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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二十

  耕读老师来动员捞渣上学了。捞渣七岁了,该上学了。
  可是文化子已经在公社上中学了。一家供不起两个学生。他大说:要就是捞渣上,要就是文化上。
  要早二年,就好办了,文化子巴不得不上学呢!可如今不同了,文化子不知咋的开了窍,一下子学进去了。从班上最后一名蹿到第一名。小鲍庄只有三名考上公社中学的,他就占了一名。他读书上劲多了。家里没得粮票给他带去吃食堂,他就每天来回跑,二十里路哩,中午带一卷煎饼,泡着茶吃。苦死了。
  捞渣也想读书。庄上在学校的孩子,脖子上都有一条红围脖,这就叫他羡慕。他虽然还不知晓这红围脖是啥意思,可他知道是叫人学好的。那天二小子的红围脖叫老师要回去了,因为他和人打仗,把人门牙敲掉了。可见,做了坏事是不能得的,反过来,就是做好事才能得红围脖了。
  他大说,还是让捞渣读吧,文化子能写个信儿记个帐就算了,回来做活也算是个大半劳力。文化子不干了,又哭又闹还不吃饭,捞渣便说:“让我二哥念吧,我不念了。”
  文化子这才收了眼泪,下湖去给捞渣逮了一只叫天子,小翠用秫秫秸编了个小笼子。捞渣玩了小半天,就把它给放了。“它自个儿在笼子里,太孤独了。”他说。他大摸摸捞渣的头,叹着气:“好孩子,过年大一定叫你念。”
  捞渣不念书了,成天下湖割猪菜,和着一班小孩子。小孩子都围他,欢喜和他在一起。谁走得慢,捞渣一定等他。谁割少了,不敢回家,捞渣一定把自己的匀给他。谁们打架了,捞渣一定不让打起来。跟着捞渣,大人都放心。这孩子仁义呢,大家都说。
  捞渣能割猪菜了,鲍五爷却连绳头都搓不动了,成天价只能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一直晒到中午,懒懒起来走回家烧锅。捞渣就不让他走了:
  “来俺家吃吧!”
  鲍五爷也不推了。吃长了,他大就逗捞渣:“你老叫五爷来家吃,俺家粮食不够吃了,咋办?”
  捞渣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少吃一张煎饼,少喝一碗稀饭。可管?”
  他大这才笑出来,摸摸老儿子的脑袋。
  这天,嫁到山那边的大闺女带着孩子回来了。捞渣就到鲍五爷那里去借一宿,和鲍五爷脚对脚地挤一床。鲍五爷偎着捞渣小猫似的身子,说:
  “捞渣,五爷的被窝叫你捂热了。”
  “五爷,我每天给你捂被窝。”捞渣说。
  鲍五爷偎着捞渣暖暖和和的小身子,心窝里滚烫滚烫的。话也多了:
  “捞渣,你来和五爷睡,你大答应吧?”
  “我大最依我了。”捞渣说。
  “你娘答应吧?”
  “我娘也依我。”
  “他们要说我这老头子啰嗦哩。”
  “不会哩。”
  “我老不死,自己都活烦了。”
  “好日子都在后头哩,”捞渣开导五爷,“二小子每天上学,他说老师说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哩!四人帮打倒了,立马有好日子哩!”
  “捞渣,你想不想上学?”
  “想。”捞渣说,然后又说,“不想。”
  鲍五爷看出他是想的:“你们学费要几块钱呢?”
  “不少,三块多哩。”
  “五爷给你付了吧。”
  “不能,五爷,你的钱是大伙儿的……”
  这一句话提醒了鲍五爷:“是的,我吃的是百家饭,我是个老绝户噢!”
  “五爷,你咋是绝户呢!咱都叫你爷爷哩。”捞渣说。
  “鬼哦,你的嘴好乖哟!”鲍五爷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捞渣,你有点象我那社会子哩。”
  捞渣没应声,睡着了。
  “眉眼象,脾性也象。”鲍五爷说。
  捞渣睡得安静,连丝鼻息声都没有。窗洞叫堵上了,屋里黑得伸出手不见五指。
  “和社会子一样,都仁义。从不和人吵嘴磨牙……”鲍五爷对着黑暗拉着呱。
  墙根有一只虫吱吱地叫着。
   
