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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只大烟囱是城北的象征。
  城北的天空聚合了所有的工业油烟,炭黑和水泥的微粒在七月的热风里点点滴滴地坠落,香椿树街人家的窗台便蒙上黑白相杂的粉尘,如果疏于清扫,粉尘在几天内可以积存半寸之厚,孩子们往往误以为是一层面粉。而化工厂烟囱是一种美丽的桔红色,苯酐的刺鼻的气味环绕着烟囱的圆柱袅袅扩散,从化工厂门口走过的人们偶尔会仰视化工厂的烟囱,即使他们了解苯酐、樟脑或洗衣粉的生产过程,有时也难免产生一种稚气的幻觉,他们认为那是一只奇异的芬芳刺鼻的烟囱,它配制了所有空气的成分。
  雨季刚刚逝去,阳光穿透了稀薄的云层,烤热屋顶上的青瓦和一条又窄又长的碎石路面,洗铁匠家的两条黄狗已经聪颖地退踞门洞里侧,注视着路面上像水银般漂浮的灼热的白光,七月在南方已经是炎热的季节,白天骄阳暴晒下的街道往往行人寥寥,唯有白铁铺里发出令人烦躁的敲击铁皮的声音,而苍蝇在垃圾箱和厕所那里盘旋的噪音对午睡的人们来说,已经是微乎其微的催眠之音了。
  现在是午后一点半钟的时刻,李家的双猫牌闹钟准时闹了起来,李修业短暂的睡眠也就突然中断。他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地套上那条灰色维尼纶长裤,一只手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里的自行车钥匙,没有摸到,可能忘了锁车了,李修业这样想着把饭盒装在包里,准备去门洞那里推自行车,但是自行车没有了,挂在车龙头上的草帽被谁摘下扔在地上,李修业就这样踩着他的草帽骂起来,我的自行车呢,X他娘的,谁把我的自行车偷走了?
  达生不在家,他的一件白汗背心和一条蓝色田径裤浸泡在水盆里。李修业走到门外,朝街的两侧张望,没有儿子的人影,他又朝斜对面的沈家喊了几声,达生,达生。沈家好像没有人,达生好像不在沈家。李修业就又骂起来,X他娘的,揍不死的东西,他敢把我的自行车骑出去?
  那天李修业是向街西的老年借的自行车,是一辆年久失修的破旧的车子,老年说,不知道你车技怎么样?这车子只有我会骑,没有刹把和铃铛,骑起来龙头要朝左面歪一点。李修业只是急着赶时间去城西的铸铁厂上班,朝左面歪,我记住了,他匆匆地跨上车朝后面挥挥手说,老年,明天上午到我家来下棋,杀你个屁滚尿流。
  有人看见李修业那天满面怒容地骑车经过铁路桥,嘴里咕噜着好像在骂人,当时还没有人知道是达生把父亲的自行车偷偷骑走了,但是熟知李修业脾性的人对他的脏话和火气总是不以为怪。
  从铁路桥到北门大桥大概有五百米远,这段距离李修业疾驶而过,他算了算赶路的时间,假如一直保持高速也许不至迟到,因此李修业的那辆破自行车几乎是疯狂地鸣叫着爬上了北门大桥的桥坡。李修业下坡的时候听见风灌满了他的耳朵,除此之外他也听见了那辆运载水泥的卡车按响了喇叭,他想抓刹车闸,但它像垂断的铁丝形同虚设,李修业觉得自己在一道白光中朝卡车奔驰而去,像火车或者飞鸟的俯冲,他最后看见的是儿子达生嬉笑的鬼脸,看见儿子的屁股在自行车的横杠上左右扭动,他似乎看见儿子正费劲而快乐地骑着他急需的自行车。
  揍不死的东西。
  卡车司机后来回忆起人车相撞的时间,那个不幸的男人的咒骂语义不明,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死于北门大桥那年达生十三岁,达生记得出事的那天他和叙德在护城河边的煤渣道上练习双手撒把的车技,附近是一个被装卸工遗弃的驳岸码头,从码头上抬头西望可以看见河上的北门大桥。他记得那天听见桥那边传来过一阵嘈杂之声,但是他和叙德都没在意,他们以为又是卖西瓜和卖菜的摊贩在为摊位而争执不休。
  轮到叙德练习的时候,达生突然想起时间的问题,他让叙德看看他的手表,叙德头也不回他说,一点钟。达生说,怎么老是一点钟?他走过去拉住叙德的手,猛然发现叙德的手表已经停摆了。什么撒尿破手表?达生一气之下就把叙德从车上拉了下来,推着车子猛跑了儿步,他说,你把我坑苦了,今天回去肯定是一顿皮带和鞋底加肉馒头,要撑死我啦。
  达生后来看见父亲的破草帽丢在北门大桥的桥坡上,他看见水泥地上的一滩血污,七月午后的阳光迅速地炙烤着血污,远远望去它更像被人无意打翻的红色油漆。
  从少年时代开始,达生从母亲膝凤那里得到过无数次的提醒,是你害死了你父亲,是你把这个家的家景弄到了现在这步田地,膝凤以前温软懦弱的性格在丧夫之后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在一些阴郁的令人伤情的天气里,腾凤用扫帚柄追打着儿子,嘴里哭诉着她的悲苦,眼里淌着滂沱热泪,达生一般来说只是用双手护住他的脑袋,他逃到街上就确保没事了,有时候他也用一种鄙夷的口气回敬倚门而泣的母亲,你这个神经病。你是个疯子。
  达生觉得母亲的逻辑是荒谬的,父亲受害于那辆装载水泥的卡车,她应该去找那辆卡车算帐。拉不出屎怪茅坑,他有时候想到这句粗俗的民谚,一个人就捂着嘴嗤笑一声。他知道自己对父亲之死无动于衷的态度也使母亲悲愤不己,但达生的想法就是如此客观而简洁的,人都化为一堆骨灰了,为什么还在蝶蝶不休地引证父亲免于一死的假设?假设达生不偷骑那辆自行车,假设老年的那辆自行车刹车不坏,假设叙德的手表没有停摆,达生在一点半以前从护城河边赶回家?假设毕竟只是假设,假设有什么屁用?达生常常无情地打断母亲和邻居女人们的那种冗长凄然的话题,他心里的另一半想法是秘而不宣的,父亲一去,再也没有人来以拳头或者工具教训他了。
  散植于城北民居墙下或天井的那种植物被称作夜繁花,粉红色或鹅黄的铃状小花,深绿的纤巧的叶片,夜繁花的奇妙之处在于它的一开一合恰恰与主人的生活习性背道而驰,黄昏太阳落山以后那些红花黄花一齐绽放,到了次日早晨阳光初现,夜繁花就匆匆收拢,就像伞一样等待着再次开放。
  香椿树街上其实没有一棵香椿树,这条待意匾乏的城北小街唯一盛产的花卉就是夜繁花,而人们通常把这种花的花名理解成夜饭花,夜饭花的名字或许更贴近香椿树街嘈杂庸碌的现实。
  那么就叫它夜饭花吧,问题是夜饭花也只在夏季生长,只在夏季的黄昏开放,就像香椿树街的孩子们,他们只在吃饭的时间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大多数时间母亲是找不到她的孩子的。
  东风中学位于城北化工厂的东邻,有三座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还有一个长满车前草和拘杞藤的操场,早晨高音喇叭的早操乐曲和零乱的朗读诗词的声音代表着城北地区的书香之气。香椿树街的适龄少男少女都是这所学校的在册学生,东风中学的少年在城市别的区域通到挑衅者,习惯于先自报家门,因为学校的名字有时会给对方一份威慑,几年来东风中学一直是杀人放火无所畏惧的象征。
  勒令某人退学或开除某人学籍的白色海报张贴在学校大门的侧墙上,海报上的名字总是在吐故纳新,像雨后春笋般地不断涌现,这种调侃是那些稍通文墨的具有幽默感的家长的感叹,他们对学校往往怀有深刻的怨言和不满。而学校教师们对城北地带先天不足的环境的针砭恰恰与家长们针锋相对,姓齐的历史教师有一大发现本地史志对香椿树街有过令人震惊的记载,史志称此处为北大狱,是明清两朝关押囚犯的地方,历史教师向他的同事宣布了他的发现,教师们在惊愕之余居然有恍然大悟的会意一笑,都说,怪不得,原来是有历史有传统的。
  等到学校围墙下的向日葵籽实初成,等到松软潮湿的嫩葵籽被一些男孩挖空,随意抛撒在教室走廊上,七月流火已经燃去一半,学校也快要放假了。
  等到学校快要放假了,达生突然想起他已经旷课了一个多月,他的课本早就不知去处,但有半包金鹿牌香烟好像忘在课桌洞里了。达生就从叙德那间闷热的小屋里跑出来了,那时达生正好在牌桌上输掉了八根香烟。
  你到哪里去?叙德在后面拉他的短裤,输了想溜?
  到学校去一趟,达生边走边说。
  去学校上课?叙德尖声地笑起来,他对小拐和红旗他们说,听见没有?他说他要去学校上课。
  狗x的才去学校上课,我去拿香烟。达生边走边说。
  街上的碎石路面在烈日下蒸腾着一股热气。沿街人家屋檐把它切割成两种颜色,阳光直射的一半是灰色的,另一半是暗色的,达生就在街道暗的一侧走。一只手挖着耳孔,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敲打着身旁的墙壁,这是达生最具特征的走路姿势。从来没有人怀疑他患有中耳炎或者耳垢过多,那只是一种姿势而已,就像几年前被枪决的曹明走路喜欢拍女孩屁股一样,也就像斧头帮的几个人总是高唱着样板戏招摇过街。
  达生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了那张白色海报,自己的名字被人写得龙飞风舞地贴在墙上,使他觉得陌生而滑稽,他歪着头欣赏了一会儿,什么狗屁书法,不过是花架子。达生自言自语地批评了那个书写海报的人,然后他从地上拉起一截粉笔头,在自己的名字周围画了一些宣传画上常见的那种红色光芒。
  达生经过传达室的时候发现窗后的老头狐疑地跟出来,在后面观望着他,达生回过头对老头恶声恶气他说,看什么?派出所的小张,找你们校长谈谈。
  本来是吓唬老头的一个玩笑,但达生自己无意提醒了自己,他想他为什么不再去吓唬一下那个白脸女校长呢?尽管他毫不在乎被开除的结果,但他对学校的这种侵犯多少有些愤怒。达生于是用力敲着教师办公搂的长长的墙壁走到尽头,径直闯进了校长办公室,使他吃惊的是白脸女校长的桌前坐着工宣队的老孙,老孙正在朝一块红横幅上贴字,达生看见红横幅从桌上拖到地上,地上的几个字分别是动、员、大、会。
  大白脸呢?达生跳过地上的横幅,站到办公桌前说。
  谁是大白脸?老孙目光凛凛地注视着达生,似乎竭力克制着怒火,他说,有什么事跟我说,陈老师调走了。
  你做校长了?哟,你怎么做校长了?达生觉得老孙做校长很新鲜很有趣,就嘿嘿地笑起来,工宣队领导了学校为什么还要开除我?达生仍然嬉笑着诘问老孙,我家就是工人出身,工宣队为什么还要开除工人阶级的子女?
