在——
  他将要成为上帝。
  1979年8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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