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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傍晚,霞光笼罩着小院,左邻右舍升起了晚饭的炊烟。
  梅雨忙到门外抱柴禾,洛文拦挡她说:“你不会,等青凤回来做吧!”
  梅雨轻轻推开他,说:“我在五七干校上了五年烹饪系,煎、炒、烹、炸无不精通;不过,最拿手的是蒸窝头,大锅熬菜。”
  “可是柴灶做饭,不同煤灶。”
  “我还在农村插队落户三年哩!”
  洛文不敢阻挠了。这些年,烧火做饭青凤都不许他沾手,一收工青凤就撵他到屋里搞他的学问,所以只会吃饭,不会做饭,也就不必在梅雨面前冒充行家了。
  梅雨也真是内行,有板有眼,手忙脚不乱。熬了一锅小米稀粥,又在锅边贴了几个玉米饼子,盖上锅盖,捂上锅布,就到案板上切咸菜丝儿,很像个农家主妇。
  这时,胡同里一阵叽叽呱呱的说笑声,笑声是那么清亮,那么爽朗,那么欢畅;洛文撇下客人,三步两步迎到门口。
  已经三十六七岁的青凤,虽然生过两个孩子,每日家里家外劳苦,却并不见老。她头戴一顶斗笠,手拿一把铁锨,光着脚,挽着裤腿,汗湿的旧花褂子箍住了她那丰满好看的身腰,被阳光晒得黧黑的面庞上,一双丹凤眼春水汪汪,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她从上到下,从内心到外表,充溢着饱满的生命力。
  青凤一眼看见了洛文,喊嚷起来:“唉呀,该死的!你还没忘了我们娘儿仨呀?再不回来,我可就要到北京去大海捞针啦!”说罢,跑上前来,重重地举起拳头,在洛文的肩上轻轻地捣了一下。然后,借着一片残留的霞光,眯起眼睛,退后一步,从头上到脚下,细细致致打量了洛文有一分钟,拍着手笑道:“真是北京城的水清,才一个多月的光景,你又变成了当年那个白面书生,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小莽和小卷的大哥哩!”
  “岂有此理!”洛文不好意思地皱起眉头。
  “让梅姐说句公道话!”青凤跟洛文肩并着肩,走进院子,“您看,我们俩谁年轻?”
  梅雨笑道:“当然是你,人面桃花。”
  “晒焦了的桃花!”青凤咯咯笑着跑进屋。
  洛文想跟进去,说:“我的提包里,有一件浅格碎花的确良衬衫,是特意给你买的;娶了你十几年,老是欠着你的彩礼,这一回算清账了。”
  青凤眶哪关上门,说:“别进来!大喜的日子,我得打扮打扮。”
  听得见,她在屋里搬动大盆,又掀开缸盖,用大葫芦瓢舀水,然后就啼哩哗啦洗起来,过了一会儿,便叮叮当当翻箱倒柜找衣裳,又向窗外喊道:“小卷,拢梳呢?”
  女儿答道:“靠山镜前的拜匣里。”
  差不多梳洗打扮了一个小时,青凤才从屋里走出来,身穿洛文新买来的浅格碎花的确良衬衫,眉梢挂着喜色,凤眼含着春光,径直走到洛文面前,仰起脸儿柔声问道:“我年轻了点儿吗?”
  “娶了你十几年,我还没有仔细看过你。”洛文本来想开个轻松的玩笑,不料突然一阵心酸,喉咙埂咽了,“你……真好看。”
  青凤一下子扑到洛文怀里,失声大哭起来:“我真……没想到熬出了头!”
  儿子替妈妈害臊,跺着脚说:“妈,您乐疯了吧?当着梅妈妈的面,也不……”
  梅雨向小莽和小卷打了个手势,一手牵着一个,悄悄走出了小院。
  洛文把青凤扶进屋里。坐在炕沿上,青凤枕在洛文肩头,哭得像个泪人儿。
  “青凤,这些年你为我受了多少罪!”洛文掏出手帕,连连给青凤拭泪,“以后,就好了。”
  “我不怕苦,也受得了罪。”青凤啜泣着,“我是替你难受。”
  “一切都过去了,向前看吧!”洛文说,“这二十余年,对于一个共产党员是千锤百炼,也许这一来会更纯粹了一些。”
  “你好了起来,我就放心了!”青凤劳乏地长吁了一口气,“你走吧!”
  “走到哪儿去?”
  “梅姐说,他们的编缉部想要你。”
  洛文摇头笑道:“穷家难舍,热土难离,我哪儿也不想去了。”
  “我把你还给梅姐,让梅姐把你带走。”青凤从洛文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面容一瞬凄然,马上又正色起来,“艰难的日子里,我能替你担几分罪,减几分苦;可是到了今天,要搞你的学问了,我这个头顶高粱花儿的女人插不上手,帮不了忙,梅姐比我强百倍,跟你正相当。”
  “满脑瓜子的莫名其妙!”洛文沉下脸来,“我跟梅雨的爱情,已经是二十多年前泼在地上的水,还能收得回来吗?”
  “原来你是想唱《马前泼水》,羞辱梅姐呀!”青凤扯直嗓子叫起来,“那时候,她才二十出头,小小的人儿,单薄的身子,经得住那么大的压力,受得住那么重的折磨吗?”
  洛文低下头去,说:“她受的苦,比我不少;心灵上的创伤,甚至比我更重。”
  “所以你该回到她身边去。”青凤含泪问道:“没有你,她可怎么过呢?”