  老孙很鄙夷地冷笑了一声,他拒绝回答达生的问题,只是伸出手来推着达生往门边走,你给我出去,无法无天了,竟然敢闹工宣队!老孙把达生推到门外,但达生侧过身子又溜进了办公室,达生的目光紧盯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
  你还想干什么?老孙厉声喊道,旷课四十天,天天在外面赌博小偷小摸,不开除你开除谁?
  不干什么,其实我不在乎开除,达生的手伸到桌上抓过老孙的那包飞马牌香烟,他抖了抖烟盒说,我跟你老孙还是好说话的,我不闹了。不过你要把这盒烟送给我,别小气了,哪天我送一盒牡丹牌的给你。
  达生不等老孙作出反应就把烟盒放进了裤子口袋。他跑到走廊上听见老孙在办公室里高声说,无法无天了,这帮杂种真是无法无天了,达生回报以一声尖厉的唿哨,他突然想想此行的目的只达到一半,这样告别学校未免太脓包了,于是达生一边跑一边喊、孙麻子,你小心点,孙麻子,你给我小心点。
  从前的寿康堂药铺的老板自六十年代开始一直在捡拾城北街道上的废纸,人们现在把他称为抬废纸的老康,拾废纸的老康有一天撕下了东风中学门口的白色海报,让老康惊喜的是撕下了一张,下面还有一张,层层叠叠的被开除的学生名单使老康小有收获。老康一边撕纸一边念着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李达生、沈叙德、张红旗,老康一边念着一边随手把它们扔进他的破筐里。
  老康把东风中学门口的废纸卖到收购站去,得了八分钱,老康很高兴。他不知道被他出卖的那些少年的名字后来在城北地带犹如惊雷闪电令人炫目,成为城北的另一种象征。


  腾风是一个耍蛇人的女儿。
  腾凤十六岁那年跟着父亲从苏北的穷乡僻壤来到这个多水的城市卖艺谋生,扁担挑着两床棉被和装满毒蛇的竹篓,那段漂泊流离的时光现在想来已经恍苦隔世,但腾凤仍然清晰地记得露宿异乡的那些夜晚,她和父亲睡在一起,和六条毒蛇睡在一起,她和父亲只是偶然地经过这条香椿树街,父亲发现了铁路桥的一个桥孔是天然的躲风避雨的好去处。比家里的茅房还顶事呢,父女俩几乎是狂喜地占据了桥孔。腾凤记得最初几夜她常常被头顶上夜行火车的汽笛声惊醒,父亲在黑暗中说,你要是害怕就钻过来挨着我睡。十六岁时的事情腾凤是不敢多想的,她只记得那些夜晚的恐怖和茫然,当铁路上复归寂然后竹篓里的蛇却醒来了。六条蛇绞扭着在狭小的空间里游动,滑腻的蛇皮摩擦的声音更加令人狂乱不安。
  在香椿树街耍蛇卖艺,第一个看客好像就是李修业、李修业穿看一身沾满油污的工装,叉着双腿站在父女俩面前,他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油条和烧饼,耍呀,耍起来呀,李修业的鼓突的眼睛因为耍蛇人的来临而炯炯发亮,他低下头朝蛇篓里望望,用一种怀疑的语气问,真的是七步蛇?有眼镜蛇吗?不会是青蛇冒充的吧?腾风的父亲就笑着说,你不相信,不相信就把手放进去试试。
  李修业没有敢用手人试蛇毒,他后来非常大方地掏出一张贰元的纸币塞在腾凤的手里,腾凤的手被他顺势捏了一下。她注意到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脖子上有一片黑红色的胎记,就像蛇血一样,而且他的工装裤的裤洞没有扣子,露出里面线裤肮脏的线头。腾凤捂着嘴噗哧一笑,脸就莫名地染七绯红色。腾凤绝然没想到那个丑陋的男人在一个月后成了她的丈夫。
  追本溯源要蛇的父亲是造成腾凤所有不幸的祸首,父亲把腾凤也当作他的一条蛇,耍过了就随手扔在这个陌生的街市上了,当李修上在他家腾出半间屋子给耍蛇人父女提供了栖身之处,香椿树街的左邻右舍对两个男人的交易已经有所察觉,十六岁的腾凤却懵懂不知。直到李修业那天清晨把她抱到里屋的床上,她下意识地向父亲高声呼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耍蛇的父亲带着他的蛇篓和另一床棉被不告而别,他把腾凤丢给香椿树街的光棍汉李修业了。
  他把你许配给我了,李修业像猛虎叼羊一样把腾凤叼到他粗短的双腿之间,他恶声恶气地警告腾风,不准你鬼喊鬼叫的,你爹收下了我的彩礼钱,二百块钱,我在厂里干了八年的血汗钱,你懂了吗?你从今往后就是我家里的女人了,天天要干这件事,鬼喊鬼叫的干什么?
  腾凤后来失魂落魄地从李修业身下爬出来、走到父亲的床铺前,看见地上扔着两只穿烂的草鞋,空气中仍然残存了一丝清苦微腥的气味,那是蛇或者耍蛇的父亲身上特有的气味。腾凤抱着两只烂草鞋哭着,喷位着,想想自己在父亲眼里还不如一条蛇,腾凤就突然打开门把两只烂草鞋掷到外面的香椿树街上。畜生,腾凤对着草鞋的落点一声声骂着,畜生,畜生。
  香椿树街上晨雾弥漫,提篮买菜的妇女们和密集的低矮的屋顶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卖豆浆的人敲着小铜铃从街东往街西而去,那是十三年前的晨雾和街景了,是耍蛇人的女儿腾凤对香椿树街生活最初的记忆。
  十三年前的春天和深秋之际,香椿树街的新妇腾凤两次离家出逃,两次都以失败告终。人们看见李修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石桥桥头,他手里拖拽着的不是重物,是新妇腾风瘦小的挣扎着的身体。李修业就那样揪着腾风的发辫把她拖下石桥,往家里匆匆走去,他的脸色铁青,眼睛里仇恨的光焰使围观者不寒而栗,逃,逃,再敢逃我挑断你的腿筋。李修业边走边重复看他的恐吓,杂货店的老板娘隔着柜台朝李修业拼命地摆手,打不得,修业你听我的劝,打死她也收不了她的心,杂货店的老板娘冲出柜台跟在李修业的身后,她诚恳地传授了一条经验,修业你趁早给她下个种吧,等到宝宝生下来你看她还逃不逃,那时候你让她走她也不走了。
  腾凤朝那个饶舌的老女人脸上啐了一口,但是后来的事实却被杂货店老板娘不幸言中了,第二年腾凤在一只红漆木盆里生下了达生,她看看新生的健壮的婴儿,看看床下手足无措的男人,唇边掠过凄艳的一笑,你应该去向杂货店老板娘报喜,腾风对李修业轻声他说,你应该多送三只红蛋给那个老妖婆。
  腾凤在香椿树街的十三年只是弹指一挥间,十三年后腾凤挎着尼龙包去煤黑厂上班,她头发上的白绒花去时雪白,回来却沾满了炭黑,因此腾凤几乎天天更换那朵孀寡女人特有的白绒花,腾凤现在是香椿树街十一名寡妇中的一员,而且她与邻居应酬谈话已经不见苏北地方的口音了。有人还叫她修业家里的,有人习惯直呼腾凤,有人却喜欢叫她达生他娘了。
  我是被修业打怕了,腾凤有时候向叙德的母亲素梅含泪诉说她诸种不幸,说到男人腾凤美丽的眼睛便变得木然无光,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不知道他多么吓人,整天脑子里就想着那件下流的脏事,我要是不肯做他就动拳头。腾凤解开她的衣裳,脖子以下的许多地方果然都是淤伤,腾凤掩上衣襟眼泪像水一样地流下来,那畜生把我当石臼那样弄,就没把我当过活人待,腾凤说,我是让他打怕了,有时候碰到下雨打雷的天气,我就想天公为什么不可怜我,雷闪劈死了这个下流东西,我就可以把他从身下搬走了,我就可以喘口气了
  你常常咒他不得好死?素梅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仇怨交加的女邻居,她说,你真舍得咒他死?
