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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燕山行



  李大波、张庆余带着队伍突出通县城,在大约二百架次的日本飞机狂轰滥炸之后,于7月30日,大约有一万日本军队从廊坊车站开到了通县。这是属于40万侵华日军中的一部分,他们是其中五个先行师团的队伍,是驻守山海关、锦州的十四师团矶谷廉介①的部下,素以精锐、残忍著称。午后6点钟,太阳还挂在树梢,这些步兵乘着十辆军用卡车和骑着日本大马的骑兵,拉着大炮车,开着震撼大地的坦克部队,源源开进了通县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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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矶谷廉介,日本最初的侵华将领,曾发动对中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任香港总督。
  日军是分两路从北门和西门进入的。前卫工兵充当前锋,用探雷器搜索开路,当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大枪冲进城里时,便把每一座中国居民房屋当成了攻击目标。当他们发现起义的保安队早已撤离时,便开始了向平民百姓的屠杀报复。从北门进城的日军,一直杀到鼓楼北大街。在中国居民的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陪同日军前进的军乐队站在鼓楼门洞下面,狂野地、反复地吹奏着《陆军进行曲》和《拔刀队之歌》助兴。昨天起义军的一夜大火、与日军的一天厮杀,加上敌机的轰炸,通县的大街小巷已布满血洼。横躺竖卧发着腐臭的尸体,今天又在日军的兵踩马踏之后,都被坦克的钢铁履带轧成了肉饼,从西门进来的日军也一直杀到鼓楼,然后两军会合,又分成无数小分队,端着刺刀挨门挨户的大搜捕,死伤在刺刀下的中国百姓,成千上万,其后是奸淫烧杀、非刑吊打,进行兽性大发的疯狂报复,屠杀从午后六时开始,一直到次日中午,通县当时就变成了一座凄惨的人间地狱。
  本来日军扬言要鸡犬不留的屠杀三天。但当日军杀到县政府门前时,早有那个瘦筋窄骨、身穿长袍马褂的伪通州县知事王季章,他旁边还站着县政府的顾问仓岗繁——这是起义后幸存的日本人,是王季章把他藏在卧室的顶棚里才得以活命的。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胸前挎着望远镜、腰间佩挂“大和剑”的旅团长工藤次郎来到县衙之前,听了仓岗繁的叙说和建议后,才停止了军事行动,而改为建立新的伪政权、查户口、抓壮丁和在中国人的尸体中,去寻觅日本人的尸体进行装殓。血洗通州城骇人听闻的暴行,像刮风一样传进了北平古城的街头巷尾,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李大波与杨承烈在离北平最近的一站东便门下了车。由于8月8日日寇北平司令官河边正三率队侵入北平后,马上就占据了天坛、旃檀寺、铁狮子胡同一号和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北平大学、清华大学等院校,开始了征服者的暴虐统治。日本宪兵队总队分城分区分片,特别是对各个大学,开始了搜索抗日分子和逮捕青年爱国学生。中共北方局和中共河北省委下属的北平市委,为避敌人的锋芒,都已暂时转移出北平城外。当他俩在二十九军军部时,便由中共保定特委捎来这个转移的口信,所以他们便没有在前门车站下车而改在东便门车站。他俩晓宿夜行,经过辗转周折,终于来到妙峰山的平西游击区,在深山的一个赵家顶小村里,找到了正在筹建平西地委、准备坚持敌后抗战的刘然同志。这时,李大波才得知红薇、王淑敏、魏志中,他们已跟着从陕甘宁北上抗日的邓华部队先行开拔到冀东地区去了。李大波和杨承烈在这小村的石头房子里休息了几天。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但精神上却松弛轻爽下来。这一年多来,特别是发动起义以来,处在敌人的包围圈里,实在是太紧张太劳累了。他俩在大炕上折跟斗打把式地着实睡了两天觉,便消除了疲劳、恢复了精神,顿觉精力充沛起来。这几天,只在伙房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见得着刘然同志。在架一条虎皮纹石当做桌子的饭堂里,他们一边谈说着战争消息,一边商量着工作。
