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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墙


刘心武

  夏日。星期天。
  胡同小院。三两棵树,五六家人。
  清晨。七点半左右。
  有一户姓周的,一口人住一间东屋。这周某人三十啷噹岁。猜他没结过婚,可他用个有大红喜字的脸盆洗脸。猜他结过又离了,见了院里没对象的大姑娘又何必低眉顺眼,绕着弯儿走?他搬来不久,工作单位的名称挺绕脖子,院里的邻居们也闹不清他具体是干什么的。可掐指一算,他那么个岁数,插队八年回来的,工龄归里包齐满打满算也就七年挂零儿,能挣多少钱,能享受哪种待遇,提供不了多少可供猜测的乐趣。他来了以后不招灾不惹祸,不串门不待客,院里见了邻居,或是邻居先问他:“吃了吗?”他不卑不亢地答一声:“吃啦!”或是他先问邻居:“您歇着啦?”邻居答一声:
  “可不!坐这儿过过风!”脚底下并不见他停步,一径去了。有时候到院里公用自来水龙头儿那儿接水,或洗衣物,或淘米准备煮饭,跟邻居遇上了,自然不能不多谈上两句。他是有问必答,有答无问。院里的老住户们既谈不上喜欢他,也谈不上嫌厌他。
  这天一大早他就忙乎开了。先是往屋子外头搬东西。再就是用一只大澡盆调配什么浆水。他大约头天就借来了一台脚踏式喷浆机。显然,他是要喷他的屋墙。
  这本是档子平常事儿。邻居们在自来水龙头那儿遇上他,问一声:“您今儿个喷房?”他答一声:“喷喷!”客气一句:
  “用不用我们帮忙呀?”他道一声谢谢:“有喷浆机,容易!谢谢!”接完水,也就各自相安。
  院里碗口粗的国槐上,绿伞似的树冠里藏着的知了,开始一声递一声地叫唤起来。大伙听惯了,也就不觉着腻烦。
  七点四十六分左右。
  “嗤——嗤——嗤——”
  那声音有点新鲜。可很好理解——周某人开始喷房子了。
  差四五分钟八点。
  院里歇班的年轻人一连走了几个。自然是打扮得仔仔细细,而又各不相同。有一位平日卖肉的姑娘戴着假宝石耳坠、蹬着乳白高跟鞋、一出院就打开了蓝花自动尼龙遮阳伞。另有一位平日在铸工车间翻砂的小伙子,上身穿着件也不知哪儿弄来的印着美国印地安那大学英文缩写字样的圆领衫,下身穿着条出口转内销的灰灯心绒猎裤,戴着副紫罗兰色框架的大号遮阳镜,推着辆小轱辘自行车也出了门。再有一位在大学分校学企业管理的姑娘,穿着件自己裁剪缝制的不掐腰的浅绿色布拉吉,提着个正圆形的草编包,也匆匆忙忙而去。
  因为他们都走了,所以下面的事情才会那么发展。不过如果他们留下来,能不能改变事态的发展,也很难说。因为至少还有一位年轻人始终留在家里。他是在商场卖玻璃器皿的,这个轮休日他吃完早点就靠在床上看一本《没有点亮的灯》,他妈后来叫他参与下面的事情,他付之一笑,仍旧看他手里的书。
  八点一刻左右。
  院里气氛开始有点紧张。说“院里”不够准确,该说“屋里”。也不是所有的屋里,而是北房正当中那间屋里。那房姓赵。赵师傅五十六岁,提前退了休,为的是让二闺女“顶替”、“接班”。退休后一度到某单位去“补差”,最近那单位缩减工序,赵师傅暂时赋了闲,正联系着新的“补差”单位。
  几位邻居是自然而然聚到他家里去的。他们告诉赵师傅:
  那周某人往墙上喷的,竟不是白浆而是黑浆!他竟要把屋墙弄成黑的!那黑浆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配的,就跟墨汁那么黑!漆黑漆黑!
  赵师傅一方面大感吃惊,一方面却朦胧地体味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退回十年,他当过一个歌舞团的工宣队的副队长,那时候“积极分子”们发现了什么“新动向”,来向他报告时,神态、语气就有这么股子味道。赵师傅的老伴赵大妈,内心与赵师傅共鸣。退回八年,她当过“社会主义大院”的“院长”,有一回人们在枣树后的墙根那儿发现了半条“反标”,来报告时,也是这么个气氛。十年八年前的那些事儿,原以为早就封存在死灰里了,谁知来了一股风儿,旋着旋着,那冷灰似乎又有了几分热气儿。
  “这可不成!”赵师傅威严地表态。
  “这是怎么说的!”赵大妈表达着义愤。
  八点二十五分左右。
  “嗤——嗤——嗤”周某人依旧喷着他的屋子。
  最新消息:他把顶棚也喷成黑的!
  赵师傅让来的人们坐下。坐下就有点开会的气氛。有各种各样的会。有的会谁都腻味,有的会你喜欢他不喜欢,有的会他喜欢你不喜欢。赵师傅喜欢现在这样的“会”。他提出动议说:“这个情况,咱们得赶紧跟派出所反映!”