  对,我咒过他死。腾凤说。
  这场推心置腹的谈话当然发生在两个女人亲如姐妹的和平时期,那时候腾凤和素梅留着相似的齐耳短发,两个人的衣裳也是由一块花布套裁了缝制的,她们抬着一盆脏被单结伴到河埠石阶上漂洗,话题就像肥皂沫子源源不断,素梅对她与沈庭方的床第生活也毫不讳言,与腾凤不同的是素梅对她男人的一切都很满意。素梅曾经和腾凤开过一个很不正经的玩笑,她向腾凤悄悄耳语说,修业要换了沈庭方,你肯定就会喜欢那事了。
  几年以后两个女邻居因为几只鸡蛋冷眼相向,各自都很后悔在河埠石阶上的那些掏心话。腾凤尤其不能原谅的是素梅耸人听闻的谣言,谣言给李修业的死因平添了几分鬼怪之气。素梅以知情者的口吻告诉另外几个女邻居,车祸是一个假托,李修业是给自家女人咒死的。索梅的手指指向腾风家虚掩的门,她以前自己讲的,她会用蛇毒咒人,素梅的眼睛和旁听的妇女们一样惊恐地睁大着,她说,不骗你们,她以前亲口告诉我的,她会用蛇毒咒死活人,是她耍蛇的父亲教的。
  鸡蛋风波在腾凤和素梅的嘴里有两种解释。腾凤说她好几次看见素梅在李家的鸡窝里掏了鸡蛋往家里拿,第一次她忍着,第二次腾凤走到沈家门口暗示素梅的手摸错了鸡窝门,素梅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她说,腾凤你还不老,怎么眼睛就犯花了?到了第三次事情就闹大了,两个女人在鸡窝旁边扭起来了,腾凤那天从门后迅速地窜至鸡窝旁边,捉住了素梅抓着鸡蛋的手,给你脸你不要脸,邻里邻居的非要让我撕破了脸说话,腾凤高亢而愤怒的声音惊动了周围好多人,人们看见两个女人的衣服上都沾满黄白相间的蛋汁,而素梅的手里仍然坚定地抓着几片破碎的蛋壳,素梅说,瞎了你的X眼,我看你是穷疯了,你家母鸡会生蛋,我家母鸡就不会生蛋?我要是真的吃了你家的鸡蛋,当场就让蛋黄噎死,撑死、呛死。
  素梅的男人沈庭方那天出来劝架,劝了几句就被素梅踢了一脚,女人家的事你男人别插嘴,沈庭方朝天翻翻眼珠子做了个鬼脸,女人家的事就像地上的鸡屎又多又臭,谁想来插嘴?沈庭方满脸不屑地在人堆里做起了扩胸运动,你们别围着看,别围着劝,越看越劝她们吵得越凶,他说,女人家的事叫个什么事?昨天两个人还好得合穿一条裤子,今天为了只鸡蛋就翻起脸来了。
  沈庭方不偏不倚的评点也代表了香椿树街的公众看法,类似的邻里风波往往在不偏不倚的舆论裁决中结束,没有绝对的胜方和负方,公正之绳本身也是模糊而溃烂的,就像街上随意拉起的晾衣绳,或者就像化工厂从香椿树街凌空高架的那根输油管道,人们每天从此经过却易于忽略它们的存在。
  香椿树街典型风格的另一种含义在于人们的记忆常常在细小入微处大放异彩,不管是制造风波的人还是观赏者,多少年过去后他们对某场街肆风波记忆犹新,某种感情也像一瓮被遗置床底的黄酒静静地发酵变色,多少年过去后素梅仍然在后悔当初把鸡窝和李家鸡窝垒在一起,白白受了腾凤的一顿侮辱和冤枉气,她只能一次次提醒别的香椿树街的妇女,别去跟腾凤噜嗦,她冤枉我偷鸡蛋是小事、让他用蛇毒咒死了就倒霉了,与此同时,在香椿树街的另一侧,在李家潮湿的堆满了腌菜坛的堂屋里,腾凤用自己瘦弱的身子挡住了儿子达生的去路。不准到叙德家去。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沈家一家五回没一个好东西,腾风的声音变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悲凉意味,她说,我一天到晚忙得腰酸背痛,你就不能帮我干点家务事?叙德跟他娘一样尖酸刻簿,你怎么让他弄得鬼迷心窍?


  但是达生和叙德仍然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七月里他们到三十里以外的双塔镇寻找一个绰号叫和尚的武师,但是双塔镇上并没有这个人,双塔镇只有两巫年久失修的木质古塔,两个城市少年怀着怅然的心情登上塔端,发现此处的天空高于香椿树街的天空,此地的天空也蓝于香椿树街的天空。是叙德先忘了受骗后的不快,叙德的双脚轮流敲踢着木塔顶端的栏板,他把双手卷成喇叭状对着塔下陌生的小镇喊,李达生,李达生是个鼻涕虫。达生也不甘示弱地如法炮制,他尖着噪子喊,沈叙德是堆臭狗屎。
  被喊声惊飞的是双塔镇的鸟群,香椿树街远在三十里外的地方,站庄小镇的木塔上眺望北部的城市,看见的只是横亘天地的水稻田和银色的水光粼粼的河汉沟渠,城市只是意味着视线尽头的天空颜色发生了变化,那里的天空沉淀了一片烟雾的灰黑色。
  达生难忘那次无功而返的夜途,从双塔镇通往城市的黄泥路变得黑暗而漫长,他们看着浓重的夜色一点点地堆积在自行车的轮子前面,他们想象了各自的母亲在家门口守望和咒骂的情景,叙德对达生说,你娘肯定在大街上扯着嗓子喊你啦,达生说,我才不管她呢。叙德猜笑着又说,你不管她她管你,她把你管得像只小猫一样乖。达生说,你放屁,我要让她管住了还叫达生吗?
  问题是路上的一颗尖石子突然刺破了达生自行车的轮胎,轮胎像两只铁环在夜间公路上绝望而刺耳地鸣叫起来。达生下了车,他说,真他妈倒霉,这下子回不了家啦,叙德说,就这么骑吧,车胎没气照样骑。达生在黑暗中抚摸着他从亡父那里继承的自行车,他摇了摇头说,不行,这么骑回家车子就散架了,我宁可推着车走回家。达生借着月光看见叙德的两条长腿撑着他的车子,叙德迟疑了一分钟突然说,那我怎么办?我瞌睡得厉害就想赶回家睡觉去。达生没有说话,达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叙德又说,我要是先走你一个人赶路不会害怕吧?这时候达生冷笑了一声,他说,废话,我害怕?我一个人钻坟堆都不害怕,还害怕赶夜路?你想先走就走吧,别跟我废话了。
  叙德骑着车先走了,达生听见他的口哨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路边水稻田的蛙鸣声中,达生突然感到很失望。我操你个不仗义的沈叙德,他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他想假如是叙德的自行车坏了,他一定会留下来陪叙德一起走回家的。
  达生难忘那个七月之夜星月兼程的回家之路,黎明时分他闻见空气中那股油脂和工业香料的气味突然浓重起来,他看见城北地带的工厂和民居在乳白色的晨曦里勾勒出杂乱的轮廓,烟囱和青瓦反射出相似的幽光。达生在石桥北端的路面上踩到了熟悉的废纸、西瓜皮和柏油渣,他扛着自行车一路小跑地翻过石桥,在石桥上他看见家里临河的窗口,窗口还亮着昏黄的灯光,那也是河水映现的唯一一盏灯光。
  达生扶着车在石桥上站一会儿,他觉得他很累了,但他不想去找那些散播有关和尚武师谣言的人算帐,他确实很累了,除此之外达生的眼睛有点泛潮,但达生对自己说那不过是一滴夜露而已。
  没什么,那不过是一滴夜露而已。


  那个瘦高挑的少年是打渔弄里的红旗。
  红旗听说达生他们去双塔镇的计划已经迟了,红旗从小拐家出来,跟着拖鞋快步跑到达生家,他看见达生的母亲腾凤在自来水管下反复地清洗一棵腌菜,滕凤用一种厌烦的目光望着他。干什么?干什么?达生出去了。
  我知道他出去了,红旗说,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膝凤抓住腌菜在水盆上甩打了一下。
  是去双塔镇吗?红旗撑着门框对里面说。
  鬼知道,他爱去哪儿去哪儿。膝凤又用力甩打了一下她的腌菜,她说,我管不了他,他死了我也不管他。
  是跟叙德一起去的吗?红旗突然有点怀疑腾凤的说法。他把脑袋探进去朝屋里张望了一下,真走了,他蚂的,也不喊我一声。红旗骂骂咧咧地嘀咕着,又高声问膝凤,他们都骑车了吗?
  你说什么?膝凤皱着眉头,她开始对红旗无休止的问题装聋作哑,而且她走到门边来,一只湿漉漉的手抓住木板门,做出一种关门逐客的姿势。
  红旗对着那扇徐徐掩合的门做了一个鬼脸,但细瘦的两条腿也无法在门槛上站立了,红旗讪讪地跳下来,穿过狭窄的香椿树街中腹,趴到叙德家临街的窗户上朝里望了望,他看见室内的一只噪音很大的电扇隆隆运转着,把老式大床上的蚊帐吹得飘飘荡荡。叙德的母亲素梅正在坦荡地午睡,红旗注意到素梅穿着一件男式的汗背心和花短裤,她的乳房从柔软薄透的布料中凸现出来,看上去硕大无比,红旗无声地笑了笑。他把目光移向床边那只黑漆斑驳的五斗橱,橱上有一张叙德父母的着色结婚照,照片上的青年男女有着相似的粉红色的双颊和嘴唇,与旁边玻璃花瓶里的一束鲜艳的塑料花相映成趣。
  叙德——
  红旗知道叙德也出门了,但不知为什么他仍然朝窗内喊了一声,他看见素梅在床上翻了个身,乱蓬蓬的脑袋从竹枕上抬起了几寸,谁呀?素梅懒懒地问了一声,但红旗与此同时离开了那扇窗户。红旗猫着腰走了几步,然后就直起身子若无其事地朝街面走了。
  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是香椿树街少年们无所事事的夏日午后,一条白晃晃的碎石路面懒懒地躺在红旗的海绵拖鞋下,偶尔地间杂着几片西瓜皮、冰棒纸和狗粪,走路的人有时会淋到几滴水珠,那是从横跨街面的晾衣竿上滴落下来的,香椿树街的妇女们习惯于把一切衣物都晒在晾衣竿上,这条路走了许多年,走来走去总是索然寡味,走路的人对街景因此视而不见。红旗的心情空空荡荡,他知道现在迫赶达生和叙德是不现实的,他想象两个朋友已经骑着车在公路上飞驰,想象他们将见到双塔镇的那个著名武师,心中便有一种难言的妒意。两个狗X的东西,红旗想有关双塔镇武师的消息还是他最先透露给他们的,但他们竟然瞒着自己去找了,他们是故意瞒着自己的。红旗这样想着脸就阴沉下来,他想等他们回来他会骂个狗血喷头,大家在一起玩就要玩出个规矩,没有规矩干脆就别在一起玩了。
  红旗阴沉着脸重新返回小拐家。小拐的家里充溢着一股皮革的气味,很难闻的令人恶心的一股气味。小拐正在吃西瓜,他的一支木拐扔在床上,一般说来小拐在家是不用那东西的。红旗无声地走进去坐到床上,把木拐竖起来撑住两条胳膊,红旗伏在木拐上看小拐吃西瓜。
  吃西瓜。小拐朝桌上的几片西瓜努努嘴。
  隔壁的厨房里随之响起小拐的大姐锦红的声音,小拐,给爹留两片西瓜。
  别理她,你吃你的。小拐说。
  本来不想吃,她这么说我倒非要吃了。红旗站起来抓过一片西瓜,而且吃瓜的时候发出了很响的声音。红旗一边吃瓜一边吸紧鼻子分辨小拐家里那股奇怪的皮革味,他说,你们家里什么昧?有点像皮革厂的味。
  小拐白皙的圆脸上浮现出一丝神秘的笑意。他指了指床底下说,把床下那只纸包打开,你看看就知道了。
  红旗蹲下去,在一堆积满灰尘的杂物中拖出一只纸包,解掉绳子打开纸包,里面卷着一张毛茸茸的狗皮,狗皮还未鞣制,似乎也没有晒透,摸在手上有一种潮湿粘滞的手感。
  从哪儿弄的狗皮?红旗不无惊诧地问。
  你猜吧?小拐反问了一句,又兀自尖声笑起来。他说,我把洗铁匠家的黄狗勒死了,干掉了一条,还剩下一条,什么时候把两张狗皮都弄来,卖给皮革贩子,起码可以换回十块钱。
  什么时候干的?我怎么不知道?