  “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刘然边啃着玉米面的窝头,边说道,“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抓军队。国共两党已经发布了合作的公报,并且咱们工农红军也已改编成了第八路军,但是国民党的军队在日军进攻下,退得太快了,敌后眼下真是变成了‘真空地带’,所以我们必须发动群众,组织队伍,开赴后方,进行抗日。大波,我现在真有点后悔,起义保安队没能跟二十九军会合,被孙殿英缴械,当初要是能预见到这种情况,还不如由你把这支队伍带到后方开展游击战呢,他们英勇善战,又富有爱国思想,比民兵和新成立的军队要有战斗力。
  ……”
  李大波听刘然这么说,又看见他那消瘦的脸上露出悔艾和坦诚的表情,使他很受感动。其实,这也是李大波此刻的心情。那小小的石屋饭堂,只有他们三人和一个干事,他思索了一会儿便压低了声音说:
  “刘然同志,您不必为此后悔,我倒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自从保安队被孙殿英缴械,都到保定去找张庆余,要求归队,继续抗日,可是张庆余被蒋介石强留在河南,我想我可以再回保定,召集这些旧部,把他们带到咱这地区来,岂不更好?”刘然听罢,一拍大腿,挑起大拇哥说:“好,这主意甚妙,只是你还要冒险再走一趟,太辛苦你了。”
  “我不怕辛苦,只盼着此行能够成功。”李大波笑着说,“我身边还带有宋哲元赏给我的五百元现大洋哩,交公吧。”“噢,那太好了,我正愁着没有经费给你,你把这钱带上,做为招兵的经费、盘缠之用,那正是适得其用,这就算宋哲元给咱招兵买马了。”刘然的玩笑话,引得杨承烈也哈哈大笑起来。
  “是不是要我也去助你一臂之力?”杨承烈问着李大波。
  “不用,我想,一个人去目标还小一些。”
  “承烈,你不能去,”刘然把话茬接过来,“你还有你的任务,我们还要忙着建立平西地委哩,同时要在昌平、宛平、房山、涞水、良乡、宣化、涿鹿、怀来,建立政权和武装,把北平紧紧地包围起来。所以,工作多着哪!”他转过脸,笑一笑对李大波说:“这一去,只是推迟了你和红薇见面的时间了。”
  李大波脸红了,心有点跳,他觉着刘然很近人情,猜着了他隐秘的心理活动。他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没关系。”
  吃了一顿饭的工夫,就把这件大事说定,第二天一早启程,由一名交通员护送,把他送上东便门开出的南下火车,直达保定。
  晚饭后,李大波拉着杨承烈,到村边散步。这里十分静谧,沿着关沟河汊,长满杂树。他俩在河坡的草地上坐下,望着金黄的落日余辉。
  “承烈,我想问你一件事,也许我不该这么问,……”李大波欲语还休地说。
  杨承烈扭过脸,看着李大波说:“什么事,这么神秘?!你随便问吧!”
  “你坦率地跟我说,你爱不爱王淑敏?”
  “啊,原来是这!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王淑敏是个好学生,党的后备力量。但现在还谈不上爱不爱。”
  “那么,你是爱上了姨妈的焕玉了?”
  “瞎说!我不过是很钦佩她,身为艺人又担负着秘密工作,很不容易罢了。……咹,这一套都是谁说的呀?”
  沉默了一会儿,李大波才又接着说:“可是,你知道吗,人家王淑敏是很爱你的呀!”
  “是吗?”杨承烈一脸的惊讶。
  “这是真的,我不哄弄你。她跟红薇说你不爱她时,都哭了。”
  杨承烈显得很紧张,拉住李大波的手说:
  “哎呀,这怎么办?我实在是无意伤害她。我认为她很纯洁,又很泼辣,是个好姑娘,……”
  “那你为什么对人家不表示得热情点呢?”