  搁在十年八年以前,这既是建议也便是定论,既是个人发言也便是领导指示。
  然而现在毕竟不是十年八年以前。瘦高条儿钱大叔居然立即就予以反对:“这事儿,依我说咱们都别往那上头想……
  再说,无根无据的,咱们哪能就往派出所报呢?”
  赵师傅和赵大妈都瞪着他。心里都在想:这个老裁缝!当年让“业主”的头衔压着的时候,能这么张嘴就驳回我们吗?
  如今在家里揽私活儿,彩色电视机买来看着,谈话的声气也变了。
  确实,钱大叔现在挺直腰板坐在那儿,侃侃地发表着他的看法:周兄弟兴许是犯病!有那么一号病,小报上登过例子,病人兴奋起来,就做那出奇的事儿……这小周上星期天在屋门口晒被子,大家伙兴许都没留神儿——那被面是大红的线绨,这不稀奇,可那被里居然也是清一色的大红布,真是透着古怪!所以说,该做的事不是去报告派出所,而是去找大夫——胡同里就住着位退休的中医,虽说中医兴许不擅长治这号病,可请来给瞧瞧到底没有坏处……
  钱大叔这番话也没多少人响应,因为大家随着他讲话都不由朝窗外望去,透过槐树荫儿,只见那“周兄弟”在自己屋里神色自若地继续喷着墙壁,隐隐约约地,还听见他哼着一支什么歌,难道这是有病的神色作派吗?
  坐在门边的孙老师,用左手小拇指搔着只有几缕头发勉强铺掩着的头皮,建议说:“该去问问他,问他干嘛要喷黑墙?
  他要说不出理儿来,咱们就禁止他——不,劝阻他——对了,劝说他,让他别再这么干了。”
  凑巧坐在尽里边的另一位邻居李大娘,顺水推舟地说:
  “那您就替大伙去问问吧!”
  别的人也就都让他去。
  八点三十六分都过了。
  孙老师提建议的时候,心里只想着:自然是由赵师傅或赵大妈出面去问。没想到大伙却都让他去问。他后悔自个儿恰好坐在了门边,他在一所小学校工作了三十多年,是干总务工作的,并没教过一天书,虽说耳濡目染之中练就了咬文嚼字的习惯,可临到这种场合,需要挺身而出,去询问“怪人怪事怪现象”,他却像被强推到讲台前一般,手脚无措,舌头也打了结儿。
  八点三十七分。
  “嗤——嗤——嗤——”喷房的事态在继续发展。
  “嗡嗡嗡……”屋里的人们就近压低嗓门议论着。
  孙老师机械地弹着左手小拇指的长指甲,两眼只望着鞋尖。他可不愿意去问那“周兄弟”。倘若让人家给干撅回来,脸上可怎么挂得住?又怎么跟大伙儿交代?倘若那“愣头青”说出着三不着两的话来,可怎么办?如实汇报吗?那不成了揭发检举?加以隐瞒吗?那不成了知情不报?而且又没有旁证,将来复查起来,谁说得清楚?……
  费了好大劲,额头上都挂出一溜汗珠,孙老师才开口说道:“还是,还是——赵师傅您去问问、问问吧!”
  其余的人也就借坡下驴地一叠声说:“就赵师傅去问吧!”
  赵师傅先坐着没动。待人们把一般性的推让口气转化为请求的口气以后,他才猛地站了起来,一声:“我问去!”拿脚便出了屋。
  人们的目光,透过门窗,追随着他的背影,直抵“周兄弟”那屋的门前。都尖起耳朵想捕捉点有意义的声音,可能听见的只是那槐树上知了的重叠成没有间歇的一片叫声……
  八点四十一分。
  赵师傅铁青着脸回到屋里,报导说:“这小子,说是喷完了来跟我解释。我就知道他得来这一手!眼里还有咱们这些邻居吗?”
  赵大妈火上浇油地指着窗外说:“瞧,查水表的同志来了,这不,也朝他那屋里瞅呢!人家说出去,可不说是哪家哪户喷了黑墙,只说是咱们院里喷了黑墙——他这不是带累咱们了吗?”
  李大娘是弹棉花社的工人,心地比较平和,她提出一种克服心理障碍的解释说:“兴许他喷这黑浆是打底儿,喷完了这个,他再往上喷白浆!”
  八点四十三分。
  “嗤——嗤——嗤——”那喷浆的声音继续响着。望过去,那屋里竟是一片黑色。没人听信李大娘的解释,就是李大娘自己,多朝那边望上几眼,心也不禁更往下沉。
  这是怎么说的?喷黑墙!在大家伙住的这个院里!你来邪的,你不怕,可你别带累别的人呀!