  上个礼拜。这事很容易,一根肉骨头,一根细铁丝,狗都来不及叫一声。小拐嘻嘻地笑着,他蹲下来小心地把狗皮重新包好,塞在床底下,狗肉很好吃,很香,我忘了让你来尝几块了,小拐突然想起什么,他注视着红旗的表情说,千万别把这事传出去。否则冼铁匠那老头会来跟我拼命的。
  废话,我怎么会把你的事传出去?红旗说,杀条狗算什么?就是杀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红旗的脸色却突然变阴沉了,他说,怪不得这几天我看不见洗铁匠的狗了。其实红旗的心里也开始在怒骂小拐,X你个小拐子,我做什么事先都告诉你,你连杀条狗都瞒着我,达生、叙德还有小拐,说起来是一班朋友,真玩起来都是狗屁。红旗想以后不要跟这班不懂规矩的人玩了,以后要玩不如到石灰街跟大刀帮的人一起玩。
  红旗突然对小拐、小拐的狗皮以及他的家产生一种强烈的鄙视,他扔掉西瓜皮,在小拐家的毛巾架上挑最干净的一块擦了擦嘴,然后一语不发地走出小拐家。
  怎么走啦,下去河里游泳吗?小拐在后面喊。
  我一个人去游。红旗一边走一边朝门口的一丛夜饭花横扫一脚,他看见那些深红色的闭合的小花和花下的叶子一齐疯狂摇晃起来,脚上沾了些水珠,但并没有任何细长的花穗和圆形叶子掉落下来。
  河就沿着香椿树街的北侧古旧地流淌着,冬天是一种冰凉的蓝绿色,春夏两季总是莫名地发黑发黄。河是京杭运河的一个支流,在化工厂尚未建造的年代里,河水清纯秀丽,香椿树街的人们打开临河的木窗,可以看见那些柳条形的打渔船,看见船上的打渔人和黑色的鱼鹰,现在河里当然已经没有鱼了,有运煤和水泥的驳船队驶过河道,有油污、垃圾和死鼠漂浮在水面上,鱼却从水下消失了,那些来自浙东或苏北的打渔船也就从人们的窗口前消失不见了。
  旧时代的风景正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失,但它们也在香椿树街流下了诸多遗痕,就像街东头这条不到二十米长的狭窄的街弄,从前它是河上打渔人家上岸的必经之路,人们称之为打渔人家弄,现在少了个简短的地标,但仍然叫打渔弄。
  红旗家就在打渔弄里,打渔弄里一共三户人家,一户是红旗家,一户住着红旗的伯父一家,另一家靠着河道的是香椿树街最漂亮的女孩子美琪的家,后来人们都听说红旗是在那个邻家女孩身上出的事。
  红旗往石阶上走准备下河的时候,看见美琪坐在她家剪螺狮,美琪穿了一条翠绿色的裙子和白小褂,她的胸口总是挂着一把钥匙,当她弯下腰在盆里挑拣螺狮时,那把钥匙就悬荡到她裙子的褶皱里,咯嚓,咯嚓,美琪快疾麻利地剪着螺狮,有一个被剪除的尖壳就径直飞到了红旗身上。
  红旗很夸张地叫疼,一只手去揉摸他的腰部。他看见美琪的眼睛朝他的手边瞄了一眼,然后就飞快地躲开了。红旗想那是因为他穿着游泳裤,虽然游泳裤是尼龙彩条的那种,令别的游泳者羡慕,但女孩子通常是不会朝它多看一眼的。
  又在剪螺蛳,你们家怎么天天吃螺蛳。
  没有呀,你什么时候还见过我剪螺蛳?美琪很认真地否定了邻家男孩的搭话,她说,太阳还没下去你就下河,不怕晒黑了皮肤?
  不怕,晒黑了皮肤你就不嫁我了吗?
  又胡说八道了。美琪再次纠正了红旗说话的方式,她低下头抓起一颗螺蛳说,真奇怪,这么脏的河水,你们还喜欢在河里游泳。
  不游泳干什么呢?红旗已经走到了水里,他回过头反问美琪,这么热的天,这么无聊,不游泳干什么呢?
  美琪没再说话,他好像端着那盆螺蛳进去了。红旗弯腰把河水往身上泼了泼,他在想美琪的那双黑又大的眼睛和那把挂在胸前的钥匙,美滇很小的时候就挂上了那把钥匙在打渔弄里跑来跑去的,他想美琪现在都上中学了,怎么还挂着那把可笑的钥匙。
  太阳正在对岸水泥厂的烟囱后面下坠,河上闪动着类似鱼鳞的一种细碎晶莹的光,那种美丽的色泽是光线造成的假象,当你的身体全部浸入夏日温度宜人的河水中,你会发现河水是浑浊肮脏的,不仅是讨厌的塑料袋和废纸像蚊蝇一样追逐游泳者,河水本身也散发出一种由工业油料和污泥混合的怪昧。
  但是香椿树街的许多少年仍然在夏季下河游泳,
  水泥厂的小码头那里聚集了许多游泳者,有的坐在装运石料的货船上,有的泡在水里,红旗远远地看见一个黝黑的穿红色游泳裤的青年爬到吊机的顶上,表演了一个大胆的燕式跳水动作,他认出来那是石灰街上的大喜,他不知道大喜为什么跑到香椿树街来游泳,或许他是从石灰街那儿的河道游过来的?不管怎么说,在城北地带的各个角落,你都会看见石灰街的人,看见那些在胳膊上刺有青龙图案的大刀帮的人。
  红旗以一种无师自通的自由泳姿势朝对岸游去。偶然回首问他看见美琪家临河的那排木窗,花布窗帘半掩半启,美琪正倚在窗前编扎她的头发,红旗不敢肯定她是否在看自己,因为他回过头时女孩子的目光正移向水泥厂码头人群密集的地方。
  红旗游到那里,他终于听清萦绕在码头上的嘈杂声是有关一场群斗的争论,游泳者们针对三天前在城西风凰弄发生的流血事件孰优孰劣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凤凰弄之战动用了匕首、斧头和大刀多种器械,手持大刀的当然是石灰街的大刀帮,人们知道风凰弄之战的起因缘于一个美貌风骚的女孩桔子,凤凰弄的四海占了桔子的便宜,桔子的男友宝丰就领着大刀帮的人踏鸟窝去了,就这么简单。问题是游泳者们对双方胜败争论不休,凤凰弄的四海被乱刀砍死了,而大刀帮有三个人分别断了小臂、瞎了眼睛、碎了脑壳。剩下的人全部被警方塞进了一辆卡车。据说两帮人杀红了眼睛,在疾驶的卡车上仍然扭成了一团,押车的警察只好朝天鸣枪,许多城西的人都听见了那天的枪声。那么到底是谁在这场大规模群斗中占了上风呢?争论的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四海的脑袋只剩下一层皮耷拉在脖子上。石灰街的大喜嬉笑着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他以一种权威的口吻说,你们懂什么?石灰街的人出去从来不吃亏的,三个伤换一条命,占大便宜啦。
  红旗泡在河水里身子猛地打了个激灵,但他还是怀着一种渴望的心情游到大喜的身边,他看见大喜的两块坚硬匀称的胸大肌,看见他左臂上的那条青龙凝结着几滴水珠,在游泳的人群里显得剽悍英武,红旗的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突然有人问大喜,大刀帮的人都蹲进去了,你怎么没有进去?
  我里面有人,关了一夜就放出来了,大喜对此作了轻描淡写的解释。
  红旗想起了石灰街上的大姨妈家,他的两个表兄猫头和东风也是大刀帮的人,于是红旗就问大喜,猫头和东风也进去了吗?
  猫头?大喜鼻孔里嗤笑一声,不屑他说,他是孬种,见血就尿裤子的东西。
  那么东风呢?东风打架一贯是很野的。
  东风的脑壳打碎了,头上包满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大喜仍然嬉笑着说,东风还算个人物,不过等他出了医院也要进去的,四海脖子上的第三刀就是他砍的。
  红旗舒了口气,似乎有关东风的故事使他避免了在众人面前的尴尬,因为他是常常向人谈起他在石灰街的两位姨表兄弟的。
  河上的天空已经从艳丽的火烧色变蓝变黑,水泥厂与远处化工厂的下班钟声早就响过了,聚集在小码头下的游泳者正在陆续离去,河道上除了偶尔驶过的驳船和拖轮,人迹寥寥,红旗独自在水上漂着,夏日黄昏的天空离他很近,一些纠结不清的心事像水上的浮叶漂着,若有若无或者漫无目的,红旗回忆起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和达生、叙德和小拐一齐由东向西游着,他们是香椿树街的唯一一个小帮派,他们应该是朝夕相处形影相随的,但现在达生和叙德背着他去双塔镇,而不成器的小拐现在大概正和他爹和姐姐在门口吃晚饭了。红旗这样想着对他的朋友以及整条香椿树街都滋生了一种深刻的绝望。
  美琪仍然倚着临河的那排木窗,她正在剥一颗枇杷的皮,红旗游过她家窗前的时候双腿把水花打得很高,是故意的。他喜欢和这个漂亮的邻家女孩说话,女孩羞郝的微笑和又黑又大的眼睛似乎成了夏季唯一令人愉悦的事情,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红旗用街上流行的方式和美琪打情骂俏,美琪总是半羞半恼,她刚上中学,红旗不知道她是否领略其中的风情,事实上他对此也是一知半解,但他喜欢看女孩子躲躲闪闪的眼神和双颊飞红的模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喜欢。
  又在吃枇杷,枇杷吃多了会中毒的。
  瞎说。美琪拉长了声音,脸躲到花布窗帘后面躲开水花的溅击,她朝窗外扔出一颗果核说,河里没人游泳了,你该上来了。
  你也不是我女人,怎么管起我来了?
  谁要管你?美琪扑哧笑了一声,脸仍然半藏在窗帘后面,你家里人都回来了,你大姐也来了。
  他们回来关我什么事?红旗仍然在美琪的窗下踩着水,他突然想起什么问,怎么你一个人在家?你妈妈呢?