  杨承烈沉默了。他低头望着流动的河水和河底被水冲刷的藻草,一尾尾小鱼,在清澈见底的石子河床中游来游去。太阳已然落下妙峰山顶,把瑰丽的彩虹,投影到远树,近坡。呆了半晌,杨承烈才红着脸,羞赧地说:
  “大波,我实话对你说,我真不敢接近女色。你说我不热情,我怎么敢热情?要是一时控制不住,‘走了火’可怎么办?要对人家女方负责任的。自从我参加了革命,我知道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因此,我不想要家室,一是怕有了家累,影响我的积极性,二怕我出了事儿,害了人家,所以根本就不敢动这个红尘之念,完全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我说这话,你能理解我吧?”
  “我当然能够理解,当初我的想法几乎跟你一模一样。可是后来我看出,如果我再不做出明确表示,就伤害人家的感情了,我这才下了决心。”
  “现在战争这么紧,以后打大仗的机会多的是,我还不能下这个决心。我和你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你的红薇,从那么小就认识你,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之交了。啊,以后再说吧,假如以后我们还活着,或许有那份姻缘吧?……不敢说。”
  美丽的霞光渐渐地消逝了,山村的屋顶才升起白色的袅娜炊烟①,在湛蓝的天空,绣出一团团的云朵。暮霭四合,薄雾从远方山头和蜿蜒逶逦的河面上升腾,飘浮,月亮悄悄地爬上树梢,远山、近树、村庄,一切笼罩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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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八路军、游击队等都一天吃两顿饭,八点早饭,下午四点晚饭。故这里写李、杨吃罢晚饭才看到老百姓做饭的炊烟。
  “啊,多美啊,谁能想到还要去打仗呢?”李大波嘴里衔着一棵星星草,躺在草坡上,仰望着璀璨的眨眼繁星,无限赞叹和感慨地说。
  “是呀,这是日本鬼子逼着我们打仗的,”杨承烈侧躺在李大波身边,支着手肘,很惋惜地说,“日本的当政者,整天叫喊着要扩充‘空间生存地带’,所以它的目标首先就选中了幅员广阔的我国。是啊,我们中国人也只好被逼着打这一仗了。”
  “我的大学没有上完,假如我能活到胜利的那天,我一定还去上学。”李大波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我也是这样打算的,将来建设我们的国家,没有知识是不行的。我们还能重复满清政府的愚昧腐朽和国民政府的腐败无能吗?”
  月亮升高了,闪烁着银星的天河,横亘在他们的头顶之上;七月绿蓝色的萤火,在琳琅树丛中闪耀,小河中不时传来鱼儿打跳的声音和青蛙的鸣叫声。
  “天不早了,我们该歇了。”李大波从草坡上跳起来,“不能总留恋这幽静的和平环境啊,明天又该起程了。”
  杨承烈也站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嚏喷,“回去吧,你明早还要起五更哩!”
  “我再问你一句话,承烈,如果你真的喜欢焕玉,我可以就着这次召集旧部的散兵游勇机会,为你单找一趟姨妈,把焕玉带回咱的游击区,你说实话。”
  “你又来了,还是那句话,我现在想不到那些问题,算了,别为我费心啦!”