  八点四十五分。
  满屋子的人在一点上都共鸣:他不该把墙喷成黑的!屋里的墙壁、顶棚,怎么能喷成黑的呢?这种事想都不敢想,可他竟然想了做了,稀奇!古怪!邪魔!外道!半疯!反动!……
  赵师傅觉着还是该去报告派出所。不过挪脚之前他又有点二乎。如今的派出所可不如十年八年以前的派出所(那时候似乎没有了派出所,有的是“砸烂公检法领导小组”,不过办公的地方也就是以往和如今的派出所那个院子)。如今的派出所似乎没那么有杀伐,也没有以往那么看重自己,又动不动就讲“按政策办事”,一“按”,这黑墙的事兴许就拖着不给解决,甚至不了了之。所以赵师傅犹豫。可他心里又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去报告。这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是他必尽的义务。他难道是为了个人吗?他个人能捞着什么好处?……
  赵大妈看出了老伴的心情,心里只感觉着辛酸。十年八年前他们是什么光景,如今又是什么光景!老伴如今吃亏在手里没掌握一门技术,所以“补差”只能是去学辅助工、看仓库,干不了多久就让人家给辞回来!是他不好好学手艺吗?
  不是,过去三十多年里头,尽把他“抽出来”搞运动嘛,动来动去,如今就缺了个挣钱的门道——他以往值得骄傲的全在政治敏感性上嘛,如今要发挥一下这个水平,竟从眼里、皱纹里、嘴角里透露出那么多的犹豫,这是怎么着说的!他今儿个这劲头是为了啥?难道是为了给自个儿家捞点什么吗?
  ……
  钱大叔则越发认定“周兄弟”是犯了病。他承认自己刚才考虑得不对路。这号病中医不管用。他能让大夫给他号脉吗?不能。所以还是得请西医。可如今医院都不兴出诊,他这情况就难办了,谁能说动他去医院看门诊呢?……
  李大娘想回屋再说动他那光知道看小说的大小子,出来拿个主意。也许能把那周兄弟劝得心回意转?那就让大小子帮他再把墙喷成白的。白的多好!怎么能不是白的呢?……
  孙老师想回自个儿家里去,可又抹不开面子,不好挪动身子。这事自己得有个过得去的态度,不要弄得将来一查,自己竟是“划不清界线”的人物;当然也不要弄得将来一“落实政策”,自己在“周兄弟”面前又成了个“参与错案”的角色。最好是过去、现在、将来都不落各方面的非议。自己来这赵师傅家的“意思”已经够了,就该及时退出,可退出又得不露痕迹,这就难了……
  八点四十八分。
  赵师傅有个孙子,小名小扣子,才十岁挂零。起头他一直在里屋画画儿,后来倚在通里外屋的门边,好奇地听大人们议论。他觉得这外屋显得又挤、又闷、又热、又乱。他不明白这些大人干嘛要这么折磨自己。
  正当人们又议论起来,而且气氛再次趋向紧张时,小扣子站到了爷爷身前,他仰着头问:“爷爷,你们在这儿干嘛呀?”
  赵师傅威严地对他说:“去!一边玩去!没你的事儿!”
  小扣子不服气。你们不就是为周叔叔喷墙的事在这儿生气吗?其实周叔叔这人可好了、可逗了。有一回他把我叫到他屋里去,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硬纸片来,都有晚报那么大,什么色儿的都有,他一会儿换一张,紧挨着我眼前,让我满眼里全是那色儿,问我:“喜欢,还是不喜欢?”“觉着冷,还是热?”“觉着干,还是湿?”“觉着香,还是臭?”“觉着想睡觉,还是想玩?”“想起什么来了?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害怕,还是不害怕?”“想喝水了,还是不想喝水?”“想多看看,还是不想多看看?”……我答一句,他就往小本本上记一句。你瞧他多会玩!不信,你们都找他玩玩去!
  小扣子想到这儿,便昂起头,放大声量说:“爷爷,你们说个没完,累得慌吧?让我跟你们说几句吧!”
  大伙儿不由得都停止了议论或思考,都把目光汇聚到他身上。
  赵师傅赌气似地摆摆手说:“好!你就说吧!”
  小扣子便问:“周叔叔他喷完了自个儿的屋子,还挨家挨户来喷咱们的屋子吗?”
  八点四十九分半。
  大伙全愣住了。
  八点五十分。
  赵师傅迸出一声:“他敢!”赵大妈呼应说:“他倒试试!”
  李大娘和孙老师都连说:“那不会,那不会……”钱大叔想了想也说:“看样子他不是那号胡来的,他犯病也就是在自个儿家里犯……”
  八点五十一分半。
  小扣子转动着身子,眨动着一双大眼睛,黑眼仁黑得比那黑墙更黑,黑得发亮,他天真地笑着,尖着嗓门说:“这不结啦!周叔叔喷自个儿家里的墙,又不喷咱们的墙,你们跟这儿说他干什么呀?”
  八点五十二分。
  全屋哑然。
  东屋那边传来的“嗤——嗤——嗤——”的喷墙声,汇合着知了的叫声,显得格外清晰。
                    1982年夏写于劲松中街
                  (选自《北京文学》198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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