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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开了。囚室里先后进来了两个人。
  先进来的四十多岁,胖、高、黑,一部络腮胡子从两鬓角一直延伸到衣领里边。他大脑袋上的头发毛揸揸的,像团起来的刺猥。眼睛不知喝了酒还是熬了夜,红得要淌血来,整个形象使人马上想到神庙里的凶煞。他叫金国龙,是“孙大圣”的队长。文化革命前,他曾是县百货公司的采购员,因贪污和盗窃商品物资被判刑五年,前年才刑满释放。当年他的案子是马延雄一手抓的。不用说,前犯人对现犯人的仇恨是刻骨的。后进来的那个只有二十岁左右,长相和金国龙正好相反:瘦、矮、白。俩人在一起,就好像凶煞旁边立着个庙童。这小子很漂亮的一双大眼睛里却有两股凶狠的光。残酷的表情似乎和他的长相很不协调,但这种生理的美和神态的丑硬是统一在这张脸上了。他叫周小全,县高中六七级学生,运动初期造反,被工作组打成了“反革命”。以后批资反路线,他就唯造反是命了,天不怕,地不怕,红总专门把他选出来当了孙大圣的副队长。中学的工作组是县委派出的,由此他认为县委书记比反革命还反革命!
  红总让他两个来看管马延雄,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们对他不会心慈手软的。这两个人每天都要来审问和折磨他。今天又例行地来了。这种审问有时根本没有内容,也不一定每次都是他们的总司令和政委指示的。他们纯粹是为了折磨他。像抽烟和喝酒一样,打人成了他们的嗜好和癖性。
  “走!咱们再去拾掇拾掇那个老家伙去!”金国龙每天都要这样招呼一声他的“副统师”,口气是饭后招呼一个人和他一同去散步。现在,这两个一高一矮的凶神恶煞站在马延雄面前,龇牙咧嘴地看着他。金国龙歪着他的刺猥脑袋,开言道:“呔!你这个老东西!坏东西!前几天我倒忘了给你说啦,你晓得不?老子当年坐禁闭正好也就在这个号舍里!哈哈哈……”他笑得肚皮一拱一拱的,“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那个“呀”的颤音很快变成了咬牙切齿。笑容一敛,他换上一脸杀气,肥大的右手一把揪住马延雄的领口,狠劲摇扯着这个瘦弱的身躯,嚎叫开了:“你给老子平反!平反!平不平?”随即就狠狠地打了马延雄几个耳光。“平不平反?”金国龙继续吼叫。
  马延雄喘息着,眼光掠过金国龙的刺猬头,透过铁窗的空隙,望着窗外那一小块高远的蓝天和蓝天上浮动着的云片儿,缓缓地说:“这话,你差别过不知少多次了。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可以再告诉你一次:从我的嘴里永远不会说出给你平反的话。你犯罪是事实,党和政府判你的刑没有判错。”
  金国龙鬓角的血管像两条蚯蚓在急骤地蠕动着,红眼睛瞪得像两盏灯笼:“你们这是什么党?什么政府?”
  “共产党!人民政府!”
  拳头打在了他的胸脯上、两腋下!
  这时候,“庙童”上来把凶煞推开来点,两手叉腰站在马延雄面前了。他牙齿咬着嘴唇,凶狠的脸扭弄皱纹巴巴的。他的声音幔、低、狠,吐出来的字像扔出来的石头:“那么,你这个党和政府,为什么把我这个革命造反派打成反革命呢?说!”马延雄抬起头来,两道温和的目光落在这张年轻而蛮横的脸上。他恨不起来这张脸。尽管他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他从内心里不记恨他。他和他的儿子一般大小!他诚恳地说:“小全,我个人不能代表党,也不能代表人民的政府,我是为党和人民工作的一个普通人。可是我没把党和人民交给我的工作做好,把你打成反革命是完全错误的。把你们这些小将打成了反革命,我对党和人民犯罪。你什么时候叫我检查,我就什么时候检查……”这时候,突然传来一声连一声的打鼾声。周小全吃了一惊,赶忙转头向炕上看去:只见金国龙四肢大展,已经舒服地躺在土炕上睡着了。这是一个真正的魔鬼!
  “老金!老金!”周小全走过去,一只手在金国龙肥囊囊的胸脯上狠狠揉搓了几下。
  金国龙停止了打鼾,睁开两只红眼,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坐起来了。周小全讥讽地说:“哈呀,这倒像是回到你家里了!老金,你在这土炕上睡了五年还没睡够吗?”
  “放你妈的屁!”睡了一两分钟的金国龙精神却来了,“呼”地跳下炕,两条胳膊向空中一举,伸了个懒腰,一身的骨关节发出咯巴巴的响声;然后扭过头,瞪了一眼站在地上的马延雄。这个挨打的人脸上被手掌掼下的红印子已经褪了,又恢复了蜡白,一绺毡片一样的头发紧贴在额前。
  “走吧。听见你打鼾,我也瞌睡了。”周小全对金国龙说。
  “走?”金国龙对周小瞪起血红的眼睛:“今儿个就这样便宜他呀?”他扭转刺猬脑袋,两只手几下就把马延雄的上衣扯扒下来。任何一个人,如查他还有点心肝的话,看见这个脊背都会难过的:这瘦弱的脊背,从肩膀到勒裤带的地方,已经没有一块正常的皮肉了。有的地方结着干闸,干闸的四周流着粘黄的脓液;有的地方一片乌青,像冻紫匣子的颜色一样。那些红色的斑痕是不久前留下的,破裂的地方正渗着血,肩窗和下腰部有两个地方的肌肉萎缩成坑状——这是四七年胡宗南菲兵留下的枪伤;大腿上也还有这样一个坑和一条刀痕。
  金国龙对周小全头一摆,然后自己先跨出了门槛。周小全莫名其妙地跟他出去了。
  不一会,金国龙从外边的院坝里抱回来一块几十年重的石炭,把这块毛碴碴的石炭压到马延雄身上,然后狠劲地压在了他千疮百痍的脊背上。
  瞎雄惨叫一声,叭倒在了地上。
  似乎有一丝人性的光影在周小全蛮性的脸上闪了下。他看了看石炭压着的马延雄,犹豫一下,对金国龙说:“这样会把他弄死的,是不是……”
  “你他妈在走资派面前买好?段司令说你小子造反精神强哩!强个屁!”金国龙呵斥着周小全,吼叫道:“走!”
  两个人“啪”地关上房门,扬长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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