  他俩从河滩沿着山间的小路走回山顶上的那间石屋,没有再说这件事,便在大炕上倒头就睡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李大波被刘然的警卫员叫醒。他穿上一身短打扮,提一个包袱,跟醒来的杨承烈握手告别,便跟着警卫员下山。在河滩上,李大波捧一掬清凉的河水,洗了脸。警卫员交给李大波两个馒头,留着路上饿了接短儿。在村口,有一个老乡模样的交通员,肩上搭一个“捎马儿”①,牵一头小狗驴儿②,正在等着他。就是这位装扮成农民的老头儿,护送他上路。
  “李同志,我可不客气了,到路口遇上鬼子或汉奸盘查,我就说你是我儿子,我送你进城学买卖,问你名字,你就说叫周铁秋。记住了吧。我叫周老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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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用农民自织的粗线口袋做成。两头有口袋,装东西,搭在肩上。过去农民都用这种口袋上集赶市,称“捎马儿”。
  ②比一般驴略小的一种驴,山村多用来运载、拉磨,俗称狗驴。意即体积跟农村的大狗差不多。

  在路上,他们已经编好了彼此的关系。李大波并没有舍得骑那匹瘦弱的小毛驴,而是跟着交通员徒步行走。小驴的蹄铁在山石道上不断打出火星子,一路上惊扰了不少狗叫。天光大亮后,他们在妙峰山下的一个小镇上,就着那两个凉馒头,喝了两碗素卤老豆腐,便穿关过卡,朝登车的目的地奔去。
  到午后三点多,李大波终于被送进了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涌进了月台。
  站在有日本兵和伪保安队把守的铁丝蒺藜鹿寨外面的交通员,挥着手,用宏亮的嗓门喊着:
  “乖儿子!可记着给爹捎封书子啊!”
  李大波回过头,朝老人摆着手喊着说:
  “爹,回去吧,别惦记我……我会平安的。”
  他跟着那些提着箩筐,拿着扁担的小贩,挤上了车厢。火车一声鸣笛开动了,他看见那交通员还站在鹿寨外面招手。他的眼里涌满了泪水,他心里激动地想着:“多好的老乡啊!毛主席说,抗日的力量蕴藏在民众之中,那是千真万确的。”
  列车徐徐地向保定奔去。


  方红薇、王淑敏和魏志中随着邓华部队,行军半个多月,晓宿夜行,一直开到长城脚下马兰峪那边的一个小山村。这里傍山依水,树木蓊郁,驻扎着由贺龙将军率领的北上抗日的八路军一二○师亚五、亚六的先头部队和党的冀东领导机关。这个依着巍峨山势建成的村庄,村小房少,队伍都在阳坡上搭了窝铺住宿,只有一些办公机构和妇女同志才分散在老乡家里居住。这小村正好坐落在遵化县境雾灵山腰。红薇一回到她的故乡,仿佛又回到了她的童年。一草一木都使她感到格外亲切。来到山村的当晚,她和王淑敏就被一群女战士包围了。她们这一群妇女,活像山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叫嚷着。她们是刚脱了农家瓜条小褂儿、才剪了长辫子、刚穿上灰布军装的女八路,既腼腆又泼辣,既豁达又害羞,她们是以主人的身份,带着好奇心来欢迎平津大城市新来的战友的。但是她们只会用手捂着嘴笑,却你推她搡地不会说一句欢迎词。
  就在这个欢迎会上,红薇意外地遇见了她的红槿妹妹。姐妹俩一见面,就又哭又乐地抱成了一团儿。那还是三年前红薇偷着跑回老家,她们姐妹见过一面。那一次红槿带着姐姐给母亲上过一次坟。如今见了,百感交集,千言万语,不知从哪儿说起。红槿已经是冀东军区司令部的话务员,完全长成大姑娘了。红薇见了她,真有说不出的安慰和喜悦。在人们开欢迎会的时候,她们姐妹俩手拉手地走出屋,说悄悄话儿去了。
  月色多么迷人!她俩坐在一片结满了果实的柿子树下,叙起了家常。红薇问了许多家里的情况:“咱爹身子骨儿结实吗?教堂还像从前交纳那么多租子吗?红莲小妹、红堡小弟都好吗?”“延年大伯大娘也都好吗?”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这些就是红薇在北平所最惦念的家事。红槿一一地给她做了回答。她一直担心的事,总算安心了。”最后她说:“红槿,反正我已调到咱老家这一弯儿了,要做开辟新区的工作,要发动群众参军,阻止鬼子打通从山海关到北平这条通道。一有空,我就请几天假,跟你回家看看。……”
  红槿乐得拉着红薇的手,跳起脚来。山风徐徐吹来,肥大的柿树叶片,簌簌地响着,在微风中摇曳。她俩沉醉在这一片银色月光之中,陶醉在难得的重逢中了。人生能有几回这样的相逢啊!
