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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九年一月。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一日,人民解放军向P城发动了总攻击。两天之后,P城党的地下市委通知各秘密支部:决定性的时刻已经到来,为了防止国民党军灭亡前的疯狂破坏,防止地痞流氓、社会渣滓利用新旧历史篇章迭替中可能出现的空白页进行抢劫和其他犯罪活动,各支部要按照近两个月来反复研究和制定了的迎接解放的部署,立即付诸行动。
  P城省立第一高中的学生、三个平行支部之一的支部书记、入党已经两年半的十六岁的候补党员钟亦成,在接到上级联系人的通知以后,打破秘密工作的常规,连夜把他所联系的四名党员(其中有一名是年逾五十的数学教师)、十三名盟员召集到一问早已弃置不用的锅炉房地下室里,在闪烁着微弱的光焰的蜡烛照明之下(发电厂早就不发电了),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然后用短促有力的话语为这十七个人分配了任务。十七个人第一次聚在一起,为党员和盟员队伍的壮大兴旺而欢欣鼓舞,为有钟亦成这样干练、这样聪明、这样富有忘我精神的指挥员而感到放心和自豪。回到宿舍,正是午夜沉沉的时刻,他们叫醒了北斋所有的住校生,钟亦成说道:
  “同学们,现在,解放大军已经攻进了城,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统治就要结束了!中国的几千年的人吃人的历史就要结束了!天亮了!繁荣、富强、自由、平等、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就要诞生了!根据华北学联的要求,我们要组织护校、护城、防止破坏,保护国家名胜古迹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凡愿意参加的,到这边来领袖标……”
  钟亦成亮出了早已准备好了的学联的旗帜和袖标,同学们各自的脸上分别呈现出了惊喜、诧异、迷惘、恐惧的表情。学生当中本来还有少数的特务分子和从解放区逃出来的反动地富的子弟,他们已在前不久被“剿总”招到“自救先锋队”里,准备和共产党决一死战去了。这样,学生宿舍里剩下的大多还是比较正派的学生。很快,在秘密党员和盟员的带动之下,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是新时代的主人,新社会的先锋”等豪言壮语的鼓动之下,除了少数几个嘴唇哆嗦的胆小鬼以外,大多数同学都响应了号召,他们佩戴上了红袖标,他们撬开了体育室的门(学校行政负责人已经不知去向),每人拿了一根“童子军”军棍做武器,列队向校外走去。至于那位党员教师,他以教联的名义组织在校的教职员工护校。
  天色微明了,冷风料峭,炮声停止了,枪声还在时紧时慢地鸣响着,有远处传来的炒豆般的劈劈啪啪的声音,也有近处子弹划破空气所发出的尖厉的“啾”“啾”声,四处充满了硝烟的气味。街道上阒无一人。所有的商店都关紧了门窗,上着厚重的木板。日常行驶在大街上的仅余的几辆破破烂烂、叮咣作响的有轨电车和改装烧木柴的、烟气刺鼻的公共汽车根本没有出场,洋车(黄包车)、三轮和排子车也失去了踪迹。连在这个一切都日渐紧缩和衰败的城市唯一急速膨胀、扩大着的乞丐队伍也不知道收缩到哪里去了。只有街头堆置的、散发着刺鼻的腐臭气味的、五颜六色的垃圾,使你能够想起这个城市的居民,想到他们的正在腐烂、正在死亡、正在沉沦、正在蜕变和正在新生的生活。
  钟亦成带领着一支由三十多个年轻的中学生组成的队伍走过来了。他们当中,最大的二十一岁,最小的十四岁,平均年龄不到十八岁。他们穿得破破烂烂,冻得鼻尖和耳梢通红,但是他们的面孔严肃而又兴奋,天真、好奇而又英勇、庄重。他们挺着胸膛,迈着大步,目光炯炯有神,心里充满着只有亲手去推动看得见、摸得着的历史车轮的人才体会得到的那种自豪感。
  
  路是我们开哟,
  树是我们栽哟,
  摩天楼是我们亲手造起来哟,
  好汉子当大无畏,
  运着铁腕去消灭旧世界,
  创造新世界哟,创造新世界哟!