  她去我外婆家这药了。美淇说,你才管得宽呢,我一个人在家关你什么事?
  红旗笑着摸到了浸在水下的石阶,他懂得男人应该和女孩嬉笑但不该和她们认真。红旗站起来朝岸上走去,从打渔弄口吹来一阵风,使红旗抱着身子打了个哆嚏,他说,冷死我了,冷死我了,人就湿漉漉地跑过了美琪家的门口,美琪家的门口堆着那些被剪下的螺蛳头,有几只苍蝇正在上面飞来飞去。红旗说,这么懒呀?知道剪就不知道扫,招苍蝇来炒菜吗?紧接着他看见美琪的绿裙子闪了闪。美琪拿了扫帚出现在门口,她红着脸对他笑了笑,说,我忘了扫了。红旗抱着身子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他莫名地觉得女孩的羞郝很美丽很温暖,他的一颗浮躁空虚的心因此变得柔软湿润起来。红旗持了捋头发上的水珠回过头看看美琪,美琪正弯着腰扫那堆螺蛳头,她胸前的那把钥匙左右晃动着,闪烁着黄澄澄的一点光亮,红旗的心中升起一种模糊的欲望,他往上提了提那条湿透了的漂亮的泳裤,突然返身到美琪家门口,望着女孩清扫那堆垃圾。
  你怎么啦?美琪狐疑地望着红旗,女孩先是看到了红旗的两条腿,左腿在门外,右腿已经在门内,女孩的目光惊慌地爬过那具湿漉漉的瘦长的身体,最后落在红旗的脸上,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不回家?
  我不回家,我讨厌我大姐,她一来就是没完没了的废话,一会儿让我读书,一会儿让我当兵。红旗的手习惯性地撑着美琪家的门框,他说,把你家的肥皂给我用用。
  美琪放下手里的东西找肥皂,红旗听见她焦急地摇晃着肥皂盒说。这块用完了,我给你找一块新的,红旗跟着她走进屋说,别找了,就用那块吧。但美琪好像没听见,美琪踮起脚尖伸手在一只红木橱顶上摸索着,红旗跟在她身后说我来吧,他的腿碰到了美琪绿裙的下摆,柔软的微痒一击,他闻到了美琪头发上的那种甜甜的香气,这时候红旗心里模糊的欲望突然清晰而热切起来,有一种奇异滚烫的浆汁急速流遍四肢。红旗的喉咙里含糊地咕噜了一声,两只手便猛烈地搂住了邻家女孩的身体。
  美琪尖叫了一声,一块被切割过的光荣牌肥皂应声落地,但红旗没再让美琪叫出第二声来,为了制止美琪的叫声,红旗慌不择物地在女孩嘴里塞满了东西。包括半块肥皂、一把钥匙和女孩穿的绿裙的一角。
  夜里小拐一家都在门口纳凉,小拐的父亲王德基躺在竹楼上,左手一杯白酒,右手一只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正在播放王筱堂的扬州评话,白酒辛辣的酒气则使闷热的空气更其闷热,小拐一家就在故乡的方言和酒味里来往于屋内屋外,这是他们一如既往的夏夜生活。
  是锦红先看见了红旗瘦高的身影,锦红说,他又来了?今天他来了三趟了。
  小拐对他姐姐说,他来找我,关你屁事。
  红旗越走越近,小拐发现红旗穿着长袖的衬衫和长裤,在这个闷热的夜晚不免显得奇怪,小拐就冲着红旗嘻嘻地笑,他说,穿这么整齐,去钓女孩子呀。
  红旗的脸在路灯光下显得很难看,苍白、呆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在小拐面前站住,踢了下小拐坐的凳子,小拐,别坐这儿了,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去市中心?去看夜市电影?小拐问。
  看电影?锦红在旁边先喊起来,这么热的天,人挤人的,你们发疯啦?
  小拐瞪了锦红一眼,又要你多嘴。我们热了关你屁事?小拐说着就去摸他的木拐,他看了红旗一眼,有点疑惑地问,是去看电影吗?你没别的事吧?
  没别的事,就去看电影好了。红旗说。
  小拐跟着红旗走了几步路,他听见父亲关掉半导体收音机,很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小拐就停下来了,他回过头试探地望了望父亲,王德基没说话,小拐的那条完好的左腿就又往前跨了一步,但这时候王德基猛地吼了一声,滚回来,拖了条瘸腿去找死吗?
  去看电影,又不干什么。小拐说。
  看什么狗屁电影,我让你坐那儿,别给找出去惹事。
  惹什么事?我说了是看电影去,会惹什么事?小拐说。
  让你回来你就回来!王德基从竹榻上挺起身子,手一挥那只玻璃酒杯就在小拐的脚边砰地炸碎了,锦红吓得尖叫了一声,冲过来拉小拐。锦红说,你看你非要惹他发脾气,这么热的天本来就不该出去。
  小拐极其尴尬地站在那里,他甩掉了姐姐的手,侧过脸望了望红旗,红旗的脸色在路灯下更显苍白了,他唇边的那种讥讽的冷笑使小拐无地自容,小拐刚想解释什么,红旗挥了挥手,他说,小拐,算了,你别出去,你就在家里呆着吧。
  红旗匆勿走过夜色中的香椿树街,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去哪里,脑子里紊乱而空虚。唯一清楚的是他知道自己惹了祸,是什么样的祸端无法确定,红旗是从美琪惊恐痛苦的黑眼睛和裙子上的那片血污感受了某种罪恶的,他记得女孩的那两只馒头似的冰凉的乳房,那么小巧,那么楚楚可怜,他记得女孩的双腿疯狂地蹬踢着,渐渐像折断的树枝安静了,那种安静酷似死亡。他依稀看见女孩被塞满东西的嘴,她没有哭叫,她无法哭叫,但他想起她的整个身体是一直在哭泣的。哭泣。大声哭泣。美琪的母亲郑医生现在回家了,现在红旗看见了自己的罪恶,红旗第一次品尝了罪恶的滋味。
  街上飘溢着化工厂的刺鼻的怪味,还有两侧人家熏蚊虫的蚊香的清烟。红旗走过叙德家门口,看见叙德的父亲和别人在路灯下弈棋,沈庭方是个温和老好人,他用一枚棋子拍击着大胆,抬起头跟红旗打招呼说,红旗去哪儿玩?
  红旗摇了摇头,他问沈庭方,叙德他们回来了吗?
  沈庭方说,我还想问你呢,到现在不回来,说是去双塔镇,你怎么没去?
  红旗又摇了摇头,他在棋摊边站了几秒钟,转过脸正好看见对门达生的母亲出来,达生的母亲把一盆水哗地泼到阴沟里,她的动作和表情都是怒气冲冲的。红旗不知道那个寡妇为什么一年四季都这样怒气冲冲的。达生和叙德在一起,不知道他们是否找到了双塔镇的武师和尚。达上下在家,假如达生在家或许可以和他商量一下,平心而论朋友中间就数达生最重义气。但是不管谁帮他都没有用了,这不是打一架可以解决的事,红旗知道他惹的祸与香椿树街通常的风格是完全不同的。
  一条熟悉的热烘烘的碎石路很快就走到头了,前面就是北门大桥,桥顶上有纳凉的人和卖西瓜的摊子,红旗本来是想上桥的,过了桥可以往城市的纵深处走,但红旗想这样走来走去的有什么用呢,红旗想起桥厂的洞孔,从前他曾经和达生他们躲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看河上来往的船队,红旗想不如钻到桥洞里,一个人安静地呆一会儿,能呆多久就呆多久,能过夜就在那儿过夜吧。
  桥洞里很凉,粘在衬衫上的汗很快被河上的风吹干了,红旗独自坐庄拱形的桥孔里抱臂沉思,桥上卡车驶过时震动着桥孔里的几颗年代不详的烟蒂,红旗想那些烟蒂或许就是多年前他门扔在这里的,红旗的一只脚就下意识地伸过去把它们拨到河里去。河里有夜行的驳船驶过,汽畜声非常尖厉,而船桅上的灯盏倒映在河水中,橙黄、深蓝或者红色,像流星拖曳而过,看上去非常美丽。
  后来红旗就在桥洞里睡着了,红旗以为自己会坐到天亮的,但河上的夜景很快使他厌倦了,眼睛困倦了就睡着了,红旗入睡前依稀看见被他强暴的邻家女孩,她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她的嘴里塞满了东西,半块肥皂,一把钥匙和一角翠绿色裙裾。
  香椿树街的人们到了第三天才知道打渔弄里发生的事情,类似的男女之乱在城北的街区屡见不鲜,但是人们没有想到事件的缔造者是红旗和美琪,红旗十八岁,美琪十三岁或者十四岁,说到底他们还是孩子。
  就有许多妇女舍近求远地跑到打渔弄的石阶上去洗衣裳,令人失望的是美琪家的门窗都紧闭着,有人知道郑医生带着女儿住到美琪的外婆那儿去了。红旗家的门倒是开着,红旗的父亲和伯父坐在八仙桌边一口一口地喝茶,不作任何交谈,红旗的母亲看不见,她无疑是躺在床上哭泣,洗衣的妇女们端着木盆从打渔弄里慢慢地走过,没有人敢冒昧地闯到红旗家去饶舌,因为红旗的哥哥红海像一座黑塔把守着家门,红海用一种敌意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经过打渔弄的人。


  人们知道警察是从北门大桥的桥洞里把红旗带走的。
  现在达生和叙德他们站在北门大桥上,红旗出事以后的这些天,他们每天聚在这里帮瓜贩卖西瓜,作为一种交换的条件,瓜贩给他们香烟抽,还会挑一只好瓜给他们解渴。从桥下朝桥顶上望,可以看见达生他们的身影正在被暮色一点一点地染黑,高个的是达生,矮个的是小拐,不高不矮的是叙德,小拐在桥顶上的吆喝声听来是刺耳而滑稽的,买西瓜罗——不买西瓜——渴死你们——我们不负责。
  河上飘来的是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八月的晚风丝丝缕缕地吹过桥头,仍然是温热而粘湿的,城北地带的夏夜总是这样令人百无聊赖,有人穿着短裤跟着拖鞋走过这里,买西瓜或者什么也不干,叙德的母亲素梅扛着两把折叠椅走走停停,她看见了叙德,她对儿子喊,你大舅送了两把椅子,帮我拿回家去,但叙德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叙德只顾用一柄古巴刀剖着西瓜,素梅又喊了一次,叙德就抬起头朝母亲吼了一嗓,你瞎嚷什么,我没空,两把破椅子有什么稀罕的,你自己搬回家去。