  李大波一返回保定,立刻就感到形势异常紧张。日军的矶谷部队和板垣师团,以特别快速的进度推进;国民党军已先后弃守察哈尔的张家口和山西的大同,保定也正忙于撤退。幸好李大波从平西返回得迅速。那些被缴械、手无寸铁的起义保安战士,正处于群龙无首、报国无门的境地。李大波恰在这时来到保定古城招收旧部抗日,真使他们欣喜欲狂。所以这些散落在保定城里城郊的战士彼此奔走相告,很快就把现有的兵士召集起来。二十九军忙于向河北省中部的沧州、河间、泊镇一线撤退,辎重运输比较混乱,枪支丢弃各处。李大波疏通了关节,拾捡了一些武器,就着敌人还没扑来,便急忙带着队伍起程返回平西。他们不敢白天行军,为的是躲避日本飞机轰炸,白天他们躲在青纱帐里,饿了啃点干烧饼,渴了喝点井水。每天只等夜晚才徒步赶路,经过一星期后,终于进入了妙峰山区,在快日落的时候,来到了赵家顶山村。
  他们的到来,自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晚上还在山头高坡上开了一个军民联欢会,刘然、杨承烈不但参加了接见,而且还向起义战士致了热情的欢迎词。随后还有新成立的村剧团、唱歌会,仿效着部队宣传团的派头,唱了不少从“九一八”事变就流行的抗战歌曲。这对于只会唱《黄族应享黄海权》老掉牙旧歌的起义战士,真使他们感到耳目一新。尤其是最后唱的一首《战歌》,引起了全场的轰动,报以雷鸣般的掌声。那声音雄壮而嘹亮,那歌词激昂而热烈,歌声传荡到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在山中经久地回荡:
  战战战!一齐上前线,战战战,一齐上前线,报仇雪恨,报仇雪恨,奋勇当先。
  哪怕敌人的凶暴野蛮,只要我们英勇壮胆,报着牺牲的决心去干,争得光荣的凯旋!
  杀杀杀!大战已爆发,杀杀杀!大战已爆发,国事垂危,国事垂危,快救中华。
  哪怕敌人的凶横险诈,只要我们舍死忘家。凭着满腔的热血去洒,灌出自由的鲜花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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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歌为王绍清作词、刘雪庵作曲。
  欢迎会开得很晚。群情十分激昂。起义部队个个情绪高涨,他们捶胸顿足,飞溅着眼泪说:“我们现在可不是没娘的孩儿啦!我们要打仗,杀鬼子啊!”
  这支队伍,在平西休整了几日,就编入八路军的战斗序列,分配到燕山山脉及山海关一带作战。不久,李大波便带队出发了。
  一路上,既劳累又紧张,还要不断地跟冀东土匪胡协五绰号“老耗子”的保安第五总队和伪满洲国进关的刘佐周①、赵雷的两部伪军、在黄崖关与悍匪刘桂堂的土匪部队进行了艰苦的遭遇战。特别是有时碰上日本飞机还会遭到轰炸。但所幸的是已有不少战斗经验的李大波,指挥队伍采取避实就虚,晓宿夜行、派出斥候等方法,部队伤亡总算不大。①刘佐周,原为伪满部队头目,1935年窜扰冀东,被汉奸殷汝耕收编为滦榆区保安总队(第五总队),刘任总队长。同年8月4日,在滦县车站迎接日本驻屯军梅津美治郎司令官时,被刺毙命。
  经过几日的行军,遥接西山、东抵海岸的燕山山脉,便巍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对于抗日队伍来说,这是天然的屏障和不可摧毁的天险。在这些重峦叠嶂的大山里,已经建立了人民武装,赶跑了当年由沙河桥开抵遵化和占据着茅山沟的日军川岸部队。这支队伍终于在北出马拦关,挺进冀热交界一带的山区,驻扎下来。