  “昏话!你……你给我住嘴!”洛文气得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紫了。“我们是患难夫妻,生死之交,一儿一女使我们血肉相连;没有你,没有你跟孩子们,我怎么过呢?”
  青凤凭着十几年共同生活的经验,知道洛文陷入最悲哀最愤怒的状态,怒气攻心了;吓得她赶紧搂住丈夫,求饶地说:“该死的,别生气,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
  “我的心,你明白吗?”洛文悲叹一声,泪水从眼角淌下来。
  “我明白,我明白!”青凤把脸紧紧贴在丈夫的胸窝上,“亲人,我知道你待我多么好,所以吃苦也是甜的,受罪也是心甘的。”
  “那就少在我的耳边聒噪!”洛文把青凤推开,走出屋去。
  梅雨也正牵着小莽和小卷回来,笑吟吟地说:“你们这里的风土真美,我明天得赶快回去,不然就要扎了根,不想走了。”
  “那么,你一定会理解我为什么不愿离开家乡了。”洛文的目光,坚定而柔和。“我从北京回来,到县委组织部报到,县委书记找我谈话;不久将成立县科学技术协会,想把我放在那里,一边工作,一边进行研究,我答应了。我只想踏踏实实做一点事,努力取得一点具体的成果,给未来的天才做一片泥土。”
  “你是对的。”梅雨笑笑,“我做你的泥土。”
  “你还是做青凤的姐姐吧!”洛文若有所思地说,“她的娘家没人了,逢年过节,你抓点工夫来看看她。”
  “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梅雨想哭,又强忍住了,“我失去了一个人,却得到了一家人,后半生是很幸运的。”
  小莽放好饭桌,小卷给三位长辈端上饭菜。吃过晚饭,青凤向小莽和小卷一挥手,说:“今晚上不必你爸爸批准,我放你们的假,到大队部去看电视。”打发走两个孩子,青凤又对洛文说:“你也该串串门,走一走,别让人家戳脊梁骨,刚改变了身份,眼睛就长到了脑瓜顶上。”洛文知道,青凤这是调虎离山计,她跟梅雨要倾诉衷肠,说知心话,不让他听。于是,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出家门口。
  他没有去串门,而是到离他家不远的池塘边,躺在绿茵如毯的草地上,冷静地沉思。
  暮春之夜,风很轻柔,空气温馨,月牙儿低低垂挂在天角林梢,池塘春水如镜,闪烁着亮晶晶的繁星。田野上的小苗正悄悄生长,村里村外的花树趁夜间竞相开放,连他身边的野花,也绽开了米粒大的花蕾,开出了点点小花,装点这天上人间的春景。洛文仰望长空,一手们着滚烫的心口,一手抚摸身边的大地,眼角噙着两颗热泪,回想自己的遭遇。在党和人民的栽培下,他曾一帆风顺地成长和前进;但是,革命的道路并不笔直,因而他遭遇了坎坷。然而比起整个革命事业的损失,他所付出的代价是微不足道的。革命的路很长,个人的生命有限,拨乱反正,百废待举,不应把有限的生命沉湎于悲怀过去,而应全力以赴,奋然前行,以加倍的工作,弥补空白,建造未来。
  于是,他挺身而起,急步走回家去;他要把青凤和梅雨从个人感情的漩涡中拉上岸来。
  他走进门口,就看见窗帘上映出青凤和梅雨紧紧拥抱的身影;他连忙停步桃树下,不想惊动她们。
  “梅姐,你比我苦,你不能再苦了!”青凤像个小孩子,吸溜吸溜地抽噎着。
  “我所受的苦,是我应得的报应。”梅雨的声音,十分颤弱。“洛文为正义而蒙冤,我背叛神圣的誓言,我……我是对不起他的,有罪的。”
  “梅姐,不能怪你,你别再折磨自己了!”青凤哭着哀求,“他这些年,并不像你想得那么苦,我没让他饿着,没让他冻着……”
  “妹妹,想到你,我更羞愧,更悔恨呀!”梅雨说,“你承担了本来应该由我承担的苦罪,我在你面前也是有罪的。”
  “不许你这样说,不许你这样说!”青凤急得喊叫,“鸳鸯棒打才两离分,怎能算是你的罪过呢?”
  “谢谢你对我的宽恕!”梅雨紧搂着青凤,像是合成了一体,“你对我的宽恕要比洛文的宽恕更使我感到欣慰。”
  “要不,你还是把他带走吧!”青凤又说。
  “我不想要你的他,我想要你的儿子。”梅雨轻声柔气地说,“让我把小莽带到城里的重点学校上学,把他培养得比他爸爸成就还大。”
  “大的都舍得给你,小的还有什么舍不得?带走吧!”青凤咯咯大笑着。
  “我还希望将来……”梅雨似乎羞涩得难以开口,“小莽和我的小馨能够结合在一起。”
  “这更是求之不得哩!”青凤拍着手说。“可是……可是……儿女们的亲事,咱们当爹娘的怎么能包办呢?那不是封建吗?洛文是不会同意的。他常跟我说,要彻底破除封建家长制;中国就吃了封建家长制的亏,受了封建家长制的害。”
  “这只是我的心愿,不必跟洛文讲。”
  “咱俩合伙儿把这个书呆子蒙在鼓里!”青凤吃吃笑,像个恶作剧的顽童。
  桃树下洛文也笑了,两行热泪洒在胸前。
  他不想进屋了,挥掉泪水,转身出门,到哥哥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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