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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每年冬季,战斗一开始,边区机关就把大部人员派遣到前方去。今年,报社把张教官和变吉哥分配到雁北地区,名义都是记者。把干部派到前方,可以直接迅速的反映前方的情况。干部随着部队活动,可以受到战争的锻炼。上层机关缩小了,行动转移方便,干部跟随武装,工作更有保障。这是万全之策。领导上重视张教官的写作经验和才能,从来,革命的队伍把知识分子看做难得的财富。可是张教官经历的锻炼少,在政治上,还不够积极进步。叫变吉哥同他工作,是叫变吉哥随时向他学习写作,也是为了在生活和在政治上帮助他。
  任务分配下来,张教官接受得很高兴。他高兴的是有他这忠心的大弟子作伴,另外在阜平机关里也实在闷坏了,有点到外边疏散疏散心情的意思。战争的紧张和生活的艰苦,他都没有考虑。
  起身的那天,张教官很早就打好了被包,打得很整齐。此外带一个灰布挂包,里面除去纸笔和一瓶自制的墨水,还带了一本残缺的唐诗。他总是好随身带着一本书籍。变吉哥办理了粮票、菜金、介绍信,就出发了。
  第一天,行六十里,天晚时到达边区通雁北的一个重要的交通站。交通站在一条小河的北岸,出勤的民兵集在桥头一排很宽敞的屋子里,地上铺着很厚的秫秸和草,人们围着火取暖。一群毛驴散在河滩上,等候装载。张教官和变吉哥在这里同交通站干部一起吃了饭,躺在草上睡觉。整个夜晚,交通站上紧张的交替着,喧吵着。他们干脆起来,帮助干部们登记柴草粮食,分配人员牲口,一到天明,就又出发了。
  交通站的战时的紧张情景,很使张教官感动。大批柴草粮食的堆积,从各地来的民兵的呼喊争吵,毛驴排队走过河滩的叮叮的蹄响,使他看到了一幅塞外抗日的图画。这一天休息下来,在睡觉以前,他坐在老乡炕上,草成了一篇通讯,题名《交通站》,和变吉哥研究了一下,寄回报社去了。
  昨天行军路程远,夜晚又写了文章,第二天起来,张教官感到有些疲倦。又遇上下雪,路上很难走。情况有些紧张,他们往北走,遇到的行人很少,看见有的居民往山上逃,打问一下,只说敌人出动了,离这里到底有多远也说不清。他们决定今天赶到目的地,找到机关,如果错过,那就麻烦了。变吉哥在政治上负的责任更重一些,就更着急。但在路经一个大村庄的时候,老乡们又说没有什么敌情,街上还出现了一家小饭馆,张教官提议吃一点东西再前进。
  这几天,他们吃的都是派饭,老乡们供给过往干部的不过是几个糠面窝窝,一盘干辣椒,行军一天,非常干渴,实在吃不饱。他们走进小铺,每人要了一碗汤面。
  小屋里很暖和,一条小炕,上面放着一个火盆。张教官放下被包,上到炕上去,脱下湿鞋来,烤在火盆旁边。
  掌柜的是个老大娘,动作很慢,还要现合面升火,看来很费时间,变吉哥想提议不吃了,但老大娘已经卷起袖子,把面倒在盆里,又看见张教官那十分疲乏饥饿的样子,只好也坐在炕上等着。
  他看着大娘合面。大娘好像从来不洗手,只在替客人做饭的时候,才尽量把她手上的积蓄搓揉到面里去。变吉哥一来着急,二来嫌脏,就说:
  “大娘,我来替你合面,你先去升火,好不?”
  大娘勉强答应了,变吉哥洗了一下手,插到面里去。张教官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灶火里刚升起烟来,街上忽然大乱,人群跑过小铺的门口。张教官一惊醒了,他从小窗里往外一看,对面山头上有一大队人和牲口。
  “日本人来了!”大娘喊。
  张教官抓起被包和烤得半干的鞋,变吉哥带着两手面,跑了出来。他们翻过右手的山坡,下面是一条冰河,趟了过去。过了河,棉裤袜子冻冰,成了挺棍,用力砸碎,才能行走。回头望去,村里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老百姓又往回走了。“这是误会。”张教官说,“但对我这个好吃又不沉着的人,却是一次实际的教训。赶路吧!”