  自从日军占领了北平、天津、涿州、沧州和保定以后,敌人便集中精锐部队,开始了对山区八路军的武力进剿。为了打通伪满和平津的走廊,冀东地区更成了敌人用兵的重点。伪满的陈天然部,从马兰峪进入长城;而德王的伪蒙疆李守信部,也从热河省的承德南侵,企图扫清山海关至北平一线的走廊通道。敌人派遣十万大军,实行地面、空中的立体作战,向八路军展开疯狂的进攻和扫荡。恰在这时,军区接到了毛主席关于洛川会议的指示精神,指令军区和部队向雾灵山转移,开展游击战,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一进10月,传来了八路军一一五师在平型关大捷①的喜人消息。被日本国内吹嘘为所向无敌的板垣师团,在这里遭到了致命的伏击,被一举歼灭了千余,缴获了很多武器、战马、辎重,还毁了百余辆敌人的汽车。这是八路军出师华北前线取得的第一个大胜利。这胜利消息在平原、山区,像刮风一样传了开来。李大波、红薇,和冀东区的广大军民,就在这捷报频传的喜讯中,送走了多灾多难的1937年,迎来了艰苦奋斗的193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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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平型关在山西省繁峙县境内。为内长城九关居中要塞。1937年9月25日,日军一路过平型关与另一路合攻太原。八路军一一五师在林彪、聂荣臻指挥下,利用有力地形,将板垣师团第二十一旅团四千余人包围伏击,歼敌千余。毁汽车百余辆、大车二百余辆,缴获机枪二十余挺、步枪一千多支、战马五十余匹及其它物资。


  春末夏初的一天,正在做开辟新区群众工作的红薇,被叫到妇会主任的屋里,那里等着军区派来的两名警卫员,她走进屋里时,妇会主任递给她一封麻纸的调令。上面写着:立即回军区组织部,听候分配工作。这消息使红薇感到非常意外。她想把自己手头那摊儿工作交结清,警卫员便说:
  “首长叫我们俩把你驮回去,你快取你的东西去,跟我们马上上路,别耽误了时间。”
  妇会主任只好帮助她把两件内衣和一双袜子、一把小梳子、牙刷,包在小包袱里,也没向姐妹们辞行,就跟着腰间围着子弹带的警卫员走了。
  一路上两个警卫员轮流着驮她。只在有壕沟、土坎儿的地方才让红薇下来走。两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登起车来快得好像要飞,太阳下山,黄昏还没退尽的时候,他们已赶到军区所在的蓟县盘山脚下的莲花屯。
  红薇刚一进屯儿,跳下自行车后座,便看见李大波已等在山道上。晚饭后他在这条道上已徘徊了好久,专等他的爱妻归来。
  李大波接过背包,带领红薇走上寨坡。村街里,男人们正端着大海碗,蹲在门前喝糊糊粥,吃大眼儿窝头。李大波和老乡们边打招呼,边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他们拐到后街,来到一座有门楼的大门前。门前有两棵苦楝树,正开着一串串的紫花。
  “到了,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你看,多安静!”李大波来到门楼下,向红薇做着介绍,“房东大娘这几天一个劲儿的念叨你,总问我‘你屋里的咋还不来呀?’大娘比我还着急呢。”
  他推开虚掩的小门,一进院,就冲着北屋喊道:“大娘!
  你老看,我屋里的来啦!”
  老大娘正在烧火做饭,听到李大波的喊声,她撩起衣襟擦了擦被烟熏得流泪的眼睛,走出屋来,拍着手巴掌说:
  “哎唷!多好看的个小媳妇呀!怪不得老李总是想呢!快进屋,正好,饭刚熟。”
  “大娘,我们先把东西放下,呆会儿再上北屋看你老吧。”李大波说着,便打开东屋的门,从屋里窜出一股强烈的牛粪味。有一头黄犍牛拴在槽上,正在安详地嚼草倒嚼儿。“小心一点,来,绕着牛槽走。”李大波拉着红薇的手,进了里屋。
  里屋很暗,这原是房东老大爷冬天喂牲口住的小屋,挂着一个布袋做门帘。
  “你看,红薇,咱们的这个小屋不错吧?”