  素梅嘴里诅咒着儿子朝香椿树街走,碰到一个熟人自告奋勇地帮她拿了一把椅子,素梅就对那人说,街上现在是什么风气?我家叙德以前很孝顺很听话的,现在也学坏了,这帮孩子迟早都要走红旗那条路,到草蓝街去。
  草蓝街在城市的另一侧,草篮街上有一所本地最著名的监狱,多年来香椿树街有不少人陆续走进草蓝街的监狱,假如把打渔弄的红旗加上去,那批人大概有十五六名之多,或许是二十个人,谁知道呢?人们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红旗的案子:因为红旗的案子与以往城北的血案、命案或偷盗案风格迥异。
  少年红旗的汗渍或许还留在下面的桥孔里,但他的同伴们已经无法搜寻他傲慢的气息。事实上达生对红旗的事情一直是嗤之以鼻的,他始终觉得红旗突发的情欲带有某种虚假或欺骗的成分,他哪里会钓女孩?达生说,我猜他只是想练练这个本事,这下好了,练到草蓝街去就玩到头了,叙德在一旁短促地笑了一声说,红旗不吃亏,好坏人家也放了一次,你嘴狠,可是你放过吗?达生没有回答叙德的问题,达生把一块西瓜皮放在手上掂了掂,手一甩,西瓜皮在河面上打出一串晶莹的水漂,达生的目光顺着水漂的方向望过去,望见的是一条黑蓝色的护城河,河上的驳船队已经远去,水里橙黄色的灯影来自河边民居和河滨小路的路灯杆,远处是另外一座桥,人们习惯称它为火车站桥,从那座桥往西四百米就是火车站了,达生隐隐听见了火车站里货车停靠的汽笛声,火车的汽笛声总是那么凄厉而令人心颤,就像人最恐惧时的那种狂叫声,达生觉得他的耳朵里突然灌满了那种人与火车的狂叫声,而且他似乎清晰地听见了女孩美琪的声音,那么凄厉却又那么单薄,与此同时达生看见了两滴虚幻的眼泪,它们颤动着像两粒珍珠从美琪乌黑的大眼睛里滴落,达生摇了摇脑袋,他脸上的窘迫表情消失了,美琪家只有她们母女俩,够可怜的,达生踢着桥上的水泥栏杆,突然回过头声色俱厉他说。欺负人家美琪算什么英雄?想放就去找七仙女,去找张家三姐妹,去找安娜呀。叙德有点惊愕地看着达生,你跟我来这一套干什么?叙德说,又不是我搞了美琪,你应该去草篮街问红旗。而小拐则在一边快乐地嬉笑起来,他凑到达生面前问,安娜,安娜是谁?是不是联合诊所那个混血儿女护士?达生操了小拐一下,他说,你知道个什么?你知道个屁。
  本来这场开头无绪的舌战已经停止了,天己黑透了,三路公共汽车的末班车吱吱嘎嘎地停在北门大桥的另一侧,三个少年帮瓜贩把卖剩的西瓜装进箩筐里,但他们突然看见郑月清拉着她女儿美琪的手从汽车站走过来,美琪藏在她母亲高大的身影里,迟迟疑疑地走着,可以看清美滇穿着一件雪白的镶荷叶边的连衣裙,母女俩经过桥顶的时候三个少年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想看见美琪的脸,但美琪似乎用母亲的身躯遮挡着所有好奇的目光,除了郑月清那张严峻忧郁的脸,他们只看见美琪脚上的浅绿色凉鞋迟迟疑疑地跨过满地的瓜皮,跨过他们的视线。
  离家避风的郑月清母女俩又回到香椿树街来了,当她们走到桥下的时候,小拐突然冲着母女俩的背影呛喝起来,买西瓜罗——回来买西瓜罗。她们明显没有留心小拐吆喝声,即使她们听见了也不一定会回头。叙德也说了一句话,叙德用某种老练的腔调对美琪作了评价,他说,美滇走路外八字了。而沉默的达生看见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风从护城河上吹来,吹动了女孩美琪的白裙,白裙像一只飞乌般地朝左侧和右侧飞,但白裙飞不起来,达生看见美琪用手压着她的裙子朝桥下走,美琪好像握着一只死去的鸟儿朝前走,女孩的整个背影突然变得如此凄楚如此美丽,达生觉得他的心被什么东西弹击了一下,咚,又弹击一下。咚,是什么东西这么柔软而纤弱?达生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直到很多年以后,达生仍然无从解释那个夏夜在北门大桥上的心跳。
  凭着打渔弄里的几点灯光,郑月清发现门前的夜饭花没有开放,包紧了花蕊的夜饭花是丑陋的,就像一丛累赘的植物肉刺,天都黑透了,为什么夜饭花没有开放?或许那和她家的背运和晦气有关,郑月清这么想着用力关上了门,上了保险锁,又插上一道门栓。郑月清以前不是那种特别注意门窗的女人,但现在她很自然地这么做了。
  外面似乎有人在走动,是一种迟滞而徘徊的脚步声,郑月清警觉地贴着门分析那脚步声,她大声地对着门问,谁?谁在外面?紧接着她听见了红旗的母亲孙玉珠的声音,孙玉珠咳嗽了一声,是我,月清你还没睡吧?
  郑月清没有说话,她几乎能猜到孙玉珠夜里来访的意图。
  孙玉珠在门外说,月清,给我开门,我端了碗藕粉丸子来,你们刚回来,肯定饿了。
  我们不饿,郑月请用一种干涩的声音说,端回去自己吃吧。
  孙玉珠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她就啜泣起来,她的一只手不是在敲门,而是在抓划着邻居家的门,月清,我知道你在怪我,孙玉珠啜泣着说,你该怪我,谁让我生了那么个禽兽不如的儿子?可是红旗已经被捕走了,我五天五夜没合眼了,孩子们出了这种事,我们做母亲的怎么也该坐在一起好好谈谈。
  我也五天五夜没合眼了,你是舍不得儿子坐牢,我却要时时留心美滇寻短见,门里的郑月清的声音也是呜咽着了,她说,美琪才十四岁,你让她怎么再出去见人?她父亲在外地,不敢告诉他家里出了这种事,你让我以后怎么跟她父亲交待?
  我知道你的苦,你开门让我进来吧,我们做了多年邻居,没红过一次脸,一直跟一家人似的。你就开门让我进来吧,或者就让我看看美滇,让我替红旗向她赔个不是。孙玉珠说着放声大哭起来,孙玉珠说,月清,我在外面给你跪下了,你要是不开门,我就跪上一夜,反正我也是活该,谁让我生了那么个讨债鬼的儿子。
  郑月清终于把门打开了,在灯光黯淡的门洞里,两个女人泪眼对泪眼,互相都窥问着对方的心事。郑月清听见里屋响起咯嗒一声,是美琪把台灯关掉了,郑月清想这种场合女儿本来也该躲在黑暗中的。
  两个女人对坐在临河的窗前,时断时续地试探着对方,窗外的河水已经看不清颜色,偶尔有运油桶的船咿呀呀地驶过,水中仅有的几点星光和灯影便碎掉了。蚊子飞蛾迎着昏黄的电灯飞过来,飞进郑月清家的窗口,两个女人因此用蒲扇朝身体各处敲打着,但是蚊蛾和闷热不是烦恼,现在孙玉珠的烦恼在于她没有勇气掏出那只纸包,更没有适宜的时机说出那句话。于是孙王珠的眼泪再次涌出来,她突然抓住郑月清的一只手,狂乱地揉搓着,孙玉珠说,月清,你发发善心救红旗一命吧,你要是答应了,我们全家今生来世都为你们做牛马。
  郑月清的表情漠然,她一点一点把手拍出来,别这样,她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红旗的案子还没判下来,我去法院问过了,红旗这样的起码要判十五年,十五年,恐怕他出来时我己经入土了,孙玉珠撩起她的短袖衫擦着眼睛,一边位声说,法院的人说了,要想轻判就要你门改口,别的街坊邻居也都这么说,两个孩子年龄都小,做出那种事或许是瞎玩玩的祸,眼看着红旗这辈子就要毁掉了,月清,你就发发善心让美琪改个口吧,改个日就把我家红旗救了。
  改个口,你说得也太轻巧了,郑月清的声音变得愤怒而嘶哑,她冷笑了一声说,救了你儿子就把我女儿往井里推了,你当我是吃屎的?你这番话我听懂了,你是不是想说美琪是自轻自贱了?是不是想说美琪是心甘情愿的?郑月清突然怒不可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郑月清发疯般地冲进里屋,把美琪从床上拖起来,拖到孙玉珠面前,郑月清对女儿喊着,你当着她的面再说一遍,捂着你的心再说一遍,那天的事是不是你愿意的?
  美琪光着脚站在孙玉珠面前,女孩浑身簌簌颤抖,脸上的神色仍然是惊恐过度的苍白,美琪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拼命地摇头,但郑月清一定要她开口说,郑月清一次一次地搡着女儿瘦小的身体,说。你给我说呀,郑月清跺着脚喊道,是不是你愿意的,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打死你。
  不,美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用力挣脱母亲的手臂跑进里屋撞上问,郑月清还想去拉女儿的门,但被孙玉珠死死抱住了,孙玉珠一迭声他说,你别逼美琪了,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打她,要打就打我吧,孙玉珠说着自己朝脸颊上扇了一记耳光,是我该打,谁让我生了那么个天杀的儿子。
  郑月清觉得一阵眩晕,知道是高血压的病又犯了,她扶着墙走到桌前找到了药瓶,服药的时候她听见孙玉珠在身后悉悉索索地掏着什么东西,猛地回头便看见了孙玉珠讪讪的笑容,孙玉珠说,月清你快躺下歇歇吧,我要走了,再不走惹你气坏了身子,我就更没脸活了。
  朝向打渔弄的门重新锁好、插上,夜复归宁静和闷热,郑月清听见河对岸的水泥厂粉碎机轧石的噪音,那种声音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听得清晰,现在也不知道是几点了,郑月清抚额坐在桌前,想起那只三五牌台钟需要上弦了,她伸手去抓钟,这时候她才发现钟下压着的那只信封,一叠十元纸币露出一半,郑月清明白过来了,她说,瞎了她的狗眼。但她还是把信封里的钱抖到桌上数了数,一共是五百元。瞎了她的狗眼,郑月清在昏黄的灯下低声骂道,五百无想让我把女儿卖了?
