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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队长名叫宁廷佐,是一个重要部门的人事保卫处处长。
  他四十多岁,有一张冷冷的刀条子脸,戴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闪烁着凌厉的目光,头上已经发秃,老是戴一顶压到眉梢的鸭舌帽。他的架子很大,官气十足,但是却穿一身打满补钉的制服,令人难测高深,捉摸不透。
  进村一个月,谁也没听见他开一开金口。他白天极少出头露面,一到夜晚却四处活动,悄悄地进这一家,出那一户,扎根串连。然后回到住处,关窗闭户,房上站岗,四外放哨,给小龙门的每一家和每个人排队,划分三六九等。
  小龙门本来是个鸡鸣犬吠,欢声笑语的村庄,可是自从宁廷佐率领工作队进村以来,一下子变得静悄悄,无声无息了。
  洛文家几辈子都是贫农,却被划在等外。
  骨干分子开会,单线联系,一个通知一个,有时是递个眼色,有时是打个手势,有时是努一努嘴儿,有时是咬咬耳朵,嘁嘁喳喳。
  洛文的哥哥砘子,脾气也像个不通灵性的石砘;骨干不骨干,开会不开会,他都不放在心上,就知道多干活多挣分,将来给每个儿子盖上三间新房,花千八百块钱娶上媳妇,才是他的心愿。累得筋疲力竭,晚上四脚八叉躺在炕上,沉酣大睡,便是他的最大享乐。
  翠菱跟他不一样。自从合作化以来,翠菱就当妇女队长。最近几年,虽然由于洛文出了事,连累了她,只能当副队长了,可是队里的大事小情都少不了她,她一直是小龙门的场面人物。如今,她不但遭到冷遇,而且被当成圈外人看待,这使她发了毛,六神不安,心慌无主。
  “你说,工作队开会怎不找咱家呢?”
  一天,吃过晚饭,在院里乘凉,翠菱浑身燥热,哗哗地扇着扇子,同丈夫道。
  “不找你开会还不好呀!”砘子憨笑道,“有那工夫,多干点家里活,多睡会儿觉。”
  “你是个榆木疙瘩!”翠菱骂了一声,站起身出去了。
  她到温良顺家串门,很晚才回来,砘子还在院里剁猪菜,她像是感到十分宽慰似的说:“工作队也没找过温家爷儿俩开会。”
  但是,过了两天,洛文打夜班,到稻田浇水,他跟温良顺和青凤在上半夜。看水窝棚里,只有温良顺,不见青凤。
  “洛文,青凤呢?”温良顺却问他。
  “我怎么知道呢?”洛文莫名其妙。
  月光下,他跟温良顺已经浇完了大半块地,才看见青凤那飘忽的身影,一溜小跑而来。
  “青凤,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上工?”温良顺声音里含怒地问道。
  “开会去啦!”青凤也没好声气地回答。
  “开什么会?”温良顺又追问一句。
  青凤只回答两个字:“保密!”就向洛文那一边匆匆走去。
  洛文还乡六年,风吹日晒,每天都滚一身泥巴,把他摔打得像个强壮的农民了。他皮肤黧黑,两手老茧,只在眼角眉梢,一瞬之间的神态中,还保存着尚未褪尽的书生气息。
  六年来他一直劳动在稻田,不但已经是一个头等的劳动力,而且因为他有文化,买了几本水稻栽培的书籍,因地制宜,进行科学种田,小龙门的水稻产量一直居于全县首位。但是,身为贱民,劳而无功,荣誉落在了党支部头上,青凤忿忿不平地说:“你出力,他们出名,这不公道。”他微微一笑,说:“我同样也得到了荣誉。”青凤哼道:“党支部得奖旗,你能沾什么光?”他严肃起来,说:“我并没有开除我的党籍。”
  此时,他上身穿一件蛛网似的背心,下身的裤子挽到膝盖,光着两只泥脚,在田埂上跑来跑去。
  青凤走到洛文身边,只见洛文面容清瘦,神情萧索,一副疲惫和忧郁的气色。她知道,工作队进村以来这些日子,洛文就像头顶着乌云,心上压着磨扇,看不见笑脸,听不见笑声了。
  “文哥,你累了吧?”青凤轻声说,“躺一会儿去,我一个人干。”