  红薇朝黄泥抹的四壁看了看,心里有一种童年的恬适感觉。靠墙有一张八仙桌子,两把山榆木的凳子,窗纸新罩过桐油,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炕很大,炕席上铺着一条日本军毯,还有一条新缎子棉被,都是从缴获的战利品分来的。炕沿前有一个用太谷煤油筒改做的小炉子。此刻炉火正红,沙吊儿小壶里的水咯咯地沸腾着。
  “大波,现在该告诉我了吧,到底把我调到哪儿去呀?”
  “别着急,早晚会告诉你的。你先洗洗脸吧。”李大波给她淘来一点水,对上沙吊儿的开水,“洗完脸,吃完饭,消消停停地再告诉你也不晚。”
  红薇边洗脸,边说:“我不饿,在金滩镇我们吃的烩饼,还吃了‘金钩儿挂银牌’,多有意思的菜名,原来是黄豆芽儿炒藕片。”
  这时候,李大波在火上坐了一个用大罐头筒做成的小锅儿,炖着一些羊骨头;桌上有一堆山楂果儿,他今天在集上买来的。小锅里冒出一股煮羊骨头的膻气味。
  “来,先啃一啃羊骨头吧,这是我让通讯员小茂增从燕儿崖集上买来的。价钱很便宜,才一斤小米儿票。农民都不要这个。可是你尝尝,挺好吃的。”
  他俩刚坐下,老大娘就用盖帘板儿端来一碗小米干饭,一碗熬白菜,几块蒸红薯,还有一碗栗子粉冲的茶汤,对红薇说:
  “光嗦啦那骨头哪行呀!妮儿,快吃大娘的粗茶淡饭,没什么好的,反正保准能填饱肚子。”
  红薇赶紧起身双手接过来,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妮儿,吃完饭,到北屋去坐会儿,大娘给你炒花生。”
  李大波替红薇说:“大娘,可别费事了,这就够麻烦你老的了。”
  “别说这见外的话,你们抛家舍业的到咱这一方打鬼子,图的啥?俺们过上太平日子,还不该心疼心疼你们呀?……
  这么黑了,怎么还不点灯?还有油没有?”
  李大波赶忙点上灯,老大娘才退出去。“你看大娘多热情啊!根据地的老百姓看咱们是真抗日,都这么好。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军民鱼水情!”
  饭后,出于礼貌,他俩到北屋去看房东。这户人家一共四口人。老大爷有寒腿病,整天坐在热炕头上抽旱烟。儿子是村里的粮秣主任,整天忙村里的工作。他们一进屋,那个儿媳妇就把炒好的花生用柳条簸箕端到炕上来,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香脆的大花生,就像一家人一样。
  “妮儿,我这辈子就稀罕个闺女,俗话说闺女是娘身上的小棉袄儿!认给我吧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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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是说认干娘。让红薇当她的干闺女。
  那一晚他俩坐了很久。然后李大波又带着红薇去看司令部和党委的首长、同志们,直到吹了熄灯号,才回到他们的住处。
  久别胜新婚。一进屋,红薇就投到大波的怀抱里,尽情地狂吻着,然后便躺到炕上。李大波抱着红薇在她耳根说:“真想坏我了!”他俩就进入了一种甜蜜的飘飘欲仙的梦幻状态。过了约有半小时,他俩才喘息着恢复了平静。
  “快告诉我,大波,到底调动我干什么工作?”红薇抚摸着大波胸脯上的汗毛,急不可待地问着。
  “亲爱的!这次是我俩一起调动。”
  “一起调动?!快说,到底调哪儿去呀?”她翻身,坐起急得爬在他的胸上。
  “这是一个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调我俩到敌占区,去做党的地下工作。”李大波把脸对着她,搂起她那纤细的腰肢,把目光停在她那妩媚姣好的脸上,“怎么,你不高兴吗?……这消息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这个决定只有党委组织部和司令部的几位负责同志才知道。”
  这消息的确使红薇十分震动,几乎冲淡了她心里那种陶然的快感。刚刚逃出了她所厌恶的都市,来到革命根据地,虽然生活条件艰苦,但这是自由的天地,精神愉快,她怎么愿意一下子又离开呢?