二十一

  牛棚里在唱古:
  “写一个九字挂金钩,七狼八虎窜幽州。
  就数十字写的全,刘邦去也没回还。”
   
二十二

  拾来走了两日,又回来了。他把货郎鼓插在腰里,没让它响。他走到他头回停下来卖货的那台子下,对着台子上喊:
  “二婶!”
  喊了两声,二婶出来了,穿了一件半旧的褂子,不露肉了。两手黄澄澄的大秫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来了!”
  “我上回把二婶的烟荷包带走,忘还来了。”拾来从兜里掏出烟荷包,朝她举了举。
  “这还值得送回来吗?给你了,不要了。”二婶说。她低低的,哑哑的,又带点甜味儿的声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象喝了一口热茶。
  “哪能。”拾来说着走上台子来了,把那烟荷包朝二婶跟前递过去。
  “不要了呢?”二婶说,举着两手黄澄澄的面,朝后退着。
  “哪能。”拾来朝他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两手的面,怎么好拿?她便侧过身子:“替我搁兜里吧!”
  拾来把手伸进她斜开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来,手上带着她的体温。
  “进来坐坐,喝碗茶吧!”她说。
  “不了,走了。”他说,脚却不动窝。
  “坐坐歇歇吧。”她说。
  “走了。”他却不走。
  “进来坐坐嘛!”她伸出肩膀头子抗了他一下,他顺势进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间。可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地上爬着两个小孩,一个三岁模样,一个四岁模样。门前架了张鏊子。二婶接着和面,拾来坐在板凳上吸烟。
  “这是老几?”拾来问。
  “老三老四。”二婶回答。
  “怪喜人的。”
  “烦人呗。”
  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拉呱。不知咋的,他在这个二婶跟前,觉着很自在,很舒坦。他觉着这二婶虽说是第二次见面,却好象老早就认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还没收工?”他问。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啊!”
  “苦惯了。大兄弟,你能帮着烧把火吗?”
  “能。”拾来忙不迭的站起来,挪到鏊子跟前去,点了火。
  “大兄弟。”二婶叫道。
  “嗯哪!”拾来答应道。
  “你打山那边来,那边是分地了吗?”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够俺娘几个苦的了。”二婶叹气。
  “大伙儿会帮忙的,这庄上的人情特好。”拾来安慰她。
  “一分地,劳力就是粮,劳力就是钱,谁知道会是咋样哩。”
  “都是一个庄一个姓,大家锅里有,不会少你几张碗的。”拾来说。
  “你这个大兄弟嘴怪会说哩。”二婶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说的是实情。”拾来红了脸。
  “你说的是实情。”二婶瞅了他一眼,小声说,象是说给自己听的。
  面和好了。二婶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将面团在鏊子上轻轻一抹。嗞啦啦的一阵轻烟腾起。拾来忽然心里一格登,他咋在这轻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
  一只竹劈子将那煎饼一挑,二婶的脸又清澄起来:“别走了,在这儿吃吧。”
  “不了。”拾来嗫嚅着,二婶没听见,将面团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圆,再一挑。拾来看着二婶的手:手腕圆圆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点起皱,却结结实实的。他见过最多的是媳妇姊妹的手,每日里有多少双媳妇姊妹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腾,挑来拣去。可他却从没觉得有哪双手象这双那样,看着心里就自在,就舒坦,就亲近,就……怎么说呢,心里就暖暖和和的。他象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手,要不,咋这样眼熟呢!
  “你也是个苦命的,”二婶抹着面团子,悠悠地说,“往后路过这里了,就进来喝碗茶,吃顿饭,歇歇脚,就算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拾来鼻子酸酸的,不说话。
  “有洗的唰的,就搁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婶!”拾来抬起头喊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
   