  “不……”洛文的脸色凄苦,“我不愿躺下。”
  浮云掩月,月色朦胧,流水潺潺,夜风中流荡着稻香水气。青凤虽然看不清洛文那凄苦的脸色,但是听见他那凄凉的声音,只觉得心头阵阵痉挛,肺腑隐隐作痛,想哭一场。
  这两年,青凤变化很大,像一朵盛开的野花,一年比一年好看,好看得连自个儿都害羞了。她的丹凤眼春水盈盈,艳丽的脸儿像搽上了凤仙花汁,丰满秀拔的身子比别的女伴引人注目;羞得她想打扮又不敢打扮,野丫头不野了。已经有七八个媒人登门,给她介绍对象。每一回,她都先跟洛文商量;每一回,洛文都是一句话:“婚姻要自主。”于是,一回又一回,她不是不见面,就是见了面也不中意。而在每一回谢绝之后,她就羞答答地跟洛文说:“我把那个人打发走了。”洛文便问道:“人品不好吗?”她摇摇头,说:“只是不对我的心思。”洛文也还是一句话:“那就等一个更好的吧!”她问:“更好的在哪里呢?”洛文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她又问:“等到何年何月哪一天呢?”洛文仍然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多么想从心房里喊出口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等的就是你呀!”可是,一见洛文就像那拨不响的琴弦敲不响的钟,气不打一处来,总要有几天不理睬他,冷若冰霜地给他几天脸子看。
  这时,一道畦埂跑了水,洛文和青凤一齐奔过去,两锨齐下,堵住了缺口。洛文刚要离开,青凤叫住他:“文哥,等一等!今晚上工作队找我们全体团员开会了。”
  “呵!”
  “宁队长宣布,泄密要开除团籍。”
  “那就不要对我讲。”
  “可是……可是……我要是不告诉你,那就对你亏了心。”
  “我不怪你,也怪不得你。”
  说罢,洛文想走,青凤却牢牢抓住他的胳臂不放,哭声说:“我要告诉你!宁队长叫我们揭发你回村六年的罪行。”
  洛文的身子一震,苦笑了一下,说:“我早料到了。”
  “他叫我们每个人都得想出几条来,不说不散会。”
  “欲加之罪,不患无词,何必强人所难?”
  “我实话实说,你平日从不多言少语,种稻子是个高手把式,提高了产量。他气得像漏风的冷灶烧青柴,七窍八孔都出烟。”
  “凤妹子,你真傻!”洛文跺着脚,连连叫苦。“你为我说几句公道话,救不了我,倒害了你,何苦呢?”
  “宁队长说你文化高,比地、富、反、坏更危险,更凶恶,要列为重点斗争对象,难道我能忍心再给你添油加醋?”青凤心疼地流下了眼泪。
  “你马上回去揭发我!”洛文厉声命令。
  “我揭发你什么呢?”
  “比如,不肯低头认罪。”
  “你怎么不低头认罪啦?”
  “我跟你说过,我没有反党。”
  “你就是没有反党。”
  “我还坚持自己是共产党员。”
  “我看你比那些靠整人入党,靠耍嘴皮子入党的人,更配当共产党员。”
  “凤妹子!”洛文痛苦地喊道,“不要管我,救出你来要紧!”
  “我的良心还不想喂狗!”青凤把洛文一操,奔她爹那一边走去。
  下半夜换了班,洛文两腿像灌了铅,脚步沉重地走回家去。推开院门,就听见北房东屋里,哥哥在呜呜哭,翠菱在低低啜泣。他知道,为了他,哥哥和翠菱正受到越来越沉重的压力,身似油煎,心如汤煮;他感到深深的负疚,走进他那两间泥棚茅舍,只觉得浑身一阵虚弱,栽倒在小炕上,一动不能动了。
  精心布置,巧妙安排,工作队召开了贫下中农大会。
  会上,工作队长宁廷佐宣布洛文五七年的罪状。宁廷佐的面孔、心肠和声音,都占一个冷字。冷冰冰的面孔令人望而生畏,冷冰冰的心肠寒气逼人,而冷冰冰的声音更令人不寒而栗。他那宣布洛文罪状的腔调,就像在公审大会上,宣读死刑判决书。
  “冤哪!”突然,老贫农温良顺大叫一声。
  会场乱了。
  宁廷佐那一双冷眼,射出两道寒光,问道:“你为谁喊冤?”