  寿康堂现在已经被更名为健民药店,药店里卖着中药、西药、农药、鼠药和免费的避孕工具,除了老鼠药有大批的顾客,店里的三个女店员很少有机会去那只巨大的红木药柜前抓药,在漫长的夏日午后,三个女店员伏在柜台上昏昏欲睡,偶尔地抬头看看通过店铺的行人,行人打着黑洋伞匆匆而过,但拾废纸的老康仍然顶着骄阳坐在药店的台阶上,一年四季老康都喜欢坐在这里整理箩筐里的废纸。女店员们都知道老康从前是药店的主人,店里的红木药柜是老康当年请浙江木匠精心打制的,女店员们知道药柜刚刚装好三百个黄铜拉手,老康就被赶出药店了。老康曾经到处申辩说他从未卖过假药,他给朝鲜战场的志愿军提供的是货真价实的阿司匹林,但是老康是否卖假药的问题现在早被人淡忘了,红木药柜上或许已经积聚着二十年的灰尘,而从前的寿康堂老板也已经拾了二十年的废纸,老康的佝偻的背影和破箩筐也成为香椿树街人熟识的风景了。
  老康整理着筐里的废纸,废纸主要由墙上的标语、法院布告、爱国卫生宣传画以及地上的冰棒纸、旧报纸组成,老康需要把旧报纸拣出来,因为它们在收购站的价格明显高出别的废纸。但是旧报纸往往很少,而且都是油腻腻的包过卤菜熟食的,老康通常在搜拣报纸的同时把报纸的主要标题读一遍,他说,金日成走了,西哈努克又来了。他说,美国鬼子又在扩军了。
  老康看见一个穿绿裙子的女孩挨着墙壁朝药店走来,他知道那是打渔弄里郑医生的女儿,但他叫不出女孩的名字,他对女孩说,你长大了就像胡蝶一样漂亮。但女孩没有搭理这个肮脏的言行古怪的老头,她皱着眉快步绕过台阶上的老康和箩筐,闪进药店里去。她不知道胡蝶是谁,现在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老康摇摇头失望地自言自语着,他听见女孩在药店柜台前要买安眠药,女店员们问,美琪你买安眠药干什么?安眠药不可以乱吃的。名叫美琪的女孩说,是我妈妈让我来买的,她晚上睡不好觉。老康在外面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说,这种药最好别碰,睡不着觉也别吃它,我开过药铺,可我什么药都不吃。
  打渔弄里的女孩美琪最后买到了八粒安眠药,女店员们只肯卖八粒药片给她。老康看见美琪神色仓皇地跑下药店台阶,她从书包里掏出铅笔盒,然后把八粒药片都放进铅笔盒内了。
  香椿树街的妇女们发现孙玉珠在北门大桥上来去匆匆,曾经是白净丰腴的脸苍黄憔悴,以前逢人就笑的嘴角上长了一个热疮,人们知道孙玉珠的变化都缘于儿子红旗的案子,因此她绷着脸对熟人视而不见时熟人们也见怪不怪了,孙玉珠拎着一只自制的人造革手提包,包里鼓鼓囊囊的,猜不透是什么东西,经过菜摊的时候,孙玉珠顺便买了些茄子西红柿之类的蔬菜,菜贩们便发现这个女人很难伺候,她柔声细气地杀价,付钱之前总是要抓一把菜往她的黑包里塞。
  孙玉珠在桥上碰到了素梅,素梅扔下篮子把她往僻静处拉,孙玉珠以为素梅有要紧事告诉她,但素梅一开口说的话跟别人也是一样的。
  素梅说,听说美琪那回是自愿的?
  孙玉珠淡然一笑,孩子问这种事说不清楚,也不好乱说的,美琪还是个小姑娘,以后要做人的,要嫁人的,我家红旗受点罪也是活该,坏了美琪的名声就不大好了。
  素梅又问,红旗的案子结了吗?
  一时半载也结不下来,红旗才十七岁,法院的人说了不满十八岁就不好判,可能会送到少教所去劳动几年,孙玉珠说着把手伸到手提包深处,掏出一本户口簿来,指着红旗的那一页说,你看,红旗是哪一年生的?满打满算他刚过十六岁,这回倒是国家的法律救了那小畜生。
  素梅在心里计算着红旗的年龄,她想朝户口薄上多看几眼,但孙玉珠已经把它放回包里,孙玉珠没有聊天的心情,提着黑包急匆匆地下了桥。
  素梅从菜市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直布满疑云,她记得红旗跟叙德都是大炼钢铁那年生的,当时她和孙玉珠都挺着大肚子在城墙下运煤,而且她记得红旗要比叙德大几天,那么叙德既然过了十八岁生日,红旗怎刚满十六呢?素梅回到家把她的疑问跟沈庭方说了,沈庭方说,那还不简单,北门派出所孙所长跟她是堂兄妹,户口簿上的出生年月改一下别人也看不出来。素梅说,户口簿又不是孩子的作业本,还能随便改?沈庭方就有点鄙夷或不耐烦他说,外面的怪事多着呢,也轮不到你管,你就管好你的宝贝儿子吧,说不定哪一天他也撞到草篮街去了。
  草篮街是五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假如从城北的香椿树街过来,一般先坐三路,到珍珠市再换五路,跳下五路车沿着一堵长长的水泥高墙走上四五百米,就可以看见监狱的第一道大门了,门口有对称的两个岗亭,岗亭里有人,岗亭外也有人,守护的士兵手里持着步枪,这种情形完全符合三个香椿树街少年预先的想象。
  从香椿树街过来并不遥远,但达生他们是第一次来看草篮街,一条干净的人迹寥寥的街道,因为水泥墙上的铁丝网和墙后的了望塔而透出几分肃杀之气,墙后隐隐传来几声狗吠,还有机器嗡嗡的运转声。这个地方对于达生他们本来是神秘遥远的,现在却有所不同,他们的朋友红旗关在这里,水泥墙后的那个世界也就显得平庸而熟悉起来,三个少年在草蓝街上走走停停,他们观察着街道另一侧的民居,要寻找一个制高点望一望监狱里的风景,这个建议是达生提出来的,达生说,假如我爬高了望到监狱里面,说不定会看见红旗,红旗现在在干什么?说不定正在放风。叙德说,傻X,你看不见他的,让你看见了就不叫监狱了。达生说,怎么看不见?你不敢爬我敢爬,什么都看不见就白来草蓝街一趟
  草蓝街的民居都很矮即使爬到最高的屋顶上也会一无所获,是小拐发现了那棵高大的梧桐,梧桐长在一户人家的天井里,小拐说,达生你爬那棵树试试,先翻那户人的围墙上到房顶,再从房顶爬到树上,大概可以看见监狱里面了。
  达生就按照小拐的建议开始了他的登攀,达生对他的同伴说,要是有人来找麻烦,就说我上去掏鸟窝的。叙德说,要是岗亭上的人朝你放一枪怎么办?达生愣了愣说,怎么会呢,你他妈的别来咒我。要是我真的中了子弹,你们把我抬到东门张大山家里,张大山用一把镊子就可以把子弹夹出来。叙德在一边笑着说,傻X,又是听化工厂老温吹牛吹的,真要吃了子弹,我们就要把你往火葬场抬了,叙德朝小拐眨了眨眼睛,小拐便嘻嘻地笑了,小拐说,还噜嗦什么?达生你上哟,我们在下面帮你望风。
  达生很灵巧地翻上了墙头,爬到屋顶上,他拉住了那棵梧桐树的侧干,轻轻地蹬着瓦檐,骑坐到梧桐树丫上,这时他回头朝监狱的高墙望了一眼,距墙上铁丝网还有一截高度,下面的小拐喊,你再住上面爬,还要往上爬。达生有点犹豫,他试了试头顶上的树干,它的硬度似乎承受不住他的身体重量,达生坐在树上喘着粗气,他听见下面的叙德在说,你别坐在那儿呀,要上就再往上爬,要下就快点下来。达生喘着气说,上,我当然要爬上去,他无法忍受叙德声音里轻视和嘲弄的成分,达生忽然直起身子果断地抓住了那根至关重要的树干。
  应该说达生对叙德的恶作剧猝不及防,达生听见树下响起人声模拟的枪响,砰地一声尖厉而清脆的枪响,他在高空中吓了一跳,当他意识到那不过是叙德嘴里发出的声音,双手已经无可挽回地离开了树干。
  达生从梧桐树上坠落时看见的是一片白光,那是由草篮街的碎石路、水泥高墙以及午后阳光交织起来的一片白光。


  达生看着他悬在空中的那条腿,那条腿上了石膏和夹板固定在床架上,医生说一点都不能动,动了骨头就可能长歪,要重新去医院接骨。医生曾经板着脸提醒他,你现在的日子不好过,比蹲监狱的滋味好不了多少。
  屋里的闹钟嘀嘀嗒嗒地响着,夏季的最后时光也将这样嘀嘀嗒嗒地流失,一只黄狸猫伏在窗台上抓挠它自己的皮毛,厨房里突然响起锅盖落地的一声脆响,然后便是膝凤的怨艾,撞到鬼了,连只锅盖也在跟我作怪。那是滕凤在炉子上熬猪骨汤,食骨补骨,这也是香椿树街居民沿用多年的滋补理论。
  达生冲着那条伤腿骂了一句粗话,他想医生的话一点也不错,这么躺在家里比红旗蹲监狱确实好不了多少。最让他焦虑的是排泄问题,他不能忍受母亲往他身下塞便盆的动作,更不适应在她面前暴露的地方。你出去,等会儿再进来,他对母亲恶声恶气他说。腾凤没有理会儿子,但她自然地转过身去擦窗户了,滕凤说,养你十六年,跟着受了十六年的罪,你要是摔出个三长两短了,看我会不会掉一滴泪?一滴泪也不会掉。
  膝凤不知道达生从树上摔坏的原因,达生决不让母亲探听到草篮街之行的任何细节,一方面他唯恐母亲去叙德家纠缠,另一方面他把那天的祸端视为一个耻辱,小拐来看望达生的时候,滕凤差点就从小拐嘴里套出了事情原委,达生情急之下就把嘴里的一口肉骨汤吐到小拐脸上,达生对他母亲叫道,这么咸的汤,你要腌死我呀?小拐还算知趣,马上岔开了话题,但小拐紧接着又口出凶言,惹怒了膝凤,小拐嬉笑着对达生说,你的腿要是也瘸了就好啦,我们一个左拐一个右拐,以后就是城北双拐,膝凤的脸立刻沉下来,闭上你的臭嘴,滕凤厉声骂道,要找你的搭档回家找去,我们家没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轮得到别人还轮不到达生,膝凤立刻拿了把扫帚在小拐脚边扫地,小拐把脚挪了几次,脸上的笑意终于凝固了,因为他发现膝凤又在逐客了。小拐慌忙把嘴凑到达生耳边说,没事干就玩玩你自己的家伙,试试看很好玩的,小拐说完就嬉笑着走了,达生冲他骂了一句,脸上却莫名地有点发热。
  你看看你交的是些什么朋友?滕凤目送着小拐的背影,扔下手里的扫帚说,没一个像样的朋友,哪天你非要陪着他们上刑场不可。
  达生厌烦地瞟了母亲一眼,然后他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那条悬空的伤腿上,有一只苍蝇在纱布上飞飞停停,达生挥手赶那只苍蝇,却赶不走它,一只苍蝇,你却拿它无可奈何,达生忽然真正地感受到了受伤的滋味。操他妈的,这种日子比死还难受。达生下意识地朝南墙上亡父的照片望了望,已故的父亲留下一张灰暗的黑白遗照,他的表情已经成为永恒,没有一丝笑意,只有眼睛里隐隐的怒火在死后仍然燃烧着。
  母亲出门去买菜了,达生听见一阵熟悉的口哨声,口哨声在幽暗的室内穿行,由远而近,达生知道是叙德来了,他的身子倏地挺直了迎候着他朋友,只有在这个瞬间达生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待叙德。叙德出现在门边,面含微笑,穿着白汗衫和白色西装短裤,他的瘦高的个头几乎顶到了门媚,达生觉得叙德又长高了,其实是一种错觉,但达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常有这种错觉。
  下棋。叙德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盒象棋,他走到达生的床边说,下棋吗?