二十三

  这天夜里,大姑耳朵边没听见货郎鼓响。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户了。不论文化子怎么哭怎么闹,他大都不让他念书了。文化子急得没法,找了鲍仁文来说情。鲍仁文对他大说:
  “我叔,你眼光得放长远点。分地了,要多收粮食,就看个人本事了。让文化子上学,学点科学,种田才能种好哩,单凭死力总不行。”
  鲍彦山只是吸烟,不搭话。
  鲍仁文又翻报纸念给他听:某某地方一个高中生养长毛兔成了万元户;某某地方一个大学生种水稻,也挣了不老少……听得鲍彦山眼珠子都弹起来了,可话一回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来。似乎文化子与那些人是一无联系的。任凭鲍仁文深入浅出地解释,他亦是不动动。说: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晓。”
  “还是多读书好哇!”鲍仁文不放弃努力。文化子在一边抽抽搭搭的,要放弃也放弃不得。
  鲍彦山斜过眼瞅瞅鲍仁文,不吱声。其实,鲍仁文来作这个说客是最不合适的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极有力的反证,证明着读书无用,反要坏事。时时提醒着人们不要步他的后尘,万万别把自己的孩子们弄成这样:赔了工夫赔了钱,弄了一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个“文疯子”。
  没有任何办法了。文化于晓得哭也是没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气吧。倒是小翠背地里说他:
  “就这样算了?”
  “算了。”文化子垂头丧气地说。
  “甩!”小翠子鄙夷地说了一个字。
  文化子脸涨红了。在此地,无能,窝囊,饭桶,狗熊,用一个“甩”字就全包了。一个男人最坏的品质怕就是“甩”了,一个男人“甩”,那还怎么做人?还怎么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动动嘴唇,没说什么,站起来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儿还给我。”
  “这怎么还!”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还给我,唱个‘十二月’!”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会唱。”
  “不会唱也得唱。”
  文化子愣了一会儿,晓得是犟不过小翠的,他总也犟不过小翠,犟不过心里还乐滋滋的,真不知见了什么鬼!“那我唱个别的。”他请求。
  “也管。”小翠通融了。
  文化子苦着脸想了想,又说“唱个革命歌曲。”
  “唱吧!”
  文化子沉吟了一会儿,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开口了:“一条大河波浪宽——”他唱了一句便停下来,偷眼瞅瞅小翠,看看她的反映,他怕她笑。
  她没笑,看着他,微微张着嘴,倒有些吃惊似的。
  “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文化子一边唱一边偷看她,她默着神,象在想什么。
  “听惯了艄公的号——”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咙,只好认输,“实在是吊不上去了。”
  小翠子象醒过来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轻轻地说:“这个曲儿怪好听的。”
  文化得意起来,雪了耻似的。
  文化子不读书的消息一传开,那耕读老师便闻讯而来,动员捞渣上学。不得已,他向鲍彦山兜出了心底话:
  “说实在的吧!我这个耕读老师做了这些年,至今也没转正。您让捞渣上学,也是给我脸面。这第一期的学费,我替捞渣交了吧!”
  鲍彦山看看老师,终于点头了。不过学费没让老师交,他说:“真让他念书了,我就得供他学费,万不能让你老师掏腰包。”
  他是说话算话的,一口气交了学费,还花了六毛七分钱,给捞渣买了个新书包。鲍五爷在拾来的货郎挑子上拣了支花杆铅笔,给放在书包里了。
  捞渣上学了,做小学生了。第一学期,就得了个“三好学生”的奖状。
  小翠把捞渣的奖状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看完了便问文化子:
  “你念这些年咋没带回过一张花纸来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奖状:“这不算什么。”
  “啥才算什么?”小翠回他嘴。
  他俩时常这么一句去一句来的拌嘴,鲍彦山家里的都看在眼里了,慢慢的看出了些个意思,夜里,在枕头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该给他们圆房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小翠忽然不见了。割完最后一垅麦子,小翠说:
  “你们先回家,我去沟里唰唰毛巾。”然后就再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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