  他们已经找不到正路,隔着一条河,也不便回到村里找向导。他们在一条小山沟里穿行,想翻过一个山坡,插到大道上去。山很难上,他们先把东西投了上去,然后变吉哥托上张教官,再由张教官拉上他去。上到山上,筋疲力尽,却再也找不到下山的路,只好在山背上走。天气渐渐晚了,雪又不停。
  一直走到天大黑了,也望不到村庄,遇不见行人。他们担心遇到狼群,或是栽下山去,他们身上什么武器也没有。
  “我们用笔墨参加了抗日战争。现在看来,会放枪才是最有用的人!”张教官说。
  话虽然很慷慨,深知老师性格的变吉哥,却从里面听到了那情绪低落的弦音。
  “我年轻流浪的时候,曾经在山里迷过路。”变吉哥像是安慰他说,“那时孤零零就我一个人,现在我们两个人,遇到敌人和狼,拣石头砸它就好了,这个武器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是那样。”张教官说着,从地下拣起两块石头来,拿着走。走了几步,感觉沉重,就把它丢了。然后又拣起两块来拿着。
  “我们总会遇到人家的。”变吉哥说,“雪下得很好,它可以照明前面的路。”
  不久,他们望见远处山腰里有闪闪的火光,在风雪中,这像寒星一样的一点点光亮,有时显现有时掩没,他们又振奋又担心的奔着那里跑去,好像这是撑在他们手里的一盏灯烛,唯恐一阵劲风把它吹熄了。
  他们欢乐起来,身上有了力气,也暖和了。冷饿、惊慌,不过常常是通往幸福的道路上的临时的点缀罢了。
  这是一间靠着山坡的孤独的小屋,里面挤满了附近村庄逃难来的人。小屋外面拴着一群牲口。经过一番查问,老乡把他俩让进来。小屋的门窗全破了,风和雪不停的扑进来,可是那些妇女们,就紧紧抱着孩子,靠在角落里睡着了。稍微大些的孩子,为了抵御寒冷,把身子紧靠在他们牵来的山羊身上,还有老大娘们抱来的鸡,在寒冷中不安的扑着翅子。
  “日本人把我们整个村子都烧光了,要在这里制造无人区。”一个醒着的老年人说,“我们今年冬天就要在这里过。这里很安全,鬼子们到不了这里,同志们走了远路,坐下睡一会儿吧,我这里有张破羊皮,来,盖上你们的脚。”
  “谢谢你,大伯。”张教官说,“我们都带着被子。”
  他们坐在地下,摸索着把被包打开,匀出一个,盖在那横七竖八躺在地下的妇女和孩子们身上,张教官眼里忽然充满了热泪。他觉得自己刚才在山顶上,感到自己是在受苦受难,十分可耻。在抗日战争里,身受更重更大灾难的,是他身边这些妇女和孩子们。
  天明时,老乡们留他们一同吃饭。几家人伙用一个临时搭成的锅灶,小屋活跃起来,靠着它的四面墙壁,都升起烟来。小孩们奔跑在山坡上,拣拾着柴火。张教官和变吉哥,帮助他们到山涧里取来冰块,放进锅里,把他们米袋里的米也倒了一些进去。
  吃饭的时候,老乡们围在一起吃。有的拿干的换稀的,有的把饼子放在别人家的灶火里烧热,有的给小孩讨一碗粥汤。大家很亲热,知道互相照顾,帮助那些有困难的人。灾难的生活把人们团结起来,平常在村里分居度日,为一些小事隔着墙争吵,现在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
  吃过饭,老乡们指给他们道路,张教官和变吉哥走下山来,在路上,遇到一支前进的队伍。他们闪在一旁,想找一位负责同志打问一下前边的情况,就看到了芒种和老温。平原的老乡们在山沟里见面,分外亲热高兴。芒种把他们带到团部,团首长叫他们随着队伍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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