  不下。达生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下棋?不下棋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干。达生的目光木然地瞪着那条伤腿。
  叙德收起了象棋,他发现桌上放着达生喝剩的半碗肉骨汤,便端起来喝了,红海这两天在街上拉人,叙德响亮地吮着一根肉骨说,红海明天在城墙下跟人摆场子,是东门瓦匠街的一帮人,他来拉我了,还要让我来拉你,他不知道你的腿摔坏了。
  你去不去?达生问。
  不去,红海比红旗还要蠢,跟他玩准吃大亏。
  假如我的腿没摔坏,我肯定去,都是一条街上的人,怎么能不去?我想去也去不了,叙德抓过床架上的毛巾抹着嘴,他说,明天我要去洗瓶厂上班了。
  洗瓶厂?达生噗地笑出了声,你去洗瓶厂干什么,跟那帮老妇女坐在一起洗瓶子?
  我不洗瓶子,就管装卸。叙德的那丝窘迫的神情稍纵即逝,你知道什么?叙德说,现在洗瓶厂进去了许多小女孩,不都是老妇女。即使全是老妇女又有什么?反正是挣工资,干什么都一样。
  洗瓶厂的女人最野了,你小心让她们夹碎了。达生说。
  我还怕她们?叙德笑着在屋内转了一圈,他突然有点心神不定起来,我走了,我要到孙麻子家里去一趟,拿个证明。
  别走,陪我聊一会儿。达生想去抓他的手,但没抓住。
  不,我要到孙麻子家去拿证明。叙德已经跑到了门外,回过头对达生说,你妈就要回来了。
  达生失望地听见外面的门被叙德拉上了,操他妈的,洗瓶厂?他说他要去洗瓶厂了。达生的心里一半是对叙德的嘲笑,另一半却是言语不清的凄凉,洗瓶厂那种地方他也要去?没出息的坯子,达生对自己说,要是让我去洗瓶厂,还不如去草蓝街蹲监狱。他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想象叙德在洗瓶厂的场景,依稀看见一堆码放整齐的玻璃瓶在太阳下闪烁着刺眼的光,叙德提着白色短裤在玻璃瓶的光芒间仓皇绕行,达生似乎看见那群妇女追上来扒叙德的短裤,叙德的短裤快要掉下来了,叙德的短裤掉下来了。达生这时候无声地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常常猜测叙德他们下身的生长状况,他常常想突袭他们的短裤,最后却又忍住了这种无聊的念头,因为他非常害怕他们以牙还牙,来剥他的短裤,他绝对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私处。
  只有达生自己知道,他的男人标志生长缓慢,与街头拍烟壳的男孩们并无二致,那是达生近年来最秘密的一件心事。
  抬废纸的老康看见打渔弄的女孩又到药店来了。
  美琪抓着一只铅笔盒子站在药店的台阶上,她朝柜台里的女店员张望着,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去。老康看见美琪的脸漫慢转过来,美滇对着他腼腆地一笑,双颊上浮出一个好看的酒涡,老康的喉咙里含糊地感叹了一声,他觉得打渔弄的女孩真的酷似三十年前银幕上的女明星胡蝶,她们的美丽也散发出类似的纸片般的光泽。
  你替我去药店买几粒药片好吗?美琪打开铅笔盒拿出暗绿色的贰角纸币,她用一种求援的目光望着老康,买安眠药,二毛钱八粒。
  我不买药,我从来不买药,老康狐疑地审视着女孩,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买呢?
  她们老是盘问我。美琪朝药店里瞟了一眼,然后她有点慌张地把钱塞到老康手中,美琪撩起裙子蹲在老康的纸筐前,她说,我求求你了,替我买几粒药片,我睡不着觉,吃了安眠药就能睡着了。
  老康从女孩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些疑点,不,我不替你买药,老康坚决地摇着头说,你最多十三四岁,怎么会睡不好觉?我像你这么大时在广记药铺当学徒,每天都睡不醒,每天都让老板拎着耳朵从床上拖起来。老康说着说着就看见一个高大的穿白色内衣的妇女从对面糖果铺里冲过来,他认出她是在联合诊所打针的郑医生,直到这时老康才突然想起郑医生是从前米行黄家的媳妇,而身边这个买安眠药的女孩便是米行黄家的孙女了。
  郑月清几乎是扑过来抓住了美琪的手臂,你人还没长成,倒先学会寻死觅活的办法了,郑月清跺着脚说了一句,声音就哽住了,药店里的女店员跑过来时看见母女俩的脸都是煞白的,美琪被她母亲紧紧地揽着,身子在颤抖,手却在徒劳地掰她母亲的双臂。女店员们说,你们母女俩是怎么啦?郑月清满脸是泪,什么也没说,突然就把手里的什么东西砸在药店台阶上。
  是一只药瓶,瓶子砸碎后许多白色的药片散落在女店员们脚下,她们惊愕莫名地看着郑月清母女匆匆穿过街道,终于醒悟到什么,有人捡起一粒药片看,果然就是美琪这几天买的安眠药。
  一个女店员说,我那天就觉着奇怪,女孩子家怎么来买安眠药?早知道就不卖给她了。
  另一个女店员说,美琪才十四岁吧,小小年纪竟然也有寻死的念头。她怎么懂安眠药的?
  还有一个女店员就叹着气说,现在的孩子,有什么事不懂?我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十二岁就怀上身孕了。抬废纸的老康始终怔在那里,手里仍然捏着美琪给他的贰角纸币。老康的恩绪习惯性地回溯到从前的日子,美琪的祖父黄老板掸着长袍上的米糠走进寿康堂,黄老板倚着柜台说,康先生,给我几粒睡觉的药。老康枯皱的脸上便掠过温情的微笑,他指着匆匆而去的母女俩背影说,她祖父那时候倒真有失眠症,黄老板被米店的老鼠害得天天睡不好觉,老鼠多了要捉,捉光了害怕再来,睡不好觉就到寿康堂来买安眠药。老康说着摊开手上的纸币,那时候兵荒马乱的,西药都是奇货,想死的人就上吊、跳河或者撞火车,谁会买了安眠药去寻死?
  三个女店员挤上来看老康手掌上的钱,她们对于老康的怀旧充耳未闻,只是关心着那两毛钱的命运,这钱是美琪买药的钱吧,一个女店员责问老康,你还捏着它干什么?还不追上去还给人家?
  老康就茫然地眺望着香椿树街的远处,打渔弄母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暮色已经把碎石路上的光影慢慢洗尽,街上的人迹又繁盛起来,老康看见北门大桥陡急的水泥桥坡,一辆卡车正在艰难地穿越菜摊、自行车以及人群组成的屏障,护城河的另一侧有工人爬在城墙的断垣残壁上,他们好像要把一只高音喇叭架到城墙上去。他们已经爬得很高了,三个灰蓝色的人影快要与更远处的北龙塔平行了,他们为什么要把高音喇叭弄到城墙上去?时光一跳就是三十年,三十年过去后老康眼中的城北地带竟然有点陌生,但有些事物还是没有变化,譬如黄昏五六点钟,落日照样在北龙塔后面慢慢下沉,在夏秋交接的季节,北龙塔尖也仍旧在刺破那个血胎似的落日。
  化工厂的大门就在香椿树街的中心腹地,当北风沿街呼啸的时候,化工厂难闻刺鼻的气味全部灌进街北居民的口鼻中,那往往是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的冬季,街北的居民因此很少怨声载道。但街南的人们恰恰轮到在炎夏之季忍受化工厂的气味,那股气味随夜晚的微风钻进每户人家的窗纱,忽浓忽淡,就像一锅煎药在他们的枕边煮沸了,常常有人在睡梦中被鼻孔里的怪味呛醒。
  在香椿树街上,常常有人扬言要纵火烧了化工厂,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一种怨恨的发泄,事实上这条街的粗野无序和街头风波都在别人想象的范围中,工厂隔壁的几户人家每隔半年到厂里来闹一次,譬如说他门的井水被污染了,没法饮用了。厂里的人觉得那不是谎言,就接了自来水管通到他们的院子里,问题也就轻易地解决了。其实这条街的骚乱也是很容易解决的。
  街上的男孩喜欢逾墙到化工厂的废料堆里寻找铅丝或碎铁,用来制作火药枪或者只是卖到废品收购站去,而女孩们偷偷溜进化工厂的浴室去洗澡时,往往会惊异于浴室前方的一片美丽的花圃,花圃里不植夜饭花,栽满了月季、玫瑰和芍药,所有的花朵都是鲜艳而硕大的,女孩们小心地触摸它们的花瓣,花瓣似乎有点油腻,花蕊里藏着一种肥胖的蚂蚁。那真是令人惊异的景观,在化工厂浓厚的工业油烟里,居然开放了如此美丽的花,粉红色的、鹅黄色的、洁白加雪的花,就有大胆的女孩子摘下那些花,半偷半抢地把花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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