  呆了好半天,她才说:“大波,你猜对了,我真是不愿意离开根据地再回到敌占区去,……还回北平吗?”
  “不是,这次是调天津,因为敌伪的省政府在那里。那儿是敌人的海陆枢纽。”
  “唉,真倒霉,这么些人,为什么非调我们俩去呢?”
  “因为我们熟悉城市生活,又有社会关系。”李大波耐心地给红薇做着解释,“如果分配一些人地生疏的同志去,一来不好找到掩护的职业,二来也容易暴露目标。要讲个人愿意不愿意,我何尝愿意呀?!难道我不知道这儿自由愉快吗?就是有战斗,也打个痛快淋漓呀!可是,做为一个革命战士,特别是共产党员,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问题上,我们都要坚决服从党的决定,服从革命的需要。红薇,你说对吗?”
  一说到这些大原则,红薇点点头不再言语了。李大波说的话,对她是有权威性的;在她的心目中她仍然把李大波当作自己的领导者,她相信李大波的思想和行动最符合党的要求。她把爱他的那股力量,用到接受这次调动工作上去,她只好笑着说:“大波,我都依着你。”后来她倒真是思想搞通了,想起那年她在天津新开河岸转盘村养病的生活,想到了万祥哥,凤娟嫂和可爱的鱼儿,她一下子又变得高兴起来了。
  “红薇,让我们心悦诚服、全心全意地去工作吧!这是党信任我们,重视我们,才把这样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去完成!”
  “人家都知道了!……”红薇害羞地撒着娇说。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小院非常安静。外屋黄牛嚼草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里屋来。月亮已经升到中天,月亮通过窗纸,把屋里照得流泄着银光。
  红薇用手抚摸着李大波宽厚的胸膛,张大明亮的眼睛突然问着:
  “万顺哥,我现在是一个党员了吗?”
  李大波轻声笑起来,望着他亲爱而单纯的妻子,爱抚地说:“傻孩子,你没有入党,怎么会是一个党员呢?你只是一个‘民先队员’,入党,还要有转党手续,要求的条件要高一些。”
  红薇沉默着不再说话了。夜已深沉,鸡叫了头遍。李大波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听见红薇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你还没有睡吗?”他关心地问。
  “我睡不着,”红薇又接着叹一口气,“唉,万顺哥,你知道我多么希望能够入党啊!这回一调动工作,这个希望怕又成泡影了。”停了一停,她才说:“你不要笑话我,我知道我在政治上很幼稚。我再问你一句,你说,我自己能提出入党要求吗?”
  “当然可以,你应该向党组织正式提出自己的要求。小薇,听到你有这么强烈的入党要求,你知道我多么高兴啊!我真爱你!”他把她情意缠绵地紧紧搂起来,又是一阵狂吻,在脸颊,在双唇,在周身。这短促的春夜,是多么芬芳馨香和甜蜜醉人啊!
  清晨升起薄雾,李大波和红薇起得格外早。他领她到组织部去报到。红薇鼓了几次勇气,向组织部长提出了入党要求。部长给了她很大鼓励,嘱咐她努力工作,勇敢地接受斗争的考验,用实际行动实现自己的入党志愿。
  领导上照顾他们,还特别批准红薇带着李大波去红花峪探家。那个小山村,以热烈的乡情,欢迎了这对新婚夫妇。红薇看见老爹、延年爷爷和奶奶,都那么健康硬朗,弟弟妹妹都那么活泼可爱,红薇的邻居姐妹每晚都来串门,真是欢喜得心花怒放。他俩在老家和和美美地跟阖家团聚了一个星期,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那个小山村,开始踏上了时时埋伏着危险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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