  钟亦成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他最喜爱的这首歌的雄强有力的合唱。“跟紧!”“站齐!”“向左转!”钟亦成神态凛然地指挥着队伍,向他们负责保卫的金波河石桥进发。在接近这座古老的、成为联结河东河西两岸的交通要冲的石桥的时候,从十字路口的南侧,又出现了一支由女中的学生组成的队伍,她们衣着朴素,面黄肌瘦,好像生在贫瘠干旱的山坡的树苗一样长得都不怎么舒展,但一个个也是神采奕奕,动作迅速而且整齐,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女兵队伍。钟亦成立即认出了带队的女孩子——凌雪。
  凌雪是私立静贞女中初三的学生,圆脸,窄额头,短发,长着一双目光非常沉稳和善的眼睛,一个端正、秀美、光泽和神气的鼻子,一张总是带着笑意的、却又常常是闭得紧紧的嘴。一九四七年,在五个大学的学生自治会联合举办的反内战、反饥饿营火晚会上,一九四八年抗议伪参议会主使屠杀东北流亡学生的游行中,以及后来在苏联对外文化协会举办的一些电影晚会上,他们见过几次面而且交谈过。今天,在这个历史转折的时刻,在即将属于人民所有的城市的街头邂逅,而且各自带着一支队伍——这说明了他们的即将公开的政治身份,两个人脸上都显出了明朗的、会心的笑容,一种比爹娘、比兄弟姐妹还亲的革命感情暖热了他们的心胸。“天亮了!”钟亦成向凌雪扬起手,喊道。
  凌雪正要回答钟亦成的招呼,一阵枪声传来,沿着干涸了的旧河道,仓惶逃过来两个国民党败兵,有一个显然是腿部负了伤,绿裹腿被血迹染得殷红,一跛一拐。另一个是个大个子,满脸络腮胡子,手里端着步枪,像个凶神。钟亦成连思索都没思索,大喝一声“站住!”就从两米高的桥端向着这个大个子扑了过去,他和大个子一起摔倒在地上,他闻到了大个子身上的哈喇和霉锈的气味,他举起了“重子军”军棍,又喝了一声:“缴枪,举起手来!”这时,男学生和女学生也都冲了过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两个国民党败兵慌忙举起了手,那个跛子还跪到了地上。败兵们根本没有分析他们的对手的实力,他们没有想到抵抗也无法抵抗,正像年轻的孩子们没有想到危险也并不存在危险。革命正在胜利,他们也正在胜利,就连从两米高蹿下来的钟亦成,不但没有摔坏,甚至也没有磕碰着一块皮肤。“押到那边去!”他下令说,像战场上的指挥员。“祝贺你!一来就成功了。”凌雪笑着走过来,像大人那样地与钟亦成握了一下手,然后集合起自己的队伍,转身前进了。
  “你们负责哪里?”望着女学生们的背影,钟亦成发问。
  “鼓楼。”凌雪回过头来,答道,她又高高举起右手,向钟亦成挥了一挥,她喊道:
  “致以布礼!”
  什么?布礼?这就是说,布尔什维克的敬礼,康姆尼斯特——共产党人的敬礼!钟亦成听说过,在解放区,在党的组织和机关之间来往公文的时候,有时候人们用这两个字相互致意,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这还是头一次从一个活着的人,一个和他一样年轻的好同志口里听到它。这真是烈火狂飙一样的名词,神圣而又令人满怀喜悦的问候。布礼!布礼!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九六六年六月。

  他苏醒过来了。
  他看见了戴红袖章的青年们。绿军装,宽皮带,羊角一样的小辫子,半挽起来的衣袖……他们有多大年纪?和我在一九四九年一样,同样是十六岁吧?十七岁,这真是一个革命的年岁!一个戴袖标的年岁!除了懦夫、白痴和不可救药的寄生虫,哪一个十七岁的青年不想用炸弹和雷管去炸掉旧生活的基础,不想用鲜红的旗帜、火热的诗篇和袖标去建立一个光明的、正义的、摆脱了一切历史的污垢和人类的弱点的新世界呢?哪一个不想移山倒海,扭转乾坤,在一个早上消灭所有的自私,虚伪和不义呢?十七岁,多么激烈、多么纯真、多么可爱的年龄!在人类历史的永恒的前进运动中,十七岁的青年人是一支多么重要的大军呀!如果没有十七岁的青年人,就不会有进化,不会有发展,更不会有革命。
  “亲爱的革命小将们!”他喃喃地说。
  “放屁!你竟敢拉拢我们,快闭住你的狗嘴!”
  又是一阵疼痛和晕眩。为什么这样灼热呢,难道他们点起了一把火,把他投到火焰里?难道在他身上浇了汽油,要点燃他的身体?他们那样热情,那样富有献身精神,那样相信革命的号令,他们本来可以做多少事情!
  “致以布礼!”再一次失去知觉的时候,钟亦成突然这样喊了一句,带血的嘴角上现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什么?他说什么?置之不理?他不理谁?他这条癞皮狗敢不理谁?”
  “不,不,我听他说的是之宜倍勒喜,这大概是日语,是不是接头的暗号?他是不是日本特务?”
  “报告,他醒不过来了。他是不是——死了?”
  “不要慌。一个敌人。一条癞皮狗。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一九七○年三月。

  在“清队”学习班。宣传队的一位刚刚长出了一圈黑胡子的副队长,斜叼着烟,包着眼,用含混不清的(他认为大舌头、结巴、沙哑和说话不合语法乃是老资格和有身份的表现)语言,对钟亦成说道:
  “你的历史,彻头彻尾的伪造,不老实,你的问题很严重。本来,像你这样的,交给公安局专政,条件满够,比你轻的都有枪毙的。一群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乌龟王八蛋,你们自己清楚。什么十五岁入党,十七岁候补党员当支部书记,骗谁?你填表了么?谁批准的?在哪里宣的誓?为什么只有一个介绍人……”
  “那是在地下,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我看那是假共产党!”
  “您不能这么说,您怎么能这么说!”
  “你老实点!”
  “我……”
  “我们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我们消灭了蒋介石的八百万中央军,你一个小小的钟亦成,还敢不老实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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