  “我为洛文喊冤!”温良顺走到台前,向宁廷佐张着两手,“原来洛文为这个戴帽子呀!这顶帽子应该给我戴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宁廷佐那铁板一块的面孔上,露出了惊慌和恼怒的神色。
  “都是我的罪过呀!”温良顺老泪滚滚而下。“那年洛文从大学放假回来,我向他吐了一肚子苦水,叫他反映到上边去,谁想竟害得他遭了大罪。求求你,把他那顶帽子给我戴上,放他给人民效力去。”
  “胡言乱语,破坏运动!”宁廷佐气得连连拍打桌子,“你身为贫下中农,却为阶级敌人张目,显然已经变质,也要立案审查!”他喝令两个民兵,把温良顺架出会场去。
  “冤哪!”温良顺打着千斤坠儿,跳脚大哭,“我冤哪,洛文更冤!”
  温良顺从八岁给地主家放牛,到解放那年五十岁,扛了四十二年长工,土改分了房,有了地,农业合作化高潮中带头入了社。他看见一些社干部作威作福,无法无天,心疼得像刀剜,气恨得炸了肺;一天夜晚,几个社干部正大摆酒筵,刚刚端起酒盅,拿起筷子,他像一阵旋风闯进来,掀翻了筵席;四喜丸子满地打滚儿,红烧鲤鱼地上乱蹦,炖熟的鸭子飞出了窗口。当时那几个社干部就揪住了他,一根麻绳捆了他个五花大绑,寒鸭凫水吊在房柁上,天明才放回家去。温良顺一口气窝在了五脏六腑,病倒在炕上。上大学的洛文放假回家过春节,温良顺向他哭诉了满腹苦情,求他伸冤。洛文又了解到许多其他情况,整理成一份调查报告,复写了几份,分别投寄有关部门和报社。那时候正大鸡大放,他的调查报告作为读者来信,刊登在一家大报的头版上,引起很大震动。不想,没过多久,他的这封读者来信竟被指为大毒草,断送了他那最可宝贵的政治生命和青春年华。他还乡六年来,跟温良顺一同劳动在稻花飘香的畦田里,一同歇息在地边的老龙腰河柳浓阴下,吃喝不分,亲如父子;说不完,道不尽,却一直闭口不谈他的划右原因,温良顺也怕触痛他的伤口,不敢开口问他这个情由。因此,今天工作队长宁廷佐当众宣布洛文的罪状,温良顺恍然大悟,就像万箭钻心,怎能不挺身而出,为洛文鸣冤叫屈?
  温良顺被架出会场,马上开始斗争洛文的大会。散会以后,宁廷佐又对洛文进行了两个小时的训话,直训得洛文像被扒下了一层皮,才放他回家。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天边掠过一道道闪电,响着滚滚的雷声,洛文饿得肚子发空,拖着疲乏的身子和软弱无力的双腿,回到家门口。黑暗中他绊了个跟头,原来他的被褥、包裹和书籍都被扔出门外,哥哥和翠菱不许他进门了。
  他不感到愤怒,也不想破门而入。眼前黑糊糊的门板上,好像出现了哥哥那可怜巴巴和翠菱那憔悴枯黄的面影。这几天,胆小怯懦的哥哥,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更深了,腰一天比一天更伛偻了,目光一天比一天更愁苦了。工作队三番五次找他谈话,勒逼他揭发弟弟现行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立功受奖;他都低着头,拱着肩,缩着脖子,面如死灰,任凭工作队喊哑了嗓子,只是闷声不响。今天召开斗争大会之前,哥哥忽然下令,全家吃一顿包饺子,翠菱还炒了四样菜,打了一壶酒。原来,这是散伙饭。
  一阵悲凉,袭上洛文心头。不能怪哥哥胆小怯懦,也不能怪翠菱无情无义,哥哥和翠菱一生安份守己,却平白无辜受他的株连,是很不幸,很冤枉的。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比一个幼小的侄儿,怎能让孩子们做自己的殉葬品?
  无家可归,洛文抱着头坐在路边的饮马石槽上,背靠着拴马的伞柳,陷入痛苦的深渊。一道亮闪划破夜空,铜钱大的雨点在雷鸣中飘洒下来,他仍然一动不